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滌水河那里返回的,為了去確定一下那里的狀況。”斯默克說道,“說句實在話,我原本有預感會有類似的災難,可不敢想它來的這么快。黑白色的侵蝕毀掉了天虹橋,然后跟有預謀一樣直奔滌水河。”
“滌水河……”眼鏡男不知為何抬著頭,瞇上雙眼。“情況怎么樣?”
斯默克攤開手掌細細端詳,好像里面畫著一幅地圖,粗糙的紋路歪七扭八。
“千瘡百孔。”
酒保瞥了他一眼。
“不是我在嚇唬你們,但我實在是沒辦法美化我眼見到的一切——滌水河幾乎變成了死水河。好在它還有點兒復蘇的可能,我帶回來一些沙土。”斯默克捻動手指,“還不是完全被燒焦,有一點黏。這是從最靠近河水的岸上得到的,想要恢復到之前的生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當然——前提是它不會迎來第二次災禍。”
眼鏡男止不住喃喃自語,酒保聽清了,他在默默祈禱。
“言語上的自我安慰無濟于事,眼鏡先生,”酒保冷冷地說道,“如果決定萬夢運作的是只言片語,那它根本沒辦法長久存在。在黑白色的魔爪下,任何開脫和求饒都毫無意義。”
眼鏡男的目光從鏡框下方刺出:“您知道黑白到底是什么嗎?”
“是掃蕩萬夢的魔鬼。”酒保回答地非常干脆,“是任何人都避之不及的、比噩夢還要恐怖百倍的存在。沒有人知道黑白色的有形體到底代表著什么,它們來自哪里、由什么構成,這兩種顏色行動的唯一準則就是毀壞和侵蝕,等待有朝一日能夠吞噬整個萬夢。”
眼鏡男笑出了聲:“也許正確。”
“少來這些模棱兩可的。”斯默克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你倒是給一個所謂‘正確’的答案。”
“酒保先生,所有人都對您調制飲品的手藝拜服,在大家的眼中,您不僅僅是供給飲料的慷慨好心人,還是他們踏上萬夢旅途的引路人,關鍵就在于您讓每個人都飲下了一種顏色——那是能夠奠基夢的主色調的神奇顏色,在無形中左右著他們的處境。您一共能提供七種顏色,這七種顏色共同參與了萬夢的架構。我說的對嗎?”
酒保點了點頭。
“但萬夢不只是由七色形成的。”眼鏡男笑著說道,“只有天真的孩子會有這么單純的想法。人人恐懼的黑白二色,它們與七色一樣,也是架構萬夢的一部分。”
“哈?”斯默克猛地站起身,眼鏡男輕輕擺手請他坐下。
“……甚至它們比七色還要重要。它們就像是萬夢的清道夫,替萬夢除去那些殘留的異物和骯臟的垃圾。黑白色籠罩下,一切頑垢都會變成虛無,最后土崩瓦解。它們才是萬夢秩序的執行人,是萬夢不變法則的捍衛者。”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么?”斯默克再也忍不住,強行打斷了他的話。“萬夢的魔鬼——黑色和白色,在你口中成了這么光明偉大的存在?那些所有被黑白侵蝕痛苦萬分的人和景,他們變成了污垢?眼鏡老弟,我真不敢茍同。我不知道你是神智錯亂了還是聽了什么謊話才會這么講,任誰來了都不會相信。”
“是的,是的。我當然知道我這些話違背大家根深蒂固的認識。當然我會給出正確的解釋。”眼鏡男神情淡然,“如果把萬夢的循環類比人體,黑白二色承擔的責任就是免疫系統,當它對污垢進行無差別攻擊時,總會對人體造成一些小損傷——這都是可接受的。可一旦人體存在的病患變得異常嚴重呢?那意味著什么?免疫系統開始超負荷運作,人體受到的損傷也會加大。所以,黑白二色侵蝕萬夢的舉動,其實更多是一種無奈——這是維持萬夢穩定的一些必要代價。”
斯默克震驚地合不攏嘴。酒保站起身,在吧臺以內狹小的空間來回走動。
“我很難評價。”酒保開口道,“這些言論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在判斷真假是非之前,我倒是認為這話很有嘩眾取寵的嫌疑。”
“書上說的。”
眼鏡男頗有些得意,輕輕敲了敲他懷中那本來路不明的書。書皮發出并不動聽的噗噗聲。
“暫且不論這本書的來歷,你認為僅僅一家之言就比所有人的普遍認知要可信得多么,眼鏡先生?”酒保反問道。“萬夢中的所有人——哦,絕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見識過、體驗過黑白二色的恐怖,那絕對不是什么值得紀念的經歷。難道你認為,他們所有人經由實踐獲得的結論比不過你這書本上的三言兩語真實?他們所有人承受的苦痛和不堪,被簡簡單單一頁紙張就能輕易否定?”
“您誤會了,酒保先生。書上并沒有否定任何人在夢中的遭遇,它只是忠實地記錄了最符合萬夢邏輯的那一種可能性而已,但這種可能性恰恰是最全面的、最確切的,所以我將它奉為圭臬。”
“可笑。”酒保明顯有些憤怒了,“那我要請教一下書本的代言人,那幾張紙上面有解釋清楚萬夢這場浩劫的來歷嗎?希望他的回答不要閃爍其詞。”
眼鏡男沒有一絲懼色,站起身,敞開他的書本,用極其清晰的聲音朗讀。
……
……夢的旅途有諸多限制,但萬夢的基本法則僅有寥寥數個。其中最關鍵的一項,涵蓋了整個萬夢的全部事物,萬夢的一切都要服從于它,即是:此消彼長。有花開,就會伴隨著花謝;此處有日升,伴隨著另一處的日落;有日照焦灼的地方,也有遮蔽陰涼的地方;有人來,就會有人去;有在某一視角下某些事物的誕生,就會伴隨著在其他視角下某些同類的消逝……這并不像是一種動態平衡,反倒更傾向于一種嚴格的控制,近乎絕對存在的此消彼長形成了萬夢的秩序,任何存在都不能違背,包括萬夢本身。
打破這種平衡并非不可能,但會招致難以想象的災禍。萬夢對自身的監控足夠嚴密,但也會百密一疏。萬夢的人員流動也是處于平衡狀態,有人離開,就會有人進入;有人進入,也意味著有人離開。這種看似和諧的運作方式往往存在薄弱的缺點,就像是一條成捆得麻繩上總會存在疏松的環索。是否有人無法離開萬夢?是否有人在其他人無法離開萬夢的時刻闖入萬夢?橫跨萬夢與萬夢以外的通道是雙向的,同樣也歸屬雙方共同控制,法則可能會在這種運作下出現紕漏,之后就會導致萬夢單方面的紊亂……
“明白了嗎,二位?”眼鏡男的聲音愈發洪亮,“不單單是滌水河,整個萬夢變成了無法流通的死水,有人無法離開,外人也無法進來。書上說的明明白白,我想二位應該不會反駁我對現狀的分析……還記得我剛進入酒屋后為您朗讀的部分嗎,酒保先生?‘離開萬夢的最終通道在千葉之底’,而斯默克先生出于偶然到達那里,發現了沉睡其中的這個少年,把他帶了回來——”
斯默克哼了一聲。眼鏡男長長地呼吸,手指向角落里還在休憩的無名。
“二位一定認為他只是這場浩劫的一個普通受害者,被剝奪了記憶卻無法離開萬夢。但書上從未記錄過類似的情況,所有強行離開萬夢的人都能得償所愿。這個少年的身上出現了從未出現的事,他是一切的因,而非果。是他的身體堵塞了萬夢的最終出口,才導致了后續整個萬夢的不平衡。”
無名聽到有人提起他,只是眨了眨眼。他的大腦暫時被酒屋以外的事情填滿。
……
“就是這么簡單嗎?”酒保歪著頭,嘴角止不住的輕蔑。
“就是這樣。”
“那按照你說的,斯默克他把無名從千葉之底……萬夢的最終出口處喚醒,再帶走。那豈不是意味著……”
“對,事情解決了。”眼鏡男昂著頭,“就是這樣。”
“我不敢承認,這么一個幾乎是災難的大問題最后因為一個渺小得可笑的行動而解決了。我們甚至已經做好了各種最壞的打算,然后你告訴我,這個事件就這樣戲劇化地結尾了?結束了?斯默克,老兄,你做到了!……你相信嗎?你變成了萬夢的救世主,僅僅是因為你的偶然起意和無私善舉!”
斯默克的臉幾乎要擰成一團,說不出是難堪還是憤怒。
“眼鏡老弟……你就像是被這書洗腦了一樣,變成了一個無藥可救的書呆子。”
“隨便你們怎么想!……但還是要感謝斯默克老兄,畢竟確實是由他親手終結了這場災難,他清理了阻擋門戶的栓塞,現在,所有人,都可以恢復到以前一樣,自由離開萬夢了!當然……”眼鏡男神秘一笑,“我知道對于二位來講,往日付出的艱辛和努力被一筆帶過,戲劇性的結尾讓各位不斷探索的經歷幾乎變成了無用功,這太讓人泄氣了。但結果總是好的,不是么?……”
“說了這么多,你能拿出讓我們信服的證據嗎?”斯默克說道,“不然誰能相信你那荒唐的言論……萬夢的災難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純粹是喝多了說的胡話!”
“要證明書的正確性,根本是多此一舉。在我身邊,它已經無數次經受住實際情況的考驗……因為它原本就是無數實踐和思考的結晶,是前人留下的對萬夢最真切的記錄。”
酒保問:“這本書到底是什么?!”
“書名,《囈語》。作者,第一和第二拓荒者。”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地鳴,引得整座酒屋不停晃動。分不清是因為頭暈而感覺天旋地轉,還是地面實實在在發生震蕩。
“……好像有點印象,拓荒者。我是從哪里聽說的來著……”
“拓荒者是最早來到萬夢的一批人,賣酒的。”斯默克渾身都在顫抖,“拓荒者……我在外面游蕩的時間久了,也多少聽過一些關于他們的消息。是他們率先涉足萬夢的土地,開拓夢的世界,還留下了一些堪稱傳奇的故事——雖然那些故事在一群群人之間傳得都變了味,但拓荒者幾乎是所有云游客的榜樣。他們每個人都與萬夢產生了千絲萬縷的關系,用不同的方式影響著萬夢和后來者們……”
“而這本《囈語》就是第一和第二拓荒者共同完成并留給后人的禮物。”眼鏡男揚著嘴角,“這里面詳實記錄了他們二人探索和感受萬夢的全部過程,和對萬夢本身的分析和認知。作者希望這本書能夠代替他們流傳下去,希望后來者們能夠在書的指引下踏上捷徑,順利完成每一場夢境,不會再像他們當時那樣費時費力也難得一個好的結局……”
他把書平放在吧臺上,酒保像狼一樣撲上去,飛速翻閱著。一行行字就像針一樣刺痛著他的眼眸和神經。
酒保急切地問道:“那兩位拓荒者的下場呢?”
“第二拓荒者選擇被剝奪關于夢的一切記憶,從千葉之底強行離開了萬夢。至于另一個人……”
眼鏡男突然面露苦澀,嗓子變得沙啞異常。
“……酒保先生,還記得您之前跟我說的話嗎?您說我像一個木偶藝人,其實恰恰相反。我沒有成為木偶藝人的資格,我只是那個被操控的木偶罷了。無論是拾到這本書,還是現在,我不得不去做一些我原本并無意愿去做的事,成為被脅迫的木偶。我是一個書呆子,也是一個……”
哐的一聲,酒屋的木門被一腳踹開。門外進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眼鏡男的眼神自動垂到最低。
“第一拓荒者,就在這里。”
希格萊特一手叉腰,以一種非常隨意的姿勢站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