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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人生足別離 客來桃葉渡

烈日炎炎,近午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蘇離離帶著一身暑氣,從外面回來,接過程叔遞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這才笑道:“這么熱的天,菜市口還斬人,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霉,聽說全家八十多口都被殺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搖頭道:“現在是越來越亂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誰不知道是太師鮑輝把持著朝政。”

院角里,張師傅坐在竹凳上,看木頭鋸一塊板子。聞言,他磕一磕旱煙斗,哼了一聲道:“我說在這里,不出半年,皇上只怕連面子上的龍椅都坐不住了。到時各路諸侯可就有的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頭,你說是嗎?”

木頭卻自始至終沒抬頭,專注地鋸著板子,鋸得那筆直的墨線毫厘不差。蘇離離看看張師傅,又看看木頭,手腳麻利地調了調顏料盤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畫一幅沒畫完的松鶴圖。她端詳了片刻,落下一筆,道:“咱們還是別說這些,仔細傳了出去。張師傅,你那杉木頭上的花樣兒什么時候能雕完?”

張師傅道:“少東家,我這風濕病又犯了,得請兩天假。今天趕工模樣都鑿好了,有些硌的,讓木頭拿砂紙磨一磨就是。”

蘇離離過去點了點,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后面的我來就是。”

張師傅撐著木板站起來:“木頭,給我老人家搭把手。”木頭停下鋸子,扶他站了起來,又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兩人出了后院天井,蘇離離望著他們的背影,心里有些犯疑,擱下顏料盤子,輕手輕腳跟了出去。

她貼著葫蘆架子走到后角門上,張師傅和木頭果然站在角門外說話。張師傅不知說著什么,木頭低著頭,看不清表情。蘇離離側身靠近門口,隱約聽見張師傅道:“……亂世爭雄……能不擇主而事……”

木頭忽然一抬頭,看了蘇離離一眼,截斷張師傅道:“老爺子的指教我記住了。雕工各有風骨,且看各自磨煉吧。你的風格未必是我的。”

張師傅此時回頭也看見了蘇離離,沉吟一聲,點點頭去了。

木頭看他走遠,轉身回院。蘇離離笑道:“你們在說什么?”

木頭道:“老爺子教我下刀要順著木料紋理,逆行易錯刀。”說著往里走。

蘇離離收了笑,道:“站住!你們說的我聽見了。”隨即轉到他面前,“為什么要騙我?”

木頭正色道:“我不想說是因為我沒當回事,你也就不必當回事。”

烈日下有蟬鳴貼著樹干傳來,嘯長而粗礪。蘇離離默默地打量他一陣,伸手拈下他肩頭的一片木屑,道:“別干重活了,把張師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飯,一會兒叫你吃。”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兩場雨,天氣涼了些。蘇離離想要不要去看言歡,想了兩天還是作罷,心里有些郁悒,只在家里細細地做棺材。她有時看著滿院子的棺材,覺得棺材也是一件有靈性的東西,有種沉默的訴說,跟自己很親近。

七夕這天,街上擺燈,夜市如晝,蘇離離索性拉了木頭逛街。大約時局不好,人們都借節抒懷,從如意坊到百福街,到處游人如織,比往年更甚。大紅的、橘黃的、淺紫的、嫩綠的紙燈到處張掛,鮮艷的顏色驅走了大家幾許憂慮。

木頭人如其名,跟著蘇離離一路沉默。蘇離離也就由著他,只挨著地攤看一些小玩意,間或拿個配飾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條長街,蘇離離對著晚風深吸口氣,笑道:“好久沒出來逛,倒覺得有意思。我記得護城河邊有一家扶歸樓,酥酪做得很好,現在忽然想吃了。”

木頭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終于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內城有河,環城而掘,據說是定都之初依風水秘術所建,護皇家龍脈的靈河。河邊垂柳依依,蘇離離與木頭沿河而行。游人少了些,三丈長渠,順流漂著些彩燈。遠遠一道拱橋,卻有三人扶欄而立,往開闊處眺望城郭地勢。

彼明我暗,蘇離離無心一瞥,借著明滅燈火,仿佛覺得中間那人身形樣貌與那姓祁的頗為相像,心里突地一驚,拉著木頭遠遠避開,繞了一個街口,正是扶歸樓。今夜坐客甚多,蘇離離直上二樓,也只剩了窗邊角落一張空桌。

她拉木頭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橋上那三人已不在那里了。蘇離離輕呼出一口氣,不知他又到京城來做什么,唯愿自己看錯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熱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單子點菜,正躊躇清風明月小酌點什么酒時,鐵一般的事實告訴她,她目力絕佳,剛才確乎沒有看走眼。

那三個人一走上二樓,便凝聚了萬眾目光。祁鳳翔穿著窄袖的織金回紋錦服,并不張揚,卻是細致處的華貴;腰帶綴著一枚小巧的玉佩,束發長靴,不似往日風流態度,卻像怒馬彎弓的幽并游俠:清朗的眉目,襯著這身衣服,允文允武。

他身側的兩人,一個黑衣勁裝,不怒而威,在蘇離離看來覺得像是世人都欠了他錢;另一個寬袖長衫,弱質彬彬,是個文雅秀氣的書生小白臉。與這三人比起來,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螢火,不足一提。

祁鳳翔目光犀利地一掃,正與蘇離離看個對著。蘇離離來不及往桌下埋頭,愣在那里,無言地一嘆。祁鳳翔微一錯愕,忽然便莞爾一笑,對店主道:“那邊不是還有空位嗎?”手臂一抬,直指到蘇離離桌上。

蘇離離當機立斷,對木頭道:“你先避開去,我把他們趕走了,我們再喝酒吃飯。”木頭看一眼祁鳳翔,劍眉微鎖。祁鳳翔三人已走了過來,店家賠著笑臉道:“客官,這桌子是六個人的位子,與這三位公子拼一下可好?”

蘇離離似笑非笑道:“行,有什么不行。”

祁鳳翔在店家撣過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說話,木頭忽然道:“我們在街口點心鋪子訂了點心,這會兒也該做好了。不如我現在去取回來吧。”說完衣擺一拂,站起來便走。

祁鳳翔靜靜注視著他走下樓梯,方緩緩回頭,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動,似是故人來。蘇姑娘,又見面了。”

蘇離離心道:你每次見著我都要念詩嗎?看著他一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表情,心里沒甚好氣,應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蘇姑娘好像不大樂意見著我啊?”祁鳳翔道。

蘇離離懇然道:“祁公子,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小白臉書生“呵”地一笑,欠錢君卻黑臉盯著她看。祁鳳翔大笑,意態卻很溫和,道:“我這個賊不愛惦記。姑娘還記得我姓祁,看來是很惦記我?”

蘇離離握著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鳳翔遞了菜單過來:“既擾了你的雅興,今天這頓飯我請吧。”

“我已經點了,你點你們的吧。”蘇離離應得懶懶的。

祁鳳翔也不看菜單,只叫店家把有名的菜端上來就是。蘇離離無聊地趴在桌上,聽那欠錢君道:“祁兄,我們說的事就這么定了,最遲十月。”

祁鳳翔看一眼蘇離離,沉吟道:“不忙,我還沒找著能去的人。”

欠錢君似很不耐煩:“我去就行,何必找別人。”

祁鳳翔斷然道:“你不行,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輕舉妄動。”

欠錢君欲要爭辯,小白臉淡淡插話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說你武功不濟,而是殺雞不用牛刀。你不是雞鳴狗盜的食客、懲惡鋤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轉向蘇離離道,“這位姑娘,你說是嗎?”

蘇離離抬頭打了個哈欠,全無半分姑娘的體統,懵懂點頭道:“是是,怎么不是呢。”欠錢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鳳翔忽然開口道:“方才與你坐在這里的那個人,是誰?”

“我……我朋友,棺材鋪對街裁縫店的莫大。”蘇離離臨時扯了個謊,卻是怕木頭身份不好,被什么人找著。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縫店也關了。

祁鳳翔不再問,只打量菜單,仿佛在鉆研菜系。少時,店家過來,說菜準備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蘇離離擺手道:“別別別,我朋友還沒回來。”祁鳳翔也點頭:“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鳳翔泰然靜坐。蘇離離看他閑適的模樣,心道:老娘好好吃個飯,你們三個要來攪,我今兒不把你們攆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著你拿捏了嗎?她便懶懶地看一眼窗外,拿最無害的小白臉開刀,長嘆一聲道:“公子啊,你看這飯吃的,該來的不來!”

小白臉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聲,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頭也沒抬。既然該來的沒來,必然是有不該來的。小白臉書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里還有事,先回去了。”

祁鳳翔點點頭:“好,慢走。”

小白臉轉身下樓,蘇離離一臉遺憾,望著欠錢君道:“呃,不該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還有該走的。那人橫眉冷對,重重“哼”了一聲,起身對祁鳳翔道:“我也走了,說定的事我且去辦,有什么事你再跟我說。”

祁鳳翔禮貌周到地點頭:“好,有勞。”

欠錢君轉身一走,蘇離離立刻轉向祁鳳翔,怪道:“唉——我又不是說他。”正對上祁鳳翔那雙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溫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說他,那是在說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將”難纏!蘇離離雖沒有大學識,卻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時也太過迂腐,遇著小人往往還要吃虧。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備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諳此道。

蘇離離訕笑道:“祁兄誤會了,實在誤會。”

祁鳳翔淡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們聽了你的話會走?”

分明是蘇離離要趕這三人走,怎么反過來像是兩人合伙趕走了“哼哈二將”。蘇離離立刻覺得不大對,如今只有自己和他,雖在這食客濟濟一堂的地方坐著,還是覺得有種危險暗中襲來。

她思索片刻,答道:“這兩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里受得別人半點言語。他們又不大瞧得上我這樣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約覺得對著我吃飯大煞風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強。”

祁鳳翔聽她說得誠懇,一臉善解人意道:“我一點也不勉強。”

蘇離離愈加誠懇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興;我的朋友又沒回來,我也吃不高興。不如你到明月樓找個姑娘小倌什么的喝兩杯,水旱通吃去吧。”蘇離離既對這水旱通吃一知半解,用起來也自然沒羞沒臊。

祁鳳翔聽了也不怒,竟當真想了想,認真道:“我不喜歡小倌,只喜歡姑娘。”

蘇離離無語,左右一看,好在沒人注意他們的話題。

祁鳳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們交個朋友,吃飯賞景也是雅事。”

蘇離離連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著一顆朋友的心,幫我個忙吧。我委實不愿和你一起吃飯,這桌也是我先來,你還是走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啊。”說完見他臉色有點沉,她又連忙道,“你剛才說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氣,就當幫朋友我一個忙吧。”

祁鳳翔被她這無賴又歪理的話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這個忙我幫了,既是朋友,改日再敘吧。”說著站起來要走。

蘇離離連忙叫道:“祁公子。”

“嗯?”他回身。

“那個……你剛才說你請客……”蘇離離無恥地笑。

祁鳳翔額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張一百兩銀票,按在桌上,笑得極其勉強:“找零的銀子我回頭找你要。”

蘇離離債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聲“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祁鳳翔步出扶歸樓來,遠望城郭,忽然覺得好笑,自己竟然被個無賴小女子訛了一筆,還被趕得灰頭土臉。他走下店門臺階,右首目光一瞥,寒氣逼來。木頭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著他。晚風牽起木頭的衣角,低低地飄飛。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兀自回看著他。半晌,祁鳳翔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低聲笑道:“江秋鏑,你還沒死啊?”

木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個名字是個陌生人的,只在一個遙遠的時代存在過。半晌他冷冷開口,卻只簡潔道:“不要招惹她。”說罷,徑自往樓上去。越過祁鳳翔身側時,祁鳳翔忽然出掌,半途變掌為爪,探向他的肩井穴。

木頭斜肩一閃,避開他的手,一指點向他的膻中要穴。兩人須臾交了十余招,祁鳳翔一躍退開,笑得如同嗅到獵物的猛獸:“三年不見,險些沒認出你來,壞脾氣不改,功夫倒沒落下。”

木頭收手,動靜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過我。”布衣和風,卻身姿挺拔,隱然有分庭抗禮之勢。

祁鳳翔贊許道:“不錯,當初能和你打個平手,現在確實不是你的對手。”

“那就記住我說的話。”木頭說完,衣裾一拂,轉身上樓。

祁鳳翔叫道:“我再約你說話!”木頭置若罔聞,徑直邁步登樓。祁鳳翔看著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賞,有些悵然,轉看夜色下遠遠的城墻,起伏著溫潤的曲線,像亙古更迭的軌跡,興亡盛衰的傾訴。

三年前幽州校練場上,幽燕兵馬節度使祁煥臣將一襲紫金菱紋絳掛在軍營高臺之上,對客訪的臨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軍中良將爭鋒。”那年,祁鳳翔二十歲,已是右軍總領,當先上前,快意拼斗,直打到高臺之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忽然從中殺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機,竟是平生少見的敵手。他們足足戰了大半個時辰,將一幅菱紋絳從中撕裂,各執一半,滿場喝彩。祁鳳翔將半幅繡緞獻給祁煥臣道:“孩兒不才,父帥見諒。”

祁煥臣卻看著那個平分秋色的少年,對臨江王道:“令郎實是龍駒鳳雛,假以時日,才略定在翔兒之上。”

臨江王拈須,笑得慈藹,道:“元帥過譽了。”

江秋鏑雕弓寶馬,意氣風發,卻沉穩內斂,只將繡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時兩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后,臨江王被論謀反,實是被逼反。幾路諸侯奉著皇命征討,頃刻樓塌屋坍,一朝權勢付諸東流,敗北殞命。幽州負手觀戰,聽聞敗績,祁煥臣淡淡一嘆:“臨江王早知今日之殤,何必當初入這俗世。”

祁鳳翔卻驀然想起那個奪去他半幅紫金菱紋絳,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鏑。

不想三年之后,卻見他穿著布衣,坐在市井酒樓,手無寸鐵,身無片金。再見之下,祁鳳翔不禁有些壯志雄心的激昂與天地傾覆的滄桑混雜在心里。他靜立良久,搖頭笑道:“這孩子,我要打過你,不必非要親自動手嘛。”

蘇離離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時,木頭也坐了回來,見狀皺了皺眉:“怎么這么多?”

蘇離離筷子一齊,道:“剛才那個請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這兩天做飯。”

木頭不動筷子:“你怎么認識他的?”

蘇離離下意識狡辯:“誰說我認識他了……”狡辯不過時結巴道,“好吧,我認識,就是上次定陵招來的鬼。”她一面說著,一面夾了一筷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頭碗里。

木頭望著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東西,繼續皺眉道:“祁鳳翔是幽州守將祁煥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他心機深沉,手段狠辣。”

蘇離離道:“這個像骨頭的是蓮藕切成細條子,外面卷了芋泥炸的,看著像雞腿。你要是喜歡吃,我也能做。”

木頭仍然不吃,數落她道:“什么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頭骨頭渣子都別想剩下。”

蘇離離輕輕擱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說:“木頭,我們不說這個好嗎?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頓飯。”

木頭望著她沉默片刻,道聲“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壺,將二錢的酒杯倒滿八分,蘇離離舉起杯來仰頭喝盡。木頭用筷子夾了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蘇離離端著杯子,一手支肘撐著頭,仿佛已有幾分醉意,望著他微笑道:“我許多年沒有這樣過生日了,有這么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著我。”

她說得傷感,木頭卻抬頭笑道:“是挺好吃的,你只怕做不到這么好吃。”

蘇離離也不放任自己感傷,便夾了一筷道:“那我也嘗嘗。”

兩人鼓起意興,將每樣菜嘗了嘗。蘇離離一杯杯抿著,喝得高興,跟木頭說些坊間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鬧,蘇離離卻越喝越靜,最后只端著杯子莫名地微笑。兩壺酒斟完,木頭道:“你別喝了,吃點飯。”

蘇離離也點頭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湯抿著,木頭指點菜肴,品評滋味,蘇離離紛紛贊許,直吃到亥時三刻。店老板為難地說:“兩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兩位要不明天再來?”

蘇離離豪爽地把祁鳳翔的銀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來,人有些飄,卻徑直往樓下走。木頭緊隨她身后。蘇離離疑心,怎的這樓梯突然變得寬窄不勻了,自己竟也穩穩地走了下去。

走到外面大街上,燈火闌珊,空曠無人,河岸寂靜。木頭見她越走越靠邊,怕她摔到河里,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蘇離離由他牽著走了丈余,忽然甩開他的手道:“你牽著我做什么?”

“你要掉到河里去了。”木頭無奈道。

“我沒有你也一樣走得回去。”

“我既在這里,暫且可以為你找找路。”

蘇離離抬頭斜睨了他兩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鷗,偶然倒了霉才落到這里,難不成還在這棵樹上吊死了!”

木頭一愣,蘇離離頭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緊,一道力量將她拉得往后一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木頭的聲音和氣息近在耳邊,帶著固執與強硬:“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蘇離離原本想笑,卻濕潤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著她,臉貼在她的頭發上,有一些溫軟的鼻息穿過發根,撫觸著皮膚。蘇離離轉過身,把臉埋到他懷里。

擁抱本是一種撫慰的姿勢,在這靜謐的、空曠的河邊,卻是一種突兀的承諾與依偎。

蘇離離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據說她喝醉了酒說的話做的事什么也記不得了,早上醒來和衣躺在家里,除了頭疼,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木頭說:“沒見過你這么喝酒的,喝了都變成眼淚珠子掉我衣服上了。”

蘇離離堅決否認道:“姑娘我千杯不倒,萬杯不醉。你喝湯灑了吧,反過來賴我。”

木頭冷哼一聲:“喝暈了還在涼風里站著,到底傷了風。我不把你抱緊些,只怕要得傷寒重癥了。”

蘇離離頓時丟盔卸甲,大窘而去。

養了兩天風寒,一早起來,陽光明媚,萬物宜人。程叔在院里獨自招呼幾個小工釘板子,蘇離離轉了一圈,奇道:“木頭呢?”

程叔道:“秋高氣爽,跟張師傅到棲云寺游玩去了。”

蘇離離大怒:“這兩天貨正趕得急,他還有閑心跑去游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傷痊愈,也沒出去逛過。”

蘇離離小聲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蘇離離原以為木頭會細問她認識祁鳳翔的事,然而從她酒醒過后,木頭也不曾問過一個字,倒弄得蘇離離自己問他怎么認得祁鳳翔的。木頭說曾去過幽州,祁煥臣領兵北伐時出城,人群里見過。蘇離離聽了,也不知該不該信。

這天午后,祁鳳翔卻自己來了,左顧右盼地進了棺材鋪。蘇離離正坐在柜上和木頭對賬,祁鳳翔優游地走上前來,叫聲“蘇老板”。

蘇離離“哎”了一聲,說道:“祁公子來了。”

祁鳳翔把棺材鋪大堂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道:“你這個鋪子倒好找,看著也不錯。”

談到鋪子,蘇離離一副老板的樣子,賠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顧我生意?”

祁鳳翔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照顧一個吧。”

蘇離離讓木頭拿出賬冊來,翻開便問:“什么材質?花色?尺寸?”

祁鳳翔看著木頭,瞇起眼睛想了想,蹙眉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材質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寬些就是,要裝得下個大胖子,最關鍵的一點,在棺材蓋上刻四個字——祿蠹國賊!”

“什么賊?”蘇離離問。

祁鳳翔討過她的筆,冊上落墨,筆力嚴峻森然,擱筆道:“便是這四個字。”

蘇離離瞅了一眼,淡淡道:“訂金一千兩。”

“蘇老板是想攜著訂金潛逃嗎?開這么大的口。”

蘇離離認真道:“難道我像騙子?還是只騙一千兩的那種?”

祁鳳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兩銀子原不足一騙,來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約十月中旬來取貨。蘇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鳳翔眼睛指點木頭道:“這不是裁縫店的莫大嗎?”

蘇離離頭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騙你的,他叫木頭。”

祁鳳翔拊掌大笑道:“這個名字好,看他面色神態,人如其名。”

木頭額上青筋隱隱浮現,待祁鳳翔走后,板著臉對蘇離離道:“銀子不是這么好訛的。”

蘇離離搖頭:“祿蠹國賊不是誰都能做的,這個價已經便宜了。”

蘇離離最終挑定了杉木做這一口棺材。

木頭親自動手,精雕細琢,把那四個字刻了,又從書房里翻來些符咒,刻在棺蓋里面。

蘇離離奇道:“這是誰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頭冷冷道:“既是祿蠹國賊,自然不用超生。”

這時,正是九月初,天涼秋深,萬物隱含肅殺之氣,天地醞釀翻覆之象。蘇離離那根敏銳的汗毛似觸到了什么危機,夤夜輾轉,難以成眠,猜不透平靜表面下埋著怎樣的波瀾。這夜她睡得不實在,隱約覺得有幾根微涼的手指撫在自己臉上,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有人輕聲喚道:“姐姐。”蘇離離聽得是木頭,努力想睜開眼睛,卻仿佛被睡夢拽住了,怎么也睜不開。她靜靜等著他再說話,木頭卻始終沒有再說話。不知多久,蘇離離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時起得晚。

她醒來便覺得不大痛快,心里默默思忖,坐起身來,掀了被子下床時,這數日的不安終于有了著落——枕邊露著一角白紙,她抽出來,上面是木頭清秀的字跡:“不要相信祁鳳翔”。

蘇離離披著頭發沖到院子里,推開東面木頭的房門,被褥整齊,窗明幾凈,床上橫放著那柄市井俗貨。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這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著。程叔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靜靜道:“木頭走了,昨夜跟我告辭。”

“他說什么?”

“他什么也沒說,只說他走了,叫你萬事小心。”程叔洞察世事,“離離,他終不是池中物,不會就此終老于市井,你……唉……”

蘇離離牙縫里迸出三個字:“白眼狼。”欲要再罵,卻說不出一句話,轉過身來,但見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圍墻里,寧靜有余,卻不足鷂鷹展翅。終是你的天高地遠,我的一隅安謐。

蘇離離猝然倚靠在門柱上,默默凝望著院里的一地棺材。

七日后,太師鮑輝弒君自立,京城九門皆閉,兵馬橫行。蘇離離關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面州郡已然義幟紛起,沒了皇帝,各路封疆大吏各自建政,如同本就瀲滟的湖面投入了一塊巨石,波瀾橫生,天壤倒置。

這脆弱的、勉力維系著大統的天下,終于大亂了。

九月十三這天,陰云密布,城中也愁風慘雨。晚上蘇離離裹在被子里,只聽見外面兵馬往來,難以成眠。太師府已下嚴令,申時之后,街上禁行,有違令者,立斬。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關門閉戶。

蘇離離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散著頭發走到后院葫蘆架下坐著吹風。那昏君死了,大約是這些年來最為大快人心的事。她縱然命如螻蟻,也有恨的權利。像千鈞的擔子忽然折了,她一時之間竟茫然起來。

墻外又一隊巡邏的士兵腳步整齊地走過。蘇離離仍然坐在葫蘆架下不愿走,仿佛這里有什么值得留戀的記憶。四周靜下來時,角門上輕叩了三聲。蘇離離驟然驚起,凝神細聽。敲門聲又起,有點驚慌,又有點急促。

蘇離離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輕聲問:“是誰?”

門外小聲答道:“是我,老張。”

蘇離離連忙打開門來,張師傅牽著一個孩子,閃身進門。三人屏息片刻,張師傅低聲道:“進去說。”

蘇離離帶他到內院,關好四面的門,叫起程叔,點了一支小燭。張師傅借著燭火點起了一袋煙,吸了一口,道:“少東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險出城一趟。這個孩子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想暫時留在你這里。”

蘇離離看去,那孩子只有八九歲,躲在張師傅身邊,神色畏縮。蘇離離看程叔,程叔咳嗽道:“這兵荒馬亂的,有什么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張師傅將那孩子拉到身前,柔聲道:“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著一件粗布衣服,皮膚卻細膩白皙。

蘇離離道:“你叫什么?”

他望著蘇離離膽怯地開口道:“我叫于飛。”

蘇離離驀然想起木頭才到這里時,也是這般戒備猶疑,只是眼神之中比這孩子多了幾分堅毅。蘇離離笑道:“你別怕,這城里的大人們發了瘋,才鬧得震天動地。咱們別理他們。”

于飛懂事地點點頭。

天明時分,張師傅辭去。之后十幾日,蘇離離都默默守在店里。于飛很沉默,尾巴一樣跟著蘇離離,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找著了主人。蘇離離本是個心軟的,也就真心實意待他好。

因為街上亂,程叔不讓蘇離離上街,自己出去買食用之物,有多少買多少,都屯在店里。然而京城的物資卻越來越短缺,兵士又搶掠,挨過這幾日,也不知道往后如何。蘇離離望墻興嘆,這天下治起來不是朝夕之功,毀起來卻一夜蕩盡。

那位太師大人弒君篡政,將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猶未盡,大駕擺到街上,看誰不順眼就殺誰。京中各富豪之家,敵對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國庫,花天酒地,縱欲無度。這時節,人命如草芥,惜命之人皆縮頭在家。

十月初時,又有消息傳來,外面的軍隊舉著為皇帝報仇的旗號打到京城來了。京城勢單力微,難以久持,有那么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師鮑輝大人,似乎也抱了這樣的態度,既結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燒城。

京城繁華一世,終淪為人間地獄。

蘇記棺材鋪正在百福街角,燒了半個鋪面,幸虧風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蘇離離也不驚不急了,只將內門改做大門,關上避個風雨。這天她爬上屋頂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煙直沖上天。

她順著梯子爬下去,回房里抱了木頭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貨,拿著覺得又長又重,不稱手;放下那劍,又去廚房舉了把菜刀,拉開門要出去。于飛拽著她的衣角道:“蘇姐姐,你去哪里?”

蘇離離擎著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這半日還沒回來。你好好待在家里,要是有人闖進來就到后院堆雜物的角落那只空水缸里躲躲。”于飛應了,蘇離離出來帶上門,但見百福街上一片荒涼,到處是斷壁殘垣,有人在廢墟里扒東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蘇離離一路走去,沒見著程叔,轉了兩個街角,便到了西面明月樓。方才望見這條街上正燒著,明月樓也塌了大半,早已關門大吉,門邊擠著幾個驚慌失措的姑娘。蘇離離站在前門大聲道:“言歡姐姐,言歡姐姐!”

叫了一歇,汪媽媽那張圓圓的臉從里面探出來,望了她一眼,也沒了慣常的一驚一乍,反不悲不喜道:“蘇老板,歡兒上個月讓人贖走了。”

城西門那邊傳來喧嘩聲,蘇離離大聲道:“去哪里了?”

汪媽媽漠然地搖搖頭:“不知道。”

上個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歡自然是可以被贖出來的。可她被誰贖去,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訴自己一聲,蘇離離站了一陣,有些茫然,城西那邊的喧嘩聲漸漸震耳欲聾。

她轉身往回走,剛走過一條街,就見亂軍從城門邊退來。一個滿臉是血的兵士,依稀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蘇離離以前見著定陵扒爪臉,覺得很可怕。此時這張滿是鮮血,大聲呼救的臉孔應是比扒爪臉更加恐怖才是,蘇離離見了卻仿佛沒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里。

她雖是穿的男裝,身形卻很單薄,恍惚中不知是被哪個潰兵拖了一把。蘇離離不認識那人,一刀便砍了過去,幾點液體濺到臉上。她也不多看,掙開就跑,耳聽一個人說:“他朝城門那邊跑,肯定是奸細,捉住他。”

蘇離離不及細看,回身揮了菜刀拼命一般亂砍過去,背后有嘈雜的馬蹄聲沖了過來,刀影在眼前晃,耳邊“嗖”的一聲風響,一支長箭越過她的臉側,直沒入面前那潰兵的咽喉。那人慘叫一聲,朝她倒了過來。

蘇離離無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桿,一刀揮過去砍上他的頸側。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隨他倒在地下。蘇離離一愣的時間,背后騎兵風一般掠過,人已被凌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馬背上。

她尖叫一聲,掙扎起來,手被那騎馬的人捉得很緊,掙脫不開。那人勒馬站定,沉聲道:“蘇老板,你別扭來扭去的可好。”蘇離離覺得這聲音有些熟,語調卻又過于冷靜沉穩,一時分辨不出是誰。那人已將蘇離離提起來坐穩在馬鞍上,評道:“砍人倒是利落,只是下手時不可驚慌失措。”

蘇離離望見祁鳳翔那張沾著烽煙的俊逸面龐,四目相對不過數指距離。祁鳳翔看她嚇得愣愣地望著自己,原本嚴肅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幾分往日的調侃態度,道:“我上次訂的棺材做好了沒有?”

“啊?”蘇離離的腦子有些卡。

“我說了十月中旬來取貨,你該不會劈了當柴燒了吧。”祁鳳翔仍是笑。

蘇離離回過神來,點頭:“做好了。”驟覺他雙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來取。”手卻觸到他冰涼的鎧甲,抬眼打量,祁鳳翔一身銀甲,肩直腰束,盔纓飄拂。

他落落大方地松開蘇離離,將她提起來放到馬下,交代一個親兵道:“帶她去找應公子。”又回頭對蘇離離溫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來取。”他說完,笑了一笑,將馬一打,穿過長街而去。

他身后的騎兵也跟著他,風馳電掣般朝城心殺去。蘇離離看著這一隊騎兵過盡,被那親兵拽了一把才跟著他走。后面大隊人馬進來,與潰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邊零星巷戰。蘇離離此刻也過不去,只得跟了那親兵在入城的軍士中穿行,漸漸走到城門邊上,只剩了百余步兵,圍著一輛樸素的大車。

親兵走到車旁,稟道:“應公子,三爺令我帶這個人來見你。”車里有人漫不經心應了聲“知道了”。那親兵徑直去了,蘇離離站在車外,半天不見車里有動靜,也不知是哪個應公子,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會兒,蘇離離咳了一聲道:“應公子,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車窗處忽然探出一人來,蘇離離認了片刻,才認出是扶歸樓里跟祁鳳翔一起的小白臉書生,“哼哈二將”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來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來小坐片刻?”

蘇離離看看那大車,推辭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小白臉道:“姑娘還是上來吧。這會兒入城正亂,你出去不到十步說不定就被人殺死了。待祁兄安頓下來,我再送你回去。”

蘇離離只得上了馬車,車上甚寬,擺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臉書生略施一禮,道:“在下應文,上次匆匆相見,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蘇?”蘇離離心道,上次我趕你走,你當然通不了姓名,嘴里卻簡潔答道:“是,應公子客氣了。”

應文也不多說,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蘇離離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遲疑道:“這是……哪里的軍馬?”

應文一手寫著,嘴里卻答道:“幽州戍衛營的。祁大人已傳檄討賊,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鋒。”

蘇離離心想,以祁鳳翔往來京城的頻率,自是經營許久,如今戰亂,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領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兩日,正好鮑輝弒君,給了個名正言順的機會。蘇離離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應文眼里,他輕輕一笑,收了文書,敲車道:“我們走吧。”

馬車緩緩行過如意坊,轉到百福街,正是蘇記棺材鋪燒焦的門面。蘇離離告辭下車,踢開斷木進了內院,見別無異狀,喚了于飛兩聲。于飛從后院奔了出來,撲到她腿上。蘇離離左右看了看,問:“程叔還沒回來?”

于飛搖頭,說:“剛剛有城邊潰兵進來,在院子里翻了一陣,沒見錢財,就要燒房子。后來有人打過來,他們就跑了。”

蘇離離抱著于飛,默然無言,半晌,起身去廚房找了些東西,兩人胡亂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沒回來。蘇離離在床上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于飛已睡熟,才倚在床頭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見很多年前暫住的一個山谷,鶯飛草長,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覺得寂靜空曠,冷得不似人間。遙遙的路上過來一輛板車,車前掛著一盞鮮艷欲滴的紅紙燈籠,燈籠上墨色漆黑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

蘇離離看不清楚,站起來喊“程叔,程叔”。拉車的騾子踢踢踏踏將車拉到她面前,車上卻沒有人,只有一具沒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蘇離離又小聲叫了一聲“程叔”,程叔還是不見蹤影。

她猶豫著上前,順著棺材蓋子拉開一尺,赫然看見木頭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蘇離離大驚,想推開棺材把他拉出來,那棺材蓋卻怎么也推不開了。

蘇離離伸手摸到他臉上冰涼,四顧無人,連一個救他幫她的人都沒有,只有滿目的空寂,霎時淚流滿面,從夢中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臉上濕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臉。水冰涼,風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靜之時,月色清輝灑滿一院。

夢境清晰得猶在眼前,卻有一種感覺篤定地告訴蘇離離:木頭不會死的!他那樣的人怎么會死,他傷得那樣重都不曾死,如今傷好了,更不會死。心中卻有另一種忐忑不安,像被什么東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內院門前,拉開門閂,是焦塌的店鋪大堂。

蘇離離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斷垣,有燒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過的搖椅,有踩舊了的門檻。門檻外,程叔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蘇離離走到他身旁跪下,祈求而膽怯地叫了一聲:“程叔。”

程叔沒有應,手指緊摳著蘇記棺材鋪的門檻,人已經死了。

天明時分,難得有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擰一把毛巾,水淅淅瀝瀝滴到盆里。她跪在地上,展開毛巾細細地擦程叔那雙枯瘦的手。這雙手多年來扶著自己櫛風沐雨,不離不棄。于飛蹲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蘇離離擦完,將毛巾扔進盆子,對于飛道:“你起來,抬著程叔的腳,我們把他放到棺材里。”本要賣給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說人死魂去,尸身會分外重,兩人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程叔有些僵硬的身體抬起來,裝殮進了香樟板里。

蘇離離扯了扯程叔的袖口,又將他的頭扳正。于飛忽然道:“父皇當時也是這樣子。”蘇離離陡然回頭望向他:“你說什么?”他有些失神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們當日就是這樣躺在披香殿,沒有人管。”

蘇離離注視他的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帶著脆弱的稚氣,與他父親暴虐的心性毫無沾染。于飛怯怯道:“蘇姐姐,你看我做什么?”蘇離離扶著棺沿,轉視程叔,輕聲道:“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著他的腳,程叔抬著他的頭……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把他裝進了棺材。”

她默默望著程叔斑白的鬢發,仿佛穿過時空聽見他溫言勸她:“小姐別怕,老爺雖不在了,我至死也會看護著你的。”一陣突來的虛弱擊中了她,她伏在棺沿上,卻無淚可落。

于飛伸手拽住她的衣角。蘇離離心里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說出來:你的父親殺死了我的父親,他最后在宮中無人收尸,到頭來你也跟我一樣可憐。蘇離離忽然抬頭“哈”地一笑,說不上是悲還是喜,撫過于飛的頭發,柔聲道:“你餓不餓?忙了這一早上,我還沒弄點什么給你吃。”

于飛搖搖頭,小聲說:“我不餓。”肚子卻“咕”地一聲反駁。蘇離離拉了他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塵,道:“我們去廚房看看。”話音剛落,身后的門一響,有人進來,卻是張師傅,還帶著四個士兵。

蘇離離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道:“張師傅來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蓋棺了。”張師傅聞言,快步上前,探到棺頭:“老程怎么……”

蘇離離伸手一指檐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們要的棺材,抬去吧。”

張師傅詫異地抬頭看她的臉色,是難以言說的平靜,沉吟道:“少東家怎知我們是來抬棺的?”

“他們的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嗎?到我這里來不就是為抬棺材嗎?”

張師傅道:“這孩子住了這些日子,我也要帶他走。”

蘇離離手抓著棺沿,沉默片刻,轉頭看于飛。于飛搖頭躲在她身后道:“我不走,蘇姐姐。”

蘇離離看向張師傅,張師傅搖頭。她便蹲下身,拉著于飛的手道:“你去吧。別怕,世上的事躲不過。怕沒有用,又何必要怕。”木頭說怕既沒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將于飛牽到張師傅面前。

張師傅似不認識蘇離離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終是牽了于飛走向門外燒焦坍塌的鋪面。于飛扭頭看著她,泫然欲泣。四個兵士向檐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祿蠹國賊”四個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閃過。

蘇離離忽道:“等等。”

張師傅站住。

蘇離離問:“木頭在哪里?”

“老朽不知。”

蘇離離扶著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勸他亂世擇主,不就是勸他歸向祁氏嗎?你跟他去棲云寺游玩,不就是帶他去見祁鳳翔嗎?”

張師傅面露賞識之色,坦然道:“木頭自有打算,非我淺薄言辭可動。”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張師傅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與祁三公子似是舊識,確是在棲云寺密談良久,但我不知談了什么。”他話鋒一轉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許多政務要忙。祁大人的后隊大軍不日也要趕來,他脫不開身才托我來此,說空了再來看你。”

蘇離離輕柔飄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張師傅,你不來看看程叔嗎?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卻僵硬得拉不動了,隱約可見指甲泛著青灰,皮膚帶著烏紫顏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斷了,肋骨也被人打斷了,腿骨也扳不直。”蘇離離撫著程叔的手,“唯有頭臉是好的。你說,別人這樣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問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張師傅大驚,松開于飛來到棺邊,細細查看程叔的尸身。蘇離離冷眼旁觀。張師傅看了良久,沉聲道:“少東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為?”

蘇離離不語。

張師傅道:“你在這里也不無危險,不如……”

蘇離離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遠送。”

張師傅沉默片刻,嘆息一聲,站起來道:“稍等一會兒,我半個時辰就回來。我們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門外,祁煥臣幽州的數萬大軍到了京城;黃楊崗上,蘇離離卻默默地挖了一個九尺深坑,和張師傅一起,將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塵埃飛舞,揚起舊日懷想。蘇離離燒了紙,祭了酒水,一路無言而回。

又過了一日,大街小巷里,應公子那張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將已死的皇帝追謚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師鮑輝殺盡,只得一個八歲幼子逃脫,便被推繼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師鮑輝被祁軍殺死,裝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祿蠹國賊”——真正蓋棺定論!棺材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燒,用石頭砸,將尸帶棺一起挫骨揚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敗名裂,有人登頂冠絕。八歲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將祁煥臣封為護國公平原王,祁煥臣三子皆封侯,軍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挾著這皇位正統,發出檄文,號令天下。天下諸侯割據,強弱不一,卻也不敢冒頭攖祁氏之鋒。

京畿秩序很快復原,百姓擁戴平原王。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鳳翔則俘獲了萬千少女心,傾倒了無數美人。他的英姿逸事一時在京中傳為佳話,連那茶樓說書的都談著祁三公子怎樣連克堅城,救生靈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蘇離離聽了一笑帶過,仿若不識,另請了人,將鋪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過活。她只將蘇記棺材鋪的門檻削去,成了大豁門,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無事時將木頭稱為市井俗貨的那柄劍練一練,雖是渾練一氣,卻比原先順手多了。她晚上便抱著劍睡覺,似乎底氣也足些。

世間有許多人與事,無法改變,便無可留戀。想著活著的人,哪怕遠在天涯,也覺得心里慰藉,唯覺思念入骨,是生來不曾知曉的悱惻縈繞,像一種癮,沉迷難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大年三十這天,流年不變,朝綱已改。祁煥臣為示氣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滿排花燈,大放煙火,與民同樂。蘇離離乘著意興,倒是去看了一番。燈雖勝過七夕,卻不及七夕意暖。

蘇離離回到家里,穿過后院到了鋪子內院,見空空的院壩,孤燈一盞,一人坐在竹凳上,闊袖白衣,謫仙一般出塵,一只白瓷酒甕擺在面前的小幾上。見蘇離離回來,祁鳳翔舉杯吟道:“筵樂辭已盡,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幾何,流年豈堪夸?”

蘇離離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鳳翔低低笑道:“蘇姑娘,對不住得很。我本想請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門前。幸而你家的門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進來了。”他將手優雅地一伸,“請。”

蘇離離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態度,一時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鳳翔將她對面的杯子斟滿,舉杯道:“我敬你。”

蘇離離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鳳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悅,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識也近兩年了,晤面卻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飲一杯,只此一杯。”

蘇離離略一遲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覺酒味醇香。祁鳳翔一笑,仰頭飲盡,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眉宇疏淡,眼眸靈秀,頰色柔潤白皙,尖尖的下巴倒帶出幾分清麗,神情殊無半分愁苦,只比前時沉默了幾分,不由得贊許道:“姑娘不僅聰明,還頗具堅忍。”

蘇離離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卻來此閑談。”

祁鳳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覺得你這里最好。方才來了,果然很好。”

“我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戰之人,就不怕晦氣?”

祁鳳翔搖頭:“棺材并不晦氣,卻能參悟生死。你方才沒回來時,我與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機。”

蘇離離一向以為只有自己才與棺材說話,不想祁鳳翔也省得這靜默中的沉蘊。蘇離離默默審視不遠處的一口薄皮棺材。因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無幾,院子里空曠許多。

“那天的事,張師傅跟我說了。”

“哦?”

祁鳳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與我無干。我險惡之事敢為,有些事卻不屑為之。”

蘇離離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來意。祁鳳翔也不再辯,又將杯中酒飲盡,再斟一杯,笑出幾分冷意:“蘇姑娘大可放下心來,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來此也不是作祟。”

蘇離離忍不住微微一笑,應道:“大節之下,萬家團聚,祁公子反顯得落寞了。”祁鳳翔點頭:“有時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離。言笑談吐,無不顧忌,倒不如找個不那么熟的人,還能聊得坦然有趣。”

蘇離離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卻悶得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釋,愛已別,親人離喪,孤身只影,才覺天地茫然。這番話聽來像是尋常抱怨,此時卻覺祁鳳翔能解她深意。

祁鳳翔狹長的美目淡淡一掃,足將冬日嚴冰融成涓涓春水。他語調微揚,含笑道:“蘇老板就沒想過嫁人嗎?”

蘇離離聽他說得輕佻可惡,眼睛一豎,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業,有吃有喝,憑什么?!”

蘇離離初見祁鳳翔,便成了老鼠見貓的定勢,再見之時,也無不抱頭逃竄,只在扶歸樓稍微扳回一局,卻從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話。

祁鳳翔一聽之下,大驚,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臉誠懇地喟嘆:“這個……確實有些難嫁啊。”

蘇離離一拍桌子,痛下決心道:“不錯!我還有棺材鋪,我要做棺材,賣棺材!”

“嗯?還要撬棺材?”

蘇離離不管他微諷的語調,直言道:“這個也不一定,有條件就偶爾為之吧。”

祁鳳翔瞇起眼睛給她斟上酒,舉杯道:“那祝你棺材鋪財源廣進。”

蘇離離和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償所愿。”

祁鳳翔一愣,見她笑得心無城府,沒有迎附,沒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義氣,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縫隙被慢慢填滿,一仰頭,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說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蘇姑娘近日既然閑著無事,能否隨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誰的地方?”蘇離離詫異道。

祁鳳翔道:“現在是冀州守備陳北光占據著。他北接燕、云,兵強馬壯,我們實力不及,正與他結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蘇離離實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等等,你去做什么?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訴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么?”

祁鳳翔莞爾一笑,云淡風輕:“你不是無事可做嗎?”

蘇離離卻一點也輕松不起來,苦臉道:“我可以說不去嗎?”

祁鳳翔手指撫著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么,沉吟道:“這樣行不行?你現在沒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隨我去一趟冀州。下個月修葺皇宮的木材運進京,我替你弄出一批來。”見蘇離離躊躇,他補充道,“此去不要你殺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滑,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帶回來,一根頭發絲都不少你的,可好?”

蘇離離極其懷疑地豎起一根手指,道:“一根頭發絲都不少?”

祁鳳翔點頭:“可以,不過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蘇離離也無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們先談一下木料的材質、成色、數量……”

祁鳳翔大大地皺眉,叫道:“蘇老板,你怎么這般庸俗?我這高潔的情懷難道像是騙子?還是只騙幾根木樁子的?”

蘇離離聽他說起自己前幾次說的話,忍不住嘻嘻一笑,確鑿無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這樣俗的!”

三日后,蘇離離寫了一封信,放在木頭的枕上。她想了想,又拿出去釘在院子里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門口她又忍不住折回去,調了朱砂色,在大門上寫了八個歪斜不齊的大字——有事暫離,三月即回。

祁鳳翔坐在外面車里,看她像螞蟻一樣忙來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蘇離離拎包上車,他便嘲笑道:“蘇老板生意還真是好,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還沒出門就歸心似箭了。”蘇離離也不理他,坐上車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張師傅坐在車前,道一聲“坐好了”,馬車轔轔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東北行進。時值隆冬,萬物肅殺,七日后行到渭水邊上,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才過未時,天色一片鉛灰,祁鳳翔便叫在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這是個小鎮,也不太繁華。祁鳳翔換了尋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調。可再尋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氣度不凡。蘇離離忍不住上下打量,換來祁鳳翔鄙視的一眼,將她指到了中間那間客房里。

這一路上他都開三間并排的客房,蘇離離住中間,他與張師傅住在兩邊。蘇離離不好多問,心里隱隱覺得有些兇險。她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棧伸入江面,幡旗上飄飛著三個大字——桃葉渡;岸邊孤零著一棵銀杏,光禿禿的很是丑陋,卻與周遭物色出奇融合。

人對著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嘆,蘇離離正幽幽一嘆間,祁鳳翔提著一壺水進來,給她擱在桌上:“蘇姑娘嘆氣做什么?”蘇離離見他動手泡茶,忙站起來,又不方便奪他手中水壺,只好站在一邊,支吾道:“你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現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見你喝?”

祁鳳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湯色翠亮,香氣清高,原是張師傅愛喝,我卻不愛。”

“那你愛喝什么茶?”蘇離離不敢勞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趕忙端過來。

祁鳳翔淡淡道:“我不愛喝茶,只喝白水。”

蘇離離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認為白丁粗人才那么喝?”

祁鳳翔望著窗外天色,目光悠遠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謂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轉目光,卻疑道,“你干什么這么看著我?”

蘇離離的表情說不上是什么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輕嘆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處。”

祁鳳翔注視她片刻,眼睛瞇了起來,正要說話,張師傅在門口叫了一聲“公子出來一下”。祁鳳翔看了一眼,還是接著把話說完道:“白水雖有白水的好處,我給你泡的茶卻是可以放心喝的。”說罷,他起身出去,與張師傅在走廊上耳語。

蘇離離默默品著茶味,心里奇怪。這個祁鳳翔怎么像會讀心術似的,她的意思他就這么能領會。白水易嘗出有無下毒,難道他被下過毒?自己又偏去多那么句嘴,把他話里深意提起來。她暗暗告誡自己,今后定要裝傻,不可跟祁鳳翔深交。

這一路蘇離離扮作家丁小廝,張師傅扮作老仆,祁鳳翔則像一個殷實人家的公子爺。張師傅與祁鳳翔的關系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卻不是下屬與主子,仿佛有那么點如師如友的味道。

門扉上叩響一聲,祁鳳翔站在門前道:“下來吃飯。”

三人走到樓下大堂,稀稀松松坐著幾個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還帶著刀劍。祁鳳翔并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舉箸吃飯。蘇離離四面掃了一眼,卻被角落里一個虬髯大漢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著頭,面前擺著牛肉燒酒,時不時地啜一口,并不著急,像是在等人。蘇離離一直看他,冷不防那人頭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過來。她趕緊回過頭來,跟著吃完了飯。外面雪已停了,祁鳳翔手指一點:“你,跟我出去走走。”

蘇離離乖乖跟上,踏著岸上薄雪,只見一派暮色蒼茫,水天相接,萬物寥廓蟄伏,像博大的舊時光,愁緒回腸。只聽祁鳳翔吟道:“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蘇離離心里嘆了一聲,有出息的人和沒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別,入眼景致一樣,感想卻迥異。

她驀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鳳翔站在護城河的石橋上,眺望城郭起伏;三個月后,他便馬踏京師,弓開勁旅。如今他站在這渭水河邊遙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險,還把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搭上?

祁鳳翔一回頭,見她像躲寒母雞一般縮在那里,目光呆滯,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嗎?”

蘇離離點頭。祁鳳翔湊近她身邊,捏了捏她的肩膀:“衣服是薄了些。這里的被子也不知夠不夠,晚上穿著睡吧。”他眼波閃處,別有情致。

蘇離離愣愣地聽著,祁鳳翔拉了她的手腕往回走,笑道:“你這人有時看著呆得讓人無語,心里卻還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兩人回到大堂,食客已盡,那個虬髯大漢卻還坐在那里埋頭斟酒。

見二人邁步上樓,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聲音洪亮,唱道:“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他眼睛隨著二人的身影從樓下盯到樓上,祁鳳翔目不斜視地推開蘇離離的房門,仿佛沒有聽見那人唱詞,一手將蘇離離送進房中。蘇離離已忍不住笑,故意大聲道:“公子,你聽那人唱的詞頗有風骨。”

祁鳳翔唇角噙著笑,卻將聲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涂了,正值寒冬,哪來南風大麥黃。”說罷伸手帶上蘇離離的門,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里去。

虬髯漢子站起來,大聲道:“唉——不肯低頭在草莽啊!”

“砰!”祁鳳翔的門也關上了。

樓下安靜了片刻,聽樓下那人惆悵道:“渾蛋。”

蘇離離在房中笑得打跌。這人必定知道祁鳳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薦,偏偏薦得不倫不類,還“腹中貯書一萬卷”,只怕最后一句“渾蛋”才是本色吧。蘇離離找了一件單衣出來,穿在外衣里面御寒,聊勝于無;然后她吹熄了燈,抱了包袱,依祁鳳翔之言和衣上床,窩在被子里,卻不閉眼。

果然二更時分,窗戶一響,蘇離離陡然坐起,祁鳳翔轉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的肩頸,示意她噤聲;隨即將她挾在腋下,飛身從窗戶躍了下去。蘇離離只覺一陣失重,腳落地的瞬間一個趔趄,祁鳳翔就勢將她往地上一放。蘇離離屁股著陸,毗鄰雞窩。

那雞被驚,正作勢要撲騰,祁鳳翔五指一散,有什么暗器出手,一陣細微的鈍響,一窩雞立刻趴下不動了。祁鳳翔做手勢,令蘇離離就在此地,不要動彈,轉身陷入夜色。

片刻之后,祁鳳翔回轉,伸手捉起她躍出旅店圍墻,向左飛奔,到一片草叢處,將蘇離離扔了進去,自己也藏身其中。兩人趴在草叢里,蘇離離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想說話,祁鳳翔豎指示意不要說,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只見剛剛還悄然無聲的旅店二樓,已燃了起來,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干物燥,木質樓板一點即燃。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再添點油硝硫磷,立時燒得呼呼作響,雖隔著這么遠都覺得熾焰逼人。

那客棧燃了半炷香工夫,前面岸口忽然便聚了十余名蒙面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燒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余人等四散搜索,借著掩映火光,一人遙指水面:“那邊有船,正往對岸駛。”

為首的黑衣人一聲呼哨,一群人足不點地奔向上游尋船截殺。

祁鳳翔看那群人走遠,笑得嘲諷無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蘇離離小聲道:“我們還不走?”

她話音剛落,岸邊一個聲音暴喝道:“你們是什么人?居然敢殺那旅店里的貴人!”

二人扒開草叢看去,卻是傍晚那個虬髯大漢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話,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顯比腦子管用,刀法大開大合,一一揮灑開去。剩下那十余名黑衣人卻不管他,繼續往上游去了。

祁鳳翔看著那幾人相斗,神色從訝異到不悅,陰晴不定。他們四人糾纏在此,蘇離離與祁鳳翔便出不去。蘇離離只覺身邊風一掠,祁鳳翔已站在場中,劈手奪刀打倒一個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斷了另一人的喉嚨,卻還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將一枚火紅的焰火放上了天,隨后倒在了祁鳳翔的刀下。

虬髯大漢見是他,神情大是激動,一抱拳正要說話,祁鳳翔斷然道:“跟我走!”一面回身揮手叫蘇離離出來,一面往下游奔去。蘇離離連忙爬出草叢,跟著他跑。祁鳳翔還是拎了她的衣領,健步如飛。

約行了一里,下游一點燈火,卻是一條小船泊在岸邊。祁鳳翔拎了蘇離離飛身而入,虬髯大漢跟著跳了進去,張師傅接住,道:“開船吧。”竹梢一點,離岸而去,只扯了帆順著往下水走。船行如飛,料得別的船馬都趕不上,蘇離離呼出一口氣縮在了角落。

船里卻還有一人,四十來歲,面色焦黃,神采奕奕,當先見禮道:“三公子許多時不曾到渭水,今日一來便遇險受驚了。”

祁鳳翔眼睛如暗夜里的豹子,兇狠而優雅,卻帶著笑意回禮道:“兩年不見,方堂主還是這樣見外。上游的兄弟應該沒事吧?”

那位方堂主對祁鳳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礙事,我們在這水上慣了,那幾個人容易甩脫。”

祁鳳翔點點頭道:“如此多謝,上復黃老幫主,他日我定到幫中回拜他老人家。”

方堂主連連擺手:“三公子太客氣了,太客氣了。在下一定轉告幫主。公子若還有吩咐,只管告訴我;若沒有,我且回堂里。公子一路順風。”

祁鳳翔點頭說了一個“好”字。那方堂主竟推開艙門,縱身就跳進了冬日刺骨的江水,連水花都沒激起來,就這樣沒入水中不見了。

虬髯大漢大驚,指著水面道:“沙……沙……沙河幫?”

祁鳳翔頷首道:“是沙河幫。你又是誰?”

那虬髯大漢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這山上的草賊。聽說祁三公子仗義疏財,交游天下,所以想來投奔。”

祁鳳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么要求嗎?”

王猛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賊做了好些年,卻是沒頭蒼蠅一般亂竄。我情愿投在公子軍中效力,上陣殺敵,遇險當先,別無要求。”

祁鳳翔修長的手指撫在膝上,文質彬彬道:“是誰教你來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聲,猶疑不定。

祁鳳翔又道:“就是那個教你念‘不肯低頭在草莽’的人。”

“這……公子英明,確是那人教我這樣說,可……可他不許我說。”

祁鳳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說,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是陳北光部下?”

“不是。”

祁鳳翔收手道:“很好,那么到了渭北你帶我去他的住處便是。你什么都沒說。”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覺得不妥,又似乎覺得自己確實什么都沒說啊,一臉錯愕狀。蘇離離腹中暗笑,就你這樣子,跟這狐貍玩彎彎繞,怎么都能把你給繞進去。

冷不防一件衣服兜頭蓋來,蘇離離執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鳳翔刻薄道:“穿上吧蘇大老板,凍死了還得給你‘搬尸回巢’。”

蘇離離將衣服裹在外衣上,見他還惦記著自己衣單,心里感激,笑道:“你說過一根頭發也不少。”

祁鳳翔陰陰笑道:“我說一根頭發也不少你的,可我沒說是死的還是活的啊。”

啊?蘇離離幾欲昏倒,這個陰險小人把自己誆出來,卻這樣解釋。蘇離離登時哀哀欲絕,暗罵祁鳳翔祖宗十八代,罵到第十七代時,被周公勸住了。

再次醒來,蘇離離只覺得虛晃浮動,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艙狹小,張師傅靠在艙壁養神,船板一晃,祁鳳翔自外而來,道:“都起來吧,這邊已經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須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華豐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邊候著。一行人棄了車仗,步行向前,在那繁華鬧市七轉八繞,竟繞到了一個小巷子里。巷末一帶竹籬,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里面,我被官府通緝,逃到他院里,他勸了我一席話。我本想跟著他,他說他不需要,指我來投祁公子,給我看了公子的畫像。我在桃葉渡見著你,就認了出來。”

祁鳳翔道:“那你且去那邊茶莊等著,我見見他就來。”

王猛應了,自去等候。張師傅嫻熟地介紹:“太平府西南,綠竹黃籬人家,正是鬧市桃源的睢園。睢園主人是冀北名士歐陽覃。歐陽覃早年江湖闖蕩,頗有俠氣,后來折節向學,不知師從何人,功名屢試不第,最后在太平府鬧市建這睢園,取其仰止之意,自詡頗高。”

蘇離離覷著張師傅侃侃而談,嘆道:“天下事盡在張師傅胸中,給我一破棺材鋪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張師傅哈哈笑道:“老頭兒已是殘年向盡,有用時便用用罷了。若是早三十年,還有些心志,如今也就是少東家的雇工。不必虛贊。”

蘇離離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門。

半晌,一個青年仆從過來開了門,掃了三人一眼道:“諸位是……”

祁鳳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經此地,特來拜會歐陽先生。”

仆從將他們讓入園中,園內蒼苔小徑直通草堂。堂下一人臨軒遙望,散發闊衫,飄然若仙,一路看著他們走近。蘇離離才看清這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眼角吊梢,鼻端略鉤,卻不給人陰鷙之感,只覺有些深沉。

他一雙眼睛將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回,方開口道:“在下歐陽覃,閑居疏懶,怠慢幾位了。里面請吧。”

祁鳳翔熟視其面,眼睛微微一瞇,唇角漾起一笑。

蘇離離看祁鳳翔這無害的一笑,便覺他已起戒備之意。

他微微轉頭對蘇離離道:“你在這兒候著吧。”獨自帶了張師傅進去。

歐陽覃轉身進屋的一瞬,忽然回頭看了蘇離離一眼,直看得蘇離離心里“咯噔”一下。草堂門扉已關了起來。在這兒候著?蘇離離摸不準祁鳳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這是個圈套,倘若那個王猛并不如外表看來那么簡單……還是早溜為妙,她側了身猶疑地向來路退去。

蘇離離自小不會認路,這曲了兩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路了,繞過一片竹林,不見籬笆門扉,倒有一點艷紅從蒼綠中探出頭來。蘇離離前后望望,無人,沿著小徑過去,但見那叢綠竹后竟是五六株梅樹散在院里,正沁芳吐蕊,開得絢爛。

她心里暗暗郁悶:我這是走到什么地方來了?便見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張矮矮的石桌。蘇離離緩緩過去,嗅著梅花香味,看著滿目嫣紅,與方才蕭疏的竹林判若云泥,只覺寧和安靜,仿佛世外仙境。石桌上放著筆墨,那硯里的墨已凍住了,卻有一張薄絹鋪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絹,手絹上纖巧的字跡寫著首詩:

少年不識愁,蓼紅芭蕉綠。

聞聲故人來,掩裾循階去。

泥墻影姍姍,竹梢風徐徐。

當時一念起,十年終不渝。

東風誤花期,江水帶潮急。

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

蘇離離默默地念了一回,只覺辭藻樸實,卻別有一番婉淡情致,細細想去,不忍釋手。仿佛回到棺材鋪里,那葫蘆架下斑斑駁駁的陽光映著井水從自己手上劃過,冰瑩清澈;清晨的白霜伴著心意繾綣凝在屋檐上,木頭說“你去做飯,我去給程叔開門”。

這題詩的女子十年不渝,只換得浮萍一聚。自己并未曾許下白首約,又能得來什么?只怕是白駒過隙,時光匆匆。一時間入了魔怔,只想著今是昨非,握著那絹子掉下淚來。不覺身后有人極輕地一嘆。

蘇離離猝然回頭,那竹屋門前站著個白衣女子,應是沒有三十歲,病容清減,長發素綰,厚棉襖子穿在她身上也不顯臃腫。她微笑地看著蘇離離,目色柔和。蘇離離握著絹子站起來:“你是誰?”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聲音柔婉,有些沙啞。

蘇離離忙放下手絹道:“我……我是個訪客,無意來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絹擱在桌上,扶欄倚墻,慢慢走出來。她每一步都極慢,仿佛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蘇離離上前兩步想攙她,觸到她的袖子時,驟悟自己穿著男裝,忙縮回手來。女子緩緩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給她。

蘇離離見她看了出來,便扶著她的手走到石桌邊。那女子緩緩坐下,手撫了那方手絹道:“你方才哭了?”

蘇離離以手撫頰,點了點頭。

“可是心愛之人不能聚首?”

蘇離離明知她絕無半分揶揄,卻止不住紅了臉,支吾道:“不……不是的,只是……”她想了半天覺得與木頭的關系不好闡釋,只得小聲道,“他走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個多月了。”蘇離離極小聲地應著,只覺和她的十年比起來簡直無地自容。

白衣女子卻不笑了,幽幽一嘆,道:“三個月,也夠久了。”她轉向蘇離離,緩緩道,“我許久不曾和人說話了。你既能為這詩句掉淚,這絹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總會回來的,好好珍惜,莫待無花空折枝。”

蘇離離將那手帕接過來,正要道謝,白衣女子繼續道:“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劃著石桌面。

蘇離離也覺這院子古怪,只想快快離開,忙應了往回走,走出兩步,忽然折回來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么出去。還請姐姐給我指條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沒有出去過,不知怎么走。”

啊?蘇離離有些蒙,拿了絹子對她屈了屈膝,還是由來的那條小路而去。轉角時,從梅枝影里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著墨硯不知想著什么。

蘇離離心中有些可憐她,看她病得極重,只怕不久便如這花朵凋零,再尋時,只余空枝了。她低頭看了看那手絹,似能觸到那女子的萬念俱灰,折了兩折,揣進懷里,始一抬頭,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駭,卻是那個歐陽覃。他不是和祁鳳翔在前面嗎?

歐陽覃抬起那雙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聲音陰柔道:“公子與賤內在談些什么?”

誤會啊!蘇離離險些結巴起來:“歐陽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誤入此地,偶然遇見尊夫人,并非有意來此。我……我家公子呢?”

歐陽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陰不陽地開口道:“他已走了。”

蘇離離還不及說話,歐陽覃已五指一伸,變作鎖喉手,罩住她的咽喉,眼中滿是殺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誰讓你來見她的,你家公子嗎?”

蘇離離頓時傻眼,心道定是祁鳳翔長得太像偷花賊,讓這人疑心了。蘇離離一口氣接不上來,要掙扎卻全無力氣,正手舞足蹈間,身后忽聽人笑道:“歐陽兄真是手狠,不懂憐香惜玉嗎?”

蒼苔小徑上,歐陽覃對上祁鳳翔那雙狹長的眼睛,祁鳳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頸。白衣女子似渾然不顧,望著枝頭梅花,認命一般由他捉著。

歐陽覃鷹目一凝,抓著蘇離離的手勁略松,道:“你不是什么幽州客商。”

祁鳳翔點點頭,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歐陽覃啊。”

那鷹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則我掐死你這丫頭。”手指一用力,蘇離離頓時接不上氣來,臉紅筋漲,瞪著祁鳳翔。

祁鳳翔意態之間,仿佛大覺有趣,朗聲道:“哈,妙極,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們誰先沒氣。”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蒼白的臉色也陡然漲紅。

“歐陽覃”手不懈勁,陰惻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鳳翔目光指點著蘇離離,應聲笑道:“她也不是我的妾婢呀。”

這天殺的腔調!蘇離離憤恨地在心里罵了一句,每一瞬都如萬年般難受,卻覺天色漸漸暗了起來,看不清眼前景致。兩眼一花時,喉上五指一松,她身子一滑,只覺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來,喉間腥甜。

“歐陽覃”放緩聲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頭,你也放開她吧。”

祁鳳翔松了手勁,那白衣女子掛在他臂間昏了過去。祁鳳翔卻摟著她的身子道:“你是什么人?”

“歐陽覃”擰著蘇離離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放她過去,你放她過來。”

祁鳳翔摟著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這女人顯然對你有用得多,這虧本買賣我不干。”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歐陽覃,我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人,告訴你你便信嗎?”

祁鳳翔心底似在權衡,權衡得蘇離離全身發抖,生怕他定要擒著那女子不放,這“歐陽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鳳翔終于道:“換人。”

蘇離離只覺后背一緊,身子越空飛去,四肢凌亂地摔到祁鳳翔懷里。祁鳳翔抱了她,對那“歐陽覃”道:“閣下鷹視狼行,非尋常之人。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異日若為對手,再定輸贏吧。”

“歐陽覃”聞聲注目,略一頷首,道:“彼此彼此,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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