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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只想坐下

  • 如雪如山
  • 張天翼
  • 21491字
  • 2022-05-09 11:50:25

早晨下的雪,到黃昏就臟了。車站廣場的雪像洗潔精泡沫堆在黑鍋邊上,大部分粘在人們為過年回家穿的好皮鞋鞋底上,進了售票廳、進站大廳候車室。熱騰騰的候車室里,有一千個人、三千包行李和一個詹立立。

離發車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人們就自覺從鐵椅子上起身,排在進站閘口后面,像長跑運動員等在起跑線后面。隔著六七個人,前面有個小女孩圍著她媽的腿轉磨,頭戴格格式的小牌樓發卡,黑漆漆旗頭板子,中間一朵大粉綢子牡丹花,兩邊兩條紅穗子。今年最火的劇是《還珠格格》,火車站的紀念品店拿還珠格格發卡當特產賣,滿架大牡丹,小女孩一看見就走不動道。再疼錢的爹媽也不會在年根底下疼錢,孩子們纏鬧來一個小牌樓,一頂上,立刻小心翼翼用腳心找路,仿佛踩上了透明花盆底,只欠一個皇阿瑪來認領。詹立立身邊的行李箱里,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格格發卡,給老家表妹買的。

她往身邊拽拽箱子,把手里提包擱在箱子上。提包死沉死沉,手指尖都勒白了。包不是她的,是她同學孫家寶的,她自告奮勇拎著,讓孫家寶騰出兩手吃東西。孫家寶一手拿薯條,一手拿漢堡,邊吃邊說,重吧?沒事,你放地上唄,那包里有個桃罐頭,我坐火車就愛吃個罐頭。立立說,沒事沒事,也沒多重。

她跟孫家寶原本不熟,同院不同班,老鄉也不是老鄉,幾個班一起上大課,聽點名聽多了,知道有這么個人,上學期坐過一次前后排,傳表格傳材料,相視一笑,頂多是這樣。那怎么突然熟到并肩站著候車的呢?就因為坐火車。快過年了,全城外地打工的人、外地學生都要買票回家。一個月前,女班長挨屋發火車票,立立端著盆洗漱回來,接了票一看“無座”兩字,一屁股在床沿坐下了,盆濕漉漉地擱在枕頭上。二十個小時車程,沒有座位,怎么熬?班長坐到她身邊,說,瞧你這運氣,班里數你路遠,還就你是站票,你咋就不多勾個備選呢?硬座沒有,臥鋪肯定有的噻!

她搖頭,說,臥鋪……貴嘛。

學校發的訂票表格,最后一格是備選:無座、硬座、硬臥、軟臥。如果同意備選一張硬臥,就有多花幾百塊錢的危險,她只勾了無座。學生火車票本來打五折,但臥鋪的學生票,只能減掉硬座的半價的錢數,像一種官方提醒:花著爸媽的血汗錢,還想躺回家,是不是太奢侈了?

車票擱在她大腿上,肉粉色,像豁開一個方方正正、露著嫩肉的傷口。班長嘆氣,說,咱班男生有人認識“黃牛”,我喊他們幫你弄一張臥鋪吧?立立又搖頭。班長簡直要生氣了,你心疼那點錢干么子噻?你說你……

過夜的火車,即使坐硬座都很煎熬。硬座的硬,是個很妙的定語,不是座位硬,是人硬,不用多,坐上幾個小時,腰板、膝蓋、腿腳,就僵硬得跟棍棒似的。無座跟硬座一個價錢。硬臥比它們貴一百五十二塊錢,那一夜她屁股的歸屬,值不值一百五十二塊錢?

值不值得,她說了不算,因為錢是爸媽給的。叫起來是爸媽,實際是叔嬸。爸媽給她說過一次:你也可以叫“那邊”爸媽,但即使那時她才小學二年級,也懂得這種“可以”其實是“不可以”。她一直堅持叫“那邊”大伯和大伯娘。前兩個寒假她先坐短途火車到大伯夫婦做買賣的城市,住幾天,再一塊回老家。今年大伯夫婦的麻辣燙小店虧了錢,大伯又犯腎結石,一個月前就回了老家。這是她第一次自己面對春運。

填“備選”之前,她給爸媽打過電話。她爸媽一直在鄭州陪讀,陪她弟上武術學校。她說,爸,我學校沒給訂到座位票,我補訂一個鋪位票好不好?她爸很豪邁地說,年輕人,出力長力,補啥補?沒得座位就沒得座位,吃點苦也不壞,梅花香自苦寒來。再說那么大個火車,哪兒還坐不下個你。她不再說這事。她知道弟弟進武校交了好大一筆贊助費。

所以立立不想答班長那句話,為了掩飾這個不想,她把枕頭上的盆拿下來,彎腰塞到床底。枕頭濕漉漉的,像預先替她愁哭了。班長忽然想到什么,手在她大腿上一拍,我給你講!你知道隔壁班的孫家寶吧?胸脯挺大、夏天老穿吊帶背心上課那個。她跟你坐同一天同一趟車,訂到了硬座——咱院的票是我給一張張分到各班的。

立立抬起頭。班長的小肉手又在她腿上拍一巴掌,另一條腿上的票輕微震一下,方形傷口里的無形神經也跳一下。我男朋友老趙,跟孫家寶是老鄉。他們老鄉聚會上,我跟她聊過天。她人不錯,你去跟她套套近乎,讓她照顧照顧你,哪怕給你擠個椅子邊邊坐呢。而且她家近,夜里就下車,她下了,你不就能坐她的座位了嗎?

孫家寶人白白的,敦敦實實的,油乎乎頭發往后梳成一把抓,鼓腦門上總有個高光點,愛笑,嗓門敞。女生之間的友情要搭建起來,有時是很快的。瓜子話梅請請客,食堂里面對面吃吃飯、掏掏心窩子,再來杯珍珠奶茶一澆灌,第二天就能替對方在大課上答“到”,第三天兩條胳膊就挽成麻花了,就親親熱熱逛后街飾品店去了。

這姑娘人還真不錯,雖然明擺著詹立立有求于她,她也沒擺起架子,死吃人家一口。立立請三次,她懂得請回去一次。她唯一不太好的地方,是嘴不好,有時話特沖,好像一塊饅頭給人塞嘴里,噎得人一愣,不知道該咽還是該吐。就比如現在等在候車隊伍里,她一邊吃薯條一邊說,哎立立,車站這個麥當勞會不會是假冒的?我怎么覺得這薯條味兒不對呢?跟我以前吃的味兒不太一樣。

薯條是詹立立請的。她心里嘆氣,孫家寶也真是的,這種話怎么能隨便說?這么說,是嫌別人不會買?還是故意貶低薯條,就不用領情了呢?

她說,不會,肯定是真的,麥當勞哪有假冒的?他們不敢。

好在,隨便說話的人也隨便忘話,話說完就不是她的了,誰愛撿心里誰撿去。孫家寶低頭叼住一根薯條尾巴,像拎出一根煙似的,揪出一整根,嘴唇抿啊抿,一寸寸把薯條吃進去,她常有這種無來由的嬌憨小動作,自個兒逗自個兒開心,兩眼凈是寵著自個兒的笑,看著立立,把薯條盒往前一遞,你也吃嘛。

立立說,不啦,我中午吃得多,現在還飽著。“請別人客”的東西,她從來一口不沾,送人情就得送個完完整整的,再“吃回來”一點?那不是她詹立立的作風。

她又瞄了一眼“格格”。小女孩正隔著人,眼巴巴地看孫家寶,一轉身,撲在她媽大胯上,大聲說,媽媽我要吃方便面我要吃方便面!她媽從身上撕她下來,一手按著五六個月的肚子,說,別鬧,你看弟弟多乖,一點不鬧,面等上車再吃,啊。立立想,原來肚里是弟弟,怪不得……她媽生弟弟之前之后,也對她好過一大陣,夸她“真會引”,新衣新鞋緊著買,摔碎暖瓶都不挨打。

一陣騷動,風吹樹葉似的傳過來,檢票進站了。人們紛紛彎腰,把腳邊的行李提上、背上、扛上、挑上。立立說,你吃你的,我給你推箱子。孫家寶嘴里嗚嗚,忽然小步跑到最近的垃圾筒處,將剩一半的薯條往里一拋,手勢干脆漂亮,她跑回來一伸手,把挎包接過去。隨人群蠕向前方,路過那個垃圾筒,立立把臉掉到另一邊。

一過檢票閘,人都跑起來,像被獅子攆得狂奔的角馬群,好像上火車不是憑票,是憑賽跑名次,排前面才走得了,排后面的就要被丟下。腳步聲和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在天橋甬道里混響成一片,立立的身子被后面超過的人撞得一晃一晃。她倆步伐越來越大,最后也跑起來,加入這莫名其妙亡命起來的隊伍。孫家寶邊跑邊小聲咯咯笑。

月臺頂棚上的大燈亮得人心慌,孫家寶說,上次我坐這趟車回學校,車上有個列車員,老帥了,眼睛像劉燁,嘴像金城武,也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碰上;罐頭真夠重的,上車咱先把它宰了吃;你知道車廂里最煩的是什么人?三種:打呼嚕的,抱小孩的,腳臭還非要脫鞋的。但愿咱車廂里沒有……

立立顧不上捧哏了,她的心越走越重,等一上車,她將正式成為無處可去的人。

上車一拐彎,一股熱騰騰的肉味撲到臉上。她們隨著前面的人挪兩步,停下,再挪。孫家寶手里捏著票,像琢磨謎面一樣念著座位號。謎底揭曉:她的座位在一排三連座的最里邊,靠窗。

靠窗是最好的座位。下圍棋講究“金角銀邊草肚皮”,擱在火車座位上也適用,靠窗位是金角,困乏了,一歪,連頭帶身子倚著壁板,舒舒服服,簡直等于半個臥鋪;靠走道邊的座位,勝在方便清凈,也有半邊可以舒展身體手腳;中間的位置最差,兩邊都是人肉,那種軟中帶硬的擠迫,最讓人心煩又疲勞。孫家寶拿到的本來是金角,但要再給立立掙扎出一條能坐的地方來,金角就不如銀邊了。

面對面六個位子,其余五人已經坐滿,孫家寶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面,暫時站住,沒進去坐。立立也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面,堵在過道里,拿后背頂住擠蹭和各種口音的牢騷話。孫家寶輪番把那五個人看了一輪,眼睛盯住對面一排最靠外的黝黑男人,甜甜地送個笑,叫道,大哥!咱倆換個位置好不咯?我是靠窗的,靠窗的舒服。

這是以己上駟,易彼下駟,沒不成的道理。男人欣然說,行!起身坐過去了。五分鐘之后立立才明白,孫家寶為什么跟對面人換,不跟自己這排換:這邊兩位,一個四十多歲脖子上一圈金項鏈的壯大漢子,一個胖婦;對面兩位一男一女,看臉就知道是學生,清瘦,能騰出的地方多,而且是“自己人”,也好打商量。果然孫家寶一說“同學幫幫忙擠一下好不好”,靠窗的女生立即拎起座位上的帆布包放在腿上,兩個屁股此起彼伏地一挪,半尺座椅就省出來了。

那塊白布包裹的椅子面,像憑空長出的一塊雪地,珍珠奶茶、薯條和立立巴心巴肺經營出的情誼,在這一刻終于有了實體化身。孫家寶一巴掌拍在上面,表功似的大聲說:來吧,快坐!

立立不斷說謝謝謝謝,脫掉羽絨服,把體積削掉一圈,抱著衣服,把身子安排下去。正著坐比較吃力,她調一下坐姿,臉朝外,膝蓋朝過道支出去,坐穩了,如釋重負,這重負是她自己。現在,她也有了一個彌足珍貴的、肚臍高的視野,可以帶著淡淡的優越感,跟等高的眼睛一起看站著的人了。

車里已經黑壓壓的,人還在上,像珍珠奶茶的黑圓子在吸管里一頓一頓地行軍,應和不可抗拒的吸力。還不光是人,人都提著背著扛著挑著,猶如搬運餅渣的工蟻隊伍,因此一個人往往要占兩到三人的空間。一些無座的人挑中一個地方,手扶椅背,就站住不動了。過道里的人肉密度逐漸上升,湯變成粥,粥變成飯,最后稠得瀕臨凝固。離開車時間還剩四分鐘,隊伍還有小半截耷拉在外面,像嘴角掛的殘粒,很有被一把抹掉的危險。一陣推搡出的波動,從門外拐著彎傳進來,前面人吼“別擠了”,外面的人焦躁地嚷“往里走”。玻璃窗蒙著一層毛毛霧氣,靠窗的人揮手抹出個扇面,扇面上是一幅《徙民圖》。

天南地北的口音議論:外搭還有十幾來號咧,哪能上得來?上得來,莫麻搭!媽媽喲,這好多人擠到一堆兒,好嚇人哦。明兒個就好了,后半夜過鄭州,過完鄭州車就半空了。

立立的腿從椅子邊界探出一截,她頻繁地起立,給人讓道,渾身是生怕礙事的知趣。折騰一陣后,她干脆站著不坐了。孫家寶在后面扯她毛衣后襟,你快坐下,別動。

又要等一會兒,立立才明白為什么“別動”:火車上每個容得人的孔隙都不會被剩下,她不填,馬上有人填。兩分鐘后,她收腿空出的地方楔進一個無座的男人,身子整個偎上來,胳膊肘支著椅子脊背,“思想者”一樣手托腮幫,擺定舒舒服服一個姿勢。她再想坐,坐不下,用膝頭頂了一下,那人巋然不動,巴掌托著的嘴里冒出幾句惡聲惡氣的話:他媽頂什么頂?我也沒地兒挪動!你等會兒,等他媽人過完了!

她只好轉身,不轉,胸脯就送到人身上去了。她面向窗戶,手撐小桌,把自己支在一個將要傾倒的站姿里,看窗上的扇面。扇面圖里多了個人,一個穿藏青制服大衣的高個兒列車員。他做著很大的手勢,讓最后三四個實在擠不上去的人往另外的門走,又高舉一根食指,指向拱廊頂上掛著的大鐘,意思是就要開車了,快走。帽檐下的臉一轉,讓頂棚投下的燈光照住了。

所有的感情,事后都被認為是一見鐘情,然而這時候立立只能看清他右臉:一條黑眉毛抵著太陽穴、一顆女性化的毛茸茸大眼,整個扇面為之一亮。他幫一個帶倆孩子的媽提起紅藍條紋蛇皮袋,領她向另一車門跑去,跑出畫幅邊緣。開車十五分鐘后,立立再次見到他,才看清左臉,把那個第一印象補全。

她先聽見的,是車廂那頭響起的聲音:檢票!請把車票身份證準備好。聲音脆亮,抖擻得很。孫家寶說,哎呀,列車員來了,咱問問他有沒有螺絲刀。她那個桃罐頭折騰半天了,打不開,前后左右幾個人都饒有興致地擰了一遍,像凡人試拔亞瑟王的寶劍。

就這一刻鐘里,前后左右幾個人交換了你老家是哪、念書還是工作、耍朋友沒有等等信息,連“思想者”都加入了。四個學生互報了學校院系。那兩人對孫家寶說,我們去你學校聽過講座,你們食堂的菜真好吃。

孫家寶說,那你去的肯定是三食堂,我們大食堂和西苑食堂廚子,都是養豬場飼養員改行的,那菜炒的!肉都是大肥肉,一嘟嚕一嘟嚕跟葡萄似的。

婦人說,哎喲,你們這些娃娃,嘴巴刁喲!我在工地上做飯,哪頓菜里不見大肥肉,工人都要敲碗邊、“嚼球毛”的。

跟孫家寶換座位的黑男人說,人家大學生,哪能跟農民工比?人家將來都是公務員,要坐小車,吃酒桌子的。

女學生說,我可不愿意當公務員,我想去云南大理開一家客棧。幾個人笑開了,“思想者”說,放著人上人不當,開旅館鋪床疊被伺候人去?這話可別讓你爹媽聽到。

車中段有人高聲說話,跟列車員爭執起來了。人們都抻長了瞧,有些人急匆匆站起來,鉆到人縫里,搶能看得更盡興的位置。悶在火車里,每一場熱鬧都珍貴得很。只聽一個男人說,我有票!補啥補?

列車員說,您買的車票的區間,是鄭州到新鄉,請您到列車長辦公席,補上始發站到鄭州的票價。男人說,那你就當我是從鄭州上的咯!

遠遠近近響起笑聲。列車員說,這不行,咱們客運有客運的規章制度,請您配合一下,主動補票。立立欠身看一眼,認出了帽檐下的大花眼。他的嗓音獨特,亮堂堂的,好像喉嚨里藏著個小燈泡。

逃票的人頭往旁邊一側,表情煩躁,像被迫說出本想給對方留點面子的事。又不是我非要逃票!春運票不好買啊,票還不是讓你們鐵路上的人倒賣給黃牛了!我們也沒辦法。你們又不差我這幾個錢,你們鐵路賺我們老百姓的錢還不夠多?車上盒飯賣那么貴,講理嗎?還有,我問你,無座的票憑啥跟座位票一個價?!公平嗎?周圍有起哄的人也紛紛附和。年輕的列車員被孤立了。此人口口聲聲“我們”,想把輿論煽動起來,躲到“我們老百姓”背后去。

列車員聲音穩穩地說,票價是鐵道部定的,有意見您可以打電話質詢,但是要說公平,別的旅客都是規規矩矩買全價票,您只花一站的票錢,想跟別人坐一樣的區段,這樣對別人公平嗎?

這一招真高明,反過來把他孤立于人民群眾,立立在心里鼓掌。四周靜了,逃票人語塞,他身邊一個老鄉重重地“嗨”了一聲:沒幾個錢,莫丟人咧!快快,我幫你補上算?!列車員同志,補多少錢?說著就歪身掏褲兜。

兩人廝打起來。逃票人說,哥,我又沒說不補,你快收咧,行啦我自個兒補去行了吧。列車員說,非常感謝您對我們工作的配合,請到十六號車廂列車長辦公席辦理手續,待會兒我再來查驗。

那人走之前,嘴上還要找點便宜回來,說,你這小子嘴頭挺行啊,真是母牛不生崽——牛×壞了!

人們大笑,對這場熱鬧非常滿意,有波折,有高潮,最后還抖響個葷香的包袱。列車員轉向下一個人,臉色平靜地說,請出示車票身份證。

人們陸續收回腰身和目光,意猶未盡,議論起自己聽過的逃票成功案例。孫家寶趴到立立耳邊說,就是他!立立說,誰?孫家寶說,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這趟車上有個特帥的列車員,眼睛像劉燁嘴像金城武?就是他。我說得沒錯吧?像不像?

那人走得越來越近。孫家寶她們把學生證壓在車票上,握在手中,等著,紅底燙金的學校名字,跟一塊塊霓虹燈板似的,一下閃進四周圍人的眼里。高考苦了一番,為的什么?不光為了四年后院長把學位帽的穗子往邊上一撥、遞來的那一張文憑,也為了眼下這種跟“普通人”分隔開來、揚眉吐氣的時刻。這種時刻不多,得珍惜。四周圍的人斜睨著,臉上含笑,表情是有點羨慕,有點輕蔑,有點同情——就讓娃娃顯擺一下吧,當大學生也就能風光這幾年,上了社會還不都是灰頭土臉打工仔。

列車員擠過來,在兩排座椅中間站定,從伸出的手里挑了一只,接過票和身份證。立立仰頭盯著,帽檐下的圖景終于看清了,兩只眼睛兩潭湖,睫毛是圍湖栽種的蓊郁草木,鼻子隔在中央,寬寬一道山梁,還有一顆圓溜溜、肉騰騰的灰痣,臥在眉叢里。她聽家里愛給人看相的舅姥爺說,那叫“草里藏珠”。這副好面孔,該擱在質地更好的扇面上,出沒在這烏糟糟車廂里,有點浪費了。但怎樣算“不浪費”呢?她也想不出。

他察覺到她的凝視,眼睫毛一挑,眼珠朝她瞟一下,垂下眼皮,好像簾子掀開,里面有個臉蛋一閃,又不見了。

他先查對面那排的人,一言不發,查到立立她們這排,依次看了里頭兩人的學生證和票,說,上個車廂你們學校的同學特別多。還學生證時叮囑,你倆的票是南站,記著南站跟北站不一樣,先到的是北站,別下錯了。

人們都發現了,這個列車員跟學生有股不一樣的客氣,總要和顏悅色地嘮兩句。他拿起孫家寶的學生證,說,好學校,我們系統的副總就是你們學校畢業的。孫家寶說,我知道,禮堂墻上榮譽校友照片有他。帥哥,我這站幾點下車啊?

列車員說,正點是凌晨兩點五十到站,還有四個小時。

孫家寶說,車晚點沒有?

剛才待避特快,停了十七分鐘,不過再過幾站能追回來。好了,證件收好哦。

立立把學生證和票遞上去,她有種錯覺,他是故意把她留到最后一個,像那種心數很多的小孩,把預估最有趣的禮物盒留到最后拆。翻開學生證,頭一頁有一寸照,他的目光在照片和人臉上折返跑了幾趟,很嚴謹地驗明正身似的,她又想:不會是借對照片的機會看我吧?他再翻一頁,念道,生命科學學院,你們這學院都學什么啊?立立說,就學“生命”。

“生命”能學四年?

怎么不能?植物動物微生物,細胞生物,分子生物,能學一輩子。

孫家寶說,我也是生科院的,你剛才怎么不問我?

列車員不抬頭地一笑,那頁上就算印滿五號字也該看完了,幸好他在荒謬邊緣合起學生證,連票還過來。詹立立是吧?這名字真不錯。立是獨立的意思?

不是,我爺從《論語》里給取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

孫家寶說,嗨,帥哥,能不能幫個忙?

為旅客服務是我們的義務,請問您需要什么?

我有個罐頭打不開,你有沒有工具?

讓我看看。

孫家寶興沖沖從桌上捧起桃罐頭給他。他的手很大,一下把罐頭拿小了,幾個長長指頭捻著瓶肚子,在手心里轉一圈。立立心里替那個罐頭覺得舒服。孫家寶說,大伙都擰不開,是不是需要螺絲刀?他說,這是旅行裝罐頭,不用刀。

他另一只手罩到蓋子上,兩手反著使勁,沒開。他甩著手說,得找東西墊墊,摩擦力不夠。立立的手一動,摸摸脖子上垂下的棉麻圍巾,沒說話。他的眼光立即掃過來,同學,你的圍巾借我用用?

手底下墊著圍巾,他又使了一回勁,罐頭蓋子“咯”響一聲,孫家寶欣然說,開了開了!哎呀帥哥你好厲害。他把圍巾遞給她,罐頭放回桌上,說,我們班組搞掰手腕大賽,我永遠第一,外號大力水手。好!很高興為您服務,請您留意廣播里的到站信息。

前一句是沖她說的,后一句沖孫家寶,于是立立又有一種親疏有別的錯覺……這些無法驗證對錯的猜想,像貓叨亂的毛線,留給她坐在半個屁股寬的座位上慢慢清理。被那只手摸過的圍巾再戴回來,成了活物似的,又像那手的無形的一部分還留在圍巾上,風吹草動地搭著脖子。

孫家寶伏在她背上,小聲說,好帥耶,是吧?咱院的男生誰要長這么張臉,絕對是院草了!我絕對倒追。

她含糊說,他眼睛還行,大花眼。

大花眼什么意思?

我們那兒管大雙眼皮叫大花眼。男人長這種眼干嗎呢?簡直浪費。她又違心地找缺點,說,不過他臉太瘦太尖了,還有點駝背。

我就愛看小尖臉。哎,他是不是有點喜歡你,跟你嘮那么多句!

怎么可能?他們列車員每天還不得見一萬個人,說一萬句話?人臉估計在他們眼里都是馬賽克……那他還給你開罐頭呢,算不算喜歡你?

孫家寶說,對,罐頭!來,你用我的叉子吃,好不好?……

開車一小時之后,人們已經開始各為彼此的娛樂,聊天、打撲克、吃瓜子、看書報雜志、戴耳機聽歌、織毛活兒,還有女人端著竹篾繃子繡花。車廂宛如一個狹隘與傖俗的移動展覽館,能聽到所有熱門的偏見、女演員的風月新聞……有些人只是呆坐,兩眼半開半閉,沉浸在混沌中。立立也是呆坐者,她其實帶了書,在行李箱里,但她不想拿,她預感到跟那個列車員“還沒完”。雨將落未落,懸念像雨滴懸在半空,她只想把懸念當一顆話梅,盡情地咂吮,滋味無窮。

二十年后擁有智能手機的人們,再也不會呆坐,再也不會無事可做,一部手機等于一個影院加游戲廳再加無數難以名狀的啥啥啥。里頭全是麻辣火鍋,中辣、巨辣、變態辣,清湯寡水的、粗糧小菜的,早就倒閉了。人們愉悅地上繳全副精神和注意力,交給手機:“來!刺激我!震驚我!”就像把一整攤肉體交給推拿師,自己不用動,別人揉一把,驚動一下,渾身揉,渾身心驚肉跳。在事和事的縫隙里,他們等不及地跳進手機屏幕。鯨每隔一陣浮出海面透氣,他們每隔一陣需要一猛子扎進手機里透氣。所有人都有一張手機照亮的臉,千人一面。他們永不會無聊。他們醉醺醺地,享受這目不暇接的無聊。

立立背后開了斗地主,“對子”“四帶二”地紅火起來,幾個無座的人站在椅子邊看歪頭胡。一局完了,孫家寶像在飯桌上讓菜一樣,轉頭說,立立,你玩一把!

她說,我不會。

孫家寶反倒更來勁,不會我教給你!你抓牌,我教你怎么看。

她笑道,我可笨了,你可教不會!你快玩吧,我打水去。

她起身,“思想者”剛往前拱一點,孫家寶麻利地一搬屁股占住空,笑道,大叔,別頂呀!讓人還以為你欺負小姑娘呢。好男不跟女斗,你說嘞?她兩手撲克洗得啪啪響,響得跟打耳光似的。“思想者”也笑了,哎喲,這妹子嘴巴賊厲害,你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哦。

立立拿了孫家寶的粉紅色“Hello Kitty”杯、自己的白保溫杯,又跟里面兩人說,我幫你們打水吧,你們出來不方便。這是對人家替她省座位的報答,那兩人道了謝,遞出杯子。她抱著四只水具剛要走,對面的金項鏈男人冷不丁手一伸,往她胳膊彎里放了個豬肝色保溫杯,他若無其事地說,大學生,學雷鋒咯!她說,哦,行吧。男人朝孫家寶說,美女,發牌發牌。

她穿人墻而出,艱難鉆出好幾步,一團遲到的怒氣才緩緩成形。一部分氣別人,更多的是氣自己:憑什么讓人隨隨便便就使喚了,就占便宜了呢?你為什么總這么好說話呢?……

她用軟綿綿的嘟囔“對不起讓一下”開路,一點點往前鉆探,各種口音的抱怨如碎石飛濺,開鑿出的縫隙,在身后迅速閉合。有些區域立著的人少,坐著躺著的人多。過道的地板根本看不見,橫躺的人,腦袋和小腿伸到兩邊座椅下,只留一段腔子,丟在行李和鞋子之間,死了一樣任誰踩也不動,為了回家人不得不跟自己的肉體斷絕了關系!

她靠鞋尖連撥帶撬,東一跨西一跳地插針,跟個跳棋似的往前走。在這樣誰都拿自己不當人、當樣東西的氛圍里,很容易失去對肉體的尊重。她開始還不好意思,像個不會下棋的人,猶豫半天,哆里哆嗦走一步,但很快腳尖果斷起來,狠起來。就這樣不知挨了多少胳膊肘,感覺已經走了一半西天取經的路,車廂連接處的茶水爐還遠得像凌霄寶殿。

差幾步路的時候,她停在兩個摞起來的蛇皮袋旁邊歇腳,理一理懷里東倒西歪的水杯。前面一片黑壓壓之中,忽有一張臉轉過來,像明月從烏云后面露出。

她毫無準備地接住一個微笑,又完全是下意識地笑回去。

他飛快地笑完,轉頭去敲廁所的白鐵門。咚咚咚。旅客同志,請趕緊出來,車還有五分鐘到站,廁所已經停止使用了。周圍人看著,等著糾紛。里面沒聲音。他再敲,咚咚咚咚,聲音嚴厲了。旅客同志,請不要在廁所抽煙!您再不出來我就用鑰匙開門了!

三秒鐘之后,刺啦一聲,沖水的聲音,啪嗒一聲,門上的紅塊塊旋成綠塊塊,門開了。一個穿黑毛領皮夾克的男人跨出來,大聲說,×你媽,誰抽煙了?老子拉屎!還“用鑰匙開門”,你開個試試,你侵犯我隱私了懂嗎?哦,到站就不讓人拉屎?你們火車上蓋廁所是當飯館用的?對旅客這態度,我他媽投訴你去,你工號多少?

門是沖立立這方向開的,這個方向的人都能看到門里還沒散去的煙霧。然而沒人替列車員說話。有的時候維持紀律的人容易陷入孤立,因為大家認為有的紀律發明出來是讓人吃“虧”的,至少也是個招人煩的事,因此有硬脖子的頂一頂“紀律”,群眾喜聞樂見。

列車員并不回嘴,把門拽上,用三角形鑰匙鎖起。皮夾克男人在他肩膀上推一巴掌,問你呢!工號多少?叫什么名字?

就像自己也被推了一把似的,她在幾步之外開口了,大叔,你確實抽煙了呀,你看那煙氣兒都還在呢,人家又沒說錯!

那副不善的目光立即掃過來,她差點扛不住低下頭去。這種違反本性的對抗,令她整個肺腑都顫抖了,但又不完全因為恐懼。

列車員朝她投去重重一眼。皮夾克男人輕蔑地說,爺們兒說話,你插什么嘴,滾一邊去。這時廣播響起:戈州站馬上就要到了……堵在過道處的人們紛紛站起來,背包的背包,提行李的提行李,往車門口走。皮夾克男人氣勢洶洶的身姿被撞散了幾次,有人不客氣地說,讓路,讓路!

列車員以一種嫻熟的、有口無心的柔和語氣說,我們工作有讓您不滿的地方,請多體諒,不下車的話,請您回到座位上吧。皮夾克男人哼出一句,傻×,轉身走了。

她后背靠在壁板上,盡量貼得扁一點,讓下車的人從身前過去。他走到車門口準備開車門,在人叢中間,又朝她笑笑,嘴角往下感慨地一捺,是對剛才那一遭的總結。不管笑成什么形狀,那兩條嘴唇都好看得不行。

她摟著杯子一直等,等車門打開。火車像鬧肚子似的,急急排泄了一通,又狼吞虎咽了一通,門再關上,車再開動,等廁所前過道里重新擠滿,等人們站定坐定,她才走向茶水爐。

茶水爐在乘務室旁邊,爐子跟前空出了一小塊地方,人們怕被燙著、濺著,擠得再難受。也不往前湊。她把懷里杯子一個個放在地上,再一個個拿起來裝水。糊著水垢的龍頭里,落下一道細流,比牙簽粗不了多少。等的時候,她透過門上玻璃往小房間里看,墻上掛著藏青制服大衣,好像有個人在那兒垂頭面壁;墻上固定著一截皮革椅子面,前面一個小桌。明亮的燈光,籠罩那一平方米多的地方,像那種有亭臺樓閣的水晶鎮紙。她用想象在里面擺上一個人,想象他在其中度過清醒、睡眠及其間的無數小時……水流砸出的調門尖起來,杯滿了,她關了龍頭,擰上蓋子,換第二杯。

換到第三杯,覺得后面有人,回頭,看見他端著一個方便面紙碗,朝她一笑,剛才謝謝你啊。

她不動聲色地羞窘了一下。應該的。你們是不是經常遇到那種不講理的人?

嗯,經常。春運嘛,也能理解,車里悶,不舒服,想抽根煙解乏。我們最怕旅客亂扔煙頭。讓暗訪組查到一個煙頭,就是一個A類違章,就得扣錢、考核,超過兩個我就待崗了。你怎么打這么多水?你是駱駝啊,要喝進駝峰里去?

她說,這是我的、我同學的,還有另外幾個人的。

他說,那幾個人你認識?你老鄉?

她說,不是,不認識。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幫個忙,也就是順個手的事。我爸愛說,吃虧是福,女孩子在外面手腳勤快點,掉不了肉!

當然不是順個手的事,他當然知道走過那條人肉過道有多難。他盯著她,兩潭湖成了兩盞射燈,像琢磨她似的,半天說,你可真……賢惠。

這詞有點造次了,它指涉的是她未來作為女友、妻子的那部分。她嗓子一緊,低頭看他手里的泡面,問道,這是你晚飯嗎?

他說,不是。那邊有個旅客的小孩鬧著吃方便面,我看她媽媽懷著孕,走動太費勁,就讓大伙把面傳出來,我給她沖水。

她說,是不是一個小女孩,戴著還珠格格的發卡?他說,還真是,你怎么知道?

她笑而不答。這時最后一杯也打滿了,她移開杯子。他說,幫我拿一下。她幫他捧住紙碗,腳下地板微微搖顫。

他從碗里摸出調料包,撕開,只倒一半,撕開固體油包,也只擠進去一半,棗紅的幾塊落進去。剩下的,他一伸胳膊丟進垃圾口,制服袖子往后退一下,露出手腕上一道編織的紅繩手鏈,公事公辦的制服底下一點家常的東西,格外醒目。

她說,干嗎只放一半?他說,小孩的腎還沒發育完整,不能給她吃那么咸。

回程時她耳邊總回響著“你可真……”,那個剎車抖掉的還有什么詞?手鏈多半出自女人的手。她那個初三念了兩次、鬧著上武校又嫌苦、鬧著退學的弟弟,就因為一管鼻子還蠻俊氣,身上就總冒出些女里女氣的零碎。那條手鏈背后又有幾個人?這些念頭像麻醉劑似的抓牢注意力,讓她幾乎毫無痛苦地原路返回。

座位周圍的人換了一小半,“思想者”的位置,現在是個頭發染成黃色的干瘦年輕人,趴在椅子脊梁上閉眼睡了。對面那三人里,黝黑男人走了,換了一個眉毛文成紅褐色的中年女人,染紅指甲的手里捏著牌,地主還在斗。立立把懷里杯子一個個放在小桌上,怕打擾大伙的牌興,放得很輕,杯底觸桌面時,用小拇指墊一下。人們從牌面上抬眼說謝謝。

屬于她的半尺再次挪出來,她坐下,這次的黃毛被她一碰,就知趣地閃開一塊地方,畢竟都是年輕人,臉皮都還沒厚起來,有互相體諒的默契。她擺好雙腿,再從行李箱上拖來羽絨服當抱枕摟在懷里。掏出手表看一眼,十一點二十。一來一回四十五分鐘,一節課的長度。

這個時間,眼皮像缺油的合頁,拉開關攏都費勁了。立立問孫家寶,你不睡?還三個小時就下車了。孫家寶說,就睡!等我打完這把。

堅持打撲克的人不多了,車廂里安靜下來,人們以千奇百怪的姿勢睡去,交臂疊股,相與枕藉。這里一點點的親密,換到任何別的地方,都要惹起“耍流氓”的叫嚷和糾紛的。但這時候,少女的粉臉貼著大漢的發黑的腳心,婦人當著丈夫的面公然倚在別人大腿上。雙人座上的夫妻情侶抱得像陰陽魚,頭頂著彼此肚子。為了一點點舒適和支撐力,有人腿架在桌板上,有人腳丫高舉到壁板上,有人把腳趾塞到別人屁股底下。大部分睡臉上都有個黑乎乎的嘴窟窿,遠一看,像不約而同的呼救。

天花板上的燈睜著不倦的眼,灑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慘慘的。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招之即來的救主。囚徒的夢也跟自由人一樣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頭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眾生就平等了。

立立頭靠著椅背,分配好脊椎和幾根大骨頭的受力,靜下來,合了眼。她略想了一下被父親否決的臥鋪什么樣。能有一個把腰腿放展的平面,那得舒服成啥樣哦?

人肉在飽腹中發酵,火車精神抖擻,嗚嗚飛奔,挑破黑夜的針腳。她嘴角溢一點口水,夢見了棉拖鞋和紅豆粥。

當然不可能睡得多稱心,她約莫二十來分鐘醒一次,茫然四顧一次。進站出站,下車上車,人擠出去上廁所再擠回去,她都在斷成一截一截的睡眠之間知覺了。

某一次醒來,后背多了熱乎乎的重量,還有一串串小呼嚕,震動和聲音從皮肉里傳來,她知道是孫家寶。

又一次,肩頭有異物,她扭頭,只見椅子背上騎了個人,身后倚著一個鋪蓋卷,雙手猩猩一樣向上抓住行李架,一條腿盤起,腳尖踢著趴在椅背上的黃毛的頭頂,一只腳垂下來,剛好踩到她肩頭。她拍拍那條腿,那人惺忪地睜眼,挪了腳。淡淡的腳味兒里她又睡著了。夜愈發深。里頭兩個學生下了車,新來的一對中年夫妻抱著嬰兒。偶爾發作起來的嬰啼也只讓她醒了一次。

……醒醒!立立,我要下車了。

她迅速挺直后背,睜開眼,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只見孫家寶站在她眼前,已經武裝好了外套圍巾背包,鼓腦門上的高光點特別亮,行李箱的鐵把手拽起來,像劍從鞘里拔出一半,蓄勢待發的樣子。

立立說,你到站了?孫家寶說,嗯,剩下這袋零食你吃吧,你路還長呢。拜拜,親愛的,咱開學見!她心里一陣激動,一陣留戀,說,大半夜的你小心點,東西都帶齊了?

沒事,我爸開車來接我。你也小心點!

這站也是大站,過道里站起不少人。列車慢下來,時而抖動一下,打嗝似的。孫家寶垂頭跟她耳語:要再遇見那個列車員,你問問他叫什么名字。

孫家寶隨著人流一離開,她立刻坐正了身子,后背頂住椅背,使一下勁,讓皮肉最大面積地貼上去,感受那個珍貴的硬面。她感到座椅溫柔地說,累了吧?現在你是有座的人了。來!你只管倚著我,靠著我,把你那一百多斤交給我,有我保護你呢,有我撐著呢,腦袋往后靠。總算盼到了,就好好睡吧!寬寬綽綽地睡!

她把后腦勺端端正正地放倒,一種“有所托”的輕松。唯一的顧慮是,這么睡覺肯定會張嘴,丑,萬一那個列車員路過看見……還沒等車再次開動,她就仰著臉睡過去。

后來她被硬物扎醒了一次。轉頭見一個穿藍布棉襖的老人站在旁邊,手里橫著一根扁擔,嘴里念叨“對不住對不住”。人的屁股是個圓弧,跟座位的直角不能完全貼合,總有個隙,扁擔頭就打算鉆那個空子。立立往前讓讓,讓棍子進來。那邊座位的兩人摞著睡出了上下鋪,別說扁擔,槍桿子捅都不理會的樣子。老人架好扁擔,就坐下去,坐在中間,像巫師坐在掃把棍上。

下一次是被雞叫驚醒。探頭找一圈,聲音發自對面椅下的麻袋,麻袋口伸出一對捆住的蠟黃雞爪子。大過年的,一只公雞的前途有很多種可能:白斬雞、鹽焗雞、三杯雞、栗子燜雞、麻辣雞丁……凌晨四點,這道未來的年夜菜掙扎著司晨,像它頭頂人類愛說的“站好最后一班崗”。那扭曲斷續的啼聲,與其說是打鳴,不如說是哭號,但它不管,反正它全心全意了,盡職盡責了。那對爪子,使勁使得陣陣痙攣,趾尖直戳戳的,像要抓點什么似的張著。

睡回去之前,立立憐惜地盯著雞爪看了會兒。大伙都睡得可香了。這么刺耳的聲音,都叫不醒這鐵屋子里的人。

再下次她醒過來,是有人吆喝“腳抬一抬、垃圾扔一下”。她一激靈,手先找嘴角,擦口水。眼前的人稀疏了不少,椅背騎手和黃毛都不見了,上一站下了不少人,也有人熬不住,去花錢補了臥鋪。其實聲音還離得遠呢,她鎮定了點,嘴角清完了再找眼角,往外揉眼屎。耳朵注意聽著:請您把瓜子皮放在廢物盤里,不要隨地亂扔。一個女人的嗓門說,哎喲,小伙子,扔地下怎么啦?你們不就干這個的嗎?我不扔你們哪有活干?

等他過來,她已經能露出一張醒足了的笑臉。他低頭用大掃帚把膝蓋高的一堆垃圾往前推,清完一段地界,往前推一截,抬頭用眼神跟她打招呼,眉毛里的小珠子一跳。

她也深深一眨眼,招呼回去。距離上次見面,感覺已經好幾個月了。

她說,這么多?他說,是,過完一宿,能掃出六七大袋子。這位旅客您好,腿讓一讓,我掃掃椅子底下。你同學下車啦?

嗯,下了。

你什么時候下?

我到終點站,明天下午四點才下呢。

他笑。現在已經是“明天”了。他眼里居然沒什么倦意,目光還挺有力氣。那個笑就像那個小房間一樣,密封起一種此地罕見的清潔、明凈。

她說,熬了一夜,你們不困嗎?他說,習慣了,上一站上來了添乘的領導,我被拎過去,口頭考了一堆業務問題。剛考完,這會兒老精神了!又是一笑,嘴唇翹成一個新樣子的好看。

她說,你們也要考試啊?他說,哦,你以為就大學生才考試?我們各種考核絕不比你們少,而且考掛了后果更嚴重。

有人把八寶粥罐子扔到垃圾堆上,罐口一歪,剩的湯水潑到他鞋上。她快速抽了張手帕紙,是一整張,她自己從來都半張半張撕著用,說,你擦擦。

他說,不用不用,我都是全掃完再統一擦。但還是接了紙,抬腳抹了幾下,說,謝謝你啊,詹立立同學。她說,不客氣。

他丟了紙團,左邊眼皮飛快一擠,嘴角肌肉起了微笑的漣漪,用喉嚨后半截低聲說:賢惠!接著弓下腰,像犁地似的,推著垃圾走了。

她放松下來,往窗外看看,還是一片撕不開捋不動的黑。黑得絕望。這一夜真長啊,生生死死地睡了好多年,一夜還沒過完。

公雞已經下車了,代替它給車廂添熱鬧的是身邊夫婦的孩子。孩子唉唉啊啊地哼唧,母親哦哦嗚嗚地拍哄,丈夫趴在小桌上睡,偶爾轉頭用鄉音抱怨幾句。

對面讓立立打過水的金項鏈男人也醒了,慢悠悠剝茶葉蛋,剝出大理石紋路的一顆,小口吃。黑褲子上掉落金屑似的一點點,他都一點點捉起來吃了。

立立打開孫家寶留下的半袋鹽津葡萄,捏出兩粒放嘴里。那酸咸很醒瞌睡。另一處一直醒著的器官,是膀胱。其實她一小時前就憋得脹痛,只是心里總說,再等等!……現在她明白“心里”是怕錯過他。

她把羽絨服放下,起身,拖著腫得胖了一圈的腿腳,再次鉆進人叢。車廂里的味道很濃,是“人”味兒,又不完全是,是十幾噸人肉在鋼鐵胃口里消化過的氣味。椅子上過道上,人們處于半液態半固態之間,她不得不一路把人弄醒。

再回來,她座位上坐了個人,一個寬肩大膀子的男人,駝色毛背心,叉開兩腿,兩手手心朝上擱在大腿上,睡得鼻翼一扇一扇。她的羽絨服被拋在小桌上搭著。

火車上常有這種,趁別人上廁所,蹭著坐一會兒的人。她走過去,猶豫“拍”還是“戳”,最后選擇拍了一下他肩膀。沒醒,只好再加重拍兩下。那男人猛一抖動,睜了眼。她靦腆地笑一下,以為那就夠了。

那男人卻不笑,木著臉看她。她說,大叔,請讓讓。

為啥?

這是我的座位。

你的座?你票呢?我看看。

她說,我自己的票是無座,不過這個座位是我同學的,她讓給我了。

那你同學咧?

我同學下車了。

她下車了,這座就誰坐了歸誰,你說對不對?

立立怔住。她提前怕起來,心口滾過一絲寒氣。前半夜的“舊人”只剩那個戴金項鏈的男人,她投出最誠摯的求助目光,軟著聲說,大叔,求你了,求你了,你給我做個證明,是不是我同學把座位讓給我了?剛才我是不是一直坐這里?

那人低頭從塑料兜里又拿出一顆蛋,轉著圈在桌沿上磕蛋殼,不緊不慢地看她一眼,是你同學的沒錯,可人家說得也沒錯,你同學走了,那就是沒主的座,你是站票嘛。你們大學生,讀過書,講道理的,對不對?許你坐,不許人家坐?沒這個理嘛。

毛背心男人點一下頭,哎,大哥這句話公道。

立立說,不是!她鼻子酸脹了。我就去上個廁所,我放了件衣服占著座的。

你衣服呢?……哦,在這兒?那我沒看見,反正我過來的時候,這座空著。

緊里面抱孩子的媽嘟囔,哎呀,欺負人家小姑娘……

毛背心男人胳膊疊在胸口,頭往后仰,抬高的下巴讓他有了一副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主人翁姿態。他和藹地說,你要能等呢,我中午兩點下車,我下車了,這座還歸你。你要不愿意等呢,趕緊再去找個座吧。他很耐心地授人以漁:我教給你啊,你去挨個人問,問那些人,您哪站下車啊,人家要是說,我下站就下,那你就站在旁邊等著,等人家下了,你不就能坐了嘛。快,快去吧!他像打發一個煩人的孩子一樣嘆口氣,閉上眼了。

立立呆站了一會兒。沒人看她,母親注視嬰兒;睡的人繼續睡;“金項鏈”吃茶葉蛋吃得打噎,擰開保溫杯喝一口水——那是立立幫他打的水;毛背心男人嘴巴微張,快睡著了。

她低下頭,拖起行李箱,手臂上掛著羽絨服,走了。

車上還是滿當當的,她只能提著箱子走。地早被圈完,洗手池上都坐了三個。被她驚醒的人催促:快過!快過!她被催得停不下腳,只能不斷地“過”。走過一個車廂,又走過一個車廂,終于在車廂連接處看到稀疏的一塊,幾個人坐在蛇皮袋和塑料桶中間,揣著手,垂頭打盹。

她搖醒其中一個,問,這是您的桶嗎?……您把兩個桶摞一起,行不行?……謝謝謝謝,您不用動,我來我來。

一個桶的空間,放個箱子,還剩一小半,立立慢慢坐下,盡量蜷緊腿。坐了半分鐘,她就知道為什么這里人少了,因為冷。風從數不清的方向呼呼吹來,她穿上羽絨服,拉鏈拽到頭,趴在箱子上。這里沒燈,比車廂里黑,一個角落里有咔嗒咔嗒的聲音,回頭看,一個坐在睡著父母身邊的小孩,聚精會神地扭動魔方,置流到嘴唇的鼻涕于不顧。

對孩子來說,貧窮是一樁游戲。他們剛來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瘡痍也被新鮮感美化成風景。即使一無所有之際,他們還有自己,肉體和五感都是玩具。

她把眼皮壓在手臂上,安慰自己,只要閉上眼,黑跟黑也一律平等。像剛才那樣睡睡醒醒,過了一段不知長短的時間。她沒掏表,想把看時間留成一項盼頭。后背疼了,就換姿勢,最后她發現,跪坐著,屁股歪在一個腳跟上最得勁。

以這個姿勢,她睡得最長久。再醒過來是因為手被踩了一腳,她“哎”一聲,猛地直起身子,疼得心突突跳。眼前都是腿,人們正準備下車。男孩被父親拽著胳膊走,手還掙扎著去擰魔方。她剛才睡松散了,手耷拉下來,伸到過道上去了。

手背上半個水波紋似的鞋印,兩個指甲紫紅。她用另一個手的手心揉掉鞋印,捧起手來,吻了一下,再吻一下,手以為有人來慰問,還有軟軟的嘴唇來哄,不好意思了,就疼得輕了。

她側過身坐著,橫起胳膊肘,拿那個尖骨頭沖外,有腿湊過來,就泄憤似的惡意一搗。想來是疼的,但那些腿竟都順著她的勁兒退避了,上面的嘴也都不說什么。

這一夜的種種,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學。要惡,要穩準狠,才能不吃虧,不受罪,才能有地盤,有座位。火車是一座上大課的階梯教室,一切“為人處世”的道理都在這兒吃一塹長一智,一切薄臉皮都迅速厚起來,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摑后的腫。

車再開動,推小車賣飯的女列車員出來了,走走停停,一路吆喝:吃早餐了,熱稀飯熱包子有需要的嗎?剛出鍋的熱包子。

她原計劃的早餐餅干在箱子里,但她狠心買了個包子吃。兩只手都裹上去,手指把包子全身爬個遍,貪婪地吸收那點熱力,畢竟那是它唯一的優點。

吃完正喝水,聽到幾米外有人說,這位旅客請讓讓。她埋下頭,希望過道里的光再暗一點。然而他在她眼前停下,詫道,同學,你怎么在這兒?

她只好抬起頭,一笑,感覺笑得面目全非。我去趟衛生間,座位就讓人給占了。

他兩個袖子挽著,露出手腕上一根細紅繩,手里提個鋁水壺,表情并不意外,點點頭。你還是沒經驗。

她說,是啊,我第一次自己坐春運的車。

他說,要不然這樣……后面廁所方向有人喊:嘿,水呢?他回頭應道,來了!轉身大步走了。

一走走了好半天,“這樣”是“怎樣”,四十分鐘之后才接上。這時她已經用紙巾蘸著保溫杯里的水,把臉擦了擦,又蘸濕另一張紙,把牙齒也擦了擦。他用“請出示車票”的語氣,淡淡說道,你過來,跟我來。走出兩步,他回頭一看,又說,箱子拉上啊。

她跟在他身后,穿過晨光充盈的車廂,原來天已經這么亮了。睡得氣色一新的人們都起來了,吃泡面,吃紅皮火腿腸,嗑瓜子,望風景,聊天,打撲克,昨夜那幅凄慘的“地獄百鬼圖”宛如幻覺。地上的人自動直起來,給列車員讓路,他走得很順,很快。

她想起連一句“去哪”都沒問,又想,反正去哪都比剛才的地方強,不可能更壞了。

最后他停在乘務室門前,從腰間卸下鑰匙,打開門,說,進來吧,箱子擱外面。又在她背后說,嗨!坐下呀,就是讓你來坐的。

她慢慢轉過身,怕坐空了似的用屁股謹慎地找椅子面,坐下了,只覺得四面墻壁壓迫而來。這空間比外面看起來還小,門口的他顯得非常高,光都擋住了,她仰頭說,那你怎么坐?

他說,我不坐,我還得去搞車體衛生。應該是半小時簽一次廁所,我已經落一次了。你放心待著吧,詹立立同學。哦,對了……他探身把墻上的制服大衣摘下來,展開,給她往背后一蓋。你披上我的衣服,省得外面人看一個穿便服的人坐這里,探頭探腦的。

衣服很重,像個人撲在身后,袖子從肩頭垂下,衣領子硬硬的,一扭頭,腮幫上的肉被戳得浮起來。她說,好。

他又從桌上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這是時刻表,你就假裝在背時刻表!說完哧地笑一聲。她看一眼時刻表,右上角有幾個潦草的字,指著問,這是你名字?

想問我的名字,直接問就行。我叫左一夏,上下左右的左,不顧一切的一,春夏秋冬的夏。說完他目光在四壁依次打個轉,從她眼里看來,仿佛是默默地托付,托這屋子照料她。最后他低下頭,彎曲食指在桌面篤篤敲兩下,代替一句結束語,轉身走出去,從外面關了門。

又等了一陣,她才把腰背軟下來,品嘗心里的竊喜。天,竟然!……竟然這樣稀里糊涂地坐了“包廂”!禍兮福之所倚,苦盡甘來!這種甜蜜類似在黑夜森林里苦熬一夜,忽然見到一座亮晶晶小房子,墻是奶油餅干,窗玻璃是透明的糖。

她一點點往后靠,后背還不太敢放松,兩腿在桌下伸開,心里盤算等開學了,再見到孫家寶,該怎么講這件事,說出他的名字,又不暴露炫耀的心思。

剛才他給她披大衣時,沒注意她還穿著羽絨服。這會兒她自己折騰,先都卸了,再把大衣重披上。這么近,能嗅到那種很久不洗的氣味。這制服自打發下來,不知道經過水沒有?!她想起她媽常說,世上沒有香男人,尤其單身漢;男人都跟淹死鬼投胎似的,跟水有仇。

火車噌噌往前跑,窗外太陽不高不低,像一顆情有獨鐘的眼珠,死死盯著火車看。她拉掉頸上戴了一夜的圍巾,挨皮肉的一段是熱的,不挨的部分是涼的,它緩緩爬下來,像條蛇游進手里。圍巾外套放哪呢?掛著當然不行,太顯眼了,放桌上也不好,太添亂,太不識相,最后還是摟在懷里。

上午慢騰騰地過,人們從門外過,都往里看。開始她有點羞澀,后來逐漸感到享受特權的愉快,就挨個看回去,再后來她故意把大衣褪掉,讓人去猜為什么一個穿便服的人能坐在乘務室里。黑沉沉人流里,出現一朵大粉牡丹花,下面一張小臉,手指擱在因驚訝而微張的嘴唇上,她朝小女孩一笑,抬起手搖搖。

偶爾他也經過門外,透過玻璃遞個眼神給她。昨天晚上她那么盼著見到他,跟他說話,現在卻盼望他一直這么忙,忙到她下車。

但他終于回來了,開門進來。她慌忙站起身,他不耐煩地皺眉毛,哎呀!你坐嘛!我又不是老師,要點你名回答問題。說完他自己笑了。

雖然不讓她起來,但他也不出去,只站著,盯住地面想事情,好像等著地面長蘑菇一樣長出椅子來,兩手慢慢把挽上去的制服袖子抹下來,袖口邊一點點撲打平,紅繩蓋住了,又掉出來一點。

她說,那咱一起坐吧?你們這椅子比外面的寬好多。他說,行,你不怕擠就行。

寬歸寬,坐兩個成年人還是欠點,他坐外邊,身子斜出去,兩腿分得很開支撐體重,跟此前她坐的姿勢差不多。近處看,賞心悅目的變得有點恐怖,挨著她的是他左半臉,眉里那顆小小的灰珠子,簡直呼之欲出,下一秒就要像果子似的掉下來,掉到她懷里了。

不能干坐著,她生怕冷場,主動找話題,問,你們在車上都忙什么啊?他說,就你看見的那些活唄,調整行李架、安全宣傳、乘降組織、客傷卡控、衛生清理、查驗票證。

又問,你們休息是怎么休息?他說,上幾天班歇幾天,上四休四。

又說,你這間乘務室真整潔,是要求這樣嗎?他說,對,是要求,不能放私人物品,只能放一個洗漱用品盒、一個飯盒、一個水杯。連藥瓶、茶葉都不能放。有暗訪組的人專門檢查這個。

他有問必答,但不發問,答完就閉嘴,嘴角有點笑意,兩手支在膝上,好像故意看她到底能提出多少話題。

眼看問答成了記者采訪,她也想不出別的問題了,就給他講家里的事。不是她自己的事,是家人常給她這一輩小孩講的,兩個關于火車的故事,兩個歷險記。

第一個歷險記的主角是她姥姥。她大姨調動工作到新疆,在那里結婚,懷孕。她姥姥坐了六天七夜的綠皮火車,過去照顧女兒。伺候月子,帶奶娃。娃娃過完百天,她大姨說,媽,你把孩子捎回老家吧。她姥姥又坐了六天七夜的綠皮火車,抱著外孫回去。回程跟去時不一樣,車里悶熱,嬰兒貼著大人皮肉更熱,哭得哇哇的。她姥姥把孩子放在座位上,自己坐在地上給他扇扇子。該喂奶的時候,央人幫忙打點開水,用鋁飯盒沏奶粉。帶著孩子不好便溺,她姥姥就幾乎不吃不喝。饒是如此,垂頭打盹的工夫,孩子還是丟了。她姥姥把半火車的人都哭起來找孩子,終于在下一站停靠之前,找到了。孩子已經被灌了一點酒,睡得死死的,所以不哭。偷孩子的是個農婦,當場下跪,哭著說自己十年生不出娃,快被丈夫揍死了,這趟本來是打算坐車去上海,看看小洋樓就跳江自殺,見著個大胖小子,心里一愛,就犯了糊涂……那酒呢?酒是預備喝了壯膽的,不然怕自己舍不得死。她姥姥跟乘警說,算了,同志,也怪我自己沒看好。帶娃的人,咋敢睡死了呢。都不容易,莫拘她了。又問那女人,大侄女,你回去的車票錢夠嗎?不夠我給你。

第二個故事的主角是她堂姑,也就是她爸的堂姐。一九六六年,她堂姑上中學,十五歲,正跟同班一個男生偷偷談戀愛,倆人好得山盟海誓。全國中學生搞“大串聯”,那人喊她堂姑一起去北京,說他們坐火車不要票,可以看完天安門,再一起下蘇杭玩玩。她堂姑動心了。兩人跟著別的搞串聯的同學,在車站申請了車票,上了去北京的車,在火車上待了五天。第三天,一車的人都沒吃的沒喝的,有的女孩子渴得直哭。車里悶熱,她堂姑中了暑,差點暈過去,被幾個男生舉到行李架上躺著。夜里火車停在一個小站,各學校都派人下去找吃喝。她堂姑學校的人從老鄉家里“借”來了一堆橘子,回到車上,十幾個人分。她堂姑的男朋友說,她睡著了,她那份給我吧,我幫她拿著,等她醒了給她。她堂姑從行李架上往下看,看到那男生背過身,把那份橘子塞進嘴里。回來之后,她堂姑再也不吃橘子,也不再談朋友。拖到四十,才被家里逼著,跟一個離過婚的廚子結了婚。

她講得嘴都干了,講完,見他不出聲,心忽然虛得慌。幸好他終于評論了,說,你姥姥人真好。你堂姑姑啊,要讓我說,有點“各色”。她說,嗯,是有點。他說,女人性格那么……那么烈,對自己也沒好處。她后來真的一口橘子也不吃?

嗯,不吃。

那,橙子吃不吃?柚子吃不吃?橘子味芬達也不喝?

她模糊地笑一聲,有點不悅,以及失望。這種以一輩子為主題的故事,聆聽者即使出于道義和禮貌,也該給出一些沉痛的感慨,提這樣半開玩笑的問題就過于輕佻了。

他察覺到她的不悅,起初似乎打算沉默一陣算數,但出于好勝心,或是別的心思,開口解釋:我是覺得,人生在世,哪可能什么都合心意?受了點挫折就傷心,就決裂,哪能決裂得過來?比如我吧……他像激動了似的轉過身,差點跟她臉挨臉。我本來打算念表演的,中戲、上戲、北影,都去考了,離家出走去考的。復試通知書都拿到了,但是怎么樣呢?家里不同意,我爺我爸都是鐵路局的,他們想要“鐵三代”。我一提上電影學院,我媽就躺炕上不起,一躺一天,拿枕巾擦眼淚擤鼻涕,臉色煞白,跟活不了似的——她有心臟病,室間隔缺損。我爸,跟我說著說著,就能一耳光扇過來。嗨,最后我老老實實干了客運,他們總算舒坦了。我呢,一天天熬得想臥軌。刷廁所有多惡心,你都想象不到,有人能把屎噴到墻上去,有人能拉出跟蹲坑平齊的一池子……哎呀,對不起,不該跟你一個女孩子說這些。

她說,不不,我愿意聽,你說得對,是不可能什么都稱心,不過委屈的盡頭是福氣,你放心……

放心什么呢,她又說不出了。他苦笑,眉毛往上一跳,表達獲得知己的小小振奮,灰痣一閃。如他所愿,她打量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而復雜。一個人有恨,有痛苦,有夭折的夢,就顯得深刻了,此前或有輕狂,也是佯狂抒憤。同時她又覺得慚愧,他如此“交底”,亮出見骨的傷口,而她連自己是過繼女兒這事都沒說。好在,時間還有……

他看看手表,站起身說,你坐著,我去餐車吃個飯。你餓嗎?

她說,你不用管我,我有吃的。他點點頭,也不多問,從架子上抽出個舊飯盒,走了。

這種態度讓她放了心:他也沒“那么”熱絡,還沒有殷勤到給她張羅飯。估計他這樣幫過很多人,反正乘務室他坐不住,不如做做善事,選個最合眼緣的、最可憐巴巴的無座的人來坐。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讓人釋懷。

她推門出去,放倒行李箱,拉開拉鏈,掀開蓋子,取出一個紙碗方便面,到茶水爐里沖了開水。泡面那種虛張聲勢的香味,本來可供好好咂摸,但她心里有事,面還沒軟,就嚼蠟似的吃進去了。

肚子一飽,困勁就拱上來,身子乏得一陣陣要蒸發似的。她用圍巾墊著手,趴在小桌上,幾次呼吸間就睡著了。睡得黑沉黑沉,直到一聲門響,她猛地直起身,眼珠因為壓得充血,一時看不清,只見他高瘦駝背的影子進來,說,不好意思,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她依言把頭擱回小臂上,這次讓開眼睛的位置,只壓住額頭。模糊感覺到身側被輕輕挨碰著,知道他坐了下來。

但她繼續做夢,夢像扯不下來的圍巾,把她通身纏住。已經是吃年夜飯的時候,一張奇大無比的圓桌,桌邊坐著她爸媽、她大伯大伯娘、戴還珠格格發卡的小女孩與她懷孕的母親、孫家寶、“思想者”、金項鏈男人,還有姓左的列車員,桌上中央一盆紅光奪目的葷菜,是一只奇大無比的整雞。她想吃雞翅,特別特別想,只忍著不開口,她爸媽小聲說,對了,女娃娃就得靦腆點,吃虧是福。孫家寶卻劈手搶了一只雞腿,那小女孩說,媽我也要吃雞腿!她大伯娘夾了一筷子,悄悄從桌下塞過來,放在她腿上,一團熱乎乎,她低頭一看,竟是蠟黃的雞爪子,幾個趾像要抓什么東西似的張著……

她醒來,腿上熱乎乎的,還在。她瓷住了,一動不動,視野漸漸清晰,夢里的是雞爪,現實中的是人手。還在動。

那只大手,伸到她腿上堆的羽絨服下面,正摸她的腿。五個指頭以溫和的節奏,一緊一松,松的時候手掌揉動,壓進肉里。緊的時候指尖陷下去,把肉稍微揪起。像有經驗的主婦搋面,知道力量才是最頂用的酵母,不慌不忙,專心致志,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那手指又長又有勁,一張,一收,一旋,罐頭就都開了,沒有哪只罐頭是它擰不開的,也沒有哪個大腿是它擰不過的。

搋完一塊,那手愛惜地輕輕摩挲兩下,又換一塊,讓剛才吃足力道的面團自己餳一會兒。這次它選的地方更靠里,布料底下是更松軟,也更敏感的一塊。平時她自己的手碰到那塊,都會酥那么一小下。那手指一使勁,就有一條針那么細的小蛇,噌地從后背躥到頭皮上。

但她仍然瓷著,一動不動。瞪圓的雙眼懸在半空,人也懸在半空。震驚造成的麻醉狀態過了,她腦子里凈是雪花,電視沒信號那種雪花。

雪花底下還剩一點點信號,仿佛遠方傳來的縹緲聲音說:他是喜歡我的,太喜歡我了。他喜歡我所以才摸我,他以為我肯定會樂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來的女朋友……可另一種無聲的噪音越來越響,那是屈辱與氣憤的叫嚷。

她想要一躍而起,想要破口大罵,甚至提前為那些幻覺張嘴喘起來。

懸在半空的那個自己卻兩手齊出,把腦袋死死摁住,摁在折起的小臂上。

……你要想明白了,如果撕破臉,就得走!走出這個明亮舒適的地方,走回無所依靠、無可歸屬的濁臭里,重新用兩只剛消腫的腳站著,痛苦地站著……人的靈魂要學會跟肉體斷絕關系,這是生命科學的新考點。懂了嗎?想通了嗎?

……換吧,值得。

她的呼吸慢慢平息下去,心想,這倒不錯,家里可以傳下去的火車的故事,又多一個了。

二十年后她給別人講這故事的時候,總會嘴角往下撇著笑,說:老娘賣半條腿,換個包廂軟座,值了。再說,隔著牛仔褲秋褲,他個傻×能摸出啥來?……

那時她已經跟好多人“換”過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將為自己能笑得出來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而此刻,在冬日的火車上,詹立立一動不動,唯一動的是她的眼睛。她啪嗒一聲關閉眼皮,猶如一個冷酷的旁觀者,看著窗外一樁唯她可見的暴行,啪嗒一聲拉攏了窗簾。

她平靜的后背和肩膀,掩護著一切。

門外走過的人,看到兩個人并肩趴在桌上午睡,共披一件大衣,就跟同伴說,你看列車員也真不容易,家屬也沒座位,跟著一起擠乘務室。

……就當免費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還覺得有點舒服呢,說不定還能睡一會兒。她跟自己這么說。但喉嚨里仿佛炸開一個冰涼的催淚彈。眼珠發熱發脹,有沉重的兩顆水珠冷卻成形,一躍而出,墜落下去,從黑暗跳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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