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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與“不通”

講到一篇文字,我們常常用“通”或“不通”的字眼來估量;在教師批改我們的習作的評語里,這些字眼也極易遇見。我們既具有意思情感,提筆寫作文字,到底要達到怎樣的境界才算得“通”?不給這“通”字作一個界限,徒然“通”呀“不通”呀嚷一輩子,實在等于空說。假若限定了“通”字的界域,就如做其他事情一樣定下了標準,練習的人既有用功的趨向,評判的人也有客觀的依據。同時,凡不合乎這限定的界域的,當然便是“不通”。在評判的人既不至單憑渾然的感覺,便冤說人家“不通”;而在練習的人,如果犯了“不通”的弊病時,自家要重復省察,也不至茫無頭緒。

從前有一些驕傲的文人,放眼看當世的文壇,覺得很少值得稱數的人,便說當世“通”人少極了,只有三五個,或者說得更少一點,就只有一個——這一個當然是他們自己了。如果有一些不識趣的人問:“像鄙人,可以勉強算得‘通’么?”驕傲的文人便回答道:“老兄么?對不起,莫說‘通’,還不在‘不通’之列呢。再用多少年的功,或者可以夠得上‘不通’。”在這樣的惡謔里,把個“通”字抬得非常博大高深,說的人固有他們自定的界域,但夸大的意味實也含著不少。我們中學生寫作文字,絕不消用到這樣博大高深的“通”來作標準。我們只須從一般人著想,從一般人對自己的寫作能力的期望著想,因而限定“通”字的界域,這樣的界域就很夠我們應用。所以然之故是我們中學生不定要做文人,尤其不定要做驕傲的文人。

我們期望于我們的寫作能力,最初步而又最切要的,在乎能夠找到那些適合的“字眼”、適合的“詞兒”。怎樣叫作適合呢?我們內面所想的是這樣一件東西,所感的是這樣一種情況,而所用的“詞兒”剛好代表這樣一件東西、這樣一種情況,讓別人看了,不致感到兩歧的意義,這就叫作適合。同時,我們還期望能夠組成調順的“語句”、調順的“篇章”。怎樣叫作調順呢?內面的意思情感是渾凝的,有如球,在同一瞬間,可以感知整個的含蘊,而語言文字是連續的,有如線,須一貫而下,方能表達全體的內容;作文同說話一樣,是將線表球的功夫,能夠經營到通體妥帖,讓別人看了,便感知我們內面的意思情感,這就叫作調順,適合的“詞兒”猶如材料,用這些材料,結構為調順的“篇章”,這才成功一件東西。

動筆寫作之前,誰能夠不作上面所說的期望呢?這種期望是跟著寫作的欲望一同萌生的。惟有“詞兒”適合、“篇章”調順,方才真個寫出了我們所想寫的。否則只給我們的意思情感鑄了個模糊甚至矛盾的模型而已;這違反所以要寫作的初意,非我們所甘愿的。

在這里,所謂“通”字的界域便可限定了。一篇文字怎樣才算得“通”?“詞兒”使用得適合,“篇章”組織得調順,便是“通”。反過來“詞兒”使用得乖謬,“篇章”組織得錯亂,便是“不通”。從一般人講,只有這么平淡的兩句話罷了。這樣的“通”沒有驕傲的文人所說的那樣博大高深,所以是不論何人可能達到的,并且是必須達到的。

既已限定了“通”字的界域,當我們寫成一篇文字時,就無妨自家來考核,不必待教師的批訂。我們先自問,使用的“詞兒”都適合了么?要回答這個問題,先得知道不適合的“詞兒”怎樣會參加到我們的文字里來。我們想到天,寫下“天”字,想到洶涌的海洋,寫下“洶涌的海洋”幾個字,這其間,所寫與所想一致,絕不會有不適合的“詞兒”闖入。但在整篇的文字里,情形并不全是這么簡單。譬如我們要形容某一晚所見的月光,該說“各處都像涂上了白蠟”呢還是說“各處都浸在碧水一般的月光里”?或者我們要敘述足球比賽,對于球員奔馳沖突的情形,該說“拼死戰爭”呢還是說“奮勇競勝”?這當兒,就有了斟酌的余地。如果我們漫不斟酌,或是斟酌而決定得不得當,不合適的“詞兒”便溜進我們的文字來了。漫不斟酌是疏忽,疏忽常常是貽誤事情的因由,這里且不必說它。而斟酌過了何以又會決定得不得當呢?這一半源于平時體認事物未能真切,一半源于對使用的“詞兒”未能確實了知它們的義蘊。就把上面的例來講,“涂上白蠟”不及“浸在碧水里”能傳月光的神態,假若決定的卻是“涂上白蠟”,那就體認月光的神態尚欠功夫;“拼死戰爭”不及“奮勇競勝”合乎足球比賽的事實,假若決定的卻是“拼死戰爭”,那就了知“拼死戰爭”的義蘊尚有未盡。我們作文,“詞兒”不能使用得適合,病因全在這兩端。關于體認的一點,只有逐漸訓練我們的思致和觀察力。這是一步進一步的,在尚不曾進一步的當兒,不能夠覺察現在一步的未能真切。關于義蘊的一點,那是眼前能多用一些功夫就可避免毛病的。曾見有人用著“聊寞”二字,他們以為“無聊”和“寂寞”意義相近,拼合起來大概也就是這么一類的意義,不知這使人不解的。其實他如果翻檢過字典辭書,明白了“無聊”和“寂寞”的義蘊,就不致寫下這新鑄而不通的“聊寞”來了。所以勤于翻檢字典辭書,可使我們覺察哪些“詞兒”在我們的文字里是適合的而哪些是不適合的。除了翻檢字典辭書,他人的文字也足供我們比照。在同樣情形之下,他人為什么使用這個“詞兒”不使用那個“詞兒”呢?這樣問,自會找出中間的所以然,同時就可以判定我們自己所使用的適合或否了。還有個消極的辦法,凡義蘊和用法尚不能確切了知的“詞兒”,寧可避而不用。不論什么事情,在審慎中間往往避去了不少的毛病。

其次,我們對自己的文字還要問,組織的“語句”和“篇章”都調順了么?我們略習過一點文法,就知道在語言文字中間表示關系神情等,是“介詞”“連詞”“助詞”等的重要職務。這些“詞兒”使用得不稱其職,大則會違反了我們所要表達的意思情感,或者竟什么也不曾表達出來,只在白紙上涂了些黑字;小也使一篇文字瑣碎澀拗,不得完整。從前講作文,最要緊“虛字”用得通,這確不錯;所謂“虛字”就是上面說的幾類“詞兒”。我們要明白它們的用法,要自己檢查使用它們得當與否,當然依靠文法。文法能告訴我們一切的所以然。但是,我們還得留意我們每天每時的說話。說話是不留痕跡在紙面的文字。發聲成語,聲盡語即消逝,如其不經訓練,沒養成正確的習慣,這其間隨時會發生錯誤。我們聽人家演說,往往“那么,那么”“這個,這個”特別聽見得多,頗覺刺耳。仔細考察,這些大半是不得當的,不該用的。只因口說不妨重復說幾遍,先來了錯的再來個不錯的,又有人身的姿態作幫助,所以仍能使聽的人了解。不過錯誤終究是錯誤。說話常帶錯誤,影響到作文,可以寫得教人莫明所以。蹩腳的測字先生給人代寫的信,便是個適宜的例子;一樣也是“然而”“所以”地寫滿在信箋,可是你只能當它神簽一般猜詳,卻不能確切斷定它上面說的什么。說話常能正確,那就是對于文法所告訴我們的所以然不單是知,并且有了遵而行之的習慣。僅靠文法上的知是呆板的,臨到作文,逐處按照,求其不錯,結果不過不錯而已;遵行文法,成為說話的習慣是神話的,那時候,怎樣恰當地使用一些“虛字”,使一篇文字剛好表達出我們的意思情感,幾乎如靈感自來,不假思索。從前教人作文,別的不講,只教把若干篇文字讀得爛熟。我們且不問其他,這讀得爛熟的辦法并不能算壞。讀熟就是要把一些成例化為習慣呀?,F在我們寫的是“今話文”,假若說話不養成正確的習慣,雖講求文法,也難收十分的效果。一方講求文法,了知所以然,同時把了知的化為說話的習慣,平時說話總不相違背,這才于作文上大有幫助。我們寫成一篇文字時,只消把它誦讀幾遍,那些不調順的所在(如果有的話)自然會給我們發現,而且知道應該怎樣去修改了。

我們兩度自問,如果回答是“詞兒”適合了,“篇章”調順了,那就可以無愧地說,我們的文字“通”了。

附帶說明一句,本篇所說的“通”與“不通”,專就文字而言,不涉思想情感的本身,是假定內面的思想情感沒有什么毛病了的。其實思想情感方面的毛病尤其要避免。曾見小學生的練習簿,說到鴉片便是“中國的不強,皆由于鴉片”,說到賭博,便是“中國的不強,皆由于賭博”。中國不強的原由這樣簡單么?中國不強果真“皆由”所論到的一件事物么?這樣一反省,便將自覺意思上有了毛病。要避免這樣的毛病在于整個的生活內容的充實,所以本篇里說不到。

《中學生》一九三〇年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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