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異聞錄
- 呼延云
- 11字
- 2022-05-05 12:07:39
第一章
傳奇:帝國的B面
一、清末民國初年對趕尸之謎的“新解”
“趕尸”的故事一直是電影熱衷的拍攝題材。比如林正英主演的《僵尸先生》中,開頭的一幕便是幾具穿著清朝官服、額頭上貼著黃色的符箓的尸體排成一列縱隊。在他們旁邊,穿著八卦服的趕尸匠喊著“天蒼蒼,野茫茫,回家了,列成行”,每當趕尸匠搖一下銅鈴,尸體就會跳一下,最后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之中。
想想這是沒有道理的,已經死去的人,在某種奇特法術的引領下,竟能驅馳千里!這其中的每一條信息,都足以調動人們的獵奇心理:趕尸的故事真的存在過嗎?如果是真的,那么趕尸者是怎樣突破了生與死之間那條界限的?如果出現可怕的僵尸又該怎樣應對?走夜路的人一旦碰上趕尸者的隊伍應如何做?萬一有個掉隊的尸體一動不動地站在夜深人靜的道路中間,最終它會到哪里去……
近年來,有不少研究者和電視節目試圖用科學對“趕尸”現象進行合理的解釋。而本文則根據古代筆記中的記錄,讓讀者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對“趕尸”現象窺豹一斑。
1.“三人住店,兩人吃飯”
在古代筆記中,關于“趕尸”的記錄所見不多,我所見的幾則大都是在清末到民國初年這一時期的筆記中出現的。別的不說,這至少說明一些靈異小說動輒把“趕尸”說成有幾千年悠久歷史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第一則記錄,是晚清著名學者徐珂編撰的《清稗類鈔》,這也是古代筆記中對“趕尸”記載得最為清晰、詳盡的一篇。不過,文章并未稱其為“趕尸術”,而是“送尸術”。
接下來,徐珂對送尸術進行了詳細記錄:貴州商人有很多靠砍伐、買賣木材謀生。每年到了開春,春生水漲之時,“輒編木為筏”。他們乘著木筏到了湖南常德等地,找到合適的買家談好價錢后,便將木筏拆開賣掉,再從陸路返鄉。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如有貴州商人客死他鄉——因中國人有葉落歸根、狐死首丘的傳統觀念,雖“道遠,尸不易回”,但“同行者往往有送尸之術”,可以送其還家。
書中說,這種送尸術“必兩人行之,乃有效”。具體的施術情形是:一個人做向導,尸體“走”在中間,另一個人手拿一碗水走在后面。注意,這碗水還必須符合兩個條件:第一必須為清水,清水比較好找,打點泉水或井水就可以了;第二“碗中清水必加持符咒”。而且,在這一路上,走在后面的人必須保證把水碗端平,因為“水不傾潑,尸不倒也”。在外人看來,尸體與正常人沒什么差異,只是不能講話而已。當然,尸體是面無血色、神情呆滯的。另外,如果仔細觀看,會發現其步態與生人稍有不同,即“蓋人行則行,人止則止,純隨二人步趨”,頗像古代那些跟在大官后面的衙役。
當然,問題也來了,長路迢迢,這些送尸人總不能一路走下去,不喘口氣、歇個腳吧?《清稗類鈔》中對此是這樣記載的:到薄暮時分投宿旅店時,旅店主人一看這三個人的狀態,“即知為送尸之客,必另備一房與居”。而且,當時這樣的送尸人“時時不絕于道”,所以旅店的老板不僅熟悉,而且還設有專門的房間供他們住宿。住宿的時候,一般是兩個活人睡在床上,尸體立在門側。湘西當地還有句民諺描繪這種情形的,叫“三人住店,兩人吃飯”。
將到家的前一天晚上,“尸必托夢于其家人,其家則將棺木衣衾,預備齊整”。當送尸人帶著尸體到家,便徑直驅使尸體走進棺木內。然后,送尸人將那碗加了符咒的清水在地上一灑,尸體立刻倒下。這時要馬上為其收殮,“否則其尸立變,現出腐壞之形矣”,腐壞的狀態與死亡時間完全一致,“如已死一月者,尸即現一月之腐狀”。
2.“晝行夜止”,不走夜路
講完了催眠術和習俗后,《清稗類鈔》中還記錄了一則“趕尸案例”。當時,有一位名叫黃澤生(1)的提督,帶兵駐軍川邊。“一日,營外忽大嘩”,黃澤生便問發生了什么事情。手下的兵丁報告:“有人解死尸經過,尸能自行。”黃澤生出了營帳一看,只見一個人持布幡做前導,“一尸直立,隨其人,惘惘而步”。黃澤生見狀,立刻上前喝令送尸人站住,詢問原委。送尸人回答說,這個人在旅途中死去,如果裝進棺木再運回家,實在是太費事了,所以“特用法驅之自行,歸就家以斂耳”。黃澤生又希望送尸人告知法術詳情。送尸人回答:“這是我們的職業秘密,怎么可能輕易透露給外人?”黃澤生也不勉強,便轉移話題問一般需要幾天才能到達目的地,回答說要四五天。之后又問夜里怎么解決住宿問題,回答說“置之門側可矣”。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時,空營出觀,數百人皆見之”。騷亂中,這些人嚷嚷那也許不是一具尸體。對此,送尸人毫不慌張,同意檢驗。于是,黃澤生找來的仵作檢驗,“果為死尸”。而在附近居住的當地人覺得這些當兵的少見多怪,紛紛表示“此事常有之,不足異也”。
徐珂在另外一部筆記《康居筆記匯函》中,摘錄了1926年出版的《東方雜志》中《緬甸人的生活》一文的一段話:“緬甸術士,于客死他鄉之人,可念咒使復活,挈以歸,比至家,乃退咒下葬。”徐珂認為,這與中國的“趕尸”乃是同樣一種“法術”。
在民國初年郭則沄所著的《洞靈小志》一書中,也有一則“趕尸”的筆記。該書說:“湘黔間有諳是術者,人死不殮,招術者咒之則能行。”不過,郭則沄的記載與前面所說的《清稗類鈔》之記載有頗多不同。在書中,不再叫送尸人而是改稱趕尸匠。趕尸匠一次不只帶一具尸體,而是“或二三尸,或四五尸”,趕尸匠在前面引路,尸體則“站”成一列縱隊跟在后面,而且每具尸體都以紙覆面,如果走著走著,碰到“誦經或演樂者”,必須先要阻止他們詠誦或演奏,等尸體過后才能重新開始,“否則術敗”。看得出來,可能是尸體也怕喧嘩和吵鬧,一旦被驚醒了恐不可收拾。晚上住宿的時候,所有的尸體都整齊地立之門后,“直而不仆”。不過,如果進來了生人,不小心觸碰到了,則會引起尸變。“如是晝行夜止,雖千里可達。”到家后要馬上裝殮,“稍延即腐”。開旅館的人對這種事情見多了,所以“不為怪”。
不知讀者是否注意到,在《洞靈小志》中,趕尸匠的人數、所送尸體的數字、尸體的扮相、驅趕尸體的方式方法等,都與《清稗類鈔》中的記錄有所不同。當然,它們也有相同之處,都強調趕尸是一種“晝行夜止”的行為,而不是很多影視作品中所表現的,非要走夜路不可。
3.“趕尸”為假,“背尸”是真
人死不能復生,更不可能行走,這是哪怕生活在科學不昌的年代的人們也能達成的“共識”。而“趕尸”無疑挑戰了這個世界最基本的法則,必然引起人們的惶恐不安。由于古人無法用其所處年代的知識合理解釋,因此大多會給予一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答案。比如清代文學家袁枚在《子不語》中這樣闡釋道:“尸能隨奔,乃陰陽之氣翕合所致。蓋人死陽盡絕,體屬純陰,凡生人陽氣盛者驟觸之,則陰氣忽開,將陽氣吸住,即能隨人奔走,若系縛旋轉者然,此《易》所謂‘陰凝于陽必戰’也。”后文中,袁枚繼續提醒:跟尸體同處一室時,“最忌對足臥。人臥,則陽氣多從足心涌泉穴出,如箭之離弦、勁透無礙,若與死者對足,則生者陽氣盡貫注死者足中,尸即能起立,俗呼為‘走影’,不知其為感陽也”。
清末民國初年,正是西方現代科學知識大量涌入中國之時,那些比較先進的中國人就嘗試著用科學對一些奇異的現象進行全新的詮釋——對“趕尸”亦是如此。著名學者狄葆賢在《平等閣筆記》中說:“貴州采木商人病死于湘中者,能以送尸術送之返鄉,似與西人之催眠術同理。”后來,他與很多朋友函來信往時,還對此進行了一番討論。他認為人死之后,靈魂早已與肉體分離,而肉體還能像生前那樣運動自如,“乃其生前之余氣耳”。他認為:“人之余氣,猶燈火熄時之有余影,儒家或謂之魄,人死時往往有報信托夢于親友者,皆此余氣為之,非靈魂也。”所以,送尸術是施術者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到了死者體內,與死者的余氣“相合相接而成者也”。這很像催眠術的施術者用自己的意念誘導受術者按照其指令所為,所以狄葆賢說:“催生人者謂之催眠術,催死人者,謂之催死術可也。”
但是,徐珂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說:“西人之催眠術,能催生人,而不能催死人;能催數小時之久,而不能催至數月之久。”所以他更傾向于趕尸術“與尋常尸變因有所感觸而然,或系一種電氣作用者”。在《洞靈小志》中,郭則沄與徐珂的觀點相同,他推測:“西人言:人身咸具電氣,故新死者陽電未盡,往往自動。”因此他認為,其實我們所說的僵尸,也是這種“陽電未盡”造成的。
《洞靈小志》接著記載了一個名叫徐紫庭的人,他在一位過世朋友的靈柩前磕頭時,發現“尸忽一手動,俄兩手皆動,傾之足亦動”。徐紫庭嚇了一大跳,拉著死者的家人就跑到了庭院。這時,尸體已經從棺材里慢慢坐起,徐紫庭又和大家一起躲到大門外面,并把門反鎖上。他們搭了個梯子爬上墻頭,以觀察里面的動靜。“須臾尸出庭外,兩臂能運轉,足行且躍,每躍益高,幾及于垣”。見此情景,墻頭上圍觀的人都嚇壞了,紛紛撿了石頭扔過去,尸體“似有見,復返室”。大家在外面等了很久,不見動靜,便攛掇了一個膽子大的進院查看,發現那尸體竟然“已就榻寢”。大伙兒一窩蜂地沖進去,七手八腳地將尸體綁縛起來重新裝殮進棺材,再釘好棺材板才放心。對這一事件,郭則沄解釋為,全過程很像是趕尸,而趕尸中的尸體只能向前而不能返步,更不會返室登榻,“若有知道者,殆陽電之未盡使然歟”?
如果這件事放到現在,法醫學家給出的答案相對會簡單而明確得多:當時,徐紫庭的朋友并未真正死亡,很可能處于一種“假死”狀態。“假死”又稱微弱死亡,是指人的血液循環、呼吸和腦功能活動高度抑制,生命機能極度微弱。是外表看來好像已死亡,實際上還活著的一種狀態。這種狀態下,絕大多數“死者”必須經醫學人員的急救才能復蘇,但是也有少量死者可以“自行修復”恢復生命體征。但是,由于“假死”的人多為長期陷入深度昏迷者,一旦醒來,就算是有所動作,如果得不到醫學上的正確處理,也有可能重陷昏迷。這大概就是那具“尸體”為什么在庭院里折騰了一番之后,又能回到屋子里的原因。
至于本文所說趕尸之謎,目前學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趕尸”為假,“背尸”是真。一般來說過程是這樣的,趕尸匠先是給尸身噴上特制的防腐藥水,然后自己或找人背起尸體。他們為了方便背尸體,還在四肢捆上骨科夾板一樣的竹片,讓尸體的手足關節不至于彎曲——這也正是尸體為什么看上去“走”得十分僵硬的根本原因。為了增加神秘色彩,趕尸匠還會一路搖擺著銅鈴,或念著咒語什么的。在那個迷信盛行的時代,誰都唯恐避之不及,在陰風陣陣的氣息中看到一個大概,也在心理上添加了恐怖靈異的因素。當然了,保持神秘色彩,也有利于從“顧客”那里獲取更多利益,所以趕尸匠們也刻意將這種“職業技能”加以重重保密,各種稀奇古怪的說法自然就不脛而走了。
(1) 黃忠浩(1859—1911),字澤生,湖南人。曾留學日本,晚清時期的礦業大亨,1910年任四川提督。后因與武昌起義軍為敵,被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