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如煙憶圖書館
- 詩書人生(許淵沖集)
- 許淵沖
- 3226字
- 2022-05-11 11:48:16
我要忘記黑夜,不管多么漫長;
我要記住黎明,不管多么短暫。
——張曼菱
早在30年代,我就在《清華年鑒》上看到過圖書館的照片,聽說33級校友錢鐘書要看遍圖書館的中英文藏書(包括詞典在內),還有同級的萬家寶(就是曹禺)在圖書館最靠邊的座位上和情人一同寫《雷雨》的故事,因此對圖書館早就心向往之了。1938年我考大學時,日本侵略軍占領了北平(即今天的北京),清華已經遷到昆明,和北大、南開聯合組成西南聯大。我讀的是聯大外文系。
大一時,聯大借用了昆華農校的教學大樓(照片見《清華校友通訊》復38期199頁)。樓有三層,我和楊振寧在三樓大教室聽過朱自清、聞一多等教授講的大一國文;在二樓,我們又同上了葉公超教授的N組大一英文;下學期,我在一樓上錢鐘書教授的B組英文;那時,圖書館在教學樓西邊的一個大廳里。錢先生上課時,總是挾著一大堆書,有一匣一匣的線裝書,有一本一本精裝的外文書,原來他是要下課后還給圖書館去,同時又要借上一大堆新書,帶回文化巷十一號的家中閱讀。
我跟在錢先生后面,走進圖書館一看,只見大廳里擺著幾十張白長條桌,幾十張白長條凳,兩邊擺了十幾個書架,架上陳列著新到的報刊,新出版的書籍。后面是借書臺,臺后面是書庫。我在中學時讀過林語堂的《大荒集》,他說他最得益的書是《牛津英文字典》。我就要借一本《簡明牛津詞典》看,不料圖書館員給了我一本英法對照的,我一看法文和英文大同小異,就模模糊糊起了要學法文的念頭,種下了后來把中國詩詞譯成英、法韻文的根苗。
聯大文學院長本來是胡適,但是抗日戰爭期間,他到美國出任大使去了;圖書館的書架上陳列著他新出版的《藏暉室札記》。1939年5月30日,我在日記中抄下了胡適在札記中愛讀的古詩詞,還有一首他自己寫的《沁園春》,全詞如下: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與詩誓之。
看花飛葉落,無非乘化;
西風殘照,更不須悲。
無病而呻,壯夫所恥,何必與天為笑啼!
生斯世,要鞭策天地,供我驅馳。
文章貴有神思,以琢句雕辭意已卑。
更文不師韓,詩休學杜,
但求似我,何效人為?
語必由衷,言須有物,此意尋常當告誰?
從今后,倘傍人門戶,不是男兒!
這首《沁園春》前半是誓詞,后半是文論,概括了胡適的雄心壯志,強調了自我表現,對我這個大一學生頗有影響。除了《沁園春》外,我在日記中寫道:“還有幾首我在高中就欣賞的詩詞,胡適也記下了(如呂本中的《采桑子》),我因此覺得自己的欣賞力還不差,這并不是偶像崇拜,實在是所見略同。從今以后,我也要做讀書札記了,第一訓練思想,第二幫助記憶。”
5月31日的日記中,我又寫道:“在圖書館讀胡適《藏暉室札記》中的日記,完全記事,非常簡單,沒有什么意思。不過他的日記本來是給自己或朋友們看的,不是其中人讀來自然無味,好比一本賬簿,別人看不出什么東西,自己卻能在買一本書或吃一頓飯里,找出一段回憶來。”
除了在農校的圖書館外,南院的學生宿舍(照片見《清華校友通訊》復38期199頁)里還有一個文科閱覽室,里面擺了幾架圖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套:一套是新出版的《魯迅全集》二十卷本,硬紙面精裝,紅色金字,十本著作,十本譯著。著作我早讀過,最愛雜文;譯著我是硬著頭皮啃下來的,讀了《死魂靈》第二部和法捷耶夫的《毀滅》,開始學習魯迅的直譯法;后來聽了吳宓教授講翻譯,才改用意譯的。還有一套是鄭振鐸的《文學大綱》,布面精裝四大厚冊,圖文并茂,形象生動,比吳宓教授《歐洲文學史》指定的參考書有趣得多,我讀后得到了一些上課得不到的知識,結果《歐洲文學史》考試成績全班第一,因為我在上課前已經讀了不少世界文學名著了。
昆中南院在北院對面,一進門要下一個臺階,下面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操場。進了二門,左邊是傳達室,右邊是一間暫時用作清華外文系書庫的小房子,管書庫的是四年級的女同學王曼明。記得我借了一本美國女詩人Teasdale的《愛情詩》(Love Songs),抄下了一些喜歡的詩句,和女同學林同端一同閱讀:
Child,child,love while you may,
For life is short as a happy day.
Never fear though love breaks your heart!
Out of the wound new joy will start;
Only love proudly and gladly and well.
Though love be heaven or love be hell.
Never fear the thing you feel……
Only by love is life made real.
1939年秋天,聯大新校舍建成了,圖書館是主要建筑,也是新校舍唯一的瓦頂房屋。學生宿舍全是草頂,天雨漏水,天晴漏光;教室是洋鐵皮頂的,下起雨來叮咚叮咚,仿佛是在配樂伴奏。圖書館左右寬約一百米,深約五十米,擺了一百多張漆黑的長方桌子,左右各五十多張,排成十幾行,中間空出過道。借書臺正對圖書館大門,后面是書庫;書庫和閱覽大廳之間有兩個小房間,是圖書館員住的。外文系同學吳瓊(現為清華大學退休英文教授)因為經濟困難,大一就在圖書館半工半讀,大三時休學當館員,就住在小房間里,兩人一室,對于我們這些四十個人住一大間茅屋的同學說來,簡直是豪華別墅了。閱覽大廳內沒有書架,只在借書臺前擺了一個小架子,上面放了一本韋氏國際英文大字典,供聯大全校師生參考之用。至于報紙,在圖書館外墻上,貼了一份《朝報》。聯大設備如此簡陋,但今天制造“兩彈一星”的科學家們,卻有很多是聯大人,真可以說是個奇跡。
清華外文系的圖書沒有放在聯大圖書館內,而在新校舍東北角的外文系辦公室里開辟了一個小書庫。王曼明畢業后,我在系圖書館半工半讀,管了一個學期圖書,真是大飽眼福。我最喜歡的是一本紅色皮面精裝的《莎士比亞全集》,皮面下似乎有一層泡沫,摸起來軟綿綿,拿起來輕飄飄,讀起來心曠神怡。對我最有用的書是《英國復辟時期戲劇選》,里面有一個劇本叫《鞋匠的節日》,寫的是英國一個鞋匠暴發戶當選為倫敦市長的故事。演出時由彭國濤和金隉(《尤利西斯》譯者)演男主角,盧如蓮和梅祖彬(梅校長的大女兒)演女主角,陳羽綸(《英語世界》主編)演英國國王,陸慈(曾任清華大學英語教研室主任)演丫環,我演一個花花公子,求愛那出戲博得了滿場掌聲。還有一個劇本叫《一切為了愛情》,寫羅馬大將安東尼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17世紀的英國觀眾認為寫得比莎士比亞更好,我就把它譯成中文,這是我翻譯的第一部文學作品。我還要盧如蓮念女主角埃及女王的臺詞,我自己念安東尼的,有一次在系圖書館對臺詞后,出門時忽然下起雨來,我沒有帶雨傘,就和盧如蓮共用一把小陽傘回宿舍去。后來我把這段往事改頭換面,寫了一首小詩,記在回憶錄里:
我們正談著合演的戲劇,
忽然天上落下一陣急雨,
我忙躲到她的小陽傘下,
雨啊!你為什么不下得更大?
傘啊!你為什么不縮得更小?
不要讓距離分開我和她!
讓天上的眼淚化為人間的歡笑!
外文系圖書館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套書是法國康拉德版的《巴爾扎克全集》。那時我已經讀過穆木天翻譯的《歐也妮·葛朗臺》,覺得描寫生動,但是譯文生硬,每句都有幾十個字甚至一百多字,讀起來很吃力,減少了看小說的樂趣;當時我就暗下決心,要恢復巴爾扎克的本來面目。后來我翻譯了巴爾扎克的《人生的開始》,那是我出版的第一本法國小說,但翻譯的動機卻是在系圖書館產生的。在大三時,我只學了一年法文,要讀巴爾扎克還有困難。我讀的第一本法文書是圖文并茂的《拿破侖傳》,拿破侖的母親說了幾句給我印象深刻的話,當時抄在筆記本里,現在記在下面,并且加上英譯文:
(Fr.)“Oùest Napoléon?Où est mon fils Napoléon,lui don't I'épée fera trembler les rois.Iui qui changera la face du monde?Il me défendrait de mes ennemis;iI me sauverait la vie!”“Venez,vous verrez les plus belles choses du monde et vous les embellirez.”
(Eng.)“Where is Napoleon?Where is my son Napoleon,whose sword will make kings tremble,who will change the face of the world?He would defend me against my enemies;he would save my life!”“Come,you will see the most beautiful things in the world and you would make them more beautiful.”
比較一下,可以看出英文、法文多么接近,也可看出聯大外文系學了一年法文后達到的閱讀水平。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空軍來華參戰,需要大批英文翻譯,我和大四男同學都報名參加。1942年回校,1943年畢業,1944年考入清華研究院。吳宓教授召集研究生談話,地點就在外文系圖書室。記得吳先生對我說,我的論文題目可以定為《莎士比亞和德萊頓的戲劇藝術比較研究》,主要參考書是《莎士比亞全集》和《德萊頓全集》,指導教師是溫德(Winter)和趙詔熊教授,參考書可在系圖書室找到。同時聽吳先生講話的還有何兆武,他現在清華文化研究所;其他研究生則多是天南海北,甚至幽冥隔絕,往事如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