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李柘退出二堂遠去，譚文有點心不在焉，端著茶杯，沉默。

“可惜李輔明了，還真沒看出來如此有勇有謀，可惜了，留不得。”

譚文的確很欣賞李柘的兩次獻計，這次也很識相，懂得進退。

有一點他說的很對，報捷是必要的，但報捷也是危險的。

自從吳三桂大軍進了貴州，與多尼、羅托、趙布泰三路夾擊云南，已經(jīng)很久沒有消息傳來。

最近得到的消息，也是局勢不妙，貴州地勢險要，但是貧瘠，大軍屯駐不得，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到云貴邊境了吧。

皇帝陛下，還真是說不好，堅守沒見過，估計又該轉(zhuǎn)移行在了。

此時報捷，去成都，去建昌，甚至去嘉定州、敘州、烏撒、東川，都能振奮軍心，甚至與重慶、夔東連成一片，斬斷李國英和吳三桂的一字長蛇陣勢，只是這時間，一個月后到云南，恐怕昆明早丟了吧。

“實在是，鞭長莫及。”

大權(quán)在握、威震西南的秦王孫可望降了，幾乎全復(fù)四川、功虧一簣的蜀王劉文秀也薨了，晉王李定國獨木難支，只管著朝廷那一小攤子，對夔東也是不聞不問，此次形勢危急，才派人聯(lián)絡(luò)。

即使捷報到了，真的能挽回朝廷諸位大臣的信心嗎？

譚文想來想去，憂心忡忡，他也沒見過閣臣馬吉翔等，難以說服陛下信任四川，即使有心護駕，也是鞭長莫及。

“還是得報捷，宜早不宜遲，多多益善，盡力便是。”

譚文拿定主意，揣著茶杯，回了后院書房，急匆匆寫了一封信，叫來一名親衛(wèi)，率隊順江而下，奔赴明軍大隊，請見督師文安之。

李柘走出府衙，望著愈發(fā)陰沉的天空，手心里全是汗，后背也快濕透了。

“真是驚險，慢一點，估計就任由擺弄了。”

“看來報捷的事兒，有戲；即使沒份兒去昆明，也能出重慶城，去往別處。”

“總體來講，正常發(fā)揮，需要早做準備才是。”

李柘在二堂說的頭頭是道，把繞路成都、建昌南下云南昆明說成是安全之路、提振軍心之路，其實是有私心的。

就像譚文講的，直接南下，通過敘州、東川，即使可能需要穿越隨時會出現(xiàn)的清軍主力防線，時間上也能縮短一半，既然是大捷，自然是越快越好。

可是李柘自己知道，永歷陛下已經(jīng)不在昆明了，再過五天，晉王李定國也要撤離昆明。再過20天，清軍就要兵不血刃，進入昆明，占據(jù)幾乎完好無損、糧草充足的昆明城。

原本計劃好了撤往四川建昌，可是權(quán)臣馬吉翔忌憚四川督師文安之，生怕大權(quán)旁落、附逆孫可望的臟事被揭發(fā)，死無葬身之地，積極攛掇永歷陛下撤往滇西。

馬吉翔的弟弟認為事關(guān)全家前途性命，當即拍案而起，說道：“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今晚我們就去找晉王的心腹智囊金維新。”

“金維新是云南本地人，我們就說，墳?zāi)褂H屬皆在滇中，怎么可以離開家鄉(xiāng)去往死纏呢？”

“不如苦勸晉王直接去西去永昌府，如果事不可為，就退往緬甸，若是事有可為，回云南也更容易啊”

“要是晉王猶豫，我們就說，四川勛鎮(zhèn)林立，如今晉王殿下新敗，袁宗第、郝永忠他們怎么可能聽殿下的？要是真恢復(fù)了荊襄，能保證陛下不再封郝永忠等數(shù)人為親王，威脅到殿下地位嗎？”

“如此如此，晉王肯定會聽我們的。”

馬吉翔很認可，當天晚上就去找了金維新，商量如何說服晉王李定國改變主意。

金維新本來就不愿意朝廷從自己家鄉(xiāng)遷走，又同鎮(zhèn)守四川的建昌總兵王偏頭為爭奪一位女妓鬧過糾紛，擔心轉(zhuǎn)入建昌后將遭到王偏頭的報復(fù)，極力說服了李定國。

于是，云南明軍分成兩派，不愿去滇西的，或散或逃，只有慶陽王馮雙禮所部作為先鋒到了建昌。晉王李定國、鞏昌王白文選隨駕滇西，被打的七零八落。

這時候，李柘要是直接南下去昆明，正好撞進吳三桂大軍里。

去成都、建昌一路，就好很多，近能聯(lián)絡(luò)成都明軍，遠了能激勵慶陽王所部支援，逼近保寧府。

再不濟，進了云南，沿路告捷，那些不愿入滇西的大臣、軍士也能保存一部力量不是？

說不定，柘字營能趁機滿編、壯大！那些都是打老仗、一直抗清、意志堅定的人才啊。

“先行整隊，見令即發(fā)！”

李柘拿定主意，回到營地，準備主持柘字營簡易葬禮、分營事宜。

李勛和王三國已經(jīng)準備好了，人馬齊聚在七里坡一處風水寶地，大坑也挖好了，沒有那么多棺材，除了譚二，基本都是合葬。

李柘從里衣上撕下一條，系在額頭，任由白布在腦后飄揚，在隊伍前站定。一雙雙哀傷的眼神，刺得心里發(fā)痛：

“戰(zhàn)死的都是好樣的，送兄弟們！”

“送兄弟們！”

“魂歸來兮！”

“魂歸來兮！”

李柘跪倒在地，咚咚咚又磕了三個響頭，李勛、王三國、眾人看到，一時間熱淚盈眶，哭聲大振，紛紛跪倒，一齊磕頭，邊磕邊哭。

好一會兒，李柘爬起來，抹了把淚，對李勛、王三國吩咐，

“封土吧，立碑！”

“是，將軍！”

“是，將軍！”

李柘親手撒下第一捧土，一旁站定，看著部下們一一封上，立好墓碑。

墓碑是用民房的房梁做的，沒有那么精致，透露出一股草莽氣，就像譚二和100兄弟，粉身碎骨渾不怕，只為大明日月天。

都是草莽里的英雄啊！

李柘率隊再拜，又哭了一場，回到通遠門營地。

仿佛知道還有后續(xù)事情要宣布，隊伍并沒有散開，李柘轉(zhuǎn)頭看了下跟在身后站定的李勛、王三國，抿了抿嘴，開始訓(xùn)話：

“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仁壽侯爺被賊子所殺，咱們成了沒娘的孩子了！”

下面的人雖然從各種渠道知道了這消息，這時候聽到李柘宣布，還是吃了一驚。

李柘伸出手，往下一壓，隊伍鴉雀無聲：

“第二件事情，我等奇襲通遠門、占據(jù)糧倉、攻破火藥庫，幫助大軍破城，奇功一件。得譚帥保舉，我將升任保寧府參將，領(lǐng)柘字營，自我以下，賞賜有差。”

下面一陣歡呼。

李柘等到歡呼聲小了一點，才又開口：

“第三件事情，譚帥或有大事，派我等出外。有愿留守的，我已報譚帥知曉，也可按功晉級。”

“現(xiàn)在就動吧，愿跟我出外拼一拼的，站我身后，愿留守的，站在原地。”

“將軍！”

“將軍這是何意？”

李柘伸手壓下嘈雜，緩緩開口：

“弟兄們不用驚慌，只是暫時分開，軍令緊急，暫作區(qū)處。動吧！執(zhí)行軍令！”

下面人也沒遇到了這么快就面臨選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不定，一時間，無人敢動。

“我愿追隨將軍，將軍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一個洪亮的聲音傳出，趙二虎率先走到李柘身后。

有人帶頭，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隊伍已分派完畢。

站在原地的，不出所料，100人上下，將將五成。

王三國看到自己很多部下都沒動，氣的大罵，被他點到的人，紛紛低下頭，羞紅了臉。

李柘罵了王三國一句，招招手叫來遠處觀望、譚文派來的那個親衛(wèi)隊正，指了指站在原地的部下：

“現(xiàn)在，他們是你的了，領(lǐng)回去，聽譚帥安排吧。”

同時下令：

“列隊，收拾一下！剩下的事兒，聽這位譚隊正的。”

譚隊正笑呵呵的糾正：

“將軍大人，不是對正了，升了，現(xiàn)在是百戶、譚雙喜百戶。”

李柘拍拍他的肩膀：

“好好待我的弟兄，都是好漢子！”

“是，將軍！”

…………………………

譚百戶率隊離開營地的時候，天開始下起了雨，先是一點一點地下，再是一條一條地下，最后淅淅瀝瀝，打在臉上，冷在心里。

李柘站在大營門口，身后是李勛、王三國，以及剩下的100人。

沉默列隊，送昨日還一起奮戰(zhàn)的兄弟們遠去。

一陣冷風刮過，掀起濕透的白色飄帶，

李柘下了決斷，看著遠走，心中不舍，也是無奈。

被看上的肥肉，沒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