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你怪我嗎？”

西行的路途中，兩人沉默著，蒙眼的老者嘆息一聲，主動開口問。

“不，大師，我并不怪您，這沒什么好責怪的，您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鹿只是搖搖頭，語氣雖然平淡，卻恰如其話所說，并無怪罪之意。

雅圖也知道，說這些已經沒有了意義，從一開始，就是他以“尋找光”的所謂大義，帶著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青年，踏上了這條神秘而又危險的路。

“我知道你不怪我，可是，我卻沒有辦法不自責，如果沒有使者大人，你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聽我說。”

看著鹿嘴唇微動，似乎要說什么，雅圖只是抬抬手，阻止了他，然后，疲憊地靠著一棵樹坐下來，突然像是老了幾歲，面色憔悴。

老人蒙在眼部的布條失去了束縛，悄然脫落。

鹿以前從未見過老人的眼睛，不知道是什么顏色，但現在他看清楚了：黃色。

不是那種明亮、純凈的黃，而是渾濁、蒙著一層灰的黃。

雅圖喘著粗氣，像是在忍受著什么一樣，每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極為艱難。

兩人看不到的視界之中，原本生在老者后背的白色人臉突然鉆到了他的胸前，嘴唇跟著他的動作，不斷蠕動，卻不知何時，緊緊閉上了眼睛。

雅圖如此說：

“我已經幫不了你什么了，唯一有用的大概就是這雙眼睛。”

“我看到了很多……咳，咳，咳咳，不過大多沒有什么用……記住我接下來說的話……”

“之后的旅途之中，你會遇到七個人，他們將是你的使徒，忠于你、愛戴你……他們將是圣者，獲得神明的眷顧，行于大地……”

“第一位使徒是一名初生的嬰孩，他的眼睛有神異，一紅一黃，是不同的顏色……他會被當成怪物，被無知的人民投入河中，而你的到來會拯救他……”

“第二位使徒是一名青年，他果敢善良、聰明隱忍，殺死暴政的首領，帶領自己人民從蠻荒中走出……他將是你的劍，燒開荊棘的火……”

“第三位使徒是一名少女，她是異種和人類誕下的特殊的孩子，既有智慧，又掌握有風雪的力量……她將在危險中被你折服，獲得救贖……”

“第四位使徒是……”

“第五位……”

……

“第七位使徒是一名將死的老者，在烈日之下死去，又將在一個圓月之日重生……他看到你身上的光輝，便決心追隨你……他是你智慧的腦，明路的燈……”

氣息漸漸微弱，到最后，聲音幾乎要消失在空氣之中。

鹿眼中一點點染上悲傷，跪在老人的面前，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雅圖右手手背的門之烙印最后閃了閃，然后，徹底消失不見，與此同時，他的手無力地垂下，眼睛一點點閉上，遮住那渾濁的黃色。

這位預言者，因為預言而義無反顧地選擇踏上旅途，也因為預言，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

微風輕輕送來遠處的氣息，混雜著腐爛的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以及，一股不易察覺的糞便和尸體的臭氣。

這一片的泥土有些新，很明顯被翻過，上面雜亂地長著的灰綠色的草也被清理干凈。

中間的地方立著一塊石碑，歪歪扭扭地刻著幾行字。

可以看出，墓的主人是雅圖。

突然，這片土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路過的幾只野獸被驚擾，風一樣地跑開了。

土壤上，似乎長出了什么：

那是一道道斜插著的各種樣式、各種材質的門。

它們輕輕晃動著，拔高自己的身體，然后，在無形的扭曲之中，化作一個被拉長的條狀物體，并糅合在一起，糅合成為一個奇怪的球體。

球體內部，傳來“沙沙”的聲響，逐漸轉為一個沒有情緒的機械音：

“……編號二十二已形成，正在向主系統發射訊號……”

“……滴——”

“訊號發送失敗，檢測到未知的領域覆蓋了這顆星球……猜測……某位古神的力量……”

“滴——能源不足，將進入待機模式……”

機械音在一陣“沙沙”聲中，陷入沉寂。

一只飛過的烏鴉，瞥見了這顆反射出不同光芒的閃閃亮的球體，“嘎嘎”亂叫一聲，便將它叼回了巢穴里……

……

當太陽的光輝漸漸被黑暗吞噬，幾顆星辰早早地出現，纏繞著神秘的光暈。

鹿已經收斂了悲傷。

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也成熟了許多，整個人像是發生了蛻變。

雖然看著年輕，但有一種神秘而穩重的氣質。

他的頭發布滿水珠，他的腳步沾上泥土。

終于，看到了前方的火光，在黑暗中格外顯眼。

那里有人居住。

走近后，這里根本稱不上是一個部落，不過是一個小、破爛的聚集地，靠著一座山丘，隨意挖出來的幾個洞當作房屋。

并且，即便鹿已經靠近，也沒有守衛阻攔。

山洞里陰暗潮濕，中間亮起幾個火堆，骨頭、糞便之類的殘余物在角落中，臭氣在空氣中彌漫。

老人、青年、小孩，男人、女人，隨意地敞著腿坐著，衣不蔽體，也沒有羞恥的概念。

大多數人都是面黃肌瘦，平日里難以飽腹，骨頭在皮肉上凸出一個明顯的形狀。

即便是對于鹿來說，這種畫面也是難以想象的。

大概是部落里資歷比較大的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近，頭發胡亂地糾纏在一起，眼睛也被一些暗黃色的臟東西糊住，平時不注重清潔。

老人滿臉滄桑，黃黑色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張開嘴，露出漏風的牙齒，問：

“你是？”

鹿沉默，不知道說些什么，可一會兒，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舒了一口氣的同時，臉上突然綻放出微笑。

……

這是一片掛滿繁星的漆黑夜幕，仿佛時間停止了一般，永遠掛在這里，不會隨著太陽的升起而消失。

夜幕之下，正安靜地坐著一個男人，那雙純凈的金黃色眼眸格外顯眼。

他的左手握著一本黑色封皮的普通書籍，右手握著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某種液體，又似乎是膠狀的，十分濃稠。

在這濃稠的黃色、紅色、藍色物質周身，有灰白的霧氣涌動，上面有不同的影像沉沉浮浮。

他拔開瓶塞，倒入口中，一飲而盡。

男人閉上了眼睛，許久，才緩緩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