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權總是不可靠。在沒有制度限制皇權的時代，一旦朝廷敗壞，整個社會岌岌可危，到了這個時候，人們慶幸，還好，還有一個民間，一個老百姓生活的空間，有一些高于皇權的東西，保留在民間，可能化解社會危機，為中華民族保存最寶貴的資源。

高手在民間

在我們想象中，有了科舉制度，天下人才都在朝廷出將入相，然后呢，野無遺賢？錯了。在朝堂為官的永遠只是少數，還未必是一代人中最杰出的少數，各代都不乏濫竽充數者，社會越發展，民間的生存空間越大，在很多時候，真正的高手，各方面杰出的人才，不在朝堂，反而遺落在民間。

比如裁縫，清朝一代，寧波的裁縫天下聞名，他們有絕招：

昔有人持匹帛命成衣者裁剪。遂詢主人之性情、年紀、狀貌并何年得科第，而獨不言尺寸。其人怪之。成衣者曰：“少年科第者，其性傲，胸必挺，需前長而后短；老年科第者，其心慵，背必傴，需前短而后長。肥者其腰寬，瘦者其身仄。性之急者宜衣短，性之緩者宜衣長。至于尺寸，成法也，何必問耶！”

你看，這到底是裁縫還是社會學家、心理學家？裁縫天天跟人打交道，閱盡人間榮辱，知道人的形體變化跟境遇相關，而衣服是行動的外殼，又要跟人的性格相關。做一件衣服，也需要全方位考察。一般裁縫量體裁衣，高明的裁縫才懂得量人裁衣。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就是這種情況。

再說圍棋。一個傳奇故事。安史之亂，唐玄宗逃難到四川，途中權居荒山野嶺。隨行的圍棋國手王積薪，睡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夜深了，睡不著。聽見屋里老婆婆招呼兒媳下棋，黑暗中，下盲棋。下了半天，婆婆說贏了九子，國手居然不明白怎么算出來的。天亮了，恭恭敬敬去請教，老婆婆看他布局，對媳婦說：可以教他一些普通招式。媳婦簡單說了幾個攻防戰術，國手不斷求問。老婆婆說：夠了，學會這些就可以天下無敵了。此后，王積薪成為真正的國手。所謂高手在民間，這是一個例子。如果在朝堂服務的人也存此念頭，就不太敢自以為是了吧。

神醫的故事很多。清朝的葉天士，甚至讓道教的張真人為他做廣告。某日，張真人在橋頭停下轎子，說：讓橋下天醫星先過。這時，葉天士的小船正好通過，于是民間都傳說他是天醫星。廣告歸廣告，神醫的奇能異術卻讓人有些匪夷所思，比如同樣一個痘閉癥，治療的手法卻很不同。中藥的神奇傳說很多，不服藥治病的中醫聽過嗎？針灸、艾灸、推拿、刮痧等等，是中醫的奇招，如果既不用藥，也不用針灸等等，就能把病治好，算得上是神了吧？看葉天士如何治痘：

第一，激怒法。行走鄉間，見采桑少婦，葉天士讓轎夫去挑逗她，不是言語挑逗，是直接上去摟抱，男女授受不親呢，采桑女子于是暴怒，破口大罵。葉天士告知：你有痘閉癥，發不出來，這么一激怒，今晚就可以發出來了，發了就好了，否則有生命危險。

第二，搟面法。富豪的兒子得了痘閉癥，葉天士不輕易出診，富豪知道他喜歡斗蟋蟀，于是買了幾十盆蟋蟀，引誘他來治病。葉天士來了，讓富豪排開十幾張干凈桌子，小孩脫光，像搟面一樣，一張張桌子上滾來滾去，把痘滾出來了。

第三，蚊咬法。自己的外孫痘閉不出，外公葉天士感覺棘手。閨女以死相逼。葉天士只好將小外孫脫光了，扔在一個空屋子里，鎖上門，轉頭就去跟人賭博。深夜回來，外孫遍體痘發，粒粒像珍珠一樣。原來，是空屋子多蚊子，故意讓蚊子叮咬發痘。

現在詆毀中醫的人很多，基本上是無知與無緣。中醫的神奇，我體會過。一次打球把腰扭傷了，坐臥行走困難，折磨了幾天。想到中醫，去一個民間診所，老中醫了解狀況，二話不說，用針灸法，將一根長針刺在我的印堂穴。腰痛，卻針灸眉心之間的印堂穴，奇了怪了。插上針，老中醫說：起來走走。我說：起不來的，幾天了。中醫：現在起來。我腰桿一挺，起來了，可以走動了，在走廊里步行一刻鐘，越走越輕松，很快就全好了。從此，我相信中醫。

屠呦呦發現青蒿素，不也是受傳統中醫的啟發嗎？

禮失求諸野

中國封建社會是金字塔結構，層層往上的掌權者，構成了社會的權力網絡，金字塔的底層，就是廣大的民間社會。儒家思想成為傳統中國的統治思想，像一張大網，兜住了所有階層，其中，仁義禮智信等核心思想，超越皇權，直達上天。然而，一個普通人一旦進入權力階層，又有了另一套游戲規則：唯上是從，官大一級壓死人，攀爬鉆營，賄買官位，公器私用等等，天天與最高道德作對抗，腐敗現象時有發生。有時候，官家不相信的東西，民間仍然堅信。于是，孔夫子預見到這種狀況，早早地提出了一個預警口號：禮失求諸野。丟失了的傳統禮節、道德、文化，要去民間重新找回來。

讀過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的同學，應該記得一個細節：男主角冉·阿讓因為偷了一塊面包而被判刑，幾次越獄被捕，結果服刑十九年。出獄后，被米里哀主教收留一夜，冉·阿讓偷了主教的銀器逃走，路上被警察捉住。主教說：銀器是我送給他的。警察釋放了他。被感化的冉·阿讓，從此成為一個善人。主教的善意喚醒了一個罪人。

這是小說中的故事，真實的故事也發生過。在中國宋朝，山東曹州，一個夜晚，小偷進入小商人于令儀家被捉。于令儀發現是自己認識的一個平時挺老實的孩子。為什么要偷盜？窮。如果有十千錢，就可以過上溫飽生活。于令儀給了他。然后還細心地讓他留宿一晚：你一個窮漢，大半夜背著十千錢，肯定被人懷疑的。小偷大為感動，從此成為良民。

兩個故事如出一轍，主教和于令儀，都是仁至義盡之人。仁至：把罪人當人看，不再是罪人；義盡：在危難之時我出手幫你。與人為善，不是施舍，而是真的替別人著想。這種人在古代稱作“義人”“義士”。

亂世出奇人奇事。滿族人剛得天下的時候，為了從心理上馴化漢民族，頒發“剃頭令”：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剃去腦門上的頭發，后腦勺的頭發梳成辮子，露在外面，拖下來。漢族男人的發型，之前一直是盤發，戴帽子幞頭罩住。倫理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剃頭令這一招非常狠毒，是施加在每一個漢族男子身上的羞辱。重創你的倫理，摧毀你的尊嚴，還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日日頂著半個光頭，行走人間。有不堪其辱者，寧愿留發不留頭。

這一回，江蘇泰州如皋縣的捕快小王碰到難題了。縣里有個叫許元博的選擇了寧死不屈，官府將他判處死刑，又要將他妻子流放，小王負責押送。小王欽佩老許，想救許妻，回到家長吁短嘆，被妻子一再追問，告知實情。小王的妻子有俠肝義膽，突發奇想：我愿意替代許妻流放。這小兩口的深夜對話，很有戲劇性，可以想見兩人的情緒與表情的豐富變化。結果，這兩位居然說做就做，通知許妻躲去娘家，王妻扮做許妻，丈夫負責押解，兩口子真的把自己流放到千里之外，應該是黑龍江一帶苦寒之地。一個義士，一個俠女，兩人的故事后來傳回了故鄉，家鄉父老大為感動，募集贖金將兩人贖回，兩口子得以在故鄉終老。

這是一個小故事，卻有壯懷激烈的大悲情、大俠義。是拍成電影的好題材。

最能表現中國人的鐵血精神、忠肝義膽的故事，可以參見春秋傳奇《趙氏孤兒》以及唐傳奇《吳保安》。今天的人已經讀不懂古人了，所以陳凱歌的電影《趙氏孤兒》荒腔走板、離題萬里，簡直是羞辱先人。

寧欺官不欺賢

政治清明的時代，官民同心；政治黑暗的時代，官民離心離德。當掌權者變成一群壞蛋的時候，無論你在朝在野，都有一個重新選擇立場的問題。許多可歌可泣的歷史故事，就在這樣的時節發生了。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清】譚嗣同《獄中題壁》

1898年，戊戌變法被慈禧太后鎮壓，康有為、梁啟超逃亡海外。去留之際，譚嗣同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后來?！睕Q定留下來，以血醒民，慷慨赴死：“各國變法，無不以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弊T嗣同等六君子被捕殺。此詩是譚嗣同死后，由刑部獄卒從獄中傳出。

詩中的張儉和杜根，都是東漢末年的書生英雄。當時，宦官專政加上外戚專權，一片末世景象。有志之士奮起抗爭，奮不顧身，屢撲屢起，有所謂“八俊”之目，天下高風亮節的八個名士。濁世滔滔，有人偏要做清流，不斷彈劾宦官或外戚，卻一律會被反誣“結黨”，被迫逃亡，接納者也將視為黨人、同黨，受到懲罰，牽涉面之廣史無前例，史稱黨錮之禍。這個時候，普通知識分子與有見識的老百姓自覺站在一邊，保護這些受迫害的賢者，對抗朝廷，他們的心理基礎是：寧欺官，不欺賢。

史學家范曄在《后漢書》中單列《黨錮傳》，為這場聲勢浩大的民間集體英雄主義行為立傳。他們的故事一直在民間流傳，宋代學者洪邁的隨筆集《容齋隨筆》，補充了一些民間流傳的史料，許多人發自內心的自覺選擇，冒死搶救大德大賢，令后人高山仰止。我們來看幾個民眾的鏡頭：

李膺，一代清流，第二次黨錮禍起，他主動投案，被拷打致死。他的門生、部下都被禁錮。有個官員景毅，他的兒子是李膺的學生，卻沒受到牽連。景毅感覺受到侮辱，說：我認定李膺是賢者，才讓兒子去受教的，如今先生有難，我怎么可以單獨免禍呢？“黑名單”上沒有我，我就主動請求免官回家。

黑名單上有巴肅，巴肅自己去縣里投案，縣令不想逮捕他，要解下官印和他一同逃跑。巴肅不愿牽連縣令而沒答應。

督郵吳導接到逮捕范滂的火急詔令，懷揣詔令，關上門窗，趴在床上大哭。范滂卻自動投案去了，縣令郭揖見了大驚，走出衙門，脫下官袍，解下官印，立即要拉著范滂逃走。范滂說：我死了就可以消禍了，怎敢再拖累好人。

張儉在逃亡中望門投止，凡接納其投宿的人家，均不畏牽連，冒死接待，有十幾個人因此被殺。最后逃到李篤家里，縣令毛欽帶兵上門搜捕，李篤說：張儉無罪，所以逃亡，我即便將他交給你，你忍心將他帶走嗎？毛欽回答：春秋時衛國的賢大夫蘧伯玉，兩次收留了周游列國的孔夫子，他以自己一人成為君子為可恥，足下為何獨占仁義呢？毛欽長嘆一聲，走了。張儉幸免。

英雄創造歷史，人們耳熟能詳。在東漢黨錮之禍的時候，是庶民百姓在創造歷史。但是，不是所有的庶民都如此。中國的庶民百姓，在大多數時候，大多數人只是順民，是魯迅所說的：求做奴隸而不得的人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人。這些奴隸，只會吃人血饅頭，然后自己也被暴政吃掉。但是，在中國歷史上，有許多黑暗的時期，東漢末年就是，那些參與了創造歷史的庶民，他們在官府與賢者不可兼得的時候，做出了驚人的選擇——寧欺官不欺賢，為家國天下保留一線生機，他們捫著一顆良心，站在正義的一邊，他們，已然是英雄，庶民英雄，凡人英雄。相比之下，李白贊賞的游俠兒“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不過是匹夫之勇，而這些受人間大義所召喚的好男兒，才是我們中國自古以來大寫的人。因為他們，黑暗的時刻透露了一點人性的光芒，讓后人對中國的國民性不至于徹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