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荀講完題，讓司心柔把書上的空白習題做了。

司心柔乖乖地趴在書桌上寫著題目。

方才司心柔眨著水潤氤氳的眼眸，時而凝神，時而又像在思索，視線一直在艾荀的臉上盤桓，盯得艾荀有些不自在，趁此時，艾荀走到水龍頭前洗了把臉，清涼的水讓他頭腦清醒了許多，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上，艾荀問司心柔要張面巾紙，半天無人應答，他轉頭一瞧，發現司心柔趴在書桌上一動不動。

艾荀挺直身子，水滴順著下巴滑落在前衣襟上，他靠近書桌，低頭端詳司心柔逆光的臉，鼻尖處透過一縷絨絨的橙光，將她精致俊俏的鼻型勾勒暈染得優美流暢，她睡著的臉并不清冷，反而散發著柔和的清純美，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幾眼，艾荀的心突突急跳，趕緊避開了目光，叉腰站直身子喚道：“心柔，心柔”，見司心柔睡得沉，本想推醒她，伸出的手又凝滯在空氣里。

艾荀彎下腰，托抱起司心柔輕軟的身子，將她平放在單人床上，幫她脫了鞋，蓋好夏涼被，拽上窗簾，走到門口拉滅了燈，他煞有介事地說了聲：“心柔，我走了。”

倏忽間，艾荀從黑暗的屋內消失了。

*

司心柔被手機鬧鐘叫醒了，睜開惺忪睡眼，瞧見窗簾的縫隙處已射進了晨光。

司心柔才意識到自己昨晚似乎稀里糊涂地睡著了，突然想到了艾荀，她陡然坐起，四下環顧，并沒見艾荀的身影，叫了兩聲：“艾荀——艾荀”，房間又恢復了寂靜，忽然，她觸電般地連忙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裙，依然完整不絮亂，不由得吁出口氣，心里生出股怪怪的滋味……看來艾荀真的走了。

司心柔收拾停當，背了書包走出屋門，艾荀并不在院子里，司心柔有些失落；沿著巷子，她快速走著，趕到梧桐樹下時，她原以為艾荀會像昨天那樣站在樹下等她，可那棵老梧桐下空無一人，司心柔心中添了幾分惆悵；清晨的西街，車水馬路，忙碌的行人與她擦肩而過，她希望在某個街邊或拐角碰到艾荀，卻發現自己只是人海茫茫中的一顆微粒，上哪去找艾荀呢？要是能給艾荀打電話就好了。

進了校園，司心柔更不指望能見到艾荀了，她也不知道艾荀在不在自己的身旁，總之，這一天的課她雖然也用心聽了，卻感覺六神無主。

下午課結束時，司心柔沒回去，她打算去小食堂吃點東西，然后去實驗樓做實驗。

張慧珊下午請了假，也不知道晚上幾點回學校，司心柔只好一人去了食堂。

小食堂是回民食譜，菜品都是清真或素菜，司心柔以前也常和張慧珊過來，尤其是晚餐時間，她站在餐臺前不知點什么，盛菜的師父揮著大勺催促道：“姑娘，你到底要什么？”

“呃……”

“來一份羊肉泡饃。”艾荀低沉的嗓音從司心柔的頭側上方傳來。

司心柔轉頭見是艾荀，瞪著圓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要什么？辣子雞蓋飯？或者也要羊肉泡饃？”艾荀不見外道。

司心柔眼珠快瞪出來了。

“加一小份的辣子雞蓋飯吧。”艾荀沖盛菜師父笑著點頭。

師父給打了兩餐盤的菜，然后在刷卡器上按上了價格，揚手示意兩人刷卡。

此時，司心柔微微合了眼，兩腮卻鼓得像條金魚，不過也沒忘記刷卡，抬手將手中飯卡在刷卡器的詞條上“嘟”的刷了。

兩人各自抱一個餐盤去找座位，在一個窗邊的桌前坐下，兩人誰都沒說話。

艾荀取來筷子遞給司心柔一雙，司心柔依舊垂眼不看艾荀，木然地接了過來。

“怎么？又生氣啦？”艾荀微笑地矮下肩，抬額看向司心柔的眼。

“沒有。”司心柔終于接過艾荀的目光，見艾荀陽光的笑容，郁結了一整天的陰霾便驅散了一半，勉強沉著臉。

“嫌棄我又蹭你飯了？”艾荀邊說邊掰碎手中的饃。

司心柔朝艾荀白了一眼，不滿道：“至于嗎？我有那么小氣嗎？”

“那為什么？”艾荀言語輕柔得動人，就像用一根羽毛輕搔司心柔的心尖。

司心柔終于憋不住，像放了氣的氣球，語氣軟綿綿的：“你今天上哪去了？一整天都沒見你。”

艾荀連忙咽下嘴里的食物，咧起唇笑：“我確實剛來，覺得白天并不需要我出現，我就傍晚過來了。你忘了？你說每次來，都要第一時間告訴你，剛才見你的時刻，就是我剛來的時間，我說話算數吧？”

艾荀的一番話，把司心柔噎住了，她點點頭，覺得艾荀說得有理，便不再生氣。

兩人吃過飯，艾荀隱了身，跟隨司心柔去了實驗教室。

艾荀對這座實驗樓非常熟悉，以前他經常在六層的實驗室工作，而司心柔領著艾荀上了二層。

走至走廊里的信息欄時，司心柔特意停下腳步，朝著艾荀與鐘教授團隊的合影指了指：“艾荀，你還記得這張照片嗎？”

艾荀腳步遲滯了，他沒想到自己的照片會被掛在這里，他回憶起拍這張照片的時間，是去年年底最后一次學術交流會后，大家一起拍的，當時他還做了學術成果匯報，正是他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他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張照片。

艾荀張開手去觸摸鐘教授、師弟喬志勛、方曉旭、師妹陸梅……最后落在自己的笑臉上，艾荀的眼發了潮，照片里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和耳邊，委屈和難過猶如周期性泛濫的潮汐又拍打著他的心，他過去二十四年的勤奮和努力，就這樣付之東流了，人生哪堪半點閃失？與生命比起來，其他的東西全都變得次要了。

“艾荀，這個是我們的實驗室。”司心柔輕推門，門沒鎖，實驗室里沒人。

艾荀整理思緒，緊跟司心柔進了實驗室。

司心柔按亮了教室里的白熾燈，然后坐到她常坐的位子上。

艾荀見屋內沒人，瞬間現了身，走到門口關上了屋門，然后走到司心柔的旁邊拉過一張椅子靠近坐下。

“要是有人來怎么辦？”司心柔有些吃驚。

“這個時間，大家都吃飯去了，應該沒什么人，不過要是有人來，只要不認識我，就沒事。”艾荀云淡風輕道。

司心柔把準備好的報告冊掏出來，說今晚準備了三個實驗。

艾荀說你只管操作，他在一旁看著。

司心柔操作起來，中間猶豫拿不準，就朝艾荀看過來，艾荀并不吭聲，要么點點頭，要么歪頭等著司心柔繼續下去，就這么磕磕絆絆司心柔完成了兩個實驗。

司心柔忽然覺得很多事只要開了頭去做，然后一步一步向前推進，隨時思考和應變，許多困難自然就迎刃而解，并沒起初想得那樣難。

艾荀點評了一番，覺得整體還好，就是劑量的多少還需做到準確測取，某些操作的動作也要改進，不能犯最基本的錯誤，否則一旦出現事故，危害就會很大。

司心柔忽然想起喬志勛以前對自己的批評指導，覺得他倆在某些方面挺像的，走著神就笑了。

“你笑什么？”艾荀奇怪地看向司心柔。

“沒什么？就是……”司心柔還沒說完，便聽見門被人推開了，艾荀猛地轉身背朝外地向實驗室深處走去。

司心柔見門口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喬志勛，不由得心慌起來，趕忙迎了上去，言語顯得稍顯熱烈：“喬老師，您怎么來了？”

喬志勛沒想到司心柔今天比平時都熱情，在他眼里，司心柔根本就不太愛說話，頓覺意外，溫笑著盯看司心柔：“我剛好像看有學生過來做實驗，所以過來瞧瞧，沒想到是你，看來你真是用心發力了。”

“哪有啊？這就是臨時抱佛腳，為了應付考試唄。”司心柔嘴上依然熱烈，心中卻有點忐忑，他知道喬志勛已經看見了艾荀，艾荀恐怕很難在他眼前隱身。

“哦，還來了一個同學呢。”喬志勛仰頭向后面望去，見一位男生背朝外坐在后排的操作臺邊上，剛想張口打個招呼，便被司心柔打斷了，“喬老師，您那能接水嗎？我好渴啊。”

喬志勛即刻笑了：“你坐著，我給你拿過來。”

“那……麻煩你啦。”司心柔眼見喬志勛走出了門，一轉頭，艾荀就在她眼前消失了。

不到一分鐘，喬志勛拿過來兩瓶礦泉水，遞給司心柔一瓶，然后朝后面看了看，奇怪道：“剛才那位男同學呢？”

“哦，他走了。”司心柔故作自然地擰開瓶蓋，喝起了水。

“吃飯了嗎？”喬志勛笑著推了推眼鏡框。

“吃完來的，喬老師吃了嗎？”司心柔邊說邊看第三個實驗的器械準備說明。

“吃了。”

“不會又是方便面吧？”司心柔忽然抬頭與喬志勛對上了視線。

“呵呵……我有那么慘嗎？還記得上回呢。”喬志勛咧著嘴笑，顯得很盡興。

司心柔一直站著，兩手拄著實驗臺，她盼望喬志勛能快點離開，可喬志勛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走過來，坐在艾荀剛才搬過來的椅子上。

司心柔心想，我的媽呀，這是要監督我做實驗嗎，便抬臉尬笑：“喬老師，您盯著我做實驗，我手抖啊。”

“考試也會有老師觀測的，你就當正式考試好了。”喬志勛說著將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把手里那瓶礦泉水也旋開了，自顧自喝了兩口。

司心柔很無奈，只好按照實驗報告的流程操作著，后脊梁都滲出了汗，她知道艾荀也正看著她呢。

司心柔看自己手中的試管和燒杯，喬志勛看司心柔一舉一動的操作，艾荀卻站在對面觀察兩人的神色。

事故發生之后，艾荀來過一次實驗室，但唯獨沒見到喬志勛，沒想到再見他，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喬志勛雖然稱呼艾荀為“師哥”，但其實兩人同年同月生，日子上喬志勛反而更靠前，所以喬志勛本來比艾荀大幾天，但艾荀是直博生，根正苗紅，本科、碩士、博士一路都在A大成長起來，喬志勛卻是碩士階段后考進的A大，艾荀比喬志勛高一屆，在A大的根基深厚，學術成果也更斐然，自然要稱呼艾荀為“師哥”。

艾荀對喬志勛一直很照顧，還帶喬志勛一起搞過幾個項目，兩人關系一直較親密。喬志勛是那種特別踏實認真的人，凡是交給他的任務，他都會下很大的功夫去調研和反復的實驗，艾荀很敬佩喬志勛這一點，覺得喬志勛會是一個大器晚成的科研工作者。

艾荀再次見到喬志勛頗有些激動，昔日的師兄弟，如今陰陽兩隔了，他很想就這樣與喬志勛面對面地討論那些專業問題，如今，他只能無奈地看著喬志勛與司心柔討論實驗問題，心里多了幾分心酸。

看得出，喬志勛今天不同往日，他本是一個不太高調的人，今天卻顯得很興奮熱情，他甚至手把手在教司心柔把控實驗操作的每個步驟，每一處的注意事項，以及如何總結歸納，分析實驗數據，直到最后記錄實驗結果。

艾荀見喬志勛望向司心柔的眼光是那樣的炙熱，他不由得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覺得那太刺眼，令他不舒服，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他默念口訣，微風疾走。

……

司心柔做完了第三個實驗，已經過了21:00。

喬志勛把司心柔送到樓梯口，司心柔婉拒了半天，才制止了喬志勛下樓要送司心柔的好意。

出了實驗樓，司心柔在原地轉了一圈，喚道：“艾荀，出來吧。”連著叫了好幾次，也沒見艾荀現身。

司心柔納悶，這家伙又不告而別了，唉，真是拿他沒辦法，只好獨自回去了。

*

艾荀返回冥府，頹然地坐在湖邊的大石上，心里有說不出的煩躁。

艾荀自問他到底是怎么了，令自己煩躁不安的原因是什么呢？嫉妒喬志勛嗎？是因為喬志勛依然做著他熱愛的科研工作而嫉妒他？還是因為剛才喬志勛向司心柔投去了熱烈且曖昧的目光？

艾荀覺得自己太沒氣量，更沒自知之明，他如今是鬼，何必要嫉妒人類之間的情愛，這與他有何相干呢？

照此想法，雖稍稍寬慰了艾荀的嫉妒之心，同時也讓艾荀心灰意冷，他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去愛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司心柔這樣令他心動的姑娘，他別無選擇，唯有放棄，人鬼殊途，他們彼此根本不可能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