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要讓孩子看見人

鄧瑾

博雅小學堂聯合創始人

哈佛大學尼曼學者

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課本中收錄了這兩首詩：李白的《靜夜思》和孟浩然的《春曉》。幾乎人人都會背。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文字如此淺顯，一年級的孩子教教也能秒懂。

通常就到此為止了，會背、懂意思就夠了。至于，李白什么時候寫的這首詩？那時他是青年、中年，還是晚年？他寫這首詩的時候在哪里，是和誰在一起，還是獨自一人？是什么心事促使他寫下了這首詩？老師通常不太會說，即使說，常常也只是點到為止。

接下來，孩子可能每年都會在課本里學到更多李白的詩，這些詩是按照教材單元的主題及語言的難易程度來編排的。學到最后，孩子可能會背很多首李白的詩，但這個熟悉的名字后面的那個人卻是模糊的、陌生的。李白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有著怎樣的一生？孩子常常說不上來。

《春曉》也一樣。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孩子張嘴就來。同樣的問題，孟浩然什么時候寫的這首詩？當時他的人生狀態是怎樣的？那個時代又是怎樣的？他來自一個什么樣的家庭？他的朋友都是誰？他是個怎樣的人？他的夢想是什么？他為夢想做過哪些努力？結果又是如何？

我們讀了很多詩，但我們沒有看見寫詩的那個人。這成了很多人成年以后要補的功課。

如何看見人？很簡單，就是把詩歌放在詩人的人生坐標和時代坐標系中去存檔、去建構、去理解，不要把詩和詩人的人生割裂。這就是博雅小學堂為什么做《給孩子的極簡詩人傳》。我們要讓孩子一開始就能看見人。

我們遴選出中國文學史上25位著名的詩人、詞人，從屈原、李白、杜甫，到納蘭性德，他們的作品在中小學課本里出現的，絕大部分也都收了進來，一首一首被安放在詩人或長或短的一生中的某個瞬間，讓這些耳熟能詳但碎片化呈現的詩詞找到一個體系。當然，《給孩子的極簡詩人傳》并不局限于課本。我們努力選擇這些詩人和詞人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詩詞，以此串起他的一生。

敘事視角上，我們選擇了自傳，就好像讓詩人坐在你對面，他跟你講他的故事、他的詩詞和他的內心。我們喜歡這種第一人稱講述帶來的直接感和親近感。

但這種講述對寫作者的要求非常高。博雅小學堂三位優秀的文學編輯趙紅麗、郭兆晴和雷濤完美地附體了這25位詩人。紅麗寫她最愛的李白時，她就是李白附體；兆晴寫她本科的畢業論文人物孟浩然時，她就變成了孟浩然；雷濤寫李商隱時，他就變成了深夜獨白的李商隱。

我們從課本里讀到的詩人，往往是個體，很少能看到他的朋友圈。其實，在唐宋那樣的大時代中，群星璀璨，詩人、名流、官員，他們的朋友圈往往相互交織，是一張很大很大的網。

比如孟浩然是李白和王維共同的好友，最好的好友那種。李白曾寫道：“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送孟浩然之廣陵》也是傳世名篇，“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孟浩然曾到王維的“辦公室”去玩，還在那里偶遇了皇帝。

不過，同年出生、在同一個朋友圈混的詩仙和詩佛卻沒有互相關注。

中唐時期的大詩人劉禹錫和柳宗元，是另一對死黨。他倆同在長安長大，同一年考上進士（一個21歲，一個22歲），一起發動“永貞革新”，改革失敗后一起被貶，一貶再貶，長達20余年。柳宗元在被貶為柳州刺史在上任期間去世。劉禹錫不僅幫他整理遺稿，還主動撫養他的兩個孩子，并親自指導他們的學業。

北宋就更不用說了，那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由文人精英執掌朝政的王朝。像王安石、蘇東坡一樣，經由科舉一路從地方走上廟堂的大批文人，他們是詩人、朋友、同僚，乃至政見相左的對手。

看詩人的朋友圈，也是看那個時代的文人群像。

當詩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向你敞開心扉，講述他們的人生和他們的時代時，漸漸地，我們會看到更多詩詞以外的東西。

唐代是個貴族社會，這種大體上始于東晉終于唐末的社會形態是中國幾千年來皇權社會的變奏曲，而科舉制度正是隋唐皇室試圖打破貴族壟斷人才供給，從平民中選拔人才的努力。不過，科舉制度在唐代時還不太完善。所以，詩人如果想入仕建立功績，除了參加科舉考試外，還得想盡辦法炒作自己，讓自己成為貴族圈子的“網紅”。比如唐初的陳子昂就是這樣。即使是出身名門、被稱為盛唐第一美男子、琴詩書畫俱佳的王維，也不得不先在京城的貴族圈乃至皇族圈刷臉。李白更是混成了當年跨圈層的超級“網紅”。孟浩然則試了幾乎所有的路，隱居、科舉、求名人推薦，以及混京城精英圈，41歲時，科舉失利的他在一次長安全明星雅集上靠著一句詩在京城一舉成名。

詩人求聞達，大都是希望入仕做一番事業，有的還希望出將拜相。

不管怎樣，科舉仍然是所有入仕通道中最常見的那條。但，有人歡喜有人悲。

《給孩子的極簡詩人傳》這25位詩人中，屈原和陶潛所處的時代沒有科舉，李煜是皇帝不需要科舉，李白沒有參加科舉，李清照是女性不能參加科舉。

剩下的文人中，科舉不順的有陳子昂、孟浩然、杜甫、李賀、唐寅。29歲的江南大才子唐寅因會試舞弊案而命運陡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的這句千古名詩寫盡了所有懷才不遇者那巨大的感傷與失落，知我者何在？

而另一廂，20多歲就進士及第的有王維、韓愈、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李商隱、杜牧、范仲淹、王安石、蘇軾、納蘭性德，這些人妥妥的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是早早實現了“出名要趁早”的人中龍鳳。王維還是當年的狀元，王安石和蘇東坡本來也是狀元，后來因為各自的原因分別被皇帝和主考官調整為第四名和第二名。

此外，“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40多歲中進士，而南宋的陸游是被皇帝賜進士出身。

你們注意到了嗎，中國詩詞史上最著名的雙子星——李白和杜甫，他們反而是科舉的局外人和失敗者。

說起來，這些著名的詩人、詞人，他們躊躇滿志而來，大多又壯志未酬身先死。他們追求理想時有多熱血，撒手人寰時就有多不甘。

最簡單的文字里有最深切的痛。我們在為《給孩子的極簡詩人傳》錄制音頻版本時，播音老師曾數度哽咽，為李白的絕筆，為杜甫的臨終挽歌，為李賀的眷戀與不舍，為辛棄疾的無可奈何……

所以，我們希望，通過這本書中一段段鮮活的人生故事，讓孩子看見詩人，看見他們的人生。

因為，縱使他們與我們相隔千百年，那些化作詩句的人生也值得被看見。

因為，我們相信最好的教育是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