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癱在地上。
即使看不見什么,他還是憑直覺意識到,這里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這是夢……
他不斷地這樣安慰自己,盡管他的氣力越來越微弱。
這是夢……么?
這種疼痛感太過于真實(shí),以至于他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有機(jī)會(huì)走出這里。他的手掌撫摸著冰冷的濕漉漉的地面,用還能稍微睜開的左眼呆滯地看著上方。
黑的,空的,什么都沒有。
“為什么……”
他從來都沒有預(yù)料到,自己的夢會(huì)是這樣的兇險(xiǎn)。
在自己的夢里死去?這會(huì)是什么體驗(yàn)?
他長長地吐氣,嗓子像是破掉的塑料管一樣。他第一次體會(huì)到自己的無助和弱小——面對著未知的惡意,他只能用自己毫無防備的肉體和心靈去被動(dòng)接受,逃脫不開,揮之不去。
一種莫名而生的氣血涌上來,心臟那里砰砰狂跳。
“怎么回事……”他下一秒就因?yàn)榭謶侄鸾衅饋怼O褚恢槐魂P(guān)在籠子里飽受鞭刑的獅子。
視線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黑暗。
“啊啊啊啊啊——!”
他用拳頭狠命地杵在地面上,發(fā)了瘋似的要挺起身來。他清晰地感到身體內(nèi)部傳來的某種東西破碎的觸動(dòng),他不管,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gè)念頭——站起來。
雙腿在巨石的蹂躪下幾乎變成一灘肉泥,他不管。
指尖被泥土染成永不褪色的烏黑,他不管。
皮膚被凍得像玻璃一樣僵硬,他不管。
站起來,他只想,站起來!
“啊啊啊啊啊!……”
他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膽小而懦弱,另一半是狂怒和憤恨。
力氣終于用盡了,巨石壓得更緊了些,周圍變得更冷。他趴在地上,嗚嗚地哭,淚滴在泥土上,滲透不下去。左胸那里有抽搐的痛感,他不清楚是心臟受到了刺激還是肺部岔了氣,又或許單純是因?yàn)榫奘蚁聛韷簜四抢铩V車臏囟群孟裨絹碓降停臍饬﹄S著流血不斷蒸發(fā)消失。
“救救我……”
他的臉緊貼著地面,他害怕再看到什么令他害怕的東西。
“誰能救救我……”
……
這是你的夢,孩子。
在你的夢里,又有誰會(huì)來救你呢?
……
他突然大睜著眼睛,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喚一樣。幾乎在同一時(shí)刻,他的空洞暗淡的眼眸中掠過一縷不太強(qiáng)烈的金色微光。那光芒自他的眼中從上到下掉落,像是一枚燃盡的星星,在最后一次倔強(qiáng)地釋放自己的活力,最終疲憊地倒在他的遍布血污的手上。
“星,星星?“
居然是一只蝴蝶,幾乎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枯萎的殘軀。蝴蝶的翅膀顯得格外飽滿和碩大,但邊緣殘破不堪,最深的裂痕已經(jīng)傷到軀干,傷口呈現(xiàn)出深褐色。兩只觸角一長一短,無力地低垂著。腹部有幾道凌亂的割痕。但即使受到了足以致命的傷,蝴蝶的翅膀也無比閃亮,像是涂著金色涂層的薄玻璃一般明凈而靚麗。
阿金看著它,它沒有反應(yīng)。
“為什么,你也和我一樣可憐。”他下意識想用另一只手去輕輕撫摸一下蝴蝶,卻沒想到輕微的挪動(dòng)撕裂了肩上的傷口,疼得他哭喊出來。
“我的夢中都是些什么啊……”
一滴夾雜著泥沙的淚滴落下來,打在蝴蝶的翅膀上,翅膀以幾乎看不到的微弱幅度振動(dòng)了一下。
疼。
“誰?……是誰在說話,是你嗎,小蝴蝶?”
就在此刻,阿金身上的疼痛感如同炸彈一樣徹底爆裂開來,每一寸傷口都開始瘋狂地加寬、加深;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降至零點(diǎn)的冰刃在切割著自己的喉嚨和肺部;身邊每一分骯臟的沙礫和土石都向自己襲來,沖擊、摩擦、侵蝕著全部裸露在外的皮膚。
“呼,呼……哼。”
憤怒與沖動(dòng)的毒蛇將大腦一口吞噬,沸騰的毒素不可停息地蔓延至他全身的肌肉。他突然感覺自己充盈著力量,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去釋放個(gè)痛快,他要把這里整個(gè)天翻地覆,要把這里破壞殆盡!
……
阿金,阿金,阿金!
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阿金,阿金!
不要停!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幾乎看也不看,拼盡全身的力氣,要把那只手猛地攥緊,死死的攥緊,指甲嵌進(jìn)皮肉的那種攥緊!
……
好疼。
誰在說話?是你嗎,小蝴蝶?
好疼。
不要怕,不要怕……放輕松,把全身放松,這樣會(huì)好受一點(diǎn)的。
還是好疼……嗚。
怎么辦,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啊。
別動(dòng)……求求你,我能在你的掌心休息一會(huì)兒嗎?你的手掌好暖和,好安全,讓我好想睡覺……
……
他的手指如同奪命的長矛,直直地向著掌心中微弱的生靈刺去。
對,阿金,就是這樣!不要停,不要停!
撕扯它!碾碎它!這樣你就不會(huì)再痛苦!你將會(huì)體會(huì)到無與倫比的愉悅感,永遠(yuǎn)不會(huì)再感到痛苦!就是這樣!
……
沒關(guān)系,放心,放心,你可以在我的手掌上休息,想休息多久都可以,真的,真的。
嗯……謝謝你,謝謝……
但是這里好危險(xiǎn),我們每時(shí)每刻都可能受到傷害。我不知道這里是哪兒,我們要想辦法離開這里,到那時(shí)你就可以放心在我的手掌上休息了,小蝴蝶。
離開這里,離開這里……嗎?那我們?nèi)ツ睦锬兀?
你來自哪里?我要去……
……
“夠——了!!”
要與污穢的地面融為一體的男孩將自己的拳頭狠狠杵在旁邊尖利的石塊上,指骨斷裂的聲音和他尖嘯的吼聲彼此纏綿著在無光之窟的丑陋石壁與縫隙間無休止地碰撞、起伏。他的如刀刃般恐怖的碎指甲幾乎觸碰到了蝴蝶的軀體,但再?zèng)]有施加一絲一毫的壓力。男孩的拳頭仿佛變成了一個(gè)溫暖的囚籠,但蝴蝶是不會(huì)被鎖住的——數(shù)道金色的光芒從囚籠中迸發(fā)出來,如同潮汐般泛起的暖流將他和它完整擁入懷中,不再放手。無光之窟第一次迎來了始料不及的光輝,震懾著其中無法言明的存在之眾。當(dāng)它們回過神來時(shí),它們的獵物早已從這墳?zāi)怪卸萏佣ィ涣粝芦C人們施加的暴行給這片土地帶來的累累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