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行至岳陽城下,岳陽城不大,卻因岳陽樓而成為文人騷客流連忘返之地。有詩曰: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
“老乞丐,聽你說了一路岳陽樓,這到了你的地盤,你怎么都得盡一下地主之誼吧?!彼巫屟垡娭约旱你y錢不斷被老乞丐揮霍,心中自是難受,想要從老乞丐那摳點出來。但老乞丐又怎能讓他如愿,回道:“此前可是說好,到了君山將銀錢還你,你小子這么快就開始想著回本?”
“你可別忘了,你還欠著我八壺酒,別到了君山,你還得倒找銀子給我?!崩掀蜇M不在乎道。
宋讓一時語塞,哪里能料到是這般結果,這一路聽老乞丐講述江湖之事,又或是與他切磋功夫,每每在老乞丐欲擒故縱之時,宋讓不得不許下兩壺酒。雖是許下不少酒錢,但對宋讓來說,卻是收獲頗豐。老乞丐看上去雖不靠譜,卻知曉極多,或許是在江湖闖蕩時間太長,又或是其他原因,各門各派各種秘辛,說起來如數家珍,特別是對幾個有名女俠,更是了如指掌。老乞丐武藝也是極高,宋讓與其切磋多日,到得岳陽城時,也才能與其過上二十招。
“臭老頭,你那纏著我的功夫叫做什么?”宋讓現在想來依舊心有余悸,老乞丐纏人的功夫確實厲害,取自各種奇怪刁鉆的角度,將宋讓制得服服帖帖。
“那是我丐幫絕學,‘沾衣十八跌’,你別想了,這功法是不會傳于你的?!崩掀蜇づc宋讓一路走在熱鬧街道上。
“為什么?”宋讓問道。
“這功夫本就是丐幫不傳之密,能學的至少也得是九袋長老,你小子又不是我丐幫的人,怎么能傳你?”宋讓沉默,每個門派都有不傳之密,便是九劫師太傳授自己的亦是他人絕學,不會將峨眉的功法劍法傳于自己。宋讓腦筋轉動,又問道:“那有什么可以傳給我的?”
老乞丐停下腳步,看了眼宋讓,轉頭繼續走著。宋讓追上,笑道:“臭老頭,小子請你去岳陽樓,吃烤乳鴿。”
老乞丐一聽這話,眼中一亮,道:“吃了也不定傳你?!?
“吃了再說?!彼巫尵o跟上老乞丐步伐,一同上到岳陽樓。
岳陽樓高近七丈,前秦建樓距今百年,被稱之為“江南第一樓”,檐柱上掛“水天一色,風月無邊”,若是登高遠望,云夢澤波瀾景色盡收眼底,當得是“云夢天下水,岳陽天下樓”。
宋讓與老乞丐二人自是沒資格上到頂樓,只能于大廳中點上酒菜,老乞丐掏出銀子時,宋讓恨不得將牙咬碎,這樓是好樓,水是好水,銀子也是似水流。
“臭老頭,你上君山做甚?”酒菜上得極慢,這大抵是客多店家的通病。
“老頭也不知曉,只是執法長老傳信說有要事相商,特意召開君山大會,作為丐幫一份子,必然是要到場的。管他做甚,上官老頭哪次不是有些雞毛蒜皮的事,便要召開個君山大會。他自己年年歲歲呆君山,哪知道老頭我跑來跑去,累死個人?!甭犨@話語,老乞丐在丐幫中地位不低,哪怕現在私下,竟直呼執法長老上官長雨為上官老頭。
“臭老頭,你到底叫什么?小子與你一路走來,到現在還不知你姓名,怎的,你這姓名是見不得人還是怕太過如雷貫耳,將小子給震到?!彼巫屌c老乞丐相處半月,此刻才想起詢問老乞丐姓名。老乞丐這一路雖各種打罵嘲諷,卻實實在在教與宋讓不少東西??傔€一直叫著臭老頭,總有些過意不去。
“那倒也不是,反正你小子對這江湖所知不多,又怎會聽過老頭名頭。那都是江湖往事,不提也罷,不提也罷。”老乞丐并不作答,朝著忙碌小二喊道:“小二,怎的還不上菜,你就算先給上個酒也成啊,叫老子在這干等!”
宋讓也不著惱,說道:“聽你說來關于丐幫之事,我覺著吧,你丐幫最不是東西的便是那傳功長老?!?
老乞丐登時跳上長凳,指著宋讓鼻子罵道:”你個臭小子嘴是真臭,我……我們丐幫傳功長老怎的就招你惹你,讓你這般胡言亂語?!?
“你瞧啊,你與我說過執法長老上官長雨,掌棒龍頭付劫生,掌缽龍頭都大貴,偏偏是不曾講過傳功長老有何英雄之舉。想你丐幫好漢輩出,卻獨獨是那傳功長老不做好事,自然最不是東西。”理由極其牽強,奈何宋讓覺著這話有用處。
“呸,臭小子不當人子,你懂個葫蘆。傳功長老自然是傳功的,哪里需要多少英雄事跡來彰顯自身?”老乞丐接過小二送上的酒壇,給自己滿滿倒上,將酒壇放在一邊。
“傳功長老做傳功長老之前,必然也要在江湖上混跡混跡的,卻是一點消息也無,你個丐幫老頭,連他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岌岌無名,便不是東西,叫你個臭老頭都不愿提起他的姓名?!?
“白純易咯,這有什么不能提的。”老乞丐抹掉嘴角邊酒漬。
“哦。怎么也沒想到,臭老頭竟然有個這么文雅的姓名?!彼巫審睦掀蜇な掷飺屵^酒壺,看著愣愣看著自己的老乞丐,“白瞎了這么好的名字,實在與你這一身不符?!?
“你小子懂個葫蘆,丐幫的人就得這般率性而為,不在意吃穿住行?!?
“窮就是窮,扯這些有什么用,是不是還要贊你一句高風亮節兩袖清風什么的。”宋讓不屑,但也知曉這是丐幫傳統,便如各門各派都有自己衣著打扮,各地各郡有自己風俗習性。
白純易也知道宋讓只是在自己面前口無遮攔,遇著有外人時候,言行還是較為穩妥,而自己對宋讓又如自家晚輩一般,也不與計較。二人便還如往日一般吹牛打屁。
便在這時,岳陽樓門前一陣氣機鼓蕩,側頭看去,是坐在門邊一人發出。那人三十歲模樣,身著絲質華服,色彩艷麗,長發飄逸,卻是隱有一撮銀色,顯得桀驁不馴。而另一人手持大刀,濃眉大眼,絡腮胡茬濃密,身高6尺有余,膀大腰圓,目光兇悍,看上去便是脾氣暴躁,不易相處之輩。
那華服中年身邊同伴輕輕敲擊了兩下桌面,只見那華服中年對著持刀大漢冷哼一聲,不情不愿坐下。那大漢卻不饒過,將大刀扛在肩頭,嘲諷道:“小白臉,沒卵子?!?
華服中年又要起身,被其他同伴按住,只能對著大漢怒目而視。
大漢“嘿嘿”怪笑兩聲,也不再搭理華服中年,徑自找了桌坐下。
白純易低聲對宋讓說道:“那幾人可不簡單,雖然是沒有動手,但就先前散發出來的氣機,就絕對是個高手,那大漢不識得而已。若真要動手,你別以為那大漢五大三粗,應當是力大無比,不會撐過十個回合,就會被殺掉?!彼巫屄犙?,驚訝看向那幾人。
“回頭,小心被盯上。那幾人明顯有事在身,不愿多起波折,要真惹上,你小子也就不過幾招的事。”白純易畢竟江湖閱歷豐厚,便是一眼,便瞧出不少。
宋讓收回目光,暗自點頭,對于白純易的眼光還是比較信服。作為天下第一大幫的高層,不論身手還是眼光都不是現在的宋讓能比。
二人吃飽喝足,在一處渡口,白純易領著宋讓上了一條漁船,那船家對白純易頗為尊敬,想來應當同是丐幫之人,只是淡淡看了眼宋讓,便載著二人往君山劃去。
君山處云夢澤中,有名詩詞曾寫道: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便是說的這云夢澤。君山雖叫君山,卻不過一個小島,但有四臺五井三十六亭七十二峰,宋讓便當是游玩,看看這些個風景也是極好。
船家一路也不與二人說話,只是穩穩劃船。
“魚老頭劃船五十年,從沒出過問題,你擔心個葫蘆。”白純易摳著腳趾,全無一絲高手風范。
“倒不是擔心船只,就算是擔心也是無用,小子不通水性,況且這云夢澤如此壯闊,一眼望去,全是云霧繚繞,哪里能見著君山。既然到了云夢澤,若是只是如你這般躺在船上,豈不是辜負了如此美景?!?
“老頭怎沒發現你還有做窮酸書生的潛質?!卑准円邹揶淼?。
“書生是做不上的,窮酸倒是相當貼切,可不全拜你個老頭所賜?!彼巫屧诖^盤膝坐下,遠遠望著那看不著的天際,心思沉淀下來?!短逍慕洝愤\轉起來,似是比平日里更加流暢快速,體內氣機不斷循環往復,似是隨天地運轉而運轉,一個周天接著一個周天,停不下來一般。
白純易似有所覺,側過身子看向宋讓,暗自點頭,心道:“這臭小子也不知哪里學的內功心法,竟還有這般態勢,只是總覺著這心法并不完整。只是不完整的心法,已經有些恐怖,與丐幫擒龍功控鶴功不相上下,也就比非幫主不可練的地隕密典稍遜一籌。沒想到這臭小子會有這般境遇,若真將這心法練到高深處,也能成一方豪俠,若有機緣將這心法找全,真是不敢想象。”
“所幸臭小子心性純良,善惡分明,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他日若有人將其引上正途,興許又會是一個宋世定,再不濟,也能懲一方惡霸,扶一方清明。若是被人帶入歧途,呵呵,那江湖上可就不那么太平了。”
“近些年,江湖上哪還有什么太平,到處事端橫生,照臭小子所說,那九劫老尼姑竟都被人殺害。多年相交一場,沒想到老尼姑落得如此下場,好在是遇到臭小子,還將骨灰帶回峨眉,也算是落葉歸根。只是不知老頭能不能撈到個比老尼姑好些的結局。峨眉,峨眉……”
“江湖上太多事情已經讓人看不透徹,哪像三四十年前,那會江湖便是江湖,那純粹的江湖,只知道打打殺殺,只知道摸魚抓蝦??床煌福媸强床煌?。”
“或許真是老了吧,江湖該是年輕人的江湖,眼見著這幫老東西一個一個都去了,估摸著老頭也快了吧。九劫老尼姑沒了,打鐵的吳老頭也沒了,耍劍的沈摳門都沒了快十年了。哦對了,還有死光頭,好死不死非要做那勞什子主持,屁股還沒捂熱,就見佛祖去了。要是隨我們一同喝好酒吃燒雞,說不得能多活幾年。如今那時候的就剩下老頭和臭道士了,那倆不知是生是死的不算,估計也差不多了。”
“呸呸呸,忒不吉利,怎的想著想著就想到這些,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老頭我自己掌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魚老頭,你還能撐幾年船啊,守著這破船五十多年了,本該是享福的年紀,瞧瞧你,好好的放著重孫不抱,非要過來撐個破船。”白純易對著魚老頭說道。
“老了,不愿呆在兒孫身邊,哪天撐不動了,自己往這大湖里一躺,也就過去了。”魚老頭慢慢撐船,渾濁的雙眼看向遠處,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
“確實是老了,許多事情便不愿意去做,不愿意去想。你這想法倒是極好,在這云夢澤往來一輩子,末了,沉下去,也是不錯,那些個魚啊蝦的,興許也識得老頭,吃的時候還能嘴下留情,留老頭一個全尸?!?
“老頭我或許能留個全尸,白老頭你就莫要奢望。你這輩子都不知吃了多少魚蝦,還在這舔著個臉混臉熟。也是,確實臉熟,那些魚蝦可不就記著是你個老大不死的吃了它們親戚長輩嘛?!?
“不與你這老頭講話。”白純易又躺下身子,好似只有這樣,才會不去想這些那些的。
云霧漸漸散了,君山漸漸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