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紀(jì)州最大的富豪、柳川家的女主人敏子刀自[1]突然提出想去山里走走。這大約是在一周前,也就是九月上旬的事。
“去山里?”女傭吉村紀(jì)美露出一臉詫異的神色。
柳川家所在的津之谷村位于熊野川上游大約四十公里處,紀(jì)伊山地的南側(cè)。這里一千米以上的山峰重巒疊嶂,山間的谷地散布著人家,是一處典型的山區(qū)。刀自的二女兒嫁給了大阪一家卡巴萊酒館的老板,紀(jì)美是被她丈夫的遠房親戚送到柳川家來學(xué)習(xí)禮儀的。她天性活潑,很受刀自的喜愛。對于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她來說,這里周圍都是山,一出家門就是山路,而刀自卻還想去“山里”散步,這聽起來就像鯉魚想去游泳一樣奇怪。
“是啊。”刀自今年八十二歲,身材矮小。她曾說,她的身高放在過去也算是中等,然而她還不足一米四。她臉龐小巧端正,與身體很協(xié)調(diào),整個人往起居室的坐墊上一坐,那風(fēng)韻仿佛一尊可愛的小佛像,讓人不禁想用雙手輕輕捧起端詳一番。此時她優(yōu)雅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深深思索的神色,她輕輕點了點頭。
“天氣越來越暖和啦。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去山里散散步。最近這二三十年,都沒有好好在山里走過。紀(jì)美,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好的夫人,我也很喜歡走走,想跟您一起去……我先去跟經(jīng)理說一聲。”
刀自有過兩任丈夫,均早已過世。她與兩任丈夫分別育有四個和三個孩子。其中有兩個兒子戰(zhàn)死沙場,大女兒死于戰(zhàn)爭,現(xiàn)在只剩四個孩子,兩男兩女。他們分別住在不同地方,又在刀自的帶領(lǐng)下,負(fù)責(zé)管理津之谷村的這個宅邸。而負(fù)責(zé)管理山林的,是被紀(jì)美等人稱為經(jīng)理的老管家串田孫兵衛(wèi)。他已經(jīng)在柳川家工作了四十多年。聽了紀(jì)美的話,他急忙趕來。
“夫人……您是不是聽說什么奇怪的事了?”
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在職務(wù)上是不是存在什么疏漏,導(dǎo)致刀自突然親自巡山。
“不是,不是。”刀自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趕緊擺了擺小手。
“不要過度解讀我的意思啊……我跟紀(jì)美說了,這只是我心血來潮而已。這么說可能不太好聽,但是上代主人種下的入澤的杉樹,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都三十多年沒去看過啦。這怎么也說不過去……我正好也想去那邊散散步。僅此而已。”
聽了她這番細(xì)致的解釋,老管家才松了口氣。
“是這樣啊。正好天氣也不錯,適合出去走走……但是夫人,我有句話講了您可別生氣,您雖然身體硬朗,但畢竟上了年紀(jì),萬一有什么閃失,那就是我們下人的責(zé)任。不如找兩三個年輕人陪您一起去吧。”
“不用這么夸張吧。”刀自皺了皺眉,“又不是什么大領(lǐng)導(dǎo)出巡。別看我老了,腿腳還利索得很。有紀(jì)美一個人陪我就夠了。我跟她說了,午飯在路上吃,帶上飯團、水壺……還有年輕人喜歡的那種口香糖,都讓她帶上吧。另外,請安西把我們送到山的入口吧。”
“好的,夫人。”
安西在府上的兩位司機中較為年長,也在柳川家工作了三十年。刀自但凡外出,會根據(jù)目的地選用不同的車輛,但司機一定是他。這次要用的車是辦私事專用的達特桑[2]。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家都以為僅此一次的“散步”,此后竟變成了刀自每天的“必修課”。而且她外出時間是固定的,早上九點坐安西的車出門,下午四點左右回來。山里天黑得早,有時要到暮色降臨后刀自才回家。她一走就是一整天。
忠心耿耿的串田管家不禁有些納悶。
“夫人情況怎么樣?”他把陪同夫人的紀(jì)美叫到身邊問道。
“夫人呀……”紀(jì)美是刀自“心血來潮”的最大受害者,她一天要陪同夫人步行十公里到十五公里,腳上磨出的水泡連成了片。她一邊往柔軟的腳底擦藥,一邊歪著頭說道:“沒什么異常情況。夫人好像事先計劃好了每天走什么路線,每座山的情況她都心中有數(shù)。我看每座山都差不多,但夫人就認(rèn)得出,說這座山是上上代的太右衛(wèi)門指揮五十名男丁種樹的地方,她小時候背著裝樹苗的籮筐來過這里,祖父還摸著她的頭夸她……她還一邊摸著樹干,一邊說著什么,好像大樹是活的一樣。大概就是這樣。”
“嗯。那明天夫人還會再出去吧?”
“是的。我聽她對安西交代說明天會從中野進山,去瀨尾那邊。”
“從中野到瀨尾。這走得是越來越遠了。哎,夫人該不會是……”
串田抱起雙臂陷入了沉思。
“該不會是……怎樣?”紀(jì)美有些擔(dān)心。
“夫人該不會是……”管家放下雙臂,“想把柳川家所有的山都走個遍吧?”他一臉嚴(yán)肅地說道。
“所有的山?已經(jīng)走了這么多,還沒走完嗎?”紀(jì)美吃了一驚。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管家挺直了腰板。
“柳川家名下的山岳數(shù)量之多,在全日本都是數(shù)得上號的。這個村子方圓六百七十平方公里,面積在全國也是名列前茅。村子里六成的地是柳川家的。你可以算算,六百七十平方公里的六成有多大。”
“呃……”
“沒算出來吧?大概四百平方公里。準(zhǔn)確講是三百九十八平方公里。而且這只是賬面上的數(shù)字,如果去實際測量的話,肯定不止四百,可能是四百二十、四百三十,甚至更多。沒想到吧?”
“唔……”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明白。你可能對平方公里沒什么概念。一平方公里相當(dāng)于過去說的一百‘町步’,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一百公頃。四百平方公里,再乘以一百是多少?”
“呃……”
“還是不會算啊?告訴你,是大約四萬公頃。怎么樣,嚇一跳吧?”
“嗯……”
“還不明白?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要怎么說你才能懂呢?”
老管家有些生氣,又忽然面露微笑,說道:“給你看樣好東西。”說著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地圖冊。
“這是我家孩子上高中時候用的地圖冊,估計現(xiàn)在沒多大變化。這上面說——”
“你看。”他參照書末的索引,指著一處地方,遞到紀(jì)美面前。
“這是你住的大阪。這指的不是大阪市區(qū),而是北到箕面,南到河內(nèi)的整個大阪府,總面積是一千八百三十一平方公里。津之谷村是六百七十平方公里……嗯,相當(dāng)于大阪府的三分之一還要多。柳川家的土地有四百平方公里……相當(dāng)于大阪府的五分之一還要多。怎么樣,這下知道厲害了吧?柳川家的山,面積足足有整個大阪府的二成以上,能裝得下整個大阪市區(qū)了。”
紀(jì)美張開櫻桃小口,接著又閉上。她果真吃了一驚。
她轉(zhuǎn)頭看看腳上的水泡,聲音聽上去有些膽怯。
“這么大的地方,走遍到底要花多長時間啊?”
“至少一個月吧。”管家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年輕的時候,也陪老主人走過一次。那時候身強力壯,但也足足走了四周。另外,還有飛地呢。”
“飛地?”
“柳川家在相鄰的奈良縣邊上有塊飛地。不過,不知道這次夫人會不會去……”
管家說著,又抱起胳膊道:“夫人為什么突然下了這個決心?這些山她每天都能從屋子的窗戶里望見,沒必要挨個兒走遍。如果是一時興起,那這也太耗費精力了……當(dāng)然,這都是我自己的猜測。”
第二天又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在眾人的目送下,刀自的車從瓦上長滿青苔的冠木門[3]穿過,朝主路駛?cè)ァ?
主路邊是熊野川的支流。這條河水量豐沛,過去曾經(jīng)是輸送木材的水運要道。河對岸有一塊極其狹小的農(nóng)田,再遠處是多座八百米左右的山頭,覆蓋著郁郁蔥蔥的杉樹林。
在其中一座山的半山腰,一雙眼睛正透過望遠鏡緊緊盯著刀自出發(fā)的情況。
當(dāng)?shù)蹲缘能囻傔^,那人放下望遠鏡,拿起了對講機。
“已經(jīng)出發(fā)了。方向跟昨天一樣。老地方會合。聽好了,成敗在此一舉!”
這個年輕人眉毛濃密,眼神犀利,體格如獵犬一般健壯。他叫戶并健次,是企圖綁架刀自而潛入津之谷村的誘拐團伙的頭目。
2
這個號稱“彩虹童子”的誘拐團伙之后不久就出了名。團伙共由三人組成,他們都有前科,最初在大阪監(jiān)獄的雜居牢房中相識。監(jiān)獄對他們的情況記錄如下:
戶并健次,昭和二十六年[4]生。籍貫不詳。無固定住所。
昭和二十九年十月十六日,他在新宮市內(nèi)被警方尋獲。他聲稱與他的“姑媽”走散了,但事后該女子始終未出現(xiàn),警方因此推斷,這是一起有計劃的遺棄幼兒案。男孩的名字、年齡均是根據(jù)其當(dāng)時佩戴的名牌而得知。同年,他被該市郊外的一所名為“愛育園”的機構(gòu)收容。隨著年紀(jì)漸長,他的叛逆性格越發(fā)明顯,昭和四十年十月,他離園出走,開始了流浪生活。昭和四十三年時,加入大阪偷盜團伙“大匠”,此后直至入獄,共有兩次犯罪前科,犯罪記錄累計一百二十六次。昭和五十年六月,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兩個月,收監(jiān)至第四號雜居牢房。昭和五十年八月,刑滿釋放。[5]
評價:智力優(yōu)秀,身體強健。入獄初期有較強的反社會傾向,經(jīng)多次訓(xùn)誡教育后逐漸好轉(zhuǎn),刑滿到期時有熱切的回歸社會的愿望。但其性格亦有陰險復(fù)雜的一面,故應(yīng)繼續(xù)予以保護觀察。
秋葉正義,昭和二十九年六月六日生。岡山縣人。
無固定職業(yè)和固定居所。父親為勞動工人。昭和四十年時家人離散,父母下落不明。無兄弟姐妹。小學(xué)四年級肄業(yè)。此后輾轉(zhuǎn)各地商店、工廠等,自昭和四十五年起主要以做日工為生。其間因入室盜竊計有盜竊前科一次,犯罪記錄八次。昭和五十年六月,被判三個月有期徒刑,收監(jiān)至第四號雜居牢房。因服刑態(tài)度端正,獲減刑一個月,昭和五十年八月出獄。
評價:智力較弱,身體健壯。性格溫良,適合體力勞動,但與人溝通協(xié)作能力差,請相關(guān)人員妥善處理。回歸社會的愿望較強。
三宅平太,昭和三十一年二月十八日生。奈良縣人。
父親已去世。母親五十二歲,在籍貫地經(jīng)營雜貨生意。有一個妹妹。在私立春陽高中讀一年級時輟學(xué)。常離家與不良少年交往。昭和五十年七月,因“盜竊”被判有期徒刑兩個月,收監(jiān)至第四號雜居牢房。無犯罪前科,有犯罪記錄三次。同年八月,刑滿出獄。
評價:智力、體力較為普通。有機敏、靈活的一面,但為人冒失不穩(wěn)重,容易被人煽動。因家庭原因,有較強的回歸社會的愿望,但因其意志薄弱,需充分保護觀察。
跟秋葉正義、三宅平太這樣的小毛賊組成誘拐團伙,那么擔(dān)任組織頭目兼出資人,成為名副其實的老大的人,自然就是大盜戶并健次了。
看守們的“評價”很準(zhǔn)確,他確實熱切希望“回歸社會”。服刑人員在出獄時,都會接受訓(xùn)誡科長的最后一次訓(xùn)誡。“你可不能再做錯事回到這里了”這句話一定會出現(xiàn)。而令科長頗感驚訝的是,當(dāng)時健次回復(fù)的語氣非常堅定。
“明白!我決不會再給科長和看守同志們添麻煩的。”他信誓旦旦地說道。
這的確是他的真實想法。他再也不愿回到監(jiān)獄。但是,他所期盼的“回歸社會”的方式和方法,卻與看守們的想法大相徑庭。
近十年的盜賊生活令他深切體會到,偷竊這種行徑只能是徒勞。
同時,刑滿釋放人員的所謂“回歸社會”將會有多么痛苦,社會對他們有多么冷酷無情,他都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
他腦中的“回歸社會”,絕不是回到社會的底層,接受人們的同情和憐憫,永遠過著屈居人下的生活。他要在社會中建立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他手里有大約一百萬日元,是此前瞞著警方偷偷存起來的。但是,就憑這點錢,再加上過去盜賊的身份,他究竟能做點什么呢?眼下最重要的是籌集一筆足夠的資金,至少要比現(xiàn)在多十倍。而要想搞到這筆錢……
健次第三次入獄的那一年零兩個月,他都用來制定計劃、物色同伙。他首先排除了過去的同伙。因為有這種關(guān)系的人,肯定會在某個地方露出破綻。他要找的同伙必須是在監(jiān)獄里結(jié)識、緣分僅限于共同服刑的人,這樣就不必?fù)?dān)心留下后患。最終入選的人,正是秋葉正義和三宅平太。
秋葉正義剛來四號雜居牢房時,因為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曾被誤認(rèn)為是強盜或者某個黑社會的成員,在綁匪間引發(fā)了一陣騷動。
他雖然沉默寡言,但還是暴露了“溜門賊”的真實身份。
“什么嘛,白白起了個這么夸張的名字,聽著跟國會議員一樣。”
“怪不得看上去一臉蠢樣。”
綁匪們對秋葉正義的興趣一下子跌到谷底。然而,健次卻自有一番想法。
他物色新同伙,首要條件就是絕不背叛。在此基礎(chǔ)上,還必須是事成后愿意就此金盆洗手的人。僅此兩條。強盜團伙因為內(nèi)訌而自取滅亡的事,經(jīng)常在電影中上演。而如果有人嘗到甜頭想要“梅開二度”,勢必會害了大家。秋葉正義別的方面暫且不論,這兩個基本條件是合格的。
他行動遲緩,腦袋也不怎么靈光。但他也不像小毛賊那樣狡詐而卑劣,甚至沒有綁匪身上常見的那種虛榮浮夸和故弄玄虛。他肯定沒有出賣別人的歪腦筋,可以說他本來就不該進入這個罪犯的世界。而健次尋找的正是這樣的伙伴。
健次瞅準(zhǔn)時機試探正義,他竟二話不說立刻答應(yīng)下來。正義心里也一直期盼著能遇到健次這樣的大哥。加上兩人都失去了父母,又增添了幾分親近感。“為了大哥,我就算跳水坑、鉆草地,眼睛也決不眨一下。”正義握緊健次的手起誓道。用詞不當(dāng)固然好笑,但他的真誠打動了健次。
第二個伙伴三宅平太,情況與正義截然相反。初入獄時,健次只覺得他是個冒失鬼,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誰知三宅平太卻主動出擊。這是因為他偷聽到了健次和正義的秘密,于是苦苦懇求入伙。
健次佯裝不知,婉拒了他,他卻雙眼含淚訴說起老家的困難。母親患病,小店無以為繼,家中負(fù)債累累,店面和土地都被抵押,今年十七歲的妹妹也被債主強行收作小妾。債主不過三十歲上下,卻是個放高利貸的好手。
“我干了這一行,卻讓自己的老媽和唯一的妹妹落到這步田地,想來真是丟人現(xiàn)眼。大哥,我求你了,你就當(dāng)幫幫我吧……”
他拿出妹妹的信,又是百般哀求。健次并非被他的哀求打動,而是看他雖然是個軟蛋,卻能如此豁出去懇求,對他有了改觀。
于是,健次就有了這兩個小弟。他的刑期將滿,算是運氣不錯。
但是,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難關(guān)。第一是讓小弟們認(rèn)同這個計劃,第二是計劃本身很難實現(xiàn)。
這年八月,三人先后出獄。當(dāng)健次第一次把詳細(xì)計劃告訴兩人時,他們錯愕的表情令他記憶猶新。
健次話音未落,正義就喊了出來:“什么?綁架?大哥,你說的是綁架嗎?”
他平時那大象般細(xì)成縫的眼睛,瞬時瞪得老大。
“我不干了。”他不等下文,馬上嘟囔起來。
“我說過為了大哥可以跳水坑、鉆草地,但是綁架這種事可不行。搶別人的小孩,再去訛錢……這不是人干的事。大哥,你怎么能有這種想法?”
正義大概是立刻聯(lián)想到了吉展綁架案[6]。他也不認(rèn)真聽健次的話,就嗚咽著請求,說讓他搶銀行什么的都可以,只是綁架萬萬不能干。平太雖然沒有插嘴,但看他眼珠滴溜溜地打轉(zhuǎn),一臉驚恐地看著健次,就知道他的想法跟正義一樣。
或許,那才是正常的反應(yīng)。健次最初動這個念頭時,也曾覺得太過荒唐,急匆匆將它拋諸腦后。
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向兩人原原本本地解釋清楚,為什么自己想做這件事,又為什么確信這是唯一的生財之道(綁架的贖金設(shè)定為五千萬日元,健次拿兩千萬,其他兩人各分得一千五百萬)。
此外,這次行動會面臨怎樣的困難和危險,他也毫不隱瞞。
隨著健次的介紹,兩人的表情變得愈加驚疑不定。
行動的目標(biāo)不是兒童、不是女孩或者家庭主婦、不是男性資本家,而是一個老太太。兩人聽到這里時,似乎都松了一口氣。
但是隨后聽到,這個老太太是地方上聲望頗高的名人,不僅受到當(dāng)?shù)卮迕竦淖鹁矗谏鐣弦部诒畼O佳,特別是那些生活處于困境的人們,更是把她當(dāng)作慈悲菩薩一般仰慕。兩人臉上不禁浮現(xiàn)出比先前更甚的抵觸之情。
最后健次說道,老太太住在和歌山縣,當(dāng)?shù)乜h警本部部長[7]把她奉作大恩人,如果老太太被綁架,他勢必親自出馬,身先士卒調(diào)查此案。縣里的一千六百位警察自然會大張旗鼓追捕綁架犯。這樣一來,他們簡直就像被狼群包圍的三只小羊。兩人聽到這里“嗯”了一聲,臉上現(xiàn)出異樣的緊張神情,看不出是恐怖還是興奮。健次并不是夸大其詞,更不是危言聳聽。這次行動如果不做好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絕不能貿(mào)然動手。
健次心想,要想說服……或者說能成功把兩人拉下水,需要自己推心置腹的真誠,以及銳不可當(dāng)?shù)某矚鈩荨?
“這是在拼命啊。”正義說道。
“是啊,是在拼命。”健次回應(yīng)道。
“我懂了。”正義說,“大哥的想法果然高明。聽著雖然嚇人,但如果不是這種老太太,家里也沒法一下子拿出五千萬啊。好吧,我收回剛才的話,跟著大哥好好干。大哥這個計劃這么危險,我可不能袖手旁觀。”
“好!平太呢?”
平太之前沒怎么說話,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普通“溜門賊”,他斬釘截鐵地回應(yīng)道:“我這輩子也曾經(jīng)想過干件大事。這件大事如果能跟大哥一起干,那真是男子漢得償所愿。我非常愿意。”
“只不過……”
“怎么了?”
“拿一千五百萬太多了。我拿一千萬,有大哥的一半就好。如果沒有大哥,我們連一半的一半也拿不到啊。”
“你說得對。”正義點頭稱是,“我也只拿一千萬。不好意思,還要討價還價,但我覺得這才是適合我們的價位。”
“先不說這個。你們兩個都同意就好。不過我得再提醒一下。”
健次一臉嚴(yán)肅,提出了做綁匪的以下三條經(jīng)驗:
第一,必須善待人質(zhì)。人質(zhì)不僅是重要的交易品,而且是己方的保護神,只要緊緊握在手里,對方就無計可施。
第二,與人質(zhì)相處的幾天時間,不能暴露面目,也不能在言語中提到己方的姓名和經(jīng)歷,還有關(guān)于藏匿人質(zhì)的地點信息。人質(zhì)最終是要放走的,因此在接觸中必須考慮周到,杜絕后患。
第三,除了平太緊急家用的部分,三人原則上在一年以內(nèi)不得動用贖金。那些笨腦筋的罪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為錢財處理不當(dāng)最后露了馬腳。
“明白我的意思嗎?”健次最后又確認(rèn)一遍,“綁架被美國的FBI稱作‘最卑劣的犯罪’。不管怎么講,這都是一種很骯臟的手段。我們選擇這條路,是因為實在沒有其他辦法能賺到足夠的錢。這件事我們要堂堂正正地做,至少要做到以后問心無愧。行動的時候,要時刻記著這一點。”
“明白。”兩人異口同聲回應(yīng)道。
“不過,”正義嘆了口氣,“要事事提前謀劃,可真不太容易。”
“是的。”健次用力點了點頭,“困難還有很多,我現(xiàn)在就不一一說了。真正實施綁架,需要極其聰明的頭腦。我們能靠的,只有這一樣?xùn)|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把頭腦作為唯一的武器,與世界一流的巨大權(quán)力組織相抗衡……這就是誘拐團體“彩虹童子”的成立宣言。
自此以后,三人東奔西走的日子開始了。他們首先前往和歌山市郊外,踩點確認(rèn)了適合藏匿人質(zhì)的公寓。他們就是為了出其不意,讓縣警想不到罪犯的根據(jù)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此后,他們在姬路的二手車市場花二十五萬日元買了一輛黑色的豐田Mark Ⅱ。平太和正義都有駕照。他們還分頭買了雙筒望遠鏡、對講機、手槍模型等必需品。
萬事俱備后,他們計劃在八月中旬前往目標(biāo)地點。然而……
3
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近一個月了。三人連刀自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山村特有的困難條件與城市迥然不同,雖然早有思想準(zhǔn)備,但現(xiàn)實仍然出乎他們的意料。
這個村子在沿著熊野川的支流,下國道往西一公里左右處的山體南麓,而柳川家的宅邸就位于村子中央。宅子后面是山,前面是一處溪谷。只有一條與河流平行的主路能通到此處。村子里除了柳川宅邸,還有六戶,全部是柳川家子孫另立的新家。它們以宅邸為中心,幾乎等間距分布在左右,頗像古代的主公兩側(cè)依次排列的家臣。整個村子宛如一座城堡,讓可疑的外人完全沒有可乘之機。
宅邸本身也像一座小城堡,占地大約兩公頃。正前方有座冠木門,四周的圍墻高高聳立,樹木郁郁蔥蔥,其間可以看到格外龐大的主屋及周邊十幾間屋子的瓦片屋頂。圍墻和房屋的外觀雖稱不上雄偉華麗,但看上去無比堅固,足以穩(wěn)穩(wěn)抵御惡劣天氣,透露出一股大家風(fēng)范。
根據(jù)健次他們的調(diào)查,柳川家的四位子女現(xiàn)在都移居到了城里,留在宅邸中的只有刀自一人。但是專門為她服務(wù)的人員,僅目測就有十余人,此外還有幾條看家狗。要偷偷潛入家中綁架刀自,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等她外出時再下手。在這種情況下,想事先做好部署絕非易事。
“那道門是宅子唯一的出入口,可以利用這一點。首先,我們得設(shè)好監(jiān)視點。其次,她外出一定會坐車,我們需要就近找個藏車地點,她一出來我們就能跟上。辦好這兩件事是當(dāng)務(wù)之急。”
這是三人第一次踩點得出的結(jié)論。
監(jiān)視點既然不能設(shè)在村子附近,那顯然只能放到對面的山上了。踩點這天,三人去了一趟五條町做準(zhǔn)備,夜里又返回津之谷村,潛入宅子對面的山里。
然后,他們就栽了個大跟頭。白天開車路過時,似乎感覺事情有了眉目,但在這片他們并不熟悉的深山,到了夜里情況簡直糟糕透頂。三人又是打手電查地圖,又是看指南針,本以為爬到了宅邸對面的山腰,但往山下一看,本應(yīng)流經(jīng)此處的小溪卻壓根兒不見蹤影。他們完全走錯了地方。
“大哥,這一帶你不熟悉嗎?”正義滿腹狐疑。
“我從小就認(rèn)識老太太,但這個村子是頭一次來……這下糟了。如果在這里迷了路,能不能走回停車的地方都成問題。”
結(jié)果,他們在山中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xí)r才找到了車。由于他們事先忘記涂驅(qū)蟲藥,被草叢中的蚊子叮了個夠。再加上不習(xí)慣夜里登山,其間多次摔跤跌倒,手上和臉上到處都是擦傷,衣服沾滿泥污。三人簡直慘不忍睹。
“這次的錯誤在于一開始就進山了。應(yīng)該在溪流邊沿著山腳走,到了村子跟前再開始爬山。”
這是他們第一夜的教訓(xùn)。
第二夜,他們吸取教訓(xùn),沿著溪邊小路前進,誰知走這條路也是極其艱辛。柳川家一側(cè)的路非常寬闊,足以使兩輛運輸木材的大型卡車并排輕松通過。然而對岸這側(cè)的路,只有靠近國道的一條供釣魚者使用的小路通到溪谷,而且這條路非常短。再往前走,山體驟然貼近溪流,三人必須抓著懸崖邊的樹木,在這個危險的斜坡上像螃蟹一樣橫著挪步。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沒人綁架這個老太太了。”正義一邊喘粗氣一邊說道,“而且這可不是一晚上能做完的事,每晚都得做。有多少條命都不夠用,可是我只有一條。”
的確,他們?nèi)绱顺褟娒斑M,而沒有人失足墜到溪流里,也算是奇跡了。
經(jīng)過多次探索,三人逐漸熟悉了山上的地理情況,第三天夜里設(shè)置好監(jiān)視點,確定了一條比較安全的路線。
白天只需要兩三個小時就能確定的事,他們卻費了如此大的工夫。因為身為潛入者,他們只能夜間行動。
找藏車地點更是頗費周折。汽車可通行的道路,即使平時人跡罕至,但也無法確定某個時間是否會有人經(jīng)過這里。如果被撞見一兩次,可能路人只會覺得這車停的地方很奇怪。但如果連續(xù)三四天如此,難免會被懷疑。遇到機靈的村民,或許立刻就會發(fā)現(xiàn)三人的藏身所在。要找一處方便隨時行動、不易引人注意、距離監(jiān)視點又不遠的地方,比定向越野的檢查點還要難找十倍。
三人活像三頭夜行的野獸,拼命搜尋合適的地點。一星期后,終于由平太找到一處破舊的小屋。小屋原本似乎是處燒炭窩棚。在這個交通不便的山村,過去村民會搭建窩棚用來燒炭。窩棚建在森林中距小路有段距離的低洼處,里面散落著一些燒窯殘留的土塊。這里的缺點是通往小路的坡度較大,且距離監(jiān)視點足有一公里遠。但其內(nèi)部面積足以停下小型的Mark Ⅱ汽車,這就夠了。
“車停在這里,從小路上肯定看不到。欲望這個東西是沒完沒了的,當(dāng)下最重要的是能掩人耳目。平太,開車上下坡的時候多注意點,車弄壞了可沒錢換。另外,出入之后要及時抹掉輪胎印,免得被人懷疑。”
至此,兩大任務(wù)終于完成。
最后剩下的是一個最大的難題。刀自什么時候才會外出呢?以現(xiàn)在的準(zhǔn)備,她一旦外出,三人能追得上嗎?
他們在山里“閉關(guān)”已有三周時間,刀自完全沒有外出。
“最近天熱,估計她不想出來。這里比山下氣溫要低五六度,過幾天就會涼快起來。我們再等等。”
健次一開始還這么說,但進入九月,天氣轉(zhuǎn)涼之后,刀自還是沒有動靜。
“可能是我估計錯了。”健次不得不承認(rèn)道。
“我記得她喜歡四處露面,但那也是十多年之前的事了。她的孩子年齡也不小了,在公開場合應(yīng)該會替她出席。她又不像尋常大媽經(jīng)常會出門買東西,或者跟鄰居聊閑天……這次行動可能要變成持久戰(zhàn)了。”
從柳川家人員出入的情況足以看出,刀自依然健在,柳川家的影響力絲毫不減當(dāng)年。
無論天氣多熱,柳川家每天都至少會有三四撥客人,有時會有幾輛車同時趕到。這時冠木門會打開迎客,其間周邊旁系的男女老少會從小門出入。這在普通人家是過年期間才有的熱鬧景象。然而,刀自卻遲遲不現(xiàn)身。
健次有信心能一眼認(rèn)出刀自。他熟悉的是刀自十多年前的樣子,但人在七十歲以后,外貌似乎基本就不怎么變化了。而關(guān)于刀自,健次有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他連兩個小弟都沒有告訴。
就像監(jiān)獄的記錄中所寫,他少年時代的大半時光在“愛育園”度過。柳川敏子刀自正是這所收容機構(gòu)的大贊助商。健次由此與刀自結(jié)緣。
在每年的建園紀(jì)念日,刀自都會和市長及其他名人一起到訪,從不缺席。她的座位總是最上座,她本人也最受孩子們歡迎。
她人氣頗高的原因,不僅是“身份最了不起”、“臉上一直掛著慈祥的微笑”、“氣質(zhì)優(yōu)雅”,更是因為她每年都會給孩子們贈送禮物,如同圣誕老人一般。健次的回憶也與禮物有關(guān)。
那是他出走的前一年,應(yīng)該是初中一年級。他在寫給刀自的禮物愿望單上寫下了“登山刀”。春天郊游的時候,他聽到園長說這種刀“既能拿來做雕刻,又能劈柴,還能當(dāng)菜刀用,真是個難得的寶貝”,從那以后就一直想要。
但是那一年,只有他沒有收到禮物。他還被叫到了園長辦公室。
除了園長,刀自也在屋里。她坐在椅子上,有些面露難色。這是健次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刀自,也是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那樣的表情。
接著,園長狠狠地訓(xùn)斥了他一頓。訓(xùn)斥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得了,大概是說“你想要這么危險的東西,成何體統(tǒng)。如果讓你拿到,還不知道要做什么壞事。你這個要求也對不起柳川夫人,還不趕快道歉”之類的話。園長已完全忘了他才是事情的始作俑者。
健次既驚又怕,倍感羞愧,臉色發(fā)白,呆立在原地。刀自見狀對他說道:“是我不好,總覺得滿足你們的愿望就行了。孩子,你別太在意。我替你給園長道歉啦。你換成別的吧。這次可別再選錯東西啦。”
……健次也不知為何,聽到這般柔和體貼的話語,自己竟然會情緒失控。
“我不要!柳川家的東西,我什么都不要!”
他邊叫著邊大哭起來,跑到了走廊上。后面?zhèn)鱽韴@長驚慌失措的聲音。
事情就是這樣。刀自事務(wù)繁忙,這些瑣事想必不會記在心上,這一幕也就成了專屬于健次的回憶。但是,當(dāng)他想到要綁架刀自時,首先映入腦海的正是這段青澀的記憶。當(dāng)時刀自的聲音和表情,仍歷歷在目。健次怎么也忘不掉那張臉……但是,她總是不現(xiàn)身,健次也毫無辦法。
三人已疲憊不堪,只剩下兩眼仍然炯炯有神。一開始監(jiān)視時,他們幾乎一整天都不能動彈,眼睛一刻也不能離開大門,還必須提心吊膽留意周圍的風(fēng)吹草動,防止被村民發(fā)現(xiàn)。他們每天都緊繃神經(jīng),但是飲食方面條件卻很艱苦,除了偶爾去五條町解悶,一日三餐只能吃冷面包或罐頭類食品。這樣下來,三人憔悴了不少。
另外,他們在和歌山的公寓也遇到了麻煩。這所公寓沒有管理人,且有供他們專用的出入口,可以避免直接被鄰居撞見。因為條件非常理想,這里被三人選作大本營。但畢竟有鄰居,而且附近肯定還有其他住家。如果租了以后無人入住,恐怕會招來旁人懷疑,因此他們必須輪流在家值班,這就又會牽扯一些精力。
從津之谷村途經(jīng)五條町前往和歌山市,單程有一百五十公里。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只能在夜里行動,要等到天黑后再出發(fā),趁天沒亮就要趕回來。往返路程足有三百公里,其中一半是起伏不平、多急轉(zhuǎn)彎的山路,開得快也要四小時,動作稍慢甚至要耗費六小時。
“大哥主要負(fù)責(zé)監(jiān)視,在家值班就讓我倆做吧。”
正義和平太主動承擔(dān)了值班,但他們返回山上時,總是熬得眼睛通紅。夜里十點到家,凌晨三點前就要再出發(fā)。兩人生怕萬一睡過頭耽誤事,夜里基本沒怎么合眼。好不容易回到山上,又要負(fù)責(zé)監(jiān)視或者看守車輛。
“我明白其他綁匪為什么專挑城里的孩子下手了。”有一天正義說道,“當(dāng)天如果沒法動手,大不了回家睡一覺。想吃就去餐館,想喝就去咖啡店。簡直是天堂。但是大哥,這些家伙吃得好、睡得香,還想掙大錢,當(dāng)然不可能。想掙一千萬,還是得付出代價啊。”
八月末的暴雨令情況雪上加霜。下雨時,對岸的村子和山上泛起白霧,遮擋了視線。暴雨連續(xù)下了四天,但監(jiān)視和往返和歌山的工作并沒有中止。
“過去戰(zhàn)爭年代,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平太在與健次一起監(jiān)視時,全身被暴雨淋透,卻口出豪壯之語。
“守衛(wèi)最前線戰(zhàn)壕的士兵,也是不知道敵人什么時候會來,需要一直保持緊張。但他們身邊有子彈亂飛,頭頂有炸彈爆炸,比起來我們簡直是在天堂了。不過戰(zhàn)壕會帶個頂棚,能擋風(fēng)遮雨。”
這兩位部下實在值得表揚。因為疲勞過度、睡眠不足、營養(yǎng)失衡,他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士氣依然高漲。
……求你了,老太太。
健次只能暗自祈禱。
……求你趕緊出來吧。他們真的已經(jīng)快不行了。贖金哪怕只有一千萬也可以。
暴雨過后,進入秋高氣爽的九月。某天,事情突然有了轉(zhuǎn)機。
等待的這段時間非常辛苦。然而開始行動后,新的困難還在等著他們。
4
第一次見到刀自出門那天——想來那是她登山散步的第一天,也是令他們難忘的一天。
“大哥,門開了!不過不是什么好車,是一輛白色的達特桑。你要不要看看?”
平太興致不高,把望遠鏡遞給健次。
“應(yīng)該是家里的其他人吧。老太太的車就算不是進口貨,肯定也是頂級的大車。”
健次也沒有在意,接過望遠鏡,把眼睛湊上去。
他習(xí)慣了監(jiān)視工作,不知不覺間技巧已非常嫻熟。隨意看去,望遠鏡的焦點正好對準(zhǔn)了從大門駛出的汽車。
達特桑駛出大門,正在向右拐彎。有幾位用人一直將車送到路邊。
刀自不可能親自開車,所以不必盯著駕駛座。健次本能地往后座看去,鏡頭中浮現(xiàn)出一張小巧圓潤的臉龐,正在向送行的人們致意。
“啊!”
健次立即將望遠鏡鏡頭倍數(shù)放到最大。
“哇!是老太太!”他失聲叫道。
說起來有些奇怪,這感覺竟然很懷念。健次制定計劃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然而從那時起,他每天都會想起眼前這張小巧的臉龐。
刀自一點都沒變。她氣質(zhì)文雅而穩(wěn)重,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雖然比以前多了些皺紋,但是頭發(fā)卻似乎比以前更加黑亮,仿佛十多年的時光瞬間倒流。
“什么?老太太?!”平太大吃一驚。
“在哪兒?讓我看看。”
“笨蛋,沒工夫讓你看。趕快去追。別慌。”
健次嗓音顫抖著,自己也驚慌起來。他握著望遠鏡,從樹林里飛奔到小路上,才想起來要聯(lián)系車輛。
他拿出對講機,按下通話鍵,呼道:“正義!正義!”
三人商定過,行動中有人質(zhì)在場,或在聯(lián)絡(luò)中有被監(jiān)聽風(fēng)險時,必須使用假名互相稱呼。此時健次竟然忘了這點,用真名呼叫著負(fù)責(zé)車輛的正義。
“……”對講機里沒有回應(yīng)。
“咦?這家伙在干什么?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喂?正……”
健次突然驚覺,一邊狂奔著一邊改了口繼續(xù)呼叫。
“喂!風(fēng)!你聽不見嗎?趕緊回話!我是雷,‘雷電’的‘雷’。喂!風(fēng)!你個蠢貨!”
對面還是沒有反應(yīng)。
“混蛋,到底怎么回事!”
健次大吼著停下腳步,此時平太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
“風(fēng)哥沒回話嗎?”
“嗯,沒有。”
“昨晚他回了和歌山,這會兒可能睡著了。我趕緊去叫他。”
“你是不是也傻?現(xiàn)在你去叫他,能來得及嗎?等你們回來,老太太的車早跑出去一百公里了!”
“嗯……不過我還是去吧。”
平太緊繃著臉,仿佛要為這事承擔(dān)責(zé)任,沿著小路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不巧的是,他矮小的背影剛剛消失在山后,健次的對講機里就傳出了正義的聲音。
“喂喂,我是風(fēng)。大哥你剛才說什么?”
“虧你還知道回話。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了趟廁所。”
正義所謂的廁所,其實只是一處方便用的洞。因為很臭,怕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三人每次方便后都會蓋一層土。即便如此,其位置也不能太近,藏車處和監(jiān)視點的廁所都在二十米開外的樹蔭里。正義沒能立刻回話,正是出于這個原因。
“唔,是因為生理原因啊。真拿你沒辦法。我說,老太太出門啦。”
“啊,終于出來了!太好了,我馬上過去!”
“好,趕緊來。嗯,等等!平太……雨去找你了,遇到的話就帶上他。”
“平太……雨過來了?事情這么急,他來干啥?”
“你說是干啥?還不是擔(dān)心你?”
“哦,這樣啊。我知道了……不過大哥……不,雷,要是沒遇上呢?”
“能怎么辦?先不管他了。”
“那是不是太無情了?他跟我們一起吃了這么多苦,關(guān)鍵時候咱們不管他,大哥,那他也太可憐了。”
“你說的對,但現(xiàn)在可顧不上玩捉迷藏了。別說了,趕快過來。要是碰不到,你也根本沒法接他。”
三人都是第一次干綁架行當(dāng),一時局面混亂,慌了陣腳。健次下到山路上,跑到事先約定的會合地點,等正義載著途中遇到的平太顛簸著趕到時,距離刀自出發(fā)已過去十五分鐘。
從他們的位置追趕刀自的車,需要先上國道,通過溪谷上的橋,再進入通往刀自所在村落的主路。走這條呈直角的路線,等他們繞一大圈行駛到刀自家門前,白色達特桑早已不知去向。
如果只有一條路,或許還有希望追上。但這條主要作為木材運輸專線使用的路,就像熊野川的支流又分出許多小溪,它中途也分出許多岔路,有的通往村子,有的沿著山腳不知通向何處。
于是,他們到達距離刀自所在村子兩公里遠的山里第一個岔路口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下車查看了一番。連日晴天使砂土路面非常干燥,路上的車輪痕跡看上去并無區(qū)別,而三人都是新手,無法區(qū)分痕跡的新舊,更不用說辨別車型了。
每到一座山頭,都會遇到相似的岔路。而山的后面是山,再往后還是山,左右方向也都是層巒疊嶂。如果從空中俯瞰,在群山間蜿蜒曲折、起起伏伏的無數(shù)山路,想必如同大自然創(chuàng)造出的龐大迷宮,其交織出的網(wǎng)絡(luò)遠比城市的交通系統(tǒng)更為復(fù)雜。
而健次等人走的路只是其中的兩三條。最后一條路越走越窄,驀然到了盡頭。這條路直通到山腳前,在那里突然被截斷。
“前面沒路了。”
“我們也沒路了。”
三人在車?yán)锵萑肓嗣悦!?
在這茫茫山野間,刀自到底身在何方呢?
“看來只有一輛車是不夠的。”
這是三人得出的結(jié)論。即便沒有今天的混亂狀況,按目前的做法,汽車要在陡峭的山坡上行駛一段,接到監(jiān)視員后才能開始追蹤。從監(jiān)視點跑到會合處至少需要五分鐘,這就耽誤了追蹤的時間。在這樣的自然條件下,一旦跟丟,也就意味著行動失敗,所以晚五分鐘或者十五分鐘并沒有什么差別。
如果車上有兩人隨時待命,接到通知后立刻沖下山,省去接人的環(huán)節(jié),能節(jié)省一半的時間。但這樣一來,監(jiān)視員需要配備其他的交通工具。
“搞一輛摩托車。”三人不謀而合。
比起汽車,摩托車更便于藏匿,只要放在出口附近的草叢里,再遮蓋些東西即可。這樣一旦開始追蹤,監(jiān)視員可以盡快騎車跟上。
兵分兩路有很多缺點,而且行動組織得越復(fù)雜,就越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采取這種手段實屬無奈,但現(xiàn)在他們別無選擇。
“不過,大哥,我們還有錢買摩托車嗎?”正義有些擔(dān)心。兩人都知道,此前的開銷已經(jīng)讓一百萬日元的預(yù)算資金見了底。
“沒錢了。”健次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
“那怎么辦?去偷一輛?”
“別做蠢事。”健次晃了晃右手食指。
“本來打算徹底洗手不干了,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只要我動動指頭,東西自然到手。”
當(dāng)夜,五條町內(nèi)發(fā)生了三起錢包偷竊案件。健次三人搞到了一輛摩托車。
新方案的效果如何,第二天很快得到驗證。
5
第二天。
健次發(fā)現(xiàn)刀自的汽車又在同一時間出了門,先是吃了一驚,接著驚喜萬分。
“這回好了,今天要時來運轉(zhuǎn)了。”
話音未落,他突然皺起了眉頭。只見刀自的車出門后向左轉(zhuǎn)彎,往與昨天相反的方向駛?cè)ァ?
順著這個方向,大約一公里外就是縱貫?zāi)媳钡膰馈5蹲缘能嚐o疑會走國道,但問題是不知她之后會選哪條路。
如果向右轉(zhuǎn)往南,該路線經(jīng)津之谷溫泉可從本宮通往新宮。如果向左轉(zhuǎn)往北,則會經(jīng)過三人的藏身處,從村子中央通往五條町。對他們來說,一旦對刀自的選擇判斷錯誤,別說追蹤,他們會完全背道而馳、越走越遠。不巧的是,國道在山的背面,從健次目前的位置根本觀察不到。
“唔,如果她往這邊……往北走,正義他們的車要多久才能追上呢?”
健次在腦中飛快地計算著。
刀自的車離國道一公里。進入國道,經(jīng)過溪谷上的橋,到三人所在山路的出口大約有五百米。總共一公里半。時速六十公里的話,大約用時一分半。
正義他們的藏車處離國道大約兩公里。按照起步晚三十秒計算,開到國道上要兩分半。
“來不及。”健次很快得出了結(jié)論。
在他們進入國道的前一分鐘,刀自的車將駛過山路的出口。而他們在到達出口附近之前根本看不到國道,所以無法事先掌握刀自的路線。
“沒辦法,只能憑直覺了。”
健次下定主意,按下了對講機的通話鍵。
“喂,這邊是風(fēng)和雨。”
今天對面回復(fù)得很快。
健次的命令也是開門見山。
“老太太又出來了。還是白色達特桑。不過方向跟昨天相反,往國道這邊來了。聽見沒,是國道。現(xiàn)在開到了村子外的彎道那里。你們趕緊往國道上開!上國道后左轉(zhuǎn),往五條町方向走。不知道她走哪條路,只能按我的直覺猜。如果猜對了,達特桑就在你們前面一公里處。明白嗎?”
“明白!大哥的直覺比我們準(zhǔn)多了。國道我們每晚都跑,熟悉得很,差一兩公里肯定能追回來。交給我們吧。話說回來,白天還真沒跑過國道呢。”
說到一半,對講里就傳來了引擎發(fā)動聲。這回的開場當(dāng)真無懈可擊。健次也沿著林間小路一溜煙往山下跑。所幸他們至今沒被村民撞見,今天山上也不見人影。
狂奔途中,健次收到了車上傳來的情報。
“我們上國道了。路上很空,肯定能追上她。”
健次邊跑邊看了眼手表。距刀自出發(fā)已過去剛好三分鐘。速度比預(yù)計的稍慢了些,但對方走的是柏油馬路,己方卻是崎嶇的山路,這點差距是難免的。
“好,看你們的了。”
健次奔跑著躍過地上的樹根,又在腦子里打起算盤。
如果預(yù)想沒錯,達特桑應(yīng)該在他們的Mark Ⅱ前面一公里半處。考慮到刀自的尊貴身份,她的車時速肯定不會超出六十公里的安全范圍。他們?nèi)绻_到時速八十公里,一分鐘就能拉近三百米距離,只需五分鐘就能追上。
“之前破戒也算值了。”
他跑到山腳,扶起草叢里事先蓋好塑料垃圾袋的摩托車,戴上口罩,戴好無線電耳機,套上頭盔,發(fā)動了引擎。從剛才的聯(lián)絡(luò)到現(xiàn)在過去了兩分鐘。這已經(jīng)是健次的極限速度了。
在摩托車開到國道之前,聯(lián)絡(luò)暫時中斷了。他們此前沒預(yù)料到目前的情況,為了保密安全,選用的對講機是近距離機型,信號傳輸最大距離是一千五百米。雙方隔著兩千米時,機器就沒了信號。
國道上果然空空蕩蕩。對向車道通往新宮方向,不時有運輸木材的大型卡車駛過,震得地面嗡嗡作響。而道路這側(cè)還沒到交通高峰時段,況且林區(qū)道路本來就被冠以“現(xiàn)代秘境”的稱號拿來做旅游營銷,現(xiàn)在正值淡季,并沒有多少私家車前來。對健次等人來說,一切條件都非常有利。
……當(dāng)然,這一切都建立在他預(yù)判正確的基礎(chǔ)上。
不久后,健次進入對講機的通訊范圍,傳來的第二封情報卻是壞消息。
“喂,喂,風(fēng)和雨現(xiàn)在經(jīng)過第二收費林道。還沒看到達特桑。按說應(yīng)該快追上了……喂,雷,能聽到嗎?”
“喂,我是雷,收到。前方視野如何?”
“這里路線很直,大概能看到三百米遠。路上連只跳蚤都沒有。”
“會不會轉(zhuǎn)到收費林道去了?”
“我們也這么想。剛才試著看過,但視線被擋住了。我想下車找收費站的人問問,平……雨說太危險。”
“確實危險。這一帶的人都認(rèn)識老太太,要是被他們盤查,反而是自找麻煩。”
“那怎么辦?”
“先往下一條收費林道開。如果還看不到車,再想辦法。”
“明白……這老太太,到底跑哪里去了。”
國道與昨天的山路不同,復(fù)雜的情況使三人又面臨著一系列的問題。僅是收費的林道就有四條,又各自分出數(shù)條沒有信號燈的村道。再往下還散布著許多鄉(xiāng)間窄路,雖然地圖上沒有記載,但其寬度足以容汽車通過。無論選哪一條,最終可能都會重復(fù)昨天的混亂局面。
三人的Mark Ⅱ和摩托車在第三林道前會合時,依舊沒有追到刀自。這里距出發(fā)點已有二十五公里。按照之前的推算,這個距離足夠追上刀自五回了。
“再往下走也不是辦法。如果她要出遠門,應(yīng)該不會用達特桑。這個距離差不多是極限了。”
健次做出了判斷。
“那為啥抓不著她?”
“要么是我的直覺錯誤,走反了方向,要么是她拐到小路上去了。如果一開始就錯了,那也沒辦法,可我們都追到這里了。不如,我們分頭把每條小路查一遍,也算是盡力了。”
“啊?”
“當(dāng)然這得有個限度。她不可能走太遠,如果開了三十分鐘后還沒找到,就返回國道。我們每隔一小時就在國道碰一次頭,逐漸往南邊排查。如果最后還是沒找到,就只能放棄了。”
兩人一開始還吃了一驚,聽了健次的解釋后,都點了點頭。如果直接就此放棄,每個人都心有不甘。
“如果定下來了,那我來騎摩托車吧。”平太說道,“大哥你坐汽車吧。”
“為什么?”
“因為……摩托車是年輕人騎的東西。”
“你這家伙……我還沒老到需要你們同情。”
三人都有些賭氣,立刻奮起直追,駕著兩輛交通工具往岔路飛馳而去……
結(jié)果這場辛苦最終徒勞無功。他們連達特桑的影子都沒見到,第二天的白天就這么過去了。
把摩托車藏回老地方后,三人當(dāng)天夜里返回和歌山的公寓。這是健次時隔十天再次回家。這段時間他一直潛伏在山里,連澡都沒洗一次,車?yán)飶浡还闪钊藢擂蔚捏w臭味。
然而,更影響車?yán)锓諊模侨诵闹心枪申幇稻趩实那榫w。
吸取了昨天的教訓(xùn),今天他們已經(jīng)竭力做到最好。監(jiān)視和追蹤的這套程序,已經(jīng)沒有改進的余地。可即使竭盡全力,連刀自的行蹤都完全無法掌握,綁架恐怕也就無法實施了。
“我們接下來可怎么辦?”正義問道。
“她朝我們的方向來,我們要慢一分半。如果她朝另一個方向走,我們會慢三分鐘。這個差距無論如何也縮短不了。這點時間足夠她跑得無影無蹤。真是傷腦筋。”
“一開始我就說過。”健次有些不快,“這次行動拼的是頭腦。如果那么容易,就不需要頭腦了。”
“話雖這么說……大哥,我們是不是不夠聰明啊?”
“你說得真夠直接的。”
健次嘆了口氣,現(xiàn)在他也一籌莫展。
怎樣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