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秋八月,應天府。
今年的初秋似乎比往年的臘月還要冷上幾分,站在鐘山之上遠遠望去,城內城外仿佛剛剛下了一場大雪,到處都是銀裝素裹。如果有誰的眼神足夠好到能夠一眼千里,那么他就會發現整個大明江山也全都披上了一層白色外衣。
這時節自然不可能下雪,那只是鋪天蓋地的白綾,因為馬皇后駕崩了;這時節也自然不會比臘月更冷,只是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到了膽寒,才會覺得身上冷。因為馬皇后的駕崩,皇帝隨時都有可能會以各種理由大開殺戒,皇帝殺人也不必需要什么理由,只因為他心情很差就足夠了,畢竟洪武皇帝朱元璋從來也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
在鐘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腳下的帝陵外圍,一名中年僧人披著白色僧衣,此時的他感覺渾身不自在,他早已習慣習慣穿黑衣,而最討厭穿白衣。他雖然略微有些枯瘦,但因為骨架較大也不顯得虛弱,臉上那副厭世的表情看上去倒似是苦厭病容,他倒三角的一雙眼睛隱隱露出如惡虎一般凌厲的光芒,細看之下似乎還有一股妖異邪氣。
“道衍和尚,你的心魔現在好像又重了一些?!币幻琅巯嗍繂柕溃骸斑€沒尋到對付心魔的辦法嗎?”
另一名身穿儒生服飾,手持一片甲骨的卜者皺眉道:“明日就是儒釋道三教同時進皇宮面圣,置道場為皇后作山人批書的日子了。似你這般心魔難以隱藏的模樣,恐怕多半會被陛下看破你的殺伐之心。我看你還是尋個理由讓天界寺別的僧人代你前去吧。”
這法號名叫道衍的和尚搖了搖頭:“有勞袁珙兄和金忠兄煩心了,消除我心魔的辦法也許只有在朱元璋身上才能尋見,我必須去!”
相士袁珙和卜者金忠皆無奈地嘆了口氣,但二人卻沒再繼續勸說道衍和尚。
此時已近日暮,皇陵四周還有數百僧人、道士、以及精通三教的大儒正在緊張細心地觀察著皇陵的風水,好為明日的山人批書做好準備。如果自己的批書一旦被皇帝認可,那就等于一步登天,或許可以成為三教領袖!
“山人批書”是自古以來中原葬禮極為重要的一項禮儀,請精通堪輿之術、卜算推衍又善于做法事的陰陽先生依據死者八字命數選寶地、擇天時選擇最合適的風水寶地、下葬的方位、入殮的時辰、下葬時辰,此外陰陽先生還會推算喪家的忌諱,比如某特定屬相或某特定生辰的人與死者犯沖不能參加入殮儀式,稱“山人批書”。
在民間,山人批書多是由一兩名道士完成的,也有少數篤信佛教的人家會選擇由僧人來作山人批書,而有一些書香門第則會請當地有名望的儒家前輩,依據易經占卜之術來作山人批書。
但是皇家的葬禮顯然就不會這么簡單了,皇家自然是有足夠的能力來將儒釋道三教頂尖人物齊聚,讓他們共同來做一場聲勢浩大的山人批書。
道衍、袁珙、金忠三人的離開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三人中的道衍被許多人認為是這場山人批書法事最大的競爭對手。因為他不但是佛門中人,此外還精通道教、儒教,甚至有不少三教中人認為道衍在三教中的佛法修養反倒是最差的。
據傳他還出身于世代行醫的世家,精通醫術醫理,很輕松就可以給疑難雜癥開出藥到病除的方子。因為他懂的東西太廣博了,所以很多人通常不稱呼他的佛門法號道衍,反倒直呼他的俗家姓名——姚廣孝。
第二日,皇宮,奉天殿前。
洪武皇帝還未前來,所有的三教眾人本應該按照寺院、道觀、書院的規模、名聲,按前后順序排好隊等著皇帝前來。但現在由于時辰還早,眾人可能覺得皇帝還不會這么快前來,殿前顯得有些秩序混亂、交頭接耳。
眾人都擠向負責此次山人批書事宜的欽天監官員周圍,爭相跟負責的官員拉關系示好,急著跟他們證明自己佛法道法的高深。
天界寺也算是應天府名聲規模排名靠前的寺院了,但本該置于靠前位置的姚廣孝卻只站在最后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緊緊握著拳頭,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魔,自進入皇宮后他的心魔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喚醒了七分。
“應該是龍氣引動的?!币V孝有些疑惑地想到:“居然能引起心魔這么大的動靜,難道朱元璋已經到了我附近百丈范圍之內了嗎?”就在姚廣孝努力控制心魔的時候,大門緊閉的奉天殿內,朱元璋透過門縫看到外面亂成一團,臉上毫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奉天殿內的其他人誰也不敢說話,生怕引來龍顏震怒。
晉王朱棡悄悄地拉了一下剛剛邁出去半步的燕王朱棣,嘴巴張了張,似是跟朱棣說了一句話,但卻分明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但朱棣從他的嘴型里看出了他要表達的意思:“有什么話,等太子來了再說吧?!?
晉王的封地與朱棣封地相近,而且二人曾經不止一次聯手抗擊北元,關系還算不錯。朱棣與晉王二人在前來應天府奔喪的路上正好碰在了一起。于是朱棣便趁機跟晉王商量著想要聯手跟父親進諫:如今天下初定,北元尚有威脅,不應該如此鋪張耗費無數民力財力來大辦皇后的葬禮。
朱棣原本也不指望晉王會聽他的建議,然后能跟他一塊上言,晉王性格暴戾偏執,什么時候在乎過民生呢!誰知晉王正因其性情乖戾,所以在封地內引得罵聲不少,聽到朱棣的建議后,認為這是一個拉攏人心的好手段,旋即就痛快答應了,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如今到了他們父親面前,晉王就慫了。
朱棣此時也有些猶豫,他倒不是怕父親震怒,只是怕自己的建議會被外人認為是不夠尊重母親馬皇后會被視為不孝。就在朱棣猶豫的時候,朱元璋卻忽然轉身指著朱棣邁出去的那只腳問道:“老四,你是有什么話想說吧?”
朱棣只好硬著頭皮道:“爹,孩兒想說,如今天下初定,實在不宜……”
“鋪張浪費是嗎?”朱元璋的聲音明顯沉了下去:“是不是哪天我死了,你也會跟你大哥這般建議?我記得你娘對你可真不錯呢!”
朱元璋自稱帝后就有文臣建議,應按皇家禮儀規定皇室親族之間的正式稱呼,但朱元璋卻一直堅持讓自己的兒孫按照民間的叫法來彼此稱呼。爹就是爹,娘就是娘,兄弟間地位雖有太子藩王之分,但稱呼卻只有哥哥與弟弟,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等等。
感覺到朱元璋已經生氣,奉天殿內的所有人立刻匍匐著跪了下去,只有朱棣還站著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堅持。
朱元璋卻沒有顯露不悅之色,只是對朱棣緩緩道:“你娘活了五十一歲,我就罰你三日之內抄寫五十一遍《孝經》吧。今天沒你什么事了,趕緊滾吧!”
這里的所有人誰都知道皇帝其實已經震怒了,他對朱棣說的話也很重,但他的語氣卻并不如何強烈,其實這更可怕!隨著朱棣的離開,奉天殿的大門緩緩打開,原本有些噪雜混亂的殿前廣場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就在朱元璋走出奉天殿的一瞬間,站在末尾角落的姚廣孝突然感覺自己的心魔似要控制不住,隨時都有可能破體而出,他的道門師父席應珍真人生前曾斷言,此心魔主殺伐,一出天下必亂!
袁珙和金忠也看出了姚廣孝的反常,二人站在了他身前幫他打了一個掩護,示意他趕緊悄悄離開。
“那個和尚,站?。 眲倓傋叱霾坏桨俨揭V孝就被皇宮禁軍給攔住了,姚廣孝有足夠的本事可以走出禁衛森嚴的皇宮,可是為此死多少人他就不敢保證了,他只能保證死的絕對不會是自己。不過此時他并不想殺人,因為那只會讓他的心魔更加難以掌控。
“住手!這個和尚是本王的隨從?!迸銮梢沧叩搅舜颂幍闹扉Γ膊恢约簽槭裁磿脱矍暗倪@個枯瘦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