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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大學校園里

第一節 天之驕子

2018年10月25日,地處山東煙臺的魯東大學官網發布消息:學校2018年重大文化建設項目——魯東大學“三院一館”籌建完成,正式運營并對外開放。“三院一館”,是指魯東大學張煒文學研究院、膠東文化研究院、萬松浦書院和文學博物館。一所大學,能夠建起這樣一套頗具規模的文化設施,除了決策者的眼光、決心和魄力,沒有學校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扎實的文學創作實績,顯然是不行的。

這就需要來看看魯東大學的歷史。這所大學的前身是煙臺師范學院,再往前推是煙臺師范專科學校,也就是張煒當年的母校。煙臺師范專科學校,最初是由萊陽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科發展起來的。

如果再向前追溯,這所學校還有三個前后斷續相連的重要源頭。一是始建于1930年6月的山東省立第二鄉村師范學校,駐地萊陽。1936年9月,詩人、散文家何其芳到校任教;1937年春,散文家、教育家吳伯簫擔任校長,其間還曾邀請著名作家老舍到校講學。后因抗戰爆發,學校被迫停辦。二是始建于1938年8月的膠東公學,駐地黃縣。這是一所由中國共產黨膠東特委按照陜北公學模式創辦的學校,部分教師由被迫停辦的省立第二鄉村師范學校轉入,是以此校也就承續了二鄉師的傳統。在此任教的有著名作家羅竹風、馬少波等,在此學習的則有后來成為作家的曲波、孔林等。三是1948年11月在萊陽復校的萊陽師范學校(當時名為膠東師范學校),它的前身就是當年的山東省立第二鄉村師范。在此學習的有后來成為作家的牟崇光等。

1960年年中,萊陽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科由萊陽遷至煙臺,同年底更名為煙臺師范專科學校。1984年,經教育部和山東省政府批準,煙臺師范專科學校升格為煙臺師范學院。2006年,又更名為魯東大學。

如果從1930年山東省立第二鄉村師范學校成立算起,這所學校已經有九十多年的辦學歷史。大學文學博物館,陳列了這所學校有史以來養成的八十多位作家的其人其作,其中有這所學校畢業的學生,也有各個時期在校任教的老師。在學生作家中,張煒是重要的一個。

稱那個時代的大學生為“天之驕子”,今天的年輕人恐怕已經很難理解。因為中國教育歷經改革開放四十多年,高校數量之多已是世界少有,入學門檻也變得很低,“大學生”已經不再是一個稀罕的名詞了。我們只有讓時光倒流一下,才能看到1977年恢復高考對于中國和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意義。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高考制度確立于1952年,從這一年到1966年,高等學校招生主要實行全國統一命題、一次考試、分批錄取的辦法。1966年“文革”開始后不久,教育受到最早也是最嚴重的沖擊與破壞,原有的招生制度遭到批判,通過考試選拔新生的辦法被廢除。1970年起,雖然高校陸續恢復招生,實行的卻是“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的辦法,錄取新生沒有客觀標準,難以做到公平公正,學生總體文化水平和學校教育質量根本得不到保證。因此,“文革”之后在教育上撥亂反正,恢復高考制度,就成為民心所向、大勢所趨。[162]

可是,因為受到當時政治形勢和思想觀念的影響,恢復高考并非一帆風順。1977年6月29日至7月29日,教育部在太原召開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座談會,討論了《關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但最后形成的意見并沒有突破“文革”時的條條框框,提出的招生辦法依然主要是推薦制,對于“試招少數應屆高中畢業生直接上大學”的辦法,不僅安排的數量極少(只占高等學校招生計劃的2%~5%),而且限制條件很多。

這個狀況,隨著鄧小平的復出,才得以徹底改變。鄧小平上任后,迅速把目光投向了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按照他的批示,8月13日至9月25日,教育部在北京重新召開了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座談會。在這次歷時四十四天的會議上,按照鄧小平的要求,廢除了7月份教育部剛剛討論、起草的《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10月初,教育部重新制定了《意見》并提交中央政治局研究討論,10月12日由國務院下發,高考正式恢復。但由于當年文件下發已晚,所以規定“今年招生推遲到第四季度進行,1977年的新生于明年2月底以前入學。從1978年起,普通高等學校,6月份開始招生,9月上旬開學”。

新的招生制度,使招生對象廣泛了,符合條件的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干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都可以報名;對文化水平的要求提高了,從應屆高中畢業生中招收的人數占招生總數的20%—30%,考生要具有高中畢業或與之相當的文化水平。由于重視了文化考試,新生質量有了較大提高。同時,因為這一招生制度是壓抑多年之后的重新恢復,許多大齡考生參加高考,在錄取學生中出現了年齡差距極大的現象,甚至父子、母女同進一個課堂的奇觀。

張煒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參加了1978年的高考,成為中國“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二屆大學生。他們1978年秋季入學,與1978年2月入學的第一屆大學生只差了半年。因此,人們也常將1977、1978兩屆大學生并稱。

他們是歷史的不幸者,又是時代的幸運兒,是當之無愧的時代驕子。在這里,一組統計數字就很能說明問題:1977年底,全國約有570萬人參加了高考,因為報考人數過多,造成印刷試卷的紙張不足,最后中央拍板,調用印刷《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紙張印刷試卷。當年各大專院校從中錄取27.3萬名學生,錄取比例為29:1。1978年參加高考的人數為610萬,錄取人數40.2萬,錄取比例為15:1。當時能考上大學的實屬“鳳毛麟角”。其中,文科的錄取比例更低。

1978年的全國高等學校招生統一考試時間,是7月20日開始,7月22日結束。考試實行全國統一命題,分文理兩科,文科考試科目有政治、語文、數學、歷史、地理、外語,理科考試科目有政治、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外語。除外語院校或專業外,外語考試成績不計入總分,作為錄取時的參考。

今天,我們已經難以還原張煒高考時的具體情景:他的復習備戰、報名參考,他在整個考試和錄取過程中的焦灼與喜悅、希望與失望。但一個青年學子對于上學求知的渴盼,尤其是一個文學青年對于文學的夢想與期待,恐怕當如熊熊烈火一般,在他心中燃燒。

今天,當我們翻看1978年全國普通高等學校統一招生考試語文試題時,不禁打內心里為張煒感到幸運。1977年山東的高考,是山東省自行命題,作文題目是《難忘的一天》,如果張煒是這一年參加高考,我們不知道他會怎樣面對這樣一個題目。他的童年、少年經歷,他的校辦工廠和山地游走生活,給他留下的難忘印象實在太多了;他又是一個從小作文就愛自由發揮,不按常規書寫、喜歡“跑題”的學生,他會寫出一篇什么樣的文章呢?如果他寫出了一篇事件和文字都有些另類甚至“越軌”的作文,那些閱卷老師會怎樣判斷呢?如果那樣,他還會幸運地獲得一個較好的語文分數,順利地考上自己夢想的學校嗎?

當然,我們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因為歷史不能假設,他參加的是1978年而不是1977年的高考。這一年高考全國統一命題,作文是將一篇題為《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的文章縮寫成一篇五百至六百字的短文,并且要求按照原文內容縮寫,不能寫成讀后感之類。同時,要突出原文的中心思想,全面、準確地反映原文要點。這對張煒來說實在有點太簡單了。

那么,面對這樣一個無法馳騁想象、不能自由表達的題目,他是否會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呢?我們覺得應該會有,因為這篇作文的局限性太大了,他可能會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但是,也許正是這種有點讓人遺憾的“約束”與“局限”拯救了他,他因此能夠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地做完這道三十分的題,而不至于寫出一篇雖文采飛揚卻可能不被認可的文章,丟失了人生應該屬于自己的機會。

不論怎樣,他越過了人生的這一道坎,成了煙臺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的一名1978級大學生,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這一年,他二十二歲。這個年齡上大學,今天看來已經很大,差不多已經到了大學畢業的年紀。但在那個時代,對那些被耽誤了整整十年的青年來說,還正年輕;對于在海邊叢林長大,無法順利進入高中,又在膠東半島經歷過艱辛游走生活的張煒來說,則是一種難得的幸運。

我們現在無法知道張煒收到錄取通知書后,他的外祖母、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的心情與表現,但是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當時那激動人心的一幕。還有他燈影史家學校、黃縣鄉城高中的老師和同學,那個如同他的“文友”一般的校長,園藝場和西嵐子的兒時玩伴,他在平原、山地和城市中的那些文朋詩友,那個給他很多關心和愛護的基層領導,以及所有認識和知道張煒的人,他們的心情和表現應該與他的家人是一樣的。在那樣一個時代,一個家庭出個大學生,是十里八鄉的熟人、朋友都格外高興的事情。張煒,是值得他們驕傲和自豪的。

第二節 校園憶往

當時的煙臺師專,是膠東大地上唯一一所高等學校。現在,這所學校經過數次擴建、合校,已經發展成為今天的魯東大學。學校面貌早已改變,舊時蹤影已很難找到。好在政史系1977級學生林永光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段珍貴記述:

當時的煙臺師專,位于煙臺市南郊上堯村西側。師生們上學、放學均須穿村而過。如遇雨雪天氣,村里的土路泥濘不堪,實在令人望而卻步。東西而立的校門至今猶在,只是兩扇木門早已被鐵門替代。進門之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相向而立的兩幢紅磚小樓。其南側為兩層的中文教學樓和校圖書館所在地;路北側則為二層的英語系和剛成立不久的政史系教學樓,樓上則為學校機關辦公所在地。樓東地下一層的機房,是學校冬季供暖的鍋爐房。向西行不足百米,路南為運動場,路北為全校最為壯觀的一座綜合教學樓,有四層之高,供物理、化學、數學三個系的眾多學子學習、實習之用。再沿路西進,北面幾幢小宿舍樓和平房,是學校教職工生活居家之地。樓前屋后,雞犬之聲相聞、菜田黍地相間,宛如農村田舍般親切。西邊比鄰而居的是校職工食堂,供教師們進餐。對面的一小院落平房內,則是整日忙碌的幾名校醫的工作之地——校衛生室。全校學生用餐的食堂,是當下學校鋁制品廠的工作車間,內置數十張大方桌,縱橫排列開來,就餐時,上千人同場“競技”,其場面也甚是蔚為壯觀。食堂北面,是供全校師生日用消費的小百貨商店,至今猶在。商店北面,是全校男女生共有的唯一一座學生宿舍樓。樓高三層,紅色磚墻,東西各開一門出入。男女學生們整日出出進進,也煞是熱鬧。可惜此樓前幾年已拆,現坐落其上的是學校南區的學苑南一號女生宿舍樓。體育愛好者們所活躍的場所,據我回憶,在政史系東側有一塊短斤缺兩的籃球場、中文系南側有一個排球場和籃球場,并出人意料地有一偌大的水泥露天游泳池,四面以墻圍之(但據我觀察,我在校期間,池內一直無水)。校區北面有一個規模不大的袖珍體育場,作田徑鍛煉之用。值得矚目和贊美的,是縱貫全校東西主干道兩側的那兩排氣勢偉岸、挺拔的白楊樹,它們高聳入云、臨街而立,望之大有令人“高山仰止”之勢。這兩排高高的白楊樹,可能已經默默地關注和見證了煙臺師專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的全部歲月風雨歷程,至今依然生機勃勃、愈老彌堅,實在令人感慨萬千。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所高等師范院校內,當我們入校時,校園里還“寄生”著一個名副其實的“梨園”——煙臺藝校。在中文系的教學樓內,每日常常有一批年紀輕輕的少男少女,個個步履輕盈、姍姍出入,頗具藝人風范。樓內也不時傳來陣陣鼓鑼琴瑟的熱鬧演奏。真不知當年中文系的諸多師長師兄們在此環境之中、在如此震天的鏗鏘鼓樂聲中,如何吟詩作文、呼喚靈感?我倒是覺得,這種教育環境和氛圍,似乎大有兩千多年之前,孔老夫子與眾多弟子在杏壇之內,吟詩誦經、弦歌鼓舞的古之遺風。好在這種“鬧中取靜”“禮樂齊鳴”的場景,并沒有維系多久,藝校就搬離此處了。[163]

在張煒的印象里,校園則是美麗而幽靜的:“進了校園,馬上看到的是一座座大屋頂紅樓,一排排雪松。筆直的路旁除了雪松就是粗大的白楊。這里安靜,深奧,美妙,似乎潛藏孕育了一種大氣象。”“在我的心中,母校就是紅樓與雪松,就是筆直的路和白楊樹。還有,她就是那種安靜、熱烈、向上、質樸——這一切精神氣質的綜合。”[164]看來,在不同人的眼里,同一個校園也會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張煒是作家的眼光、文人的情懷,注重了其精神氣象;林永光則力求真實具體,是一種歷史考據的思維。

根據魯東大學校友工作辦公室整理的《魯東大學(原煙臺師范專科學校)77級78級學生名錄》[165],煙臺師范專科學校1977、1978級共6個系27個班,在校學生934人。其中1977級6個系(中文、政史、英語、數學、物理、化學)12個班,432人;1978級5個系(中文、英語、數學、物理、化學)15個班,502人。1977級中文系有2個班,每班43人;1978級中文系4個班,分別為36人、35人、40人、40人。張煒被分在1978級中文系1班,學號006。

他們這兩級學生,最大的特點是年齡差距大,且以年齡大的居多。以張煒所在的1978級中文系1班為例,最大的出生于1945年,最小的出生于1961年。而且,36人中1940年代出生的有17人,1960年代出生的只有4人,其余15人出生于1950年代。1956年出生的張煒,屬于其中年齡略略偏小的一個。

對此,1977級中文系學生、時任校學生會主席于清才曾有回憶:“1978年春天,我們走進了煙師的校園。中文系77級分兩個班,八十六名新生,最小的不滿十八歲,最年長的幾位師兄已屆三十有六。相差二十歲的同窗、父子同校、母女同班那時已不是孤例,生命的喜悅里浸滿了辛酸。”“77級和78級兩級學員入校時間相隔僅半年,人生的背景和年齡結構大致相同。在以后的敘事中我們常常把77、78級視為一體,這是那個特殊年代出現的特殊現象。”“在中文系,許多大課、公共課都是兩個年級一塊兒上,許多活動也攪在一起搞。比起79級及以后的師弟師妹們,77級、78級似乎沒有什么明顯的學齡分界。可以說,那時學生運動的此起彼伏,那時校園思想解放運動的風云際會,那時高漲的學習熱潮和豐富多彩的文體活動,都是77、78兩級學員攜手共創的。”[166]

當年那一幕幕生動的場景,時任校團委書記于文書的回憶,也是很有代表性的:“在我的記憶中,那兩年的文藝活動是最活躍的,每逢元旦、國慶等節日,校團委和學生會都要組織歌詠比賽和文藝晚會。在一次歌詠大會上,我指揮全場師生齊唱《歌唱祖國》,群情激沸,把大會推向了高潮。……那時的文藝演出,雖然沒有現在這些高科技手段和良好的條件,但因同學們是帶著一種特殊感情出現在舞臺上,因此情緒飽滿、純樸自然、感人至深。每逢元旦,各班都要舉行茶話會,我幾乎都要到各個班走一圈兒,和同學們共度佳節……”“體育活動在當時也十分活躍,學生會的體育部長李世惠擅長體育,頗有組織能力。學校除每年春、秋兩季運動會外,還經常組織各種比賽,籃球賽、排球賽、乒乓球賽、隊列比賽……整個校園充滿生機。”“演講比賽、詩歌朗誦會等,也是學校經常組織的活動。……為了開展革命傳統教育,每年清明節都要組織學生去英靈山革命烈士陵園,為烈士掃墓,開展向烈士獻詩歌、宣誓等各種教育活動。每次活動過后,都對同學們有很大的觸動。”“辦好廣播和刊物,也是當時團委的重要工作。學校的廣播站由團委負責,除了早晨6:30雷打不動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以外,那就是每日三次的自辦節目。學校里的要聞大事、學生中的好人好事、社會上的趣聞逸事,校園生活、文藝欣賞等,內容豐富多彩,稿子的采編全由學生在課外活動時間來做。……再就是辦刊物,團委辦了個《團的工作》,在當時沒有網絡的情況下,這個刊物很受同學們的歡迎。另一個有影響的刊物——《貝殼》,是由中文系78級張煒等同學創辦的,同學們自己撰稿、刻版、印刷。成為當時令人矚目的文學刊物,也成了作家成長的搖籃。”[167]

這便是張煒置身其中的校園環境,與他的海邊林中歲月,與他的小學、初中、高中生活,與他在膠東半島游蕩的日子,已經大為不同。更重要的是,時代變了。在這樣一個時代,能夠激起一個青年人的熱情和希望,能夠讓他擁有一個闊大美好的夢想空間。張煒說:“1978年是人心思變、努力向上的特殊年代。在大學校園里,每個人都想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每個人都在心中崇拜公認的英雄:詩人、科學家、教授、學者、作家、藝術家,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物。人們的價值標準就是這樣,它和人類千百年的歷史形成的相對固定的標準大體一致。當時人們還如饑似渴地學習,追求自己的目標,并且對種種刻苦的追求深以為榮。不論是深夜還是黎明,只要走到校園里隨便一個安靜的角落,都會遇到那些埋頭讀書的人:背外語單詞,背古文。閱覽室里總是人滿為患,圖書館永遠是人們最向往的地方之一。”[168]

當然,在這樣一個人生舞臺上,張煒留下的最清晰的印痕,還是文學。在他的生命旅程上,最重要的永遠都是文學。張煒說:“在學校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們或許并不太清楚堅持一種道路的艱辛與險峻;但是要堅持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這一點似乎是知道的。我們那時還沒有一個人天真到把文學看成是一條鋪滿鮮花之路,一條攫取名利之徑。我們只是需要,覺得它像光、像水、像食物。”[169]

第三節 海邊拾貝

我們已經知道,當時的煙臺師專是一所富有文學傳統的學校。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學校中文系的文學創作由著名作家蕭平倡導和帶領著,學校又承繼著那悠久的文脈,是以形成了更加濃郁的氛圍。一大批優秀師生作家噴發式涌現,成為20世紀80年代中國高校的一道亮麗景觀。蕭平、山曼、張煒、滕錦平、馬海春、矯健等,都以自己不同的創作風貌在山東乃至中國文壇占據了一席之地。其中,張煒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員。

當年煙師中文系的盛大文風,在于清才筆下有著生動的描述:“原來這小小的煙師中文系竟也是藏龍臥虎之地,不僅有蕭平先生那樣馳名中外的作家,而且還有劉菩安、山曼那樣洋得淹博、土得深厚的專家學者,劉菩安先生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教授,而在中文系的中青年教師梯隊中,光‘文化大革命’前有研究生履歷的就有五位。須知那時候,中國還沒有自己的博士生培養制度,碩士研究生已經是頂天了,何況這五位研究生的導師都是享譽一代的學界翹楚:王瑤、馮沅君、孫常敘、黃藥眠、王汝弼先生。除了這些閃閃發光的學術品牌,在我看來,中文系的師資團隊稱得上群英薈萃,此后每逢在腦海里想起一位位業師的音容笑貌時,總是聯想到歷史上的一些畫面:曹孟德占天時兵多將廣,雄兵百萬、戰將千員……我的形象思維一向窮困,不知這一次為什么大跨度地將不沾邊的古今文武煮在了一鍋,也算是‘閃回’吧!我一直認為西山是煙臺的風水寶地,所以才應了人杰地靈之語。人道與天地之道一樣,無水不生無山不長無風不凈,煙師都占盡了。所以后來我有詩贊曰:西山無塵棲彩鳳,東萊有幸降文昌。就是狀寫那時中文系師生之群星燦爛的。”[170]

在這個名師云集、教風學風甚好的風水寶地中,張煒徜徉在中國古典文學、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文藝理論、古代漢語、現代漢語、邏輯學、教材教法、寫作等學科領域的知識海洋中,感受到了一個極為豐富飽滿的文學和文化世界。同時,那些高水平的學術講座,也給他和同學們帶來了一場又一場心靈盛宴:北京師范大學的王汝弼先生、辛志賢先生,山東大學的孫昌熙先生,山東師范學院的莊維石先生、馮中一先生、馮光廉先生,等等,都使他們如沐春風,如飲醍醐。當然,最為有幸的,還是遇到了著名作家、時任煙臺師專中文系主任蕭平先生。

蕭平(1926—2014),本名宋蕭平,又名肖平,山東乳山人。1944年參加革命工作。1953年畢業于山東師范學院中文系,1955年至1957年在北京師范大學著名文藝理論家黃藥眠先生指導下研究文藝理論和美學,其后一直從事教育工作。曾任煙臺師范專科學校校長、煙臺師范學院院長、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職。

蕭平是20世紀50年代就已成名的兒童文學作家,有影響廣泛的短篇小說《海濱的孩子》《三月雪》等,中篇小說《墓場與鮮花》《啊,少年!》等。其中,《墓場與鮮花》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79年,《海濱的孩子》獲第二次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一等獎,并被收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選編的《當代亞洲兒童小說選》。他也與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李心田、邱勛一起,被譽為山東兒童文學的“三駕馬車”。

張煒入校時,蕭平已是中文系主任,并被省里安排搞文學創作,沒有直接給他們上課。但他們在校之時,正趕上蕭平的兩篇重要作品連獲全國大獎,這對那些熱愛文學的年輕人該是多大的鼓舞和激勵啊!煙臺師專這所普通的師范專科學校,也因為有蕭平而名聲大振。記得我們1985年秋考入泰安師專中文系讀書時,我們的當代文學老師給學生們講的不是我們本校的優秀師長,而是煙臺師專的蕭平,是蕭平培養的兩個有名的作家張煒和矯健。蕭平和煙臺師專中文系的影響,在山東全省乃至全國的師專中文系都是很大的。

同時,十分關愛學生的蕭平也沒有因為自己的事業而放棄自己的責任。他雖然沒有直接上課,行政工作、創作任務又很繁重,但他仍然抽時間給學生們搞講座,介紹當時的文學作品,評述當時的文學現象。因為他既是著名作家又是著名學者,講座既有理論高度又有實際應用價值,很受同學們歡迎。據張煒的同學馬泉照回憶,蕭平曾給他們講過如何正確處理藝術與政治的關系問題。他說,藝術離不開政治,但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圖解政治。藝術的強大感染力,來源于它的審美功能,搞文學就要在這方面多下功夫。馬泉照說,蕭平從文學的角度厘清了這對關系,加深了他們對諸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作品的理解。馬泉照說,中文系還不斷把當時的一些作品印出來,像劉心武的《醒來吧,弟弟》、盧新華的《傷痕》、韓少功的《月蘭》等,供同學們傳閱、品鑒、討論。文學,成了那個時期的一個熱門話題。[171]這些,應該都對張煒產生過積極的影響。

張煒也曾回憶:“剛入學的時候,同學們在宿舍里每天有很多事情需要談論。新的環境,有無數新的話題。但大家常常談到肖平。不久他發表了小說《墓場與鮮花》,大家爭相傳閱。誰是肖平?沒見到的老這樣問。后來一次開會,他作報告,使同學們都認識了。他五十多歲,高高的個子,身軀筆直。他根本就不像五十多歲,顯得年輕的可能主要是烏黑的頭發和明亮的眼睛。這雙智慧的、敏銳的眼睛當時望著同學們,使大家心頭既溫暖又羞怯。從會上回來,都說這回認識了。”[172]

張煒對老師的敬佩和仰慕是由衷的。這時,他也許會想起自己當年曲折艱辛的“拜師”之路,以及他所拜會的形形色色的文學“老師”,并慶幸自己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文學領路人。

或許是因為內向、靦腆的性格,或許是因為自幼形成的獨立生活習慣,初入學校的張煒,并沒有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在同學眼里,他獨來獨往的時候多,平時默默無語,顯得有點兒孤僻和不合群;他沒在班里擔任任何職務,又極少出現在操場等集體活動的地方,甚至連學校每周一次和附近一個營房里經常放的電影也很少去看,就更加少有與同學們交流的機會了。

但這并不是因為張煒孤傲和清高,他也沒有什么值得孤傲和清高的地方。一些細心的同學很快發現,張煒根本就沒有時間和心思享受校園的美好、揮灑青春的浪漫,他太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了,他幾乎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尤其是用在了文學寫作上。他們畢業三十多年之后,他的同學馬海春還對此記憶猶新、津津樂道:

……飯后,同學們大多數都回了宿舍,可他一般就徑直去了教室。我曾納悶不解,他學習怎么這么用功呢?

快上課了,我們提前幾分鐘奔向教學樓。可這時,張煒已在樓前徘徊多時,他是在自學英語。沿著圓形花壇,或是在雪松掩映下的冬青甬道上慢慢走著,一邊翻著一摞卡片,口中念念有詞,一旦意識到前面有人便立刻踅轉——所以看上去像在“徘徊”。張煒無疑是待在教室時間最多的一個,還有閱覽室。他幾乎每晚都是在規定熄燈之后摸黑回到宿舍。周末這一天,教室里又空又靜,用功的同學少了,而張煒的座位很少空過。他坐在后排,靠后門,一推門就能看見。有時在這一天,他會整天不挪窩兒。

后來我才知道,張煒的“功”都用在了文學上,他不停地讀和寫。我們每人都發了一個借書證,有借閱次數的限制,但許多人的都用不完。這樣,張煒就總是同時擁有好幾個,當然是借朋友們的。他如饑似渴狼吞虎咽地閱讀——我想,這樣形容并不為過;據說他把圖書館的文學名著都借讀空了。在校期間他主要是寫短篇小說,其中多篇選入后來出版的他的一本專收早期創作小說的集子中,即《他的琴》。有一次,他讓我和老徐幾個同學幫著謄抄一部長篇,我分的一章題目是“一片蘆花飛向北”。我暗自驚佩:好家伙,寫長篇!張煒的名聲傳開,同學們也都知道了他“就愛寫小說”。其實當時沒人知道他已經在文學道路上走得很遠了,從上初中就開始寫,一直寫出了二三百萬字!這是多么驚人的巨大數字——如果排列開,會是一條多么漫長而曲折的文學之路![173]

一個人們公認的天才的出現,總有些常人不能比肩的地方,但他養成的過程,卻又是平常不過的。魯迅先生說,哪里有天才,我只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在工作上了。其實,這“平常”之中又蘊含著極大的不平常。誰不愿意輕松愉悅?誰不愿意享受生活?一個人能夠自覺地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在工作和學習上,這本身就是超常的毅力、堅定的內心,本身就是天才的表現。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才就是那些比常人更能戰勝自己的五花八門的欲望,把時間和精力都集中于某件事情之上,并且取得了成功的人。一個天才養成的過程,就是長期甚至終生圍繞某一個目標和方向,付出“專注的努力”的過程。

馬海春講述的張煒這段求學往事,也讓我們想起了廣為流傳的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錢鍾書在清華大學圖書館讀書的故事。一個能夠久坐冷板凳、“掃蕩圖書館”的人,成功不過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情。這個自小在外祖母、母親、姐姐身邊通過“聽書”方式開始閱讀的孩子,這個在小工廠做工、在山地和平原游蕩時都不忘閱讀的孩子,一旦進入書的海洋,哪里還有別的什么心思呢?

張煒當時閱讀的書目,我們已經很難見到。從他后來的一些講述和別人的回憶中,我們知道他那時可謂博覽群書。當時,他最喜歡的作家是孫犁和屠格涅夫,同時開始閱讀中國先秦文學。

張煒說:“我在煙臺師專讀書時,尤其喜歡孫犁。孫犁的《鐵木前傳》今天看,也是寫得不能再好了。她讓人久久不忘。我把作家的所有作品都找來讀了,深受影響。也就是這個時候我讀了《獵人筆記》。這本書是我讀過的屠氏的最好的作品。他的有較大反響的《父與子》《羅亭》等長篇,對我的影響都不如那本書大。有一股奇怪的內力從書中生出來,一直左右著我。先秦文學接著也開始學習,因為這是中文系的必修課。畢業后,我又自修下去。我得承認,一種強大的力量徹底征服了我。我們的文學中,還有比先秦文學更偉大更絢麗的嗎?我看不出了。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品格,是后人沒有復制出來也無法復制出來的。我只要寫東西,就得常常溫習我們的先秦文學。”[174]

張煒說:“一個人在搞創作時,特別是剛剛起步,對他發生影響的作家有時會是剛剛接觸的作家。他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但由于特殊原因,在你攀登之路上和他遭遇了。遭遇了很可能就喜歡起來。那么這個作家在這個階段上對你會產生很大影響。……比如最早孫犁對我有影響。受這些影響我寫鄉村少女、田園風光,用一種很柔和的筆觸再現生活,想掌握幾筆就把一個人物雕刻出來的技能。后來屠格涅夫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再后來是艾特馬托夫和阿斯塔菲耶夫。當然,中國很早的作家,像徐志摩,對我也產生了影響,他的許多詩我小時候就讀過。”[175]

孫犁和屠格涅夫,是對張煒的前期創作產生過重要影響的兩位作家,尤其是孫犁小說的美與詩意,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大量迷人的景物描寫,都讓張煒著迷。后來,張煒在漫長的文學道路上從未放棄過對“美”與“詩意”的追求,大段甚至長篇精彩誘人的景物描寫也成為他作品的一個明顯特點,這與他從小的生活環境和逐漸形成的思想情感有關,也與他向這些前輩大家的學習不無關系。

張煒特別感激他的大學生活。他認為大學生活的一個重要收獲,就是知道了一個讀書提綱,知道了老師們是怎樣認識文學問題的,知道了做學問要有耐性、講究步驟。而且,在學校里學業還可以逼迫你學一點不太愛學的東西,比如古漢語。你要畢業就得學,就得忍耐。在忍耐之間不僅增長了知識,而且以后受益很大。他說:“正規的教育使人健康成長,熏陶人,默默地感化人。”“上大學,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幸運的。我如果靠自學,可以想見要獨自摸索很長時間。我的韌性有限,悟性也有限。我一直會感激教導過我的師長。”[176]

事實的確如此,如果沒有這時學到的古漢語知識,就不可能為他打開一個中國先秦文學和唐宋元明清文學的窗口,外祖母書箱中那些繁體豎排的線裝書就很難讀懂,他后來也就不會寫出《讀〈詩經〉》《楚辭筆記》等那樣帶有專業性質的讀書隨筆了。更為重要的是,他就有可能因缺乏中國古典文學、古代文化這一課,創作出的作品的歷史感、厚重感和文化含量都會被削弱。

后來,隨著張煒年齡和閱歷的增長,閱讀視野和文學經驗的增多,對生活認識程度的加深,更多中外作家進入了他的閱讀范圍,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中國的魯迅和俄國的托爾斯泰。這也是與時代變遷、文學潮流的演變分不開的。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之后,在物欲高漲、精神微弱的時代氛圍中,他覺得中國文壇最缺乏的就是魯迅那樣的永不妥協者,也需要托爾斯泰那樣具有深厚大地情懷、人道情懷的偉大作家。他不斷地閱讀魯迅,理解了魯迅的孤獨、決絕、冷峻和偉岸,寫下了大量讀書隨筆,僅《荒漠之愛——夜讀魯迅》就寫了四十多篇。他也讀完了托爾斯泰的所有作品,深刻體會到了這個偉大作家與土地、人民須臾不可分離的關系,認識到這是一個偉大作家與庸常寫作者的最本質、最重要的區別。

他把最高的贊美獻給了魯迅:“魯迅是任何時候都要學習的。魯迅對于這個民族的成熟和成長起著無法估量的作用。今天中國的前進、希望,都與魯迅給我們的精神飼養分不開。魯迅是戰斗和良知的代名詞。”“對于虛偽者而言,魯迅是咄咄逼人的;對于邪惡者而言,魯迅是永不饒恕的。魯迅又是一個最懂得寬容、也最能寬容的人。他心里裝不下污濁、病態、虛妄、丑惡,卻能容下、能記掛著千千萬萬平民。”“魯迅先生對我的影響差不多超過了所有中國作家。他永不妥協,永不屈服。他使我懂得:一個真正的作家必定是一個戰士。一切閑適的、超然的作家,都有可能變成酸腐的文人,而不是作家。”[177]

他也把最高的贊美獻給了托爾斯泰:“對于他,稿紙和土地一樣,筆和犁一樣。于是他的稿紙就相當于一片田園,可以種植,可以催發鮮花、澆灌出果實。在這不息的勞作之中,他尋求著最大的真實,煥發出一個人的全部激情。”“托爾斯泰的故事差不多等于大地的故事。他是一個貴族,后來卻越來越離不開土地。于是他的情感就更為質樸和扎實,精神與身體一樣健康。”“這種真正的質樸沒有任何一個詩人能夠重復,能夠像他那樣經過生活中的長久發酵而散發出真正的芬芳。”[178]

張煒一路走來,漸走漸遠,漸走漸高,不是偶然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閱讀——經典的、純粹的、高品質的閱讀。閱讀鑄造了他的生命質地,也影響了他的文學質地。這也提醒我們,在閱讀張煒作品時,不能只看到他的童年、少年時代生活的影響,還要看到他的煙師歲月,知道他是一個“科班”出身、熟稔古今中外文學經典的當代作家。這對我們閱讀和理解張煒作品及其情感傾向、思想傾向、美學追求,都是有益的。

那個時候,張煒給同學的印象,還有他對勞動的熱愛,以及讓人難以想象的潔凈。

他的同學于新媛回憶,有一次班級勞動,他們班分到了一項艱巨任務:清理一排舊房子和山坡地堰夾道中的垃圾。夾道很窄,垃圾積存很厚,幸虧張煒想出了一個分段往外挖的主意,才加快了勞動進度。在需要到夾道中清理垃圾時,穿著一身干凈整潔的深藍色中山裝和一雙潔白如新的白色運動鞋的張煒,又搶先跳進夾道里,“一會兒掄起鎬頭,一會兒揚起鐵锨。挖著,挖著,遇到一根粗繩子,黑乎乎,濕漉漉,臟兮兮,油膩膩,還有一部分壓在垃圾底下,大概很長,用三齒鎬也不管用了,他干脆用手拽。這雙手和他的臉一樣,那么白皙,與這根繩子形成巨大的反差。大家齊上陣,七手八腳把這根長長的繩子拽出來了”。令人驚奇的是,勞動結束后集體就餐時,眼前的張煒“仍然是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干凈整潔;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潔白如新。除了那一頭烏亮茂密而富有彈性的頭發剛剛洗過還沒干,找不到任何剛剛勞動過的痕跡”[179]。

這個時候,對張煒尚缺了解的同學可能還不知道,他是一個經歷過艱辛生活和艱苦勞動的孩子,這點辛苦對他而言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他在海灘平原與山地間長大,長期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對何為清潔何為骯臟也有著自己的標準和理解。他熱愛勞動,以勞動為美、為榮。而他潔凈的外表和潔凈的心靈,與他承續著外祖父一脈的血緣精神、與他童年時代外祖母的教育熏陶,可能有很大關系。

張煒向來不把自己當成一個作家,而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勞動者。他對勞動者,特別是對于農民的理解和尊重是非常真誠的。張煒說:“比較一下,還是農民最苦。雖然不能說世界上各國都是這樣,但絕大多數國家恐怕是這樣。這看起來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實上卻包含著許多可怕的東西在里面。你想一想,人在土地上行走、建筑、繁衍生息、獲得水和吃食,而他們當中最親近土地的這部分人卻要活得最苦。可怕的顛倒,可怕的不通情理。照這個方向發展下去,人類必然是貧窮,是走向徹底的衰敗。”[180]

這些憤激之語,或許只有張煒這樣的勞動者才能體會到并說出來。他同時也深知自己的責任,“就是不斷提出新的警醒,與人民融為一體”[181]。張煒的這些思想形成不是偶然天降,是他始終從一個勞動者的角度和情感出發,真正將心貼近大地、貼近人民的結果。這就使我們相信,于新媛的回憶是真實可信的,沒有半點摻假、夸張的成分。

這種思想情感,也深深地影響了張煒的文學創作。這一點,李潔非在《張煒的精神哲學》中說得尤為清楚:“讀張煒所有作品,不論是寫于80年代的或90年代的,也不論是在小說的虛構世界里還是在散文隨筆的自白直陳中,你會發現‘勞動’和‘勞動者’這兩個詞占有特殊的地位,不光出現密度大,而且一經出現往往與作家本人的最高道德理想、美學理想聯系在一起。我認為,這正是張煒精神哲學的一條界限,它的一邊,站立著善、美,另一邊,站立著惡、丑;進而言之,如果說這個人心目中有什么‘宗教’的話,那么,對‘勞動’的信仰和對‘勞動者’尊崇,便是他的宗教!”“所有這一切,都源于或者說支撐著同一個信念,那就是‘勞動神圣’。”[182]

對于勞動,不論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張煒歷來都是誠實無欺的,所以王安憶稱他為“最誠實的勞動者”:“張煒是最誠實的勞動者,他在稿紙的格子里寫字,就像農人在挖松的土地里播種。他所表達的從不超出心里所有的。他也不會夸張的表達。這樣的作家,他的每一個字都要得到注意和重視。他的每一個腳步,都印下了深深的腳印。”[183]

在煙臺師專中文系,對張煒產生重要影響的一件大事,是蕭平等老師傾力支持一些愛好文學的同學組織文學社。那個時代,是校園文學十分活躍的時代,也是校園文學社如雨后春筍般到處嶄露頭角的時代。

最早提出創辦文學社的是1978級的一些同學,它的發起人和組織者之一便是張煒。蕭平回憶:“我認識他是在七九年春。他們幾個愛好文藝的學生發起組織了一個文學社,并出版一個油印刊物,有些事來問我,以后又拿稿子來給我看。給我的印象是他性格有些內向,樸實,誠懇,有些拘謹。慢慢熟了,片片斷斷地向我講了些家庭情況和個人遭遇。他的家住在一個鎮子上,后來又遷到了海邊。住宅不在村里,而是孤零零地在一條大河入海口岸邊的果園里。家里有許多書,他就讀了不少文藝作品。十幾歲的時候,離開了父母,到百多里外的叔叔家住了。叔叔家同他們家隔著一座大山。每年他都盼望著看家的日子,終于盼到了,背著包裹,翻過這座大山,走上百多里,回到家里,同父母姐姐團聚幾天。而常年只能望著烏云漫漫或白雪皚皚的遠山,思念著山那邊的親人。當他說起這些的時候,看得出是很動感情的。”[184]

從蕭平的回憶看,這個文學社1979年春天就開始籌備,并且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那么,張煒等籌備者動議的時間當然更早一些。也就是說,他們在1978年秋天入學不久就開始構想、謀劃此事了。

經過緊張愉快的籌備,1979年深秋的一天下午,他們在中文系合堂教室舉行了成立大會,到會師生三十多人。成立大會由中文系1978級1班團支部書記徐世國主持,張煒代表文學社籌備組報告了活動打算和辦刊計劃,張煒的同桌李世惠還按照張煒的事先安排,登臺朗誦了詩歌《假如你真的愛我》。系主任蕭平和寫作教師劉傳夫、李慧志伉儷等到會祝賀,提出了殷切的希望。幾位老師都對文學社關愛有加,特別是對張煒十分器重和賞識,給了他很多的鼓勵和支持。在此后的歲月里,張煒也一直不忘師恩,每次返校都回去看望他們,這在煙臺師專被傳為佳話。[185]

就這樣,煙臺師專中文系歷史上第一個文學社——芝罘文學社,在1978級同學的手中誕生了。隨后,1979級同學也創辦了同學文學社,中文系的文學氛圍更加濃郁。兩個文學社決定共同創辦一份文學刊物,建立自己的文學陣地。當他們帶著事先擬好的幾個刊物名稱去請教蕭平老師時,蕭平一錘定音:就叫“貝殼”吧,我們在大海邊,等于是撿回了一些美麗的貝殼。一份校園文學刊物就這樣應運而生了。[186]在芝罘文學社籌建和《貝殼》創刊過程中,張煒無疑是一個最重要的人物。他那時的全部文學熱情,大概都傾注在這個文學社和這份刊物之中了。

同學們看到,這個平時似乎有些孤僻和不合群的張煒,一下子成了最忙的人。馬海春回憶:“約稿,幫人構思。稿子交到他那兒,跟人談修改意見。多方聯系有關事宜。他走路都興沖沖的,油黑濃發沉甸甸地掀動著、滑向前額,他不時地用手向后抄攏一下。那一陣子,他顯得意氣風發,渾身帶勁。稿子齊了,全部定稿,他精心編出了目錄,連字體、字號都分清楚了。然后他就分別找到我們幾個刻板的同學,一一交代……”[187]他在文學的海洋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成了文學社的核心,成了《貝殼》實際的主持人、主編者。

李世惠回憶:“《貝殼》是中文系77、78、79級部分同學尤以78級為主體而創辦的一份油印文學刊物,當年共出了兩期,第一期是手刻油印的,第二期是打字油印的。《貝殼》的核心成員有張煒、李曙光(77級)、矯健(79級)、滕錦平、徐世國、黃志毅、馬海春、冷麗華、劉向紅、馬泉照、孫和平、于世寶等,張煒是名副其實的主編,所有的稿件都經由他審閱、把關和修改,然后編好目錄,安排馬海春、孫保健等同學刻印。”[188]

1980年1月,由煙臺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芝罘文學社、同學文學社編輯的《貝殼》第1期刊印,為蠟版刻字油印本,十六開本,共四十二頁。這期《貝殼》在《致讀者》中寫道:“一群熱愛大海的孩子,在生活的海邊尋來了幾顆貝殼。初次趕海,收獲甚微,品種單調,色彩也不夠富麗。這與包羅萬象的大海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但它畢竟傾注了我們熱愛大海的一腔深情,反映出我們潮頭求珠的一片渴望。如果它能閃爍出一點醒人耳目的色彩,那該歸功于太陽的照耀和大海的培育。”

這期《貝殼》共發表小說三篇,分別是滕錦平的《代表》、張煒的《春生媽媽》、冷麗華的《“一葫蘆酒”》;散文兩篇,分別是李世惠和姚紀寧(張煒化名)的《鼓手·鼓聲·心聲》、知了(滕錦平化名)的《我熱愛生活》;詩歌二十多首(組),其中有馬海春和巧蘭(張煒化名)的一首二百多行的敘事詩《采摘》;理論欄里還發表了矯健的《藝術形象要真實》。散文《鼓手·鼓聲·心聲》是李世惠根據一次運動會見聞寫成的習作,張煒看后決定采用,并進行了認真修改;詩歌《采摘》是張煒“逼”馬海春寫出草稿后,他又精心修改而成的。這兩個作品因為張煒都付出了很多心血,作者執意要他加上名字,張煒拗不過他們,于是分別取了“姚紀寧”和“巧蘭”的化名。這應該是張煒最早使用的筆名。

《貝殼》創刊號的封面設計十分寫實:右下部是海灘一角,遠處云山迷茫,天空中飛翔著一只海鷗;海邊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正在彎腰拾貝。也許是因為辦刊條件比較簡陋的原因,它的紙張比較粗糙,刻印、裝幀都說不上精美,但還是受到了很多同學的歡迎和喜愛。當然,在一些不喜歡文學的同學眼里,它又是沒有多少價值的,甚至被個別同學譏為“蛤皮”。張煒他們并不以為意,還是和社員們興致勃勃地分送各處,與大家分享他們的成功與喜悅。不僅如此,他們還與全國各大院校的文學社互相聯系,互寄刊物,交流學習。當時的文學社社員冷麗華記得,他們曾與北京大學未名文學社有過聯系,還曾收到過他們寄來的社刊《未名湖》。[189]

也許張煒那時就已明白,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人說三道四,但一個人做事,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出于一種內心的需要。就像他毫無顧忌地去清理夾道中垃圾一樣,他不嫌骯臟;也像他整理完垃圾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潔如新一樣,這來來去去沒有任何矯情。他的一切都從內心出發,始終都在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這樣一種辦刊態度,與他后來的寫作態度是一脈相承的。張煒始終認為,一個作家與讀者的關系是十分復雜的,擁有眾多讀者固然很好,但也不能為讀者的流失而喪失信心。一個作家當然需要讀者的閱讀和鼓勵,“但我不愿去取悅讀者。因為我太尊重他們了。尊重,就是送給他們更真實的東西。我堅持自己所追求的一切,而不是跟住讀者的興趣”[190]。或許,我們可以從這些言辭之中理解張煒的誠實和質樸、執拗與倔強。他能在長期的文學創作旅程中,在風云變幻的文學大潮中,從不跟風趨時,永遠腳踏實地、保持定力,絕不是偶然的。這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的堅定追求,因為他不僅是一個“勞動者”,而且是一個“最誠實”的勞動者。

我們應該感謝煙臺師專中文系,感謝蕭平和那些老師,感謝芝罘文學社、同學文學社和《貝殼》雜志,他們不僅為張煒,也為那一時期成長起來的滕錦平、李曙光、李尚通、冷麗華、馬海春、矯健、黃志毅等一批青年作家奠基,個中意義,非同一般。

這么多的文朋詩友聚集在一起,相互之間的學習、交流也日益增加。這比張煒去尋找那些“大地上的文友”要好得多了,讓張煒有了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張煒回憶:“當年求學的情景還在眼前。當時恢復高考不久,每一級的入學間隔時間還沒有調整好,三個年級的學生在學校交匯的時間很長。這就有了更多相互交流和學習的機會,不同年齡不同地區的人在一起,說話南腔北調,特別有意思。”“當時熱愛文學的同學比現在多,中文系差不多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上課談文學談語言,下課也是如此,大家常常就新讀過的作品爭論起來。”[191]

“在學校里我結識了一批文學朋友,他們現在也都畢業了。他們的作品發表了很多。那時我們一起辦刊物,搞文學社,大家都興致勃勃。如果不是在學校里,就很難那么集中地一塊兒研討文學。哪里有這樣一群無牽無掛、一心撲在文學上的人?到了社會崗位上就不行了,大家都在為自己眼前的事情忙,忙生計。只有學校才有那么濃的研討問題的氣氛。如果有什么不同意見,大家就爭論得面紅耳赤。”[192]

“中文系主任、作家蕭平關心我們的文學活動,中文系的老師與我們一起討論稿子。不僅是中文系,即便是化學系、英語系的學生也來參加我們的文學社。我們油印刊物的征稿啟事吸引來大批稿件。當時一些國內公開刊物上發表的一些作品常常為我們所注意,有時圍繞這些作品還發生激烈的爭論。如果有好的作品,就迅速在同學們當中傳閱。”

“我們學校地處市郊,不遠處有一座稍大點的山。我們常常爬山。在山頂,一些寫詩的同學就不停地朗誦自己的作品。山下是大片的果園,在果園里,我們開了不少文學討論會,會上總是爭論得面紅耳赤。我們當中有出色的辯才,有繪聲繪色的講述者,有博聞強記的人,有沖動起來像個瘋子的可愛人物。”

“轉眼二十余年過去,生活給人如此鑒定:當年所有摯愛文學和藝術的同學,今天都成為各個方面非常優秀的人才。他們都在自己的領域里做出了很大的成績,都始終保持了積極向上的奮斗精神。這種精神正是文學和藝術的精神,是生命的創造特性。”[193]

冷麗華也回憶:“文學社的成員經常湊在一起研究稿子,通常是一人把他寫的稿子念出來,大家一塊兒評論,挑毛病、出點子,集思廣益。”[194]一人念稿大家討論,或者把稿子分送好友閱讀,然后集中討論,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形成的習慣。后來,張煒的很多作品在發表前都經過了這樣一個過程。

信息的傳遞、觀點的碰撞、思想的交鋒,在那些年輕學子之間涌動成一股激情勃發的洪流,沸騰涌動。張煒說:“我們有了刊物,就分別寫稿,分開欄目,各自完成‘主打作品’。那時好勝心極強,一心要超過其他院校寄來的社團刊物。當年鉛印的院校刊物還不多,在今天看來都是很簡陋的。不過當時并不這樣看,只覺得寄來的所有刊物都香氣逼人。這仿佛是一場較勁的比賽,既有趣又費力,四周吸引了很多的人。”“同學們飛快傳遞彼此的一些閱讀信息,總是非常興奮。比如說一個人在閱覽室里讀了一篇剛剛發表的作品,就趕快告訴大家。什么刊物出了一個新的作者,哪一篇作品產生了影響,大家心里清楚極了。那時候沒有網絡,基本上也沒有電視,就靠閱覽室來滿足我們。問一下,可能大家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那間大閱覽室了。我們在那里度過了多少歡樂的時光、產生過多少激動。”“還記得第一次看二十多吋的彩色電視,是在中文系的合堂教室里。看的第一個話劇是曹禺的《雷雨》,不久又看了德國作家席勒的《陰謀與愛情》。那種激動如在眼前:回到宿舍已經很晚了,還要討論劇情,多半夜都不愿睡覺。看文學作品也是這樣,當年任何一個有影響的短篇小說或散文都不會被我們忽略。”[195]

就在這時,振奮人心的消息接連傳來。1980年3月,張煒的短篇小說《達達媳婦》在《山東文學》第3期發表。這是張煒在省級刊物上發表的第一篇作品,刊物本身又是山東最重要的一份文學月刊,其意義自不用說。這個短篇原來叫《小河默默流》,是編輯把它改為《達達媳婦》的。那條小河,當然就是蘆青河。

雖然樣刊收到得較晚,但他們看到這期刊物時還是非常激動的。刊物在同學們手中快速流傳,大家都紛紛向張煒表示祝賀。張煒用稿費請了一些文學社的朋友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飯店相聚,大家一醉方休;他還買了糖果帶到教室,放在前排課桌上,請同學們品嘗。[196]

1980年5月,他們的第2期《貝殼》也印出來了。由于創刊號反響良好,這一期改由系里安排打印,形式上更加美觀。這期《貝殼》上不僅刊登了同學們的一些作品,還刊登了蕭平老師的《貝殼的啟示》、王志強老師的《貝殼與珍珠》。張煒的短篇小說《當我走上講臺的時候》也刊登在上面,這次他取的筆名是“寧伽”。這是張煒在《貝殼》上使用的第三個筆名。后來,他的長篇巨著《你在高原》的主人公便叫“寧伽”。這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從那個時候便埋下的一顆情感的種子,后來,這顆種子在《你在高原》中生根發芽并化作人物形象了。

兩年的時光是多么短暫,轉眼之間就到了畢業的日子。1980年7月,張煒和同學們畢業離校,各奔東西。但母校也像母親一樣,成了他們終生的情感紐帶。他們當年創辦的文學社和文學刊物,后來雖然時斷時續,但至今仍然頑強地存在著。這里面記錄著他們的青春印記,也綿延著他們的文學血脈。

我們今天回首張煒為期兩年的大學生活,時間雖短,還是相當重要的。在這里,因為文學和集體生活,他找到了自己青春活力和生命激情的最好噴發點、燃燒點。煙師兩年,他像一頭饑渴的小獸,一步步走進知識的山坳;又像一條快樂的游魚,一頭扎進文學的海洋。他積極向上、寬容大度,也執拗堅定、絕不妥協。他在廣泛的閱讀和真誠熱切的討論中升華自己的文學理想、提煉自己的文學觀點、找尋自己的文學陣地;在辦社團、組稿件、編刊物中學會與師長、同學、朋友等交流溝通,增長自己的人生歷練與合作共事的才干;也在一些人的冷眼旁觀、冷嘲熱諷中鍛煉自己的耐力和定力。正像他的同學馬泉照所說,張煒成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心胸寬廣,寵辱不驚。他既不會在讒言前裹足不前,也不會在榮譽前忘乎所以,就這樣一路走來,成就了今天的輝煌。其他人之所以沒有成功,除去天賦的原因,就是在這兩點上做不到他那樣,用老百姓的話講:‘擔不起。’”[197]

就這樣,一個文學新人就要從這里啟航了。他將要走出一個怎樣博大遼闊的世界?很多人都在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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