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無知(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 米蘭·昆德拉
- 1713字
- 2022-05-10 00:01:23
回歸(retour)一詞,希臘語為nostos。Algos意為“痛苦”。由此,nostalgie一詞的意思即是由未滿足的回歸欲望引起的痛苦。就此基本概念而言,大多數(shù)歐洲人都可使用一個源于希臘語的詞(nostalgie,nostalgia),另外也可使用源于民族語言的其他詞:如西班牙人說a?oranza;葡萄牙人則說saudade。在每一門語言中,這些詞都有著某種細(xì)微的語義差別。它們往往只是表示因不能回到故鄉(xiāng)而勾起的悲傷之情。Mal du pays(思鄉(xiāng)病)。Mal du chezsoi(思家病)。英語叫homesickness。德語為heimweh。荷蘭語為heimwee。但是將這一大的概念限于空間。然而,歐洲最古老的語言之一冰島語明確地區(qū)分了兩種說法:一個為s?knudur,指普遍意義上的nostalgie,另一個為heimfra,意即“思鄉(xiāng)病”。捷克語中除源于希臘語的nostalgie外,表達(dá)這一概念的還有名詞stesk和它的動詞;捷克最感人的情話是:styská se mi po tobě,即法語j'[ai la nostalgie de toi,意思是:“我不能承受你不在身邊的痛苦。”西班牙語中,a?oranza源自動詞a?orar(相思),a?orar又源自加泰羅尼亞語的enyorar,而該詞又由拉丁語的ignorare(ignorer)派生而來。通過這番詞源學(xué)的啟迪,nostalgie即可視作不知情造成的痛苦。你在遠(yuǎn)處,我不知道你怎么樣了。我的家鄉(xiāng)在遠(yuǎn)處,我不知道家鄉(xiāng)發(fā)生了什么事。某些語言在表達(dá)nostalgie這一概念時有些困難:法國人只能以源自希臘語的名詞來表達(dá),沒有動詞形式。他們可以說:je m'ennuie de toi(我由于你不在而心煩),但s'ennuyer一詞弱而冷,總之太輕了,不能表達(dá)如此沉重的情感。德國人很少使用希臘語形式的nostalgie一詞,喜歡說Sehnsucht,意為“對不在之物的欲望”,但Sehnsucht既可指存在過的也可指從未存在過的(一次新的冒險),因此并不一定就會有nostos的意思。要使Sehnsucht一詞含有揮之不去的回歸念頭的意思,就得在該詞后增加補(bǔ)語:Sehnsucht nach der Vergangenheit,nach der verlorenen Kindheit,nach der ersten Liebe(對過去,對逝去的童年,對初戀的懷念)。
思鄉(xiāng)之情的奠基性史詩《奧德賽》產(chǎn)生于古希臘文化的黎明時期。我們再強(qiáng)調(diào)說明一下:尤利西斯這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冒險家也是最偉大的思鄉(xiāng)者。他去參加(并不太樂意)特洛伊戰(zhàn)爭,一去就是十年。后來,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故鄉(xiāng)伊塔克,但諸神的陰謀耽擱了他的歸程,前三年里充滿了神奇的遭遇,后七年里他則成了女神卡呂普索的人質(zhì)和情人。卡呂普索愛上了他,一直不讓他離開小島。
在《奧德賽》的第五歌中,尤利西斯對她說:“不管珀涅羅珀有多莊重,但與你相比,就談不上什么偉大與美麗……然而,我每天都在許一個愿,那就是回到那里去,在我的家園看到回歸之日!”荷馬繼續(xù)寫道:“尤利西斯在傾訴著,太陽落沉;黃昏降臨:他倆又回到巖洞深處,在穹頂下?lián)肀鄲邸!?
伊萊娜長期以來的可憐流亡生活與此毫無可比之處。尤利西斯在卡呂普索那兒過的是真正的dolce vita,也就是安逸的生活,快樂的生活。可是,在異鄉(xiāng)的安樂生活與充滿冒險的回歸這兩者之間,他選擇的是回歸。他舍棄對未知(冒險)的激情探索而選擇了對已知(回歸)的贊頌。較之無限(因為冒險永遠(yuǎn)都不想結(jié)束),他寧要有限(因為回歸是與生命之有限性的一種妥協(xié))。
法伊阿基亞的水手沒有叫醒尤利西斯,而是把身上裹著床單的尤利西斯放在伊塔克海邊的一棵橄欖樹下,悄悄地走了。歸程由此結(jié)束。他精疲力竭,在沉睡著。醒來時,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雅典娜撥開了他眼前的迷霧,接踵而至的是沉醉;是對大回歸的沉醉;是對已知的迷醉;是讓天地間空氣震顫的音樂:他看見了兒時熟悉的錨地,看見了眼前矗立的大山,他撫摸著古老的橄欖樹,讓自己確信自己一直像在二十年前一樣。
一九五〇年,阿諾德·勛伯格[1]在美國待了整整十七年之后,一個記者向他提了幾個不善而且幼稚的問題:流亡生活是否真的會使藝術(shù)家喪失創(chuàng)造力?一旦故鄉(xiāng)之根停止提供養(yǎng)料,他們的靈感是否真的就會立即枯竭?
你們想一想!大屠殺之后才五年啊!勛伯格對那片故土沒有思戀之情,一個美國記者竟然不予寬恕,要知道當(dāng)年天下最恐怖的事是當(dāng)著勛伯格的面在那兒發(fā)起的呀!但是,沒有辦法,荷馬以桂冠來頌揚(yáng)思鄉(xiāng)之情,由此劃定了情感的道德等級。珀涅羅珀占據(jù)了等級之巔,遠(yuǎn)遠(yuǎn)高于卡呂普索。
卡呂普索,啊,卡呂普索!我常常想起她!她愛上了尤利西斯。他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七年。不知道尤利西斯與珀涅羅珀同床共枕有多長時間,但肯定沒有這么久。然而,人們贊頌珀涅羅珀的痛苦,而不在乎卡呂普索的淚水。
注釋
[1]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猶太裔奧地利作曲家,后入美國籍,十二音體系理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