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市,位于市區中州大道中段的人民公園。
此刻公園的人工湖畔長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輕人,他西裝革履,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地看著報紙,斜挎的單肩包放在身側,嚴肅的表情與周圍的閑適環境很是格格不入。年輕人聚精會神在看著的,是招聘廣告。
看來看去,像往常一樣沒什么結果,高薪的自己不夠格,低薪的咱還不想去,薪酬合適的,去了也沒人要你。“看來我帥朗生不逢時呀……”年輕人嘆了口氣,看來失業的痛苦還將繼續,他正要把報紙疊起來收好,不經意地被旁邊的幾個人吸引了目光。
這是三個大胖子,正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腳步聲很重,邊走邊粗聲大氣地說話,走到離年輕人幾步之外的長椅邊,最左邊的一位一屁股坐到長椅上,招呼著另外兩個,仨人氣喘吁吁,那喘息聲如同風箱破漏的雜音,呼呼有聲,看樣子累得夠嗆。
這仨胖子開會,簡直就是脂膘薈萃……帥朗咬著嘴唇,瞇著眼睛吃吃直笑,生怕這仨哥們兒發現,把臉側向了一邊,不過還是忍不住瞥眼瞧著這個難得的景觀。城市里美女向妖異化發展,男人向肥胖癥過渡,這號胖子倒也見怪不怪,只不過這仨人胖得有點奇怪。左邊坐的那個矮胖,五短身材;右邊坐的那個粗胖,一個人占倆人的地方,中間坐的那位就是肥胖了,凸著將軍肚,斜靠著長椅喘氣,正埋怨著走了多長多長的路,而事實上,這里離公園大門不過幾百米而已。
帥朗正偷眼瞧著的工夫,那肥胖的像是領頭的,埋怨上左邊的人了,就聽他側頭問著:“銼炮,消息準不準呀?這都來了三天了,天天起大早,我談對象都沒有這么勤快過,人呢?”
哦,是找人?帥朗一看這銼炮是指那矮胖的,心里揣度著,這個綽號蠻形象的,就聽這位銼炮勸著身邊肥胖的那位道:“許哥,別急呀,心誠則靈,這事得機緣湊巧,古鐵卦那可是大師,咱們這個圈子不少人找他算過,挺準的。”
“真的假的,老肉你也算過?”肥胖的問粗胖的,估計這“老肉”也是外號,也蠻形象的,光腮幫子那兩塊肉就有斤把重,他神神叨叨把話題引向了道聽途說的事:“沒算過可我聽說過,許哥,你記得開上島咖啡那劉么嗎?”
“上個月不都死了,人都火化了。提他干嗎?”
“對,就是他……他那輛豐田霸道還是咱們給他倒騰的,我聽人說,這小子幾個月前找古鐵卦算卦問財運來著,一見面那老頭就看了看面相,又摸了摸手相,很失望地嘆了口氣就走了……咦?這事搞得大家都迷懵得不行,誰知道沒過多長時候,劉么覺得渾身不舒服,去醫院一查,咦喲,胰腺癌,動了手術沒過仨月,得,人沒了……后來才知道,老頭早看出他命不長了,算都不給他算了。”
粗胖的老肉說得繪聲繪色,形神兼備,抑揚頓挫,直說得肥胖的許哥被嚇了一跳,他瞪著大眼回頭問銼炮:“真的!?就這么算死了?”
“當然是真的……不是算死了,是老頭算出他活不長了,人家不好意思說不是……還有更玄乎的呢,許哥,金河區區長您知道不,也慕名來求過卦,那老頭還真給他卜了一卦,就說了句什么‘前無通衢路,后無回頭岸’,扭頭就走……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這么一句話把區長打發走了,結果沒過幾天,你猜怎么著……”銼炮那哥們兒也同樣神神叨叨地說著。
一讓猜把肥胖的許哥嚇了一跳,脫口而出道:“又算死了!?”
“沒有……先雙規后雙開,進去了,貪污腐化外加包養幾個情婦,全曝光了,比死好不了多少……后來這事傳出來,大伙才弄明白,‘前無通衢路,后無回頭岸’是說那丫已經走投無路了……真的,這事好多人都知道,都傳神了。”銼炮也在繪聲繪色地形容。
“扯淡吧,你什么東西,人家區長問卜算卦能讓你知道?”許肥哥在質疑消息來源,兩眼一瞪,蠻有老板派頭。
“你看你說的……區長不認識我,可他司機跟我是發小,要不我還不知道咱中州有這號神人呢……一打聽才知道,比我知道的還神。”銼炮極力辯稱著,一旁老肉也附和著。看來這倆都捧著這位許哥。
不料這么一說,肥許哥坐不住了,騰聲站起來叱著:“那算了,王八蛋,一個算死了,一個算進去了,哥我現在都賠得提不起褲子了,你們是想把我折騰過去是吧!?”
“別別,許哥,我們就是說老頭算得挺準的。”
“對對,許哥,碰著咱就問問,碰不著咱就當出來鍛煉鍛煉,老窩在家也不是回事……”
“坐,許哥,再等等……”
“來,抽根煙……”
倆胖子把中間的肥胖子又強拉著坐回到長椅上,仨脂膘繼續開會,那許哥明顯心里有事,連抽煙都抽得緊張兮兮的,旁邊坐著的帥朗聽到“鐵卦”、“大師”、“心誠則靈”之類的話,猜得出這仨胖子一大早來公園是找大師算卦來了。聽著仨胖子在嘀咕著萬一碰到古鐵卦,怎么問,怎么辨真偽,怎么別上當等。這下更讓邊上的帥朗詫異了,越聽越覺得離譜,越覺得離譜人家越說得起勁,不但說得起勁,而且還鄭重其事,據說這古鐵卦看陽宅陰宅、算男人發財破財、算女人嫁窮嫁富、甚至連孕婦生男生女都算得準,比那B超還管用……聽到這里,邊上的帥朗捂嘴直樂,半信半疑地四下望望,除了老頭就是老太太,你說這里有大師,誰信呀?
可有些事呀,你越覺得邪性,還就越往邪性的地方發展。帥朗心里只覺得這仨胖子八成是道聽途說被人蒙了,十成要撲空,卻不料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又跑來一位氣喘吁吁的哥們兒,披著夾克衫,撒丫子往這方向跑,看樣子是仨胖子一路的,邊跑邊欣喜若狂地手向后指,喊著:
“……來了……來了,真來了,卦仙真來了……”
旁邊的帥朗一愣,也跟著朝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雖說中州大得去了,什么鳥人都有,可就沒見過長翅膀的,難不成今兒還真飛來一只……
傻子天天有,今天特別多。奔來報信的是個酒糟鼻子齙牙哥,比仨胖子的長相還不如,旁觀的帥朗一眼瞧過去,暗想就沖這仨胖子挑跟班的水平,眼光都準不到哪兒去。
“你看清了?”銼胖子立刻站起身來,一把揪著報信的衣領。
“沒錯,就和手機上的照片差不多……”報信的看樣子像仨胖子的司機,有點興奮地回答,還真像碰見神仙了,樂得屁顛屁顛的。
準備工作做得蠻足,連大師的照片也弄到了,一舉手機說長得差不多,仨胖子這下子樂了,呼里隆咚都起來,非常正式地提提褲子、整整西裝領子,像迎接貴客一般,正要抬步迎上去時,那肥胖的許哥一拉倆人,小聲地嘀咕著什么,三個人反常地停下腳步,咬著耳朵商議上了。
帥朗詫異地回頭,這一瞧,眼珠子頓時定格了,終于看到疑似的鳥人了,只見十數步開外,一位頭發花白、負手而行的老頭正朝湖畔踱來,衣褲都是綢制唐裝,衣袂隨風飄飄,顯得步履行云流水,不知道是先聽了仨胖子的話起了心理作用,還是這老頭顯得著實不凡,越看倒越讓人覺得頗有仙風道骨的味道了。
妖怪!?肯定不是。神仙?有點像。騙子?說不準。
人越來越近,仨胖子一司機加上一位旁觀的帥朗,俱是瞪著大眼,像被飄然而來的老者的氣場震懾了一般,大氣不敢出,待稍近點,才注意到不是一個人,后面一左一右還相隨著倆人,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一個提著鳥籠,一個背著劍,說說笑笑向著湖畔小道走來。
“快去……快去……”
肥許哥腳下輕踢,銼胖的那位哥們兒打了個趔趄,幾步上前,胖胖短短的臂膀往路當中一伸一攔,觍笑著,對著被攔下的仨老頭諂言著:“是…是…古神仙不?”
當中那位老頭哈哈一笑,拱手抱拳,朗聲客氣著:“鄙人姓古,名清治,可不是神仙啊。”
喲,這謙虛的口吻蠻有神仙風度,現在的凡人都不怎么懂得謙虛了。
古老頭一開口,確認了身份,同行而來的兩位老頭看著仨胖子都聚過來,也被這仨人體態逗得樂呵著,那叫老肉的胖哥們兒湊上來,一臉皮笑肉也笑地客套著:“就是找您……我們是搞水產品的老寇介紹來的,您給他算過卦,可準了不是?我們在這兒找您好幾天了。”
“哦……有這么回事。呵呵……怎么,幾位也想卜一卦?”老頭笑著,打量著面前攔著去路的仨胖子,這仨一聽,正中下懷,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點頭。仨人的身后還站著位跟班,不遠處長椅上扭頭看過來的一位年輕人,不過像與事無關的路人,老頭一眼掃過,再看一臉期待的仨胖子,爾后朝著肥胖的那位許姓男子一抱拳,問了句:“我看,是這位小哥有事問卦吧?”
咦?一句見水平,一下子就找著正主了?
左右兩位胖子詫異地互看了一眼,被問的許姓胖子更詫異地看了看一左一右倆人,眼睛一瞪,犯迷糊了,那意思是在示意:他怎么知道的?
“嘖,說什么來著許哥,老神仙一眼就瞧出來了。”銼胖一語中的,拇指一指老頭,一副果然名不虛傳的樣子。
“就是啊,什么都瞞不過老人家。”粗胖的老肉也附和著,用很崇拜的眼光看著老頭。
話說神仙放屁那是不同凡響,這說話更了不得了,一句話就找到正主,那仨嘀咕了半天,此時倒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了,不過犯迷糊的樣子哪里還分得清真假。
此時,那位自稱古清治的老頭淡然一笑,回頭朝兩位同伴拱拱手,抱了個歉,說隨后就到,倆隨行的同伴看樣子對他被人攔路算卦已經見怪不怪了,笑了笑,先行一步告辭走了。人一走,這老頭看許胖子要吭聲,手一揚阻住了話題,很有風度地笑道:“這位許小哥,別急,先聽我說,卜課這事呀,信則有,不信則無,我也不是賣藝糊口,不沖著卦金賴話好說……你要真讓我算,我可是實話實說,聽不到好話,可別埋怨我啊。”
“不埋怨,不埋怨……”許胖子頭搖得像小腰鼓左右擺著,又看看同來的伴,像在征詢什么。
征詢什么?旁觀的帥朗壓抑著笑,這仨胖子長相蠢,可人不蠢,剛剛還在商量著都別吭聲,考考算卦的,這年頭騙錢的太多,別讓個江湖騙子蒙了,不過老頭一亮相,便找著正主許胖子,跟著又說不在乎卦金什么的,看樣子倒把仨胖子震住了。連靠著長椅扭頭看著的帥朗也很詫異,老頭越這么說,好像還真有兩把刷子似的。
猜得不錯,確實有兩把刷子。仨胖子一愣,老頭也發現了這仨人拿不準主意,笑著拍拍中間的許胖子的肩膀,安慰著:“這位許小哥,咱們簡單一點,批批你的生辰八字吧,你看我說得準不準,準了你再問……來來,坐這兒……”
說話間,老頭領著許胖子就近坐到了長椅上,背對著那位一直旁觀看熱鬧的帥朗,這倆人一坐,旁邊倆胖子一瘦子都立正站在跟前,眼巴巴盯著。問到了生辰八字,這許胖子卻很為難,說不上來,好在口袋里有身份證,他恭恭敬敬地遞給老頭看,再問到幾時生的,好歹這個記得。邊問老頭邊慎重地兩指一并,劃過許胖子的額前,兩手一支,撥弄著許胖子的胖臉,跟著又把許胖子那肥嘟嘟的大手拿起來摸了一遍,整個過程老頭一言不發,許胖子傻不愣登地被老頭擺弄,也不敢出聲詢問。
問完了生辰八字,看完了面相手相,然后老頭一閉眼,右手捏訣,嘴唇翕動,不知道念叨著什么,看得一干求卦的人云里霧里。那叫銼炮的胖子神色凜然地小聲說著,這是古老神仙的翻天印,能天人交流,能卜前生后世什么的,聽得其他仨人又多了幾分凜然之色。
真的假的?這年頭求卜算卦的東西還這么有銷路?近在咫尺觀察的帥朗雖然實在不相信,不過被老頭這神神叨叨的表情搞得云里霧里,不由得注意上了。
動作稍頃便罷,老頭兩眼一睜,眸子里似有精光射出一般,驚得面前站著的倆胖子渾身激靈了一下,跟著只見老頭胸有成竹地把身份證遞給坐在身側的許胖子,笑著批上了:
“許大圭,庚戌年卯巳月巳丑日未丑時生,丑日頭克父、丑時尾克母,從你這八字看,命宮高隆,不過運途多舛,我看你上一輩呀,也就是你的父母,應該是‘父在母先亡’之兆,對不對?”
“咝……”站著的倆胖子一司機聞言,明顯地倒吸涼氣,脖子發硬挺直,眼睛睜大了一圈,不知道是驚訝還是憤怒地盯著老頭,表情說不出的怪異。那正接了身份證的許胖子許大圭,手僵在空中,眼睛瞪得牛鈴般大小,嘴合也合不攏,歪頭斜眼傻瞪著算卦老頭,那樣子有點像咬牙切齒發飆的前奏。
聽這批卦,一上場就把人家媽批死了,蒙對也就罷了,要是蒙不對,那不找抽來了不是!?
即便帥朗聽到“父在母先亡”也嚇了一跳,一般算卦的都是算好不算壞,說好不說賴,這要是人家媽還在,立馬就有好戲看了。
得,今兒這位呀,不是人傻成神,就是神中傻人。旁觀的帥朗心里暗道了一句,看著瞬間而來的僵持場面,悄悄地挪了挪屁股,準備立即開溜。這虎視眈眈的仨肥一跟班,看那樣起碼也是小老板的角色,不用喊幫手,就這四個人超出一噸的重量,真要撲將上來,還不得把老頭這柴火身子拆散架嘍。
帥朗挪了挪,悄悄地站起身來,裝作欣賞湖景一般,拉開了幾米距離,生怕遭了這池魚之殃。
不準備摻和熱鬧的帥朗此時面朝湖的方向,腦子里浮現著那扮仙老頭被人痛毆的場面,最起碼捋幾個大耳光是肯定的了。說時遲那時快,他剛轉身沒幾秒,馬上就聽“嘭”的一聲重響,帥朗嚇了一跳,這就開打了!?他隨即回頭一看……
咦?沒事?沒開打?
意外無處不在,許大圭確實沒打人,而是手重重地敲到了長椅背上,神色凜然朝著算卦的老頭豎起大拇指,厚嘴唇咂吧著:“厲害、厲害,要不是我們哥兒幾個找了你幾天,事先根本不認識,我還真不敢相信。”
咦?算對了?敢情這許胖子他媽真不在了!?這是蒙的還是算出來的?
這回可把旁觀的帥朗驚呆了,心里犯著嘀咕,越看越迷懵,扮神仙的里頭,難不成真有那么一兩個會飛的鳥人!?
“厲害…厲害……”
同樣驚訝的銼炮和叫老肉的胖子也點點頭,相互對視著,敢情倆人的緊張是被老頭猜中嚇著了。仨人都看著瞇眼帶笑的古老頭,越來越被這等仙風道骨的氣度折服了,似乎神仙表現出這么一點奇異之處是理所當然一般。
沒錯,真蒙對了,那求卦的許胖子握著老頭的手重重一握,幾分信服,不過嘴里卻說著:“老神仙,您連我媽不在都算出來了,您還知道我家什么事?”
不知不覺中“你”已經換成了“您”,代表疑心去了大半,而且一問家中的事,讓帥朗暗暗稱奇,看來這胖子不是一味地蠢,也沒有被一句話就唬住了,問家里的私事,估計有考考老頭的意思。
許胖子殷勤一問,老頭毫不介意,哈哈一笑道了句:“各人的運不同、命相各異,詳細點的東西得見人,根據面相、手相、批八字,不過簡單點的表象沒問題,比如,我算得出你兄弟姊妹幾個。”
“這也行!?那……您給算算,我兄弟姊妹幾個?”許胖子不太相信,神色凜然地愣聲問。
“嗯……”老頭沉吟著,右手捏訣似乎又在神算,五指飛快地點著,那天人交流的翻天印又來了,跟著又是雙目一睜,批了句:“命相根深,手相枝散,呈‘桃園三結義,獨出梅一枝’之勢……你說對不對?”
老頭邊說邊豎了三根指頭,又換成一根指頭的手勢,直伸到許胖子的面前,手指變幻著兩個姿勢。
“這……怎么解?”許胖子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老頭笑而不語,頷首示意著:“要問你呀?天機就在話里。”
喲,這機鋒打出來了,不過遇到錢多文化少的主了,許胖子愣是聽不明白,愣了半天,不好意思問老頭了,側頭用目光詢問銼炮,銼炮小眼瞪圓了,憋不住了脫口道:“許哥,你是兄弟仨呀?”
“是啊,可還有個妹妹呢?”許胖子犯迷糊了。
“啪唧”一聲,老肉那哥們兒按捺不住了,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喊著:“我知道,你妹,許哥。”
“你妹啊,怎么說話呢?”許胖子一聽這詞翻著白眼,“你妹”已經有了特殊含義。
“不是不是……”老肉趕緊搖手解釋著,“我是說,桃園三結義是說許哥你兄弟仨,獨出梅一枝不就是說你妹么?三個加一個,這不正好四個么?算得好……老爺子剛才不打手勢了嗎,一個是仨、一個一,正好您一家……”
老肉大巴掌一數,這三加一還是算得來的,一解釋倒比老頭機鋒打得還形象。
“對呀!?”
許胖子撓撓腮幫,終于恍然大悟,再回頭,卻和高深莫測笑著的古老頭目光撞了個正著。許胖子一臉喜滋滋正要恭維幾句,不料老頭根本不為所動,只是淡然一擺手,搶著話題說:“不用不用,我聽不得老神仙這個詞,我也就癡長你幾歲,研讀過幾年周易……你就叫我古老頭吧,幾位呢我看出來了,還是心有疑慮不敢輕易問卜,這樣吧,咱們省點時間,我直接問,許小哥,你是不是問財運來了?”
“這……”又是一個驚訝,許胖子看樣子被問到點子上了,又回頭看看倆同伴,驚訝更甚,不過這回他反應得很快,干脆地點點頭,肯定了老頭的話,有點緊張地問:“那…老神仙,老爺子,那您說我這財運……”
神仙太生分了,許胖子的稱呼立時換成了老爺子,叫得甭提多親熱了,就這當會兒,旁觀的帥朗也看出來了,不管這兩起頭卦是怎么算出來的,不過就這,唬仨人應該沒問題了。
“我給你批批吧……”
老頭又是一番捏掐右手訣,邊掐邊批著:“卯巳月生多破財、而未丑時生又多聚財,巳丑天生呢,往往能守財,許小哥你命宮高隆,生就富貴之相,不過恰恰生在這聚、破、守之間,所以我說你運途多舛,用現在的話說,你的財運軌跡就像……就像股指和大盤曲線一樣起起伏伏……”
老頭一邊說一邊比劃著,修長的食指在許胖子眼前畫著曲線,許胖子的眼珠跟著那根食指在動,聽著這批卦,不知道是觸了心事還是算到了心坎上,喉嚨呃了幾聲,牙關打了幾個顫,嘴皮子直哆嗦。那老頭食指畫完,話鋒一轉,長嘆了一聲:“哎……許小哥你是時運不濟,財當聚時卻做散,財運呈溪流匯川之勢,而且來得如此之猛,嘖嘖嘖……你這兩眼發綠,就應了這個破財之相,而且這次可破得不輕呀。”
老頭說話端是表情豐富,這么大會兒工夫把一個原本不太相信的許胖子說得已經是深信不疑,而且這回估計是戳中了什么心事,一聽老頭說到此處,許胖子臉上頓顯一片凄楚,一拍巴掌,拉著老頭說:“哦喲……太對了。神了,老爺子,連我許大圭股市栽跟頭也算出來了。”
“哎,罷了罷了,許小哥你四旬前后命犯天罡,沖了財運,今兒這卦金我就免了,想開點,這破財消災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古老頭拉著許胖子的手,很有風度地安慰著。
“別別……咱不差錢,牛都沒了,還在乎牛鈴鐺值幾個錢?”許胖子倒也義氣,一說不差錢,再一說牛賠沒了,又是牽動了心事,如喪考妣似的把大腿拍得啪啪直響,拉著算卦老頭的手訴說著:“老爺子,我今兒一進公園就犯嗝應,全是綠色,跟交易大廳屏幕一個色,一屏全綠的,暴跌呀……我寧戴個綠帽,也不能天天看這綠色呀……老爺子,您給支個招,我這一多半身家可都被套著呢,有法子么?我看出來啦,就老爺子您這一手,行,您給挑個個股,我籌錢去……少不了您那份……”
“差矣、差矣,隔行如隔山,信我一句啊,小哥,股市只有賠錢的凡人,沒有常賺的神仙,這個忙我可幫不上……”
話到這里戛然而止,老頭抽回了手,緩緩起身,對這位喋喋不休的許胖子報之以愛莫能助的神情,不過似乎看著這雙期待的眼睛又有所不忍,起了身,又不忍邁步。仨胖子和一跟班都不解地看著談興正濃的古老頭站起身來,還以為老頭擺架子,趕緊攔著,只見老頭同情地嘆了一口氣,拍拍許胖子寬厚的肩膀,安慰道:
“時不可逆、命誰能改……這個我就幫不上你了,不過你命宮高隆,注定是個多財多寶的富貴之命,跨過這一個坎,以后的路就坦蕩多了啊……十年之內,必有大富。怎么樣,許小哥,咱們今天就這樣,如何?我古清治批卦很少給別人說這么多,今天是看我們有緣,就多說了幾句,不過有些話只能點到為止,就你這富貴命,小磕小絆蹚得過去……別人卜卦只說未來的好話,而我卜得出你的過去,一看你就是個命格清奇,應運而生的人物,說白了你就是幼年受苦、青年發奮、壯年有成,白手起家拼出來的,起起伏伏這么多年,都到這把年紀了,就算不求神不求仙,你也過得去……”
這幾句話跌宕起伏得厲害,而且被老頭的表情演繹得很真切。一聽說幫不上,許胖子有幾分失落,此時他對這位貌似神仙的老頭子已經是信服得緊,再一聽十年之內必有大富,又多了幾分安慰。不僅許胖子,同來的人似乎也舒了一口氣,最后一句,又多少讓許胖子有了幾分自得,加上兩位同來的胖子鼓勁加油,許胖子本來略顯凝重的氣色漸漸放松了。
而那位算卦的老頭笑了笑,搖搖手,自顧自地負手而行,旁觀的帥朗看這老頭連卦金也不收,心里又納悶上了,越看老頭的背影越有點纖塵不染的意思。不過,這年頭還有這號人么?你看人家連錢都不喜歡,沒準兒還真是世外高人。
正想著,銼炮趕緊上前拉拉正沉吟著不知所想的許胖子,許胖子眼看老頭要走,又不死心地大聲問了一句:“老爺子,那您說我現在怎么辦?”
“送你一句話。”老頭回首一笑,聲隨人去,不過留下的話聽得真切,是四個字:“壯士斷腕。”
“什么意思?”許胖子愣眼左右瞧瞧仨同伴,看來人以類聚,都是一群認錢比認字多的哥們兒,你看我、我看你,都搖搖頭,傻眼了,實在理解不了老神仙的機鋒。
半晌,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湖邊那位實在看不下去、也憋不住了,忍著笑,終于爆出了一句:“大哥,老頭讓你們割肉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四個人霎時一看那位其貌不揚的帥朗,許胖子恍然大悟,“啪唧”一拍腦袋:“對對對……割肉,對……銼炮,趕緊走,到開市的時候全拋了,不能再猶豫了,再干幾個跌停板,哥就得來公園練攤來了……哎,等等……快快,老肉,給老爺子送去,這老頭不是凡人……我琢磨割肉的事好幾天了,該痛下決心了,老爺子早看出我有這心思來了。”
帥朗遠遠地看到老肉追上了算卦老頭,畢恭畢敬地給老頭作揖,并孝敬卦金。
帥朗細琢磨著這仨胖子和老頭那一番神乎其技的批卦,先是皺皺眉頭,實在被搞得有點暈頭轉向,你說這是真神仙吧,實在讓人難以信服;可你說是江湖騙子吧,人家確實批對了兩卦。不認識就批出別人父母和兄弟姐妹,光是這招就夠唬人的了。
是認識?不可能,這應該是偶遇。
有托?也不對呀,那老頭是單身呀。
曾經見識過不少江湖賣藝場面的帥朗越想越疑惑,慢慢踱了幾步,但凡江湖種種忽悠本事,總有一個障眼法貫穿其過程中,今兒批卦的竅門要訣在哪里呢?要說真是算出來的實在讓人難以信服,真有那本事,去算算股票彩票,不比蒙這仨胖子幾個小錢強?對了,有一樣算準了,老頭肯定算準了仨胖子一定給錢……
“哦…是這樣……不會吧?這都能賺錢?”
走了幾步,靈光一現,帥朗先是恍然大悟,跟著滿臉愕然,爾后又恰恰看到那四個人并排出了公園門口,他一下子笑了,笑得很樂呵,很開懷,扶著湖岸邊的垂柳,一手掩著臉,越笑越明了……
“這位小哥……敢問尊姓大名……”
朗聲一句,打斷了湖邊自娛自傻樂的帥朗,他驚得一回頭,那位仙風道骨的卦仙不知道什么時候折返,正站在自己身后不遠處問著。
“你問我呀?”帥朗指著自己一愣,看著負手而立、風度翩翩的老卦仙,不知道哪根神經錯位了,又嘿嘿哈哈地笑了半晌,跟著把自己慣常用的自我介紹爆出來了:“免貴姓帥,單字朗……帥哥的帥、俊朗的朗。”
這個自報家門一出口,溫文爾雅的老頭也面上帶笑了,主要原因是面前這位既不帥氣也不俊朗,中等偏低的個子,發型還是平頭,顯得有點土氣。一張臉嫩得很,年紀不大,一身西裝一看就是地攤貨,皺皺巴巴的,這模樣要是扔進人群里,絕對不會出現鶴立雞群的意外,頂多也就扔雞群里像個人而已,否則他剛才就不會無視此人了。
老頭這么鄭重其事地審視,讓帥朗霎時驚了驚,趕緊解釋道:“老爺子,我可沒攪和你的生意啊,錢你都騙到手了,怎么又回來了,我和他們不是一路的。”
“騙!?”古老頭兩眼一緊,愣了愣:“我是騙嗎?”
老頭口氣生硬了幾分,帥朗一捂嘴,警惕地四下看看,沒敢接話茬。
看什么?當然是看看這丫是不是有串騙的同伙了,有道是賊怕擋路騙怕揭,人家明明是卦仙,你偏偏說騙錢,萬一有同伙跳出來找事,那不是自己找麻煩嗎。
好在沒人,最起碼附近沒人,帥朗算是個人小膽大的主,笑了笑回道:“非也非也,請恕小生失言,竊不為偷、詐不為騙……哈哈……我說這話怎么就這么別扭,得,老人家您繼續做生意啊,不打擾了。”
說這話的時候,帥朗一臉戲謔,他和江湖人可沒有攀交情的興趣,只當是路過,打了回醬油,看了回樂子。帥朗剛要抬步離開,不料那老頭卻一伸手攔下了他,和藹可親地勸慰著:“留步,小哥……你誤會了,難得咱們有緣相見,何不稍坐小敘?”
“大爺,您神卦算算,不騙你,我身上就三十塊錢,沒油水……”
帥朗笑了,一攤手自報身家,堵住了這貨的嘴。不料古老頭并不介意,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先自坐到了長椅上,很狡黠地笑了笑,看著有點疑竇的帥朗,單刀直入地說:“別緊張嘛,小帥,你這么窮,我這么老,好像彼此沒有威脅吧?”
這倒是,帥朗再細看眼前的老頭,此時才發現遠看仙風道骨的老家伙,近看卻有點瘦骨嶙峋,綢的衣服像掛在架子上一樣飄飄悠悠,好在臉上的表情足夠人畜無害。帥朗自忖一雙拳頭對付這等老弱病殘還是蠻有把握的,再看四下確實沒有伏兵,他便坐到椅子一端,帶著幾分調侃的口吻問著:“大仙,我可是凡胎俗人,頑石腦袋,好賴話可都聽不進去,咱倆似乎沒有共同語言呀?”
“有啊,誰說沒有?”老頭道。
“有么?”帥朗一愣,訝色問。
“當然有,比如……你我說不定都是無神論者啊……”古老頭狡黠笑著一說,帥朗撲哧一笑,這等于承認騙人了,古老頭促狹地問著:“小帥,剛才看你幾次偷笑,怎么?看出什么門道來了?”
“沒有沒有……您老直追周公吐哺,更賽麻衣神相……呵呵……”帥朗搖搖頭否認著,說著又嘿嘿笑上了,不過沒有戳破,伎倆戳破等于是扇人臉上,敲人飯碗,那事他可不干。
“那你知道我怎么推衍出來的嗎?”老頭食拇指一交叉,斜靠著下巴,征詢似地問著帥朗,仙風道骨早不見了,只剩下了童心大起的玩笑態度。
這一問,帥朗假裝根本不諳其中的奧妙,笑了笑,側著腦袋,沒吭聲,表情很值得玩味。
老頭等不著下文,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手一伸,從口袋捻出幾張鈔票一晃:“小帥,誰都知道批卦是假,不過你要能說出我怎么批對了,今天的卦金歸你,怎么樣?有本事拿走嗎?”
“你說真的?”帥朗一聽樂了,湊了湊問著。
“當然真的,要不你先拿著……”古老頭笑著,把錢往前遞了遞,六張,六百塊,那仨胖子出手大方。帥朗看著錢有點眼熱,明顯達不到視金錢如糞土的神仙修養,不但達不到,而且囊中確實羞澀,他吸吸鼻子,一把把老頭手里的錢抽走,塞進口袋拍了拍,又不相信地警告道:“別耍賴啊,錢到我手里了,可別想再拿走。”
“好了,好了,說錯了也歸你……可以開始了,說說,我古鐵卦在金河區這一片也算小有名氣,很少批漏過,看你好像瞧出點什么毛病來了。”古老頭一副誠心求教的樣子,剛剛這位小帥在他算卦時就偷笑,算完了又扶著湖邊垂柳自個兒笑,直笑得古鐵卦有點心虛,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大紕漏。
“毛病?”帥朗一聽不認可了,拍拍胸前口袋里的錢,翻著白眼指摘著:“您那叫毛病?整個就是騙那仨胖子呢,還批得準?就沒一句準的。”
“是嗎?我騙人了嗎?他們仨都認可了,你反倒有意見?”老頭一副奇也怪哉的表情,很無辜,像是在努力維持自己大師的名聲。
“呵呵……別裝了啊。咱說第一點,您那句‘父在母先亡’。”
“怎么了,有問題?”
“我開始都被嚇了一跳,還以為你算得準,一想才發現,這整個就是一句來回話。”
“怎么講?”
“你看啊,父在母先亡,字面意思是父親還在,母親已經死了,對吧?反過來,可以理解為,父親在母親之先亡故,對吧?不管誰先死誰后死,都說得通,沒錯吧?”
帥朗這么一分析,一句話頓時有了兩個意思,古老頭笑著的面容霎時僵了僵,這句活口聽出來的人少之又少,能被這個孺口小兒聽出來,倒真邪門了,他不由多看了帥朗兩眼,顯得很驚詫。帥朗知道自己說對了,笑道:“我再一細想,還不僅如此,他父母要都不在,不管誰先亡故,都說得通,你說對了;父母亡故一個,不管誰先亡故,您也說對了;就即便是父母都還在,那也說得通,反正將來誰先死,都逃不出這句話……你根本就沒算出來許胖子他媽不在了,只要說這一句話,您就永遠是對的,對不對?”
一語中的,“父在,母先亡”和“父在母先……亡”,五個字斷句不同,讀者如果音調和強調不同,完全是兩種不同理解,那仨胖子被人當豬頭蒙了。
“哈哈哈……”古老頭不以為忤,仰頭長笑了幾聲,聲音很爽朗,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身側這位小帥其貌不揚的樣子,接著問道:“那我算他的兄弟姊妹可算準了,四個,三男一女,這沒錯吧?”
“得了唄,還不是一樣的把戲,你說‘桃園三結義,獨出梅一枝’是吧?”
帥朗一聽這個,更不屑了,就這幾句批語,困擾了他半晌才整明白,此時他說得眉飛色舞,指摘道:
“這卦我來解一下啊……您這么一說,如果他是獨生子,哎,我可圓話說,你命里有仨,不過你命宮高隆什么的,就留下你一個,正好應了獨出梅一枝,算對了;如果他說他是兄弟倆,我可以這樣圓,你們命中本來兄弟仨,找個什么相克的理由,克掉一個,剩倆了,桃園三結義,去掉梅一枝,三減一,不正應了二嗎?還算對了;要是有兄弟仨,直接就是桃園三結義,錯不了;要是有四個,得,三結義加梅一枝,三加一,四個,您又算對了……三男一女是那老肉憋不住自個兒說出來的,你根本就沒算,我懷疑就再有倆兄弟,您這話還能圓出來,是吧?”帥朗嘴皮子不停,掰著指頭算了一遍,照這思路編,批的卦根本就錯不了。
說完了,他再看古老頭,愕然中帶幾分詫異,帥朗呲牙笑了笑,湊上來,也學著老頭翻天印打機鋒的樣子裝腔作勢,正色道:“老爺子,非要我揭到底呀!?這就是舊社會哄老百姓的把戲,你是看那仨胖子錢多人傻好忽悠……我不但把你這幾句想清了,聽仨胖子說你給什么區長算卦批了句‘前無通衢路、后無回頭岸’是不是?”
“是啊,好久以前了,好像也算準了。”古清治眨著眼皮,神神秘秘地笑著。
“當然算準了,你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路可走對吧?區長倒霉了,將來就有說,喲,走投無路了,您算對了……要是區長升遷了,也可以解成不走路了,飛黃騰達了,對吧,您還是對的……比如我也會算,我要算您老有沒有老伴,直接批一句‘鰥居不能有伴’,您說對不?”
帥朗狡黠地笑著,這句話如法炮制,激得那老頭的眼睛睜得大了大,驚訝更甚,就這句話呀,深得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真諦,雖說六字,可斷成“鰥居,不能有伴”和“鰥居不能,有伴”,完全就是兩個意思,不管求卦者是什么情況,無非就是有和無的問題,都錯不了。
其實這是走江湖賣藝的基本功,幾句話漸漸褪去了這位古鳥人的外衣,不過古老頭此時一臉愕然俱變成開懷,被戳破了其中奧秘倒也不覺得臉紅,反而“啪啪“鼓了幾下掌,像鼓勵后生晚輩一般。這番坦然倒讓帥朗有幾分喜歡,不過還是丑話說在前頭,提醒了一句:“錢歸我了吧。”
“當然歸你了。”古老頭笑笑,隨口問著:“還有個小問題,我可是點破他為財運而來的,這可是推衍出來的啊。”
“還用推衍嗎?一看那德性,除了錢還在乎什么呀?再說,要是福運高照,他顧得上來公園找個算卦的?既然來了,那十有八九是賠錢沒招了,想起迷信算卦找安慰來了。”帥朗搶白道。
“那我還算出他股市賠錢了呢。”老頭又辯道。
“你根本沒算,只是誘導了個什么股指曲線起起伏伏,許胖子就條件反射了,嘴哆嗦、手發抖、眼珠子發綠,套牢的人都這德性,你還沒算,他就自己都抖摟出來了。”帥朗又搶白道。
“照你說,我還沒一樣算準了?”老頭斜眼瞟著帥朗,很玩味。
“有……你算準了他們一定會給錢,所以才故意裝著不要,你越不要,他們還越相信你是真的,還不好意思不給,這就是看人下菜蒙得準。”帥朗拆穿了,不過這等看人下菜說來回話的本事,那倒真不是假的。
一來二去,真相是破鞋幫子,露底了,說穿了是一錢不值。帥朗再看老頭,不但臉上沒有一點被戳破的糗色,反而很得意很高興地笑著,又開始老一套動作了,饒有興致地看著帥朗,看得帥朗有點不自然了。帥朗嘿嘿傻笑了幾聲,就在這時,他兜里手機響了,一摁手機,他鄭重地說:“大仙,后會有期,快八點了,我還有點事得先行一步。”
說話他起身就要溜,生怕口袋里的錢不安生似的,老頭這回倒沒有攔,只是出聲說了句:“小帥,在哪兒高就呀?有時間出來聊聊,喝喝茶,我做東怎么樣?”
沒來由發了筆小財的帥朗已經拔腿奔出去幾步,聞言腳步一剎,慢慢地回頭,臉上促狹地笑著:“大仙,這回您可看走眼了,沒算出來我失業了,根本沒高就的地方吧?哈哈,喝茶不用了,今兒這卦金就算請了啊……”
說著話,帥朗還真一溜煙跑了,直穿過公園小徑,幾次回頭笑笑,看著端坐不動的古老頭,眨眼間身影就出了公園大門,消失在大街上……
走眼了,走眼了,帥朗的身影消失了,古老頭才輕輕地點著自己的額頭,也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這兒離金河區人才市場只有公共汽車的兩站路,就帥朗這穿身廉價西裝、挎個破包的德行,整個就是驢糞蛋外面光,瞅那樣像白領,其實兜比臉干凈多了。
這下終于看準了,古老頭隨手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握著短筆刷刷幾筆勾勒著,像素描的筆法,幾筆下來,本子頁上現出了一個頭像,平頭短發、寬額大眼、鼻懸嘴闊,周周正正的普通人模樣,不帥也不丑,沒有很缺陷的地方,更沒有很出奇的地方。穿得稍好點,那就是城里的老百姓,穿著差點,就是鄉下的老百姓,如果非要找個出奇的地方,就是這其貌不揚的貨色有個響亮的名字,古老頭笑了笑,在畫上重重寫下這么個名字:帥朗。
人才,人才吶,古老頭看著自己的畫作,回想著這小伙不吭聲、一副誠實忠厚的樣子,一臉鬼鬼祟祟偷笑的表情,一開口條理層次分明的思維,看了良久,他有所感觸地抬頭望了望人已消失的公園,一想這么個人才居然去人才市場了,很惋惜地搖搖頭,暗道了一句,喲,這人才要是去人才市場找飯碗,那可給糟踐了啊。
一念至此,古老頭起身裝好本子,到了假山旁邊,和同來已經開始下象棋的老頭告了個別,慢悠悠地踱出公園,溜達著朝人才市場去了……
除了北上廣,二線城市里中州七百多萬人口算多的了。就這城市,人最多的地方一個是農貿市場,一個就是人才市場,農貿市場的農副產品比人多,而人才市場的人呢,比農貿市場的農產品更多,大學擴招和無限制使用化肥農藥催熟劑的嚴重后果基本相同,質量磕磣,數量巨多,嚴重積壓。
四百多個展臺,還沒到九點人就擠滿了,一堆一堆擠在公司介紹廣告牌的前面,和堆著西紅柿一樣,個頭攢動;那展臺前人是一簇一簇的,比捆緊的胡芹還密不透風,這其中就有帥朗的身影。
這小子雖然個頭不高,理論上講,在這種場合沒什么優勢可發揮,不過事實和理論往往相反,還就這號其貌不揚的,在各招聘展臺來回轉悠,如魚得水,目標明確,出手準確,不像剛畢業和還沒畢業來碰運氣的這些哥們兒,兩眼一抹黑在人才市場里瞎轉悠,連方向也找不著。
說話間帥朗瞅準了一家公司,招營銷經理,帥朗眼睛骨碌一轉,瞅著擠在招聘臺的人隙,眨眼又很沒風度地擠了進去。
一擠,有人回頭不悅地喊著,嗨……擠什么擠?
這是一位眼鏡男,手里還高高地揚著簡歷,瞪了帥朗一眼,不過明顯是剛出來混的學生,敢發牢騷不敢發飆那種。帥朗手向后一指,臉上瞬間現出痛楚的表情,裝腔作勢地喊著:“喲喲喲……后面的擠我,兄弟讓讓……擠死我了……”
這位仁兄明顯沒窺破帥朗用心,有點同情地看了個子不高的帥朗一眼,身子稍讓,再把頭一扭,卻沒有看到后面有什么人擠,這下才明白這是位無良插隊者了。眼鏡男回過頭來想要質問,卻不料那人早已經故技重施,變換了兩個人的位置,后來居上,站到招聘臺前了……工作經驗重要,但找工作的經驗更重要,這就是差距,眼鏡男氣得干瞪眼,還就沒法發作。
“咦?文秘專業的?你應聘營銷崗位?”
招聘臺后的一位中年人,詫異地看了擠到臺前其貌不揚的帥朗一眼。
“沒人請男秘書,我又坐不了辦公室,只能干其他的了,就營銷崗位門檻低。”帥朗張口說了一句,招聘臺前的仨位相視一笑,倒覺得這個人口齒蠻伶俐的,原本這種簡歷是要婉拒的,不過剎那間讓那個人又決定留下來,隨意翻翻簡歷問道:“有過類似工作經驗啊,這倒是個優勢,你以前做什么營銷?”
“那可多了,飲料,含酒精不含酒精的都賣過;報紙,學輔類和娛樂類都推銷過;保健品,老人延年、女人美容、男人補腎、小孩益智,差不多都接觸過……服裝,男裝、女裝、運動裝、孕婦裝、童裝都推銷過……還有,食用油、深海魚油包括汽車潤滑油,單個產品營銷策劃和推廣也做過,推銷貴公司生產的保健器材,我有很大把握……”
帥朗嘴巴不停,逗得招聘者和旁觀的應聘者哧哧直笑,聽話音,敢情這哥們兒差不多是除了賣身,都賣過了,沒等帥朗白活完,那位招聘臺后的中年人笑了笑,擺擺手示意帥朗停下:“好好,簡歷留下一份,等候面試通知,下一位……”
“謝謝啊……謝謝啊……”帥朗鞠躬謝了幾個招聘人,臉上露出諂媚之色,試圖留下個好印象,看得幾位都頷首臉帶笑意,他這才退身擠出了這個展臺,出展臺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剩下的一摞簡歷當扇子,直扇臉部,即便在這地方混成老油條,每每來這兒一趟,準得出一身汗,以前是有點緊張,現在是擠得厲害。
扇了扇,擠人、鉆空……
再扇扇乘涼,繼續擠人、鉆空,遞簡歷……
人才市場就這么回事,地方就這樣,不分男女,跟誰也不帶客氣。
又鉆了個空子,又一次和公司招聘的神侃了幾句,帥朗只覺對方對自己的印象頗好,沒準兒還真能找到個落腳的地兒。他又放了一份簡歷往人群外擠的工夫,不知道是有點得意忘形了還是真沒注意,剛擠出人群,只聞一個女聲的尖叫傳來,緊跟著嘩啦一下子一摞簡歷撒了一地。是一位小美眉,被帥朗連踩腳帶撞冒冒失失來了一下,吃痛得頓時彎下了腰。
常在人堆里擠,哪能不踩人,這人才市場原本就是踩人市場嘛。
連踩帶撞,而且是女人,是女人又怎么樣?帥朗根本沒當回事,這地方可別指望有艷遇,敢到這地方討生活的不是恐龍妹就是潑婦姐,再說了,有美女又怎么地?一大群小老爺們兒生計都沒著落呢,誰還顧得上憐香惜玉?
帥朗就是這號很不紳士的貨色,當然不會主動認錯,一見是個女的,而且還是梳辮子的小妞,一看就是土得掉渣的新人,正要張嘴訓不長眼的新人兩句,不過話生生地壓在了嘴邊,只因為剎那間蹲到地上揉腳的姑娘只是驚叫了一聲,然后有點吃痛地眉頭蹙蹙,卻沒有一句怨言,很怯、很膽小的樣子。
沒錯,是位身材嬌小的姑娘,正蹲在地上,很矮的個子,一邊揉腳一邊忙不迭地撿著散落的簡歷。
話說這矮人出門老受欺負,帥朗這不高的個子當年在這地方也算是嘗盡辛酸了,一看這妞,頓起憐憫之心,而且人家也沒說啥難聽話,帥朗實在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蹲下身子。那位很矜持,下意識地避了避……咦?帥朗賊眼一骨碌,看這小美眉腦后梳著大辮,模樣從可憐一下子變到了楚楚可憐,趕緊殷勤地撿著簡歷,胡亂地整到了一起,等拾回手里再抬頭時,那姑娘已經半支起腰來了,遞簡歷的帥朗微微一怔,心里咯噔一下,眼睛麻麻酥酥的,感覺亮了亮。
他被小姑娘電了一下,沒錯,被那眼神電了一下下。
不是美女,不過比美女多了那么一點點韻味,小巧而精致的臉龐,左額還有顆未出盡的小痘痘,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繞著頸邊,辮梢在肩頭,表情那么怯生生,眼睛特別大特別亮,一身淺色上衣加上深色的褲子,顯得整個人有點單薄……帥朗遞簡歷的手頓時僵在空中,這怎么看,怎么都讓人想起“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那首歌。
一想起這歌,帥朗心里暗道,現在城里美女可多了,又浪又嗲又開放的可不缺,像這號城里打扮、村姑氣質還真不多見。一念至此,帥朗鬼使神差,眼睛又亮了亮,舌頭沿著嘴唇“哧溜”了一圈吸著涼氣,像發現了新獵物一般。
帥朗正要搭訕,不料意外突生……哼!那姑娘面對這雙色得發亮的眼睛,鼻子重重一哼,手一伸,奪回了自己的簡歷,然后眼睛一剜,忿意四射,跟著一回頭,扭頭就走。
傻了吧,靚妞難泡,不靚的妞也未必就容易泡,帥朗不經意流露的一點點本色,直接就被妞無視了。
只不過那妞一生氣更有味道,一扭身別有看頭,大辮子甩的幅度,窄腰寬胯擺的姿勢,玲瓏的曲線直把帥朗的眼珠吸引得左右亂晃,幾步出去像個精靈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
帥朗微微一怔,嘴里喊著喂喂……等等,邊喊邊跑著,快步上前兩手一伸,攔在了那位姑娘的身前,那姑娘防備地后退一步,帥朗原本準備扮回紳士,殷勤道歉一句,不料迎著那姑娘有幾分委屈、幾分忿意,甚至還帶著幾分羞于啟齒的目光,愣了愣,只覺得這道歉根本不足以引起姑娘的好感,干脆另辟蹊徑,直接指著她意外地說了句:
“我認識你。”
“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
肯定不認識,那姑娘百分之百確定,她眼睛瞪了瞪,極度防備地又拉開了一步距離,雙手互抱,簡歷紙護胸,一副警惕色狼的標準姿勢。
這可咋辦?胸大無腦的妞多了,可面前這位明顯不屬于這類型,更何況第一眼對你根本沒啥好感,那雙美麗動人的大眼,盯著帥朗閃著怒火,正恨不得把踩了自己一腳、連道歉也不說的貨給洞穿似的。
不過女人眼光再利,也刺不透男人的厚臉皮,更何況這生氣的一句,聲清音朗,聽得帥朗霎時心花怒放,非但沒有被嚇退,反而上前一步……
帥朗真認識這妞!?
假的,認識才見鬼呢。不過此時他那燦然如逢故友的笑,那誠實端莊的臉,實在不像假的。
就聽帥朗真摯得不帶一絲雜念地對小學妹說:“我真的認識你,你是大四的,學市場管理的,來找實習的地方,對吧?”
那姑娘霎時愣了愣,眼睛睜得老大,好像在打量帥朗,不過確實想不起來。
蒙對了,帥朗立馬正色接著說:“真的,我認識你,你們市場管理專業的大課在教學樓三層上。”
咦?姑娘愣了愣,又被嚇了一跳,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詫異地盯著這位冒失的不速之客,不過這位不速之客長得太普通了,普通得說不出什么特點來,和高大、英俊、帥氣都扯不上關系,如果在學校里明顯屬于被無視的一類,看過來看過去還是想不起來,倒忘了自己要拂袖而去了。
“中州大學的,你叫王雪娜。對吧?我真是你校友,中文系的。”
帥朗再加一句,努力扮著校友相見喜洋洋的角色,嘿嘿笑著準備套個近乎,最好把電話號碼套出來慢慢發展。他自打一畢業就連失業帶失戀,混了兩年才檢驗出了一個真理:社會上的妞,哪個都不好忽悠;還是學校里的妞好騙,特別是像眼前這號剛出校門沒進單位門的。
一個欣喜外露,一個一臉愕然,就在小姑娘正發愣時,帥朗那絲不懷好意的笑容讓她頓生戒備,愕然地看看帥朗,目光慢慢地投到自己還護著前胸的簡歷上,霎時間發現對方套近乎的信息來源了。她哼了一聲,簡歷一下子放到了身后,扭頭又走了。
得,世界變化太快,學校里的妞也不那么好哄了。
帥朗后悔得直拍腦門兒,暗道自己不該直說小姑娘的名字,要不不會這么快露餡,剛才他還真是掃過簡歷,記住了“王雪娜”這個不俗不雅的名字,卻不料這個小伎倆被聰明妞窺破了。
那姑娘甩手一走,帥朗又不死心地追了上來,這地方混上一年半載都沒皮沒臉了,哪兒還在乎被拒絕一次兩回,他邊追著邊不迭地解釋著:
“沒騙你,咱們真是校友,你別誤會啊,我是誠心誠意想道歉,而且看你第一次來,想幫幫你……我真是中大的,你是剛參加完校內就業宣講吧?就業指導中心那禿頂主任是不是在會上鼓動你們……啊,同學們,走出校門將是一個嶄新世界的開始,未來是你們的,你們將是中州大學的驕傲……千萬別信他啊,信他一準栽溝里,就咱們學校大多數專業,出來基本都得自己找飯碗,基本結果都是找不著飯碗。”
帥朗裝腔作勢揮著雙手,學著當年聽著那位禿頂主任的樣子,這是一位把無數傻孩子從畢業忽悠到失業的人物,只要是中大畢業出來的,鮮有不識此人的。
果不其然,一說起這位人物,那姑娘撲哧一笑,樂了,知道這茬兒,沒準兒還真是中州大學出來的,不過她還保持著一份矜持,邊走邊有點不相信地問身側跟上來的帥朗:“你真是中大畢業的?”
“這還需要冒充呀?現在最走俏的是中職和技校生,我實在不懂電路,要懂我就裝技校畢業,咱們中大本科考研考公務員還湊合,到這地兒沒人要……”帥朗直截了當,一看那小姑娘被自己說得半信不信,而且對“沒人要”很反感,趕緊轉移話題:“別不信我呀,咱們那首校詩的作者,我們一個系的,真的,你聽說過那首么?就是我要走出校門那首……”
帥朗白話上了,這首詩中大人盡皆知,本來是一位女學生寫的歪詩,不過被校方認可后,直接掛在校園網BBS上,說到這兒,一看那姑娘斜斜地瞥了一眼,似乎有所動,帥朗小聲念著:“……我要走出校門/我要等一個適當的時機/把我一切全部埋葬/包括虛榮,自尊,面子,懶惰,陋習……哎,雪娜,你不會真不知道吧?很能代表你們剛畢業時候的心情……后面呢……”
還別說,這套真管用,雖然帥朗不是文青,不過看得出這小學妹有文藝女青年的傾向,那臉上都多愁善感了,更別說心里了。果不其然,這招一使就見效,那小學妹立刻停下腳步,詫異地盯了帥朗幾眼,好像觸景生情了,隨口接道:
“然后,做顆蓮子/埋在爛泥里/等待一個又一個春的訊息/終有一日/轟轟烈烈地綻放/只為挺起自信的胸膛……”
小聲,但熱情洋溢地輕聲吐出幾句,文藝女青年的那股酸勁十足地透出來了。
傳說這首詩的作者是中大一位才女,時下美女詩文最易流行,更何況還掛著才女的名頭,之后便很容易成了激勵無數學弟學妹就業的必讀勵志詩篇。看來有時候文青雖然酸了點,但還是蠻管用的,帥朗明顯感覺那姑娘的眼神對自己認可,不那么反感和防備了。帥朗暗自高興,終于找到共同話題了,努力裝著很動情、很文青地繼續把結尾念出來了:“……抑或是,喟嘆、彷徨、失落、直至沉淪……我覺得最后一句寫得不好,太頹廢了,一點都不陽光。”
“……頹廢也是無奈,不過整體好,現在我終于感覺到了,我什么都沒有,只有虛榮,自尊,面子,懶惰,陋習……”王雪娜聽完了,有點若有所思地說道,搖搖頭,不知道在否認什么,很失落的樣子。
當然失落了,一來人才市場,才發現什么專科、本科就跟蘿卜、白菜一樣爛市了,作為蘿卜和白菜其中不起眼的一員,能不失落么?
這種心情帥朗當然早就嘗過,趕緊岔開話題說:“沒那么嚴重,再活十年人還是這么一堆毛病……對了,求職五霸,你修煉到第幾霸了?這和你將來就業有直接關系啊。”
兩個人此時已經走了若干步,在一個招聘介紹前停下腳步,一聽什么五霸,正看招聘職位的王雪娜回頭奇怪地問了句:“我好像聽誰說過,什么叫五霸來著?”
“這你都不知道?一看就是沒混過人才市場的新人,五霸是指,凡有校內宣講會招聘會都出席旁聽的那是聽霸;凡有公司招人都投簡歷那是投霸;凡投出簡歷都給筆試那是筆霸;凡參加筆試都有面試通知那是面霸;凡面試都過關斬將拿offer就稱為offer霸……”帥朗掰著指頭數著。數了幾樣,數得王雪娜噤若寒蟬,瞪著大眼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崇拜,這五霸倒是聽說過一些,也就是學校男生中傳的笑話,不過要真這么論,那自己勉強連最差的聽霸也算不上,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不甘心在校友面前丟份,皺著眉反問帥朗道:“那……那你修煉到哪一霸了?”
“我屬于另類,就業屢屢被拒,機會全無,江湖人稱——巨無(俱無)霸。”帥朗正色一說,正愁眉苦臉的王雪娜撲哧笑了,一笑聲音過大,生怕驚擾了別人一般,又矜持地捂著嘴,眼瞟著帥朗偷笑。
據說含羞是一種最醉人的美麗,帥朗看著這位學妹時,開始相信這句酸溜溜的話了,那欲笑又止,不敢開懷的樣子,就像一株羞答答的含羞草,不怎么漂亮,還就看得人心里癢癢的,總想伸手觸一觸。要不是看簡歷,帥朗還真不敢相信,就中大那色狼遍地的地方,還能有這號害羞的極品幸存下來。
從緊張到怒視,從怒視到笑靨,從笑靨到輕松,僅僅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因為校友的身份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帥朗又因為偽文青的酸味獲得了一點好感,此時此刻,距離更近了一點。帥朗面對小學妹看得更清楚了,臉帶愁容,笑不露齒,身上還帶著那種青澀的學生味道,而且肯定是個品學兼優、不諳身外之事的乖學生,看這怯生生的樣子,八成是第一次來人才市場撞運氣的。相視而笑的片刻間,帥朗助人為樂的心情大爆發,直恨不得自己是老板,直接把這妞招到麾下,培養成小蜜得了。
當然,這是理想,不說也罷,只要是理想,大多數都實現不了。
不過,達到理想的途徑未必就只有這么一條。帥朗正尋思著怎么套電話號碼的工夫,那姑娘可沒什么歪心眼兒,也就見了校友淡淡地高興了一下,開懷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揚揚手里沒送出去的簡歷,指指人群,那意思是要告辭了,正事不能耽擱了。
示意了一下之后,她非常淑女地排在熙熙攘攘的隊伍后面,帥朗稍稍一愣,左右看看不見頭不見尾的人群,就這人山人海里,像這號妞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一轉身一眨眼她就不見嘍,沒準兒這輩子都再也見不著了。而且最讓帥朗心癢癢的是,這妞種種表現最有可能的一種情況,也是自己最希望的一種情況:單身吶!
機不可失、妞不再來,帥朗想也沒想,上前小聲示意著來來來……神神秘秘地把學妹王雪娜往人群之外引幾步,到了靠墻幾步之外,小聲、嚴肅而且語重心長地說:“你是新人,得向學長好好請教請教,少走彎路……你看排了這么多人,再看你手里的簡歷,你覺得一周能不能遞完,就你這身子骨,你擠得進去嗎?”
是啊,還是一堆人,小學妹一側頭,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連送簡歷這個坎都這么艱難,她被帥朗神色鄭重地一詐,頓時一臉難色。
“我教你怎么送……干這事,不但臉皮得厚,而且要有相當的技巧……走,哥帶你邁出走向社會的第一步……”
帥朗小聲安慰著,來了一個大膽的動作,不容分說拉著王雪娜往前幾步,小學妹猝不及防,被牽著小手,頓時滿臉羞澀,看樣子很不習慣和剛認識的陌生人來這么親昵的動作。她剛要甩脫的時候,帥朗已經松手了,直指著人群,回頭看看這姑娘有點傻不愣瞪的樣子,正色地提醒了一句:“注意啊,人群馬上就要出現稍稍松動,要抓住這個時機,我推你就趕緊進去啊……”
“不會吧!?”王雪娜一臉愕然側頭,明顯不太相信,這一上午一直這么擠,什么時候松動過了?
“我說會就會……我馬上要來個求職大魔咒……準備好了啊。”
帥朗鬼鬼祟祟一笑,笑得王雪娜莫名其妙,正詫異著,不料聽得帥朗脖子一直,眼一瞪,煞有介事,嗓子一扯大聲喊著:“嗨……誰手機掉地上了……手機手機,那臺子下面……”
聲音乍起很大,目標很明確,立時見效,這堆人一半側身往下看,一半趕緊摸自己的口袋,往左往右的人群立時出現了稍稍松動,正愕然不知道帥朗什么意思的王雪娜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身后大手一推,她跟著人不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恰恰一擠,從松動的人縫里鉆了進去。人小個子低,她進去的時候那學長就在身后,她清晰地看到帥朗一條腿伸進人群,朝前面的人踹了一腳,前面被踹的生氣地回頭喊,誰踢我?
后面有人接茬兒喊著,就是啊,誰踢人了?找手機就找手機,踢什么人呀?
這話是帥朗喊的,個子矮有這么個好處,淹沒在人群里,沒人瞧得見你搗鬼。王雪娜霎時明白了學長的苦心,是要趁亂起哄送自己插進隊里呢。那位被踢的哥們兒回頭一叱的工夫,身側往一邊松了松,讓出空隙來了,王雪娜三兩下連過數人,一轉眼,自己已經被帥朗塞到招聘臺前了。
王雪娜明白了,踏向社會的第一步,要學會很無恥地插隊。
一分鐘……兩分鐘……等了近三分鐘,人群稍稍松動,才見王雪娜艱難地從擠搡中脫出身來,不過臉上那份愁容稍稍消散了一些。一出人群,她就進了甬道里,四下張望著,像在找尋什么,神情里帶上了幾分期待,幾分欣喜,不管什么事,第一次總是讓人很興奮的,特別像這種另類的投簡歷方式,還真是第一次經歷。
“喂……你不是找我吧!?”
一聲輕叱從身后響起,王雪娜驚聲一回頭,那一臉誠實笑容的學長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自己身后了,笑里帶上了幾分促狹,這可是帥朗的不傳之秘,沒想到還真派上用場了。王雪娜笑了笑,算是默認了,這謝字卻好像很難出口,不過終究還是低如蚊蚋般地說了句“謝謝”,還是那種羞容帶著淺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帥朗的臉皮夠厚,得意地笑了笑,還不忘忽悠學妹道:“學會了吧?我剛開始和你一樣,傻不愣瞪地在外頭等著,半天進不去……走,我帶你投簡歷,保證你一上午從聽霸升級到投霸水平,后面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啊!?這……這怎么好意思。”
小學妹有點不好意思,張口結舌,有幾分難為情,一半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另一半呢,估計是覺得這位學長辦的這事,也實在讓人不好意思。
“走吧,畢業了你就知道了,最不值錢的就是人才,比人才更不值錢的是人才的臉面,別干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古人都說了,倉廩實而知禮節,這兒都是沒解決吃飯問題的人,你還指望誰彬彬有禮呀,誰手快就是誰的……”
帥朗以過來人的姿態一揮手,這一次他沒拉手,只是帶著路,稍走兩步,悄悄瞥了一眼,身后那位心里沒底、沒有更好辦法的小學妹,雖然一臉為難、覺得不妥,可在這個雜亂和陌生的環境里,似乎除了亦步亦趨跟上這位值得信任的學長之外,再無其他捷徑。
兩個人的身影被人堆埋沒了,不久又有喊聲在人堆里響起來了,還是那一句:嗨……嗨……誰手機掉地上了……
什么事,就怕不得其門而入,窺得門徑之后,接下來就事半功倍了。
王雪娜今天親身經歷了這個事半功倍的過程,簡歷越投越輕車熟路。一個小時前還徘徊在各展臺前,不是不好意思,就是人太多根本擠不進去,遇上這位起哄的學長之后,帶來的三十多份簡歷沒多大一會兒,便送出去一多半。這位相助她的貴人看來是使出渾身解數了,不但喊,不但在背后推人送人,而且在送的過程中,這位學長充分體現了校友的情誼和學長的風度,投簡歷的空閑時間不忘提醒王雪娜,見了招聘的人,一定要面帶笑容,哪怕是奴顏諂媚也成,好歹給人家點成就感,別覺得不卑不亢是骨氣啊,那是冒傻氣,你要不會巴結人,人家就不拿你當人……王雪娜撅撅嘴、嗤嗤鼻,做了個微微不悅的鬼臉,不置可否。
王雪娜保持著一貫的文靜和矜持,也不和帥朗爭論,就這樣越看越讓帥朗覺得這小學妹性格真好,不過這樣的性格同時也是求職大忌。再送了兩份簡歷,帥朗發現王雪娜有點局促的樣子,一等她出來,又支上招了,邊走邊教導著:“雪娜哎,不是我非要說你啊,可以害羞,但千萬別不好意思。中州經濟越來越發達,不光咱們市,全省、全國幾百所大學的畢業生千軍萬馬都往這兒涌,人才市場全年都沒有淡季,哪里都人滿為患,你都不好意思說,你指望人家還有時間發掘你的優點和長處呀?大膽說,最好把他們說暈了……”
王雪娜還是沒說什么,低頭淺淺笑了笑,盡管對帥朗這位學長的話有異議,不過還是有幾分感激。這不,帥朗明顯發現倆人關系走近的跡象,再一次到了一個不太擠的招聘展臺前,王雪娜很隨意地把手里剩下的兩份簡歷遞給帥朗拿著,自己擠進去了。
看看,成長得多快……帥朗在她身后自顧自地笑了。
不過稍后王雪娜出來的時候,帥朗又指出問題來了,看著王雪娜的簡歷又支招了:“我說,雪娜,你這簡歷可缺點東西,榮譽一欄別空著呀,多寫幾項,最好把獲獎證書什么的,都往里頭塞點,增加好感。”
“啊,這個我沒有啊。”王雪娜一蹙眉,小姑娘很老實地說。
“嘖嘖……你咋這么誠實呢?你到打字復印部,給人十塊錢,他們能給你做好幾張榮譽證書……畢業證沒假就成,其他東西誰較真呀?現在找實習地方無所謂,要是將來求職,你可直接輸在起跑線上了。”帥朗眉頭一挑,正色道。
“這不是騙人嗎?”王雪娜手豎在嘴上,對帥朗悄聲說道。面帶難色,兩個人離親密更近了一步,不了解的還以為是一對情侶在說什么悄悄話。
“人家還沒較真,你自己較什么真,現在有個別大學教授都抄襲、剽竊、外帶文憑造假,咱一本科生,干這事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知道什么叫職場成功嗎?衡量成功的唯一標準就是你能唬住多少人和你忽悠了多少人……”帥朗附耳小聲侃侃而談,王雪娜咬著嘴唇吃吃笑著。
一來二去,王雪娜也看出來了,這位學長的求職經驗不是一般的豐富,大部分的崗位他能把具體要干什么說個七七八八,比如化妝品公司的什么銷售部經理,開的底薪幾千塊挺誘人,千萬別信啊,你回頭簽合同就是責任底薪,和銷售掛鉤的,別說新人,就老員工都不一定能賣得了那質次價高名氣不大的產品;再比如那什么中小企業咨詢公司招的高級文員,也別信啊,進去就讓你擦桌子、整理文件、打個雜,頂多漂亮點讓你站到迎賓臺前,你啥也學不到;至于什么銷售代表、什么銷售區域經理、什么業務主管,都別信,天上不會有掉餡餅的事,再好的公司你都得從頭做起。而那些稍好的公司呢,連新手都不愿意招,更別說實習了。所以呢,帥朗給王雪娜指的方向是找家實誠點的公司,最好是能直接面對顧客的工作,畢竟學市場管理的,總得接觸一下買賣吧?
這一點,和王雪娜的想法挺契合,兩個人說著談著,差不多轉悠了一多半招聘展臺,再到東北角嘉和連鎖超市招聘臺前的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帥朗眼睛眨了眨像在征詢,王雪娜點點頭認可,這是個門檻較低、薪水合理的工作,更適合在校兼職,不過這活肯定挺辛苦。帥朗看王雪娜很使勁地點頭,提了個醒:“做好心理準備,這可是個累活。”
“沒事,總比坐著強。”王雪娜小聲道,看帥朗又支著脖子準備故伎重演,下意識地拉拉帥朗的袖子阻止著:“等等……”
“怎么了?不想去了?”帥朗詫異道。
“不是,我是說,你又要喊……誰手機丟了?”王雪娜笑了。看她一笑,帥朗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線驀地笑了,點點頭示意了一下展臺前,還別說,不光他們倆知道這工作成功率大,展臺前還圍著一幫男男女女,正擠搡著遞著各式簡歷,這超市的開口也大,光促銷員就招二百名,展臺后四五位招聘人正忙著收簡歷,詢問應聘人。
看了一眼現場,這會兒王雪娜倒不覺得難了,只是有點可笑地悄聲對帥朗說:“你也太沒創意了吧,不能一上午就這一招吧?”
“我也想有創意呀?不過這得因人而異呀……你看這些人,一多半是窮學生,他們身上值錢的除了手機沒其他東西了呀?我喊其他沒人信呀?看我的……嗨……誰的手機丟了……”
帥朗嬉笑著,一直脖子又大喊了一句,王雪娜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情景,緊張地拉了拉帥朗,想要阻止,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嘴快的帥朗早喊出來了。等人群稍有波動,他拉著王雪娜往人群里送,不料王雪娜沒動,緊張地指指帥朗的身后,帥朗詫異地一回頭,得,愣了……這回可沒奏效,喊羊呢把狼招來了。
一位身穿西裝、掛著胸牌的管理員后面跟著一個保安,正站在倆人身后,瞪眼盯著倆人。
王雪娜一下子傻眼了,緊張地看著帥朗,擾亂招聘秩序,不知道會不會有事?小姑娘一緊張,緊緊地挽著帥朗的手臂,生怕這貨被保安帶走痛毆一般。帥朗覺得右臂一緊,愕然地側頭看了王雪娜一眼,樂了……跟著側過頭來,抬眼看著那人高馬大的保安和管理員,嘿嘿傻笑著……那管理員像是見了慣犯一般,一指帥朗訓上了:“一聽有人喊手機丟了,我估摸著就是你,就沒點新鮮的啊……怎么,又失業了?”
“啊,失業了,我找不著工作心急呀。”帥朗笑著回答道。不過看他這樣,要急才見鬼呢。
熟人?王雪娜雖有幾分詫異,不知道帥朗怎么還認識人才市場的管理員,不過看這樣子倒放心了。再看那位管理員,招招手,讓保安離開了,一拍帥朗的肩膀警告著:“哎,別起哄啊,這么多人呢……我說小忽悠,你就不能好好找個工作安生干著,怎么隔三差五就見你來人才市場?上次招聘你來這兒才幾個月?”
“這不怨我呀,王哥,上次招聘的是給人賣羽絨服,現在羽絨服下季了,老板都收攤了,我怎么辦?這剛過年,什么生意都是青黃不接,機會這么少,不搶怎么辦呀?”帥朗一臉慎重地說。說的當然是謀職沒錯,插隊有理了。
“得……少跟我耍嘴皮子,這會兒就夠頭疼了,別再給添亂啊……”管理員一擺手打斷他。懶得跟帥朗扯淡,或者是還有位女士在場,給帥朗留幾分面子的意思,看了看這一對,沒有過于苛責,也沒多理會帥朗嬉皮笑臉孰無正色的應承,草草交代了幾句,看著不遠處又有一個展臺過于擁擠,急忙奔上去維持秩序。帥朗再回頭時,看見王雪娜大眼睛吧嗒吧嗒眨著盯住自己,那雙白皙的小手還挽著自己的右臂,或許是被人當依靠也能產生某種幸福感和滿足感一般,帥朗很爺們兒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安慰著:“沒事,別緊張呀,緊張什么?逮著我他也沒治,這么多人他也顧不過來……嘿嘿……一會兒咱們照喊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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