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花兒?
我和我的那位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花岸隱喻著人們心中共性的美好,但為什么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如海的花兒?
他反問我道,你見過花岸中多少種花兒?
我仔細回憶了一番,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他果然是個聰明的人。
剛剛踏入花岸深處,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大片大片分開的銀白色花叢。花朵的分布異常細密,花瓣有拇指大小,花的莖桿還沒有我的小臂長。它最吸引我注意的地方是,整枝花沒有一點表現出生機盎然的青綠色或者紅色,反而略顯透明,透體晶瑩,如果不細看甚至第一印象以為這是無數微小的花型冰雕,非常獨特。不僅如此,這種花的花瓣簡直是冰片一樣冰涼,只不過比較軟,更像是冷水袋?沒錯,確實像裝滿了的冷水袋一般的觸感。
那是水晶蘭,我給它取的名字。我的朋友顯得有點自豪。你只是摸了摸它?沒有試著摘一片花瓣下來?
我自然沒有那個膽量,我不敢去猜測那樣做之后我會付出的代價。
那你還是錯過了一次奇妙的體驗。他繼續說道。水晶蘭的花瓣很好吃,冰涼的,像冰糖一樣甜美。
無所謂了,畢竟在花岸中目睹的種種美麗景色,已經遠遠超出我的預期。
花岸上空的太陽似乎比別處的更加耀眼,這是不是我的錯覺?因為我并沒有感受到幾分炎熱。它像個圖騰,掛在天上的不遠處,迎接著花岸眾生的朝拜。但它并不能做到一視同仁地將陽光均分給每一朵花兒。沿著水晶蘭往更深處走,地上甚至從綠油油的草皮變成了結霜的雜叢,溫度也急轉直下。當地上煞白的霜已經能粘住鞋時,前面高低不一的土丘的角落,會夾雜著幾點沉寂的生氣。球狀的花,擁有牛奶一樣的白色,還沒有我的半只巴掌大。依據我并不豐富的見識,它像是一種雛菊——但它實在太小了!而且居然活在冰雪之間。這些花兒星星點點,極其容易隱藏在背景色中。最為神奇的是,它的壽命只有幾分鐘——我親眼目睹了一團花兒從蘇醒、盛開、結冰、凍僵的全過程。只需要幾分鐘,這一團下定決心綻放的雛菊的花兒,每一片細長的花瓣都會從內部往外部冰封,這并非是外部環境所導致的,反而更像是它的某種自我意識所致。它是想追求這種永遠保持綻放的模樣嗎?然而它確實是死的,它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動,將自己與整個環境化為一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算是永生吧。
我的朋友反對這種想法,他以為雛菊并未考慮那么多情況,也沒有那么多心思,它只是想單純讓自己的生命綻放一次罷了,不在乎自己的結局。他還計劃有機會將一株雛菊從冰雪中挪出來,讓它成功逃避綻放之后死于冰凍的命運。
花岸另一個區域的氣候與這里大相徑庭,像是太陽有意偏袒似的。在更加溫暖的地方,各種花的生長區域不再有明顯的區分,這與一種金黃色的花有關。它很像我在醒來的那個世界見到的向日葵,雖然它并沒有葵花那種寬闊的花盤,但它確實時刻朝向太陽。如果太陽是圖騰,那這些向日花就是太陽最忠實的信徒,它們孜孜不倦接受著太陽以陽光為載體傳達的旨意,并將這些暖意存儲下來,無私地奉獻給周圍的其他花兒。它們是這周圍最明顯的花兒,天生就高出周圍一頭,方便它們來接收陽光;它們的花瓣更加明亮,仿佛是在真正發著光,冒著熱氣。我靠近它們時,可以感受到那種突出的溫暖。
我有一個疑問,向日花真的永遠朝向太陽嗎?
是的。我的朋友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當太陽落山了,向日花就要低下它的頭沉睡了嗎?
我的朋友很嚴肅地告訴我,不會——萬夢永遠都是白天,太陽永遠都不會落下。
圍繞著向日花生長的還有各種熱情似火的花兒。為什么我要說“熱情似火“?因為真的有花兒在燃燒。一種形態極似鶴頸的花,它的花瓣在接受了足夠的熱量后,會發出噼啪噼啪的爆燃聲,讓我想起了被大火燒焦的木頭。當它每一片如同鶴嘴的花瓣都燃燒殆盡,它的花蕊便會脫離莖干,直直地沖向天空,在陽光的直射下變成最后的紅色火焰。它們經歷燃燒之后化成粉末,從天上撒在土地的各處,變成了其他花朵的養料。在我定睛觀察的大約一刻鐘,已經有十幾束鶴瓣在天上綻開,其余的也不甘示弱在自由地燃燒,真的像是一大堆引信點燃的煙花,即將拋出無限的熱情。但是當心,不要距離它們太近,更不要好奇想要親手試探一下花瓣上跳騰的火花,這是忠告。
花岸還生長著一種雙生葵,這倒是很像另一個世界我所熟知的葵花,但它在一個莖上分出兩個花盤,一個永遠盛開,另一個永遠閉合。出乎意料的是,支撐著雙生葵的莖干居然異常細嫩,一陣風就可能讓它再也無法站起。雙生葵的生命力比我想象的要脆弱許多,這兩個花盤,只要有一個受到了一點點傷害,另一個就會即刻枯萎,甚至比受傷的那一半死亡地更加迅速。我也為之嚇了一跳,我可沒想到我的指甲如此犀利,居然只是輕微的接觸就讓那閉合的花盤出現了割痕,另一個綻開的花盤上的小花瓣突然全部折斷,像是殉情的戀人一樣雙雙殞命。死后的雙生葵已經不再共生,莖會因為兩個花盤下墜而折斷,兩朵花也再無接觸的可能。即便長時間存活率這么低,雙生葵的分布也極其廣泛,在有陽光的地方不經意就能碰到一棵,但下一秒它們就可能展現出訣別的痛苦景象……
真的是奇遇!我的朋友拍著手笑道,及時打斷了我的講述。其實回憶到這里,我大概也能夠猜得到問題的答案了。他在一旁端坐著,臉上寫滿了得意。
其實沒那么困難。他說著,花兒總是能代表廣義上的美麗,不論你心中那份美好有多么獨特,在萬夢中,在花岸中,你總能找到那一束最讓你珍惜的花兒。
我點了點頭,對他的回答表示贊同。卻突然想到了什么,想要問他一個問題。
我的朋友,你認為,花岸里最美麗的花兒是什么樣的?
他愣了一下,低下頭仔細思索著。我不確定他是否在花岸見過我沒有找到的花兒,可他卻拋出了一個令我驚奇的答案。之所以驚奇,是因為如果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會毫不猶豫地給出同樣的答復。
是沒有花瓣的花。
……
那沒有花瓣的花,生長在處于萬夢中心的花岸的正中心。她扎根于身下無邊無際,無人知曉的深淵,向外面肆意而優雅地伸展著自己的手腳——上千條修長寬闊的葉子。沒有人知道她已經生長了多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樣子,更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究竟是為何——如果說花岸的每一束花都是萬夢里所有人們心中每一份美好的具現化,那這樣龐大的精致的難以言明的美麗,又是怎樣的共性所體現出來的呢?我問我的朋友,當你第一次看見無花之花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我猜他會回答震撼或者其他相似的詞語,但他只是搖了搖頭,沒有正面回答。
我不知道。他說,我走近她時,整個人像是處于一種冥想的狀態,什么都沒有想,就像是失去了自主意識一樣。等我回過神,我的手已經撫摸在她的一只葉子上,那種感覺是在和另一個真正的人合掌,不,并不是簡單的合掌而已。那一刻,我的指尖觸摸到了一段旋律……
旋律?我啞然。看來我因為不敢太過接觸花岸的萬物,著實錯過了不少東西。
他接著說道,我相信無花之花和我們一樣都有著獨特的意識,通過合掌,我讀到了她心中的某些信息。我想,她也一定是讀到我心中沒有什么雜念和惡意,才放心吐露自己的心聲的吧。
你讀到了什么?我有些想笑。他仰著頭,擺出一副極其虔誠的模樣。
就是一段旋律。我讀到了,她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