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一別
- 天下三別,江湖再見
- 張愛華z
- 18071字
- 2022-10-31 12:11:37
壹
夏風懶卷著,被太陽烤得不想動,幾乎連隔壁的酒旗都吹不起來。
靖江城也懶懶的,午飯后,人們大多在家中抱席而眠,街上也就看不到什么人影。
然而,勤奮的小和尚甄圓還在練劍。
“悟性不錯,動作發力什么都是對的,就差連貫性。”柯少俠躺在后院樹間懸掛的吊床上,半瞇著眼,看著甄圓在烈日下的空地上舞劍,“今天有點熱,就練五十組吧,練完喊我。”
甄圓就這么看著柯少俠閉上了眼睛,對著他比了一個國際友好手勢,咬牙切齒:“老狗!”
打了二十多組,她見焉華沒了動靜,猜想是睡去了,逐漸減緩了動作,踮著腳望了望,停了下來。
“草擬奶奶!”煙華劍貼著她頭皮飛過,插到她腳邊的地面上,連同她的假發。
“練練練!”小和尚氣得跳腳,卻迫于柯少俠的淫威,只能繼續,“練你爹!”
兩個月前,剛到靖江,焉華就給無月寫了封信,寄去他平時活動的區域的一個寺廟,附上十兩香火,叫他們轉送。
焉華知道,無月如果想找他這個徒弟,肯定早就找到了,但不知他的用意。
十幾天后,老和尚回信說,甄圓尚需歷練,而且需要名家指點武功。
“打了一手好算盤,”焉華把信往桌上一摔,“老禿驢讓我給他帶徒弟。”
師小姐拾起信速讀了一遍,看看在后院逗小狗的小和尚,道:“你怎么打算?”
“教兩天也無妨,她悟性不錯,而且內功心法非常扎實,只能說老禿驢還是老禿驢,肯定早有預謀。”焉華看向師小姐,“反正也打算在你這住些日子,你總不會哄我走吧。”
師小姐一扭頭:“嘁,哄不哄的。”
一住就是二月又余,師小姐過得有趣,柯少俠住得踏實,唯獨苦了小和尚,練劍練到頭禿。
雖然本來就禿。
是日,甄圓照常被逼著學劍,柯少俠也照常教完劍招就躺下睡大覺,甄圓照常罵他老狗,師小姐照常在一邊偷笑。
午后的寧靜卻被一陣叫門聲打破。
師小姐道是客人,跑去前廳招呼。
一個干瘦的男人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進了書坊。那男人一身黑衣,半掩著面,師梓荀通靈,知道他袖中藏了一把短刀,卻是她未曾見過的兵刃。少年打扮尋常,只著粗麻的衣服,但眉目間滿是堅毅,甚至有幾分殺伐。
男人開口:“叨擾了,只是來詢問一事。某聞言柯焉華柯少俠近日來了靖江城,小姐可知相關他的事情?”
焉華聽出了是誰,卻因想看看師梓荀怎么說,遂躺著不動。
師梓荀想到焉華曾囑咐她不要與外人說自己的所在,便解釋道:“未曾聽說。”
“打擾了。”那男人領著少年走出店去。
師小姐剛想轉回后院,卻聽門上的鈴鐺又是一陣送響。
“小姐束發的頭繩,可是定州緙絲?”
師小姐一愣,轉過頭去看向那男人。
“定州絲倒不是什么新鮮貨,只是小姐是吳地人,怎會買這不稀罕也不便宜的定州絲呢?”他端起桌上的酒壺,放在眼前一嗅,“在桃花釀里摻上甜杏,倒是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創新一下嘛……”
他最后從柜臺后的書架上抽下一本冊子:“況且,這《水枯集》,從來也未問世吧?”
“……”師梓荀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應付,她想去叫柯焉華了。
“哈哈哈哈哈!”一陣狂笑由遠及近,“瞧瞧給你嚇得。”
焉華拍拍她的肩:“不是敵人,是故人。”
……
……
貳
“表哥!”那男子開口,卻不是黎慶麟又是誰?
焉華給了他一個擁抱:“好久沒見,又長個兒啦?這是誰,兒子么?”
“哪有兒子啊,還沒娶上媳婦,這是徒弟。”黎慶麟拍拍少年,“青龍,喊師伯。”
李青龍微微欠身,道了一句師伯好。
“倒是你,這是嫂子么?”慶麟向著師小姐比劃。
焉華大笑:“是!正是!”
師小姐當機立斷給了他一拳:“誰是嫂子!你倒想得美!”
她還是鬧了個大紅臉,想退去后間欺負小和尚去。
“置幾個好菜,去隔壁要一壺頂好的湯溝酒。”焉華攔下師小姐,輕聲將錢包遞與她。
她回去梳妝,路過后院給了偷懶的甄圓一腳。
焉華正與黎慶麟寒暄,聽得后面小和尚大叫一聲“哎唷”,便喚她:“出來吧,來客人了。”
甄圓從屏風后探出頭,焉華笑道:“我最近也教了個徒弟,練練么?小和尚,自己跟師叔報名字。”
“狗東西,誰是你徒弟?”甄圓朝焉華作兇惡狀,但還是同黎慶麟與李青龍報了名號,伸手作了個揖。
師小姐挎著菜籃子從后院出來,準備出門去:“打架出去打,別給我把院子弄亂了!”
結果比武還是選在了后院,因為焉華知道他們不會出太大動靜的,尤其李青龍,陳子尋一脈的武功,必然是以快準狠為宗,不會有半分多余的動作。
“下手輕點,點到為止。”焉華囑咐道。
甄圓揮揮手表示了解:“我肯定不會把他打壞的。”
“我是怕他打壞了你。”焉華不敢大意,甄圓雖內功深厚,但畢竟稍欠劍招,一百七十六式秦川劍法只學了半數余,大河劍法與滄海劍法還未授予,也極缺乏實戰經歷,更不必說格物之法了。
兩人揖罷,甄圓挽個劍花,李青龍的短刀已然遞到面前。
小和尚只覺一陣冷風吹到臉上,對方已然收刀入鞘。
見“愛徒”敗于人手,焉華卻哈哈大笑。
甄圓惱道:“剛才不算,他偷襲!再來一場!”
李青龍看向師父,慶麟示意他可以繼續,他便又抽出短刀,謹慎地盯著甄圓。
焉華喊一聲開始吧,甄圓立刻出劍,卻是過剛易折,李青龍側身躲過,短刀直奔甄圓左頸,她再欲躲閃已然不及。
“技不如人,就勤加練習吧。”焉華撿起甄圓扔在地上的木劍,放在她懷里,拍了拍她的禿頭。
甄圓瞪了他一眼,但輸得那么難看,也沒臉反駁。
前門鈴鐺作響,原來是師梓荀回來了。
“酒打回來了。跟隔壁老陳打了招呼,快到飯點包子就上屜,一會過去拿。”她將酒壺放在桌上,拆開手中的紙包,盛出半只老汁雞放到盤中,又配了黃瓜豆皮花生米三樣涼菜,橘子西瓜玉枇杷三樣水果。玉手纖纖,羅袂翩翩,花香郁郁,粉汗淋淋。
“謝謝親愛的!”焉華笑笑,伸手朝她比了個心。
“嘁!”師小姐將頭一扭,“哈哈,快滾!”
焉華彎眉,引著慶麟來到前廳,將凳子從桌下拖出,示意他坐下,拈起扣在桌上的酒杯依次排開,倒了三杯:“青龍喝酒么?”
李青龍看向師父,得到默許后,答:“謝師伯,可以喝一點。”
酒過二巡,焉華微瞇著眼,瞥向李青龍:“徒弟不錯,哪收的?”
“前年過廣汀,是妓人之子。”
……
……
叁
“廣汀……廣汀……咱們小時候游學,還去過廣汀吧,和向晚。”
“是啊,你們倆直接給我撇那了,一個去泡妞,一個去看墻。”黎慶麟笑著喝了一口酒。
“林風雅的詞嘛,總要去看看的。”焉華笑笑,看向師小姐,“記得嗎,那首《廣汀子》。”
“猶記廣汀一川雨,采蓮歌兒繞堤,又見鴛鴦、池中戲……”她放下手中正在纏的花,怨怨地瞥了焉華一眼,“思念總成疾!”
焉華哼了一聲,繼續與黎慶麟閑白:“怎么收的這個徒弟?”
“這孩子沒了娘,被從樓里趕了出來,在街上行乞。碰巧那日我順手收拾了個惡霸,青龍就拉著我,一定要拜我為師學功夫,去給他娘報仇。”
“報仇?找誰報仇?”
“去殺了他的父親。”他頓了頓,又補充,“那個把他和他媽媽丟下的親生父親。”
“你不能教給他仇恨!”焉華轉頭看向慶麟,“殺人總是不對的。”
“有仇必報,有什么錯?如果沒仇,為什么要殺人?”
“殺人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只會讓更多人受到傷害。”焉華將酒杯一擱,“你作為他的師父,應該做的是去溫暖他嘛,讓他有歸屬感,而不是簡單地教他武功。”
“我不想聽你說教。”黎慶麟也將酒杯放下,“偽善。”
焉華一拍桌子:“你胡說什么!”
“說你偽善!什么所謂名門正派,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罷了。”黎慶麟冷笑一聲,“你們的道理就是道理,我的便是邪魔外道,你永遠都是對的,都是正派,都是站在高臺上的那個!”
“正道就是正道,邪道就是邪道,你在搬弄什么?”
“那么你們判斷正邪的標準是什么?”他似是嘲弄地看著焉華。
“殺人為惡,活人為善。”
“那如果殺了罪大惡極之人是否為惡呢,那救了窮兇極惡之徒還算是善么?”他將杯中的酒飲盡,“你們有你們的標準,那我為什么不能有我的標準?”
“無論殺什么人,殺人本身就是惡的,人之初性本善,不會一點善心都沒有;相反,無論救什么人,都是善的。”焉華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你的標準是什么呢?”
“我的標準在我心中,我自然有我的判斷方式……”
“可如果你錯了呢?”焉華喝道,“你只憑著你的判斷去刺殺那些高官鄉紳,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是否真的該死?”
“怎么不該!”
“渠州劉太守是你殺的吧。”焉華冷哼一聲,“你只知徭役繁重,田賦加增,不知大渠河不治,水災泛濫,又要死多少百姓?”
“他加賦……是為了治河?不是為了修水殿養美女享受?”黎慶麟瞳孔收縮,但很快又恢復了冷靜,“我怎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我騙你做什么!我是你哥,只是不想看你走上歧途!”
“我哥又怎樣!我父親也沒資格這般教訓我!”黎慶麟拍桌而起,按住左袖。
焉華見狀一笑:“怎么,跟我比劃比劃?”
“比劃比劃!”藏刀出袖,一道玄光直取焉華面門。
焉華側身躲過,黎慶麟立刻回刀,躲開從側方打過來的煙華劍劍鞘,一躍而起,又刺一刀。焉華回劍不及,左手成拳猛擊其臂彎。
黎慶麟后撤一步,又迅速猱身而上,拉近距離:“出劍吧,劍鞘太重了。”
焉華明白表弟的武功與自己相差不遠,不出劍是斷然贏不了他的,于是將劍鞘向前一送,延緩他的近身速度,借勢抽出煙華劍,沿劍鞘飛出的方向同時刺去。
黎慶麟閃過劍鞘,見煙華劍將至,竟不做閃躲,使出搏命之術,也將手中藏刀迅速向焉華刺去!
劍鋒刀勢迅猛,二人已然躲閃不及,眼見將要兩敗俱傷,師小姐念起御物訣,牽動一張桌子向兩人交鋒處撞去。黎慶麟退出幾步,靠在地上;焉華倒飛出去,長劍脫手,倉啷啷聲響落在地上。
黎慶麟堪堪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收了刀,領著李青龍離開了。焉華喘著粗氣坐在地上,看著滿地打碎的杯盤與折斷的桌子,余光被夕陽染紅,描繪著黎慶麟離開的背影。
……
……
肆
師梓荀不喜歡柯焉華。
不過,倒也不是剛開始就不喜歡。
那天在路上跑來搭訕的男人不知道,早在幾天前,他初到靖江城里吟詩賦曲的時候,她便對他暗生仰慕。她是開書館的,也認為自己寫過一些不錯的文字,但不過是短句,不成篇不成文。她想,他是怎樣從第一個字就如此牽引心緒,讓人心甘情愿駐足聽下去的呢?接連幾天,她在城里逛了個遍,終于,又讓她遇到了。不過——他怎么略顯輕浮?
在柯焉華一路糾纏(師小姐也并不是十分不滿)下,她領他來到自家書館。
“隨便看看,這里也兼著賣些鮮花香藥一類,沒什么定價,看你有眼緣,送你也無妨。”師小姐將兩把椅子搬來廳中,那是她用柳樹褪下的枝條所制,不甚美觀,但因為有樹的靈氣,坐過的客人都說有種安度晚年的感覺。
焉華隨手抓了幾枝花,放了些銀兩在柜臺上,順勢倚住,對著師梓荀挑眉:“美人兒,當我的柯夫人可好?”
她笑罵道:“你這色鬼,本店掌柜拒不出售。”說罷作勢要打。男人也不反抗,裝著喊痛,兩人笑倒一地。
那時師梓荀還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天下第一劍客,更不知道他打算著走,打算著回天歲見他的女孩。
……
不知為何,那日以后,柯焉華便在師梓荀家中住下了。
好在兩人相處也算投機,柯焉華會幫著招待客人,平日還將家務事一手包攬,時而放聲歌,師小姐也與他和,日子過得倒是安逸。焉華不挑飯菜,只是不喜辛辣,這讓后院栽了兩棵辣椒的師小姐十分不滿。實在不愿兩人各吃各的,師小姐竟也慢慢不再嗜辣。只是柯少俠在,師小姐飲酒多了許多,她藏的幾壇慢慢見底,吩咐焉華買酒的同時,也學著鄰居奶奶的樣子,摘取新鮮的桃子,糖漬,陳壇釀酒。
那天胭脂店掌柜來買花,沒帶銀子,倒是帶了碟新上的胭脂,師小姐心下算著,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于是點了點,說用胭脂抵賬便可。師小姐平日是不打扮的,但新的胭脂到手,不可不試色。已近黃昏,便閉了店門,回后屋略梳妝,也換了件明麗些的襖裙,對鏡自賞許久,甚是滿意。
“等我回家呢,夫人?”男人倚在門框,不知看了她多久。師小姐面頰微燙,連聲罵道:“輕浮!”說罷拖來椅子,柯少俠輕車熟路地從柜臺下拎出酒來,兩人舉杯共飲,夜便不再夜。
酒到酣處,焉華不顧晚秋時微冷的風,拽著師小姐到院中賞月,倒是沒忘記帶上師小姐的披帛。“今天能看到星星誒。”師小姐自知三杯倒,并未多飲,眼里卻還是蒙上一層霧氣。她沒聽到男人的聲音,轉頭望去,借著月光她看到焉華噙著一汪水的雙眸,水中倒影是她自己。
“你今天,真的很美。”
他吻了她。
沒有過多的纏綿,只是蜻蜓點水般地唇的貼近又分離,她卻在間隙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果真是愛他的。
焉華將她攬入懷中,伴著他的味道,他們說了一夜悄悄話。
不過最后飲酒過度的柯焉華還是睡了過去,師小姐將他拖回客房,掖好被角,再回房歇息。
次日師小姐起了個大早,略施脂粉,又不顯得太過刻意。推開門,焉華一面將剛買的包子裝盤,一面揉著宿醉的腦袋。
“今天怎么想起打扮了?”他不經意地問道,好像這只是千千萬萬個尋常日子中最普通的那一個。
“昨天拿了新胭脂嘛——昨晚……”師小姐試探地張了口。
“哦,昨晚,”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昨晚好像把你最后一壇酒喝完了,待會就去買。”
他忘記了。
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如果不是昨天那條襖裙還沾著他的氣息,以及兩人講話時的些許鼻音,師梓荀都要懷疑那是否只是她的夢了。
如果是夢就好了。
……
師梓荀很久沒過過這么快樂的日子了。
自從離開柳樹,她獨自生活二十余年,未曾有什么朋友,身邊人來了又去,只有她和她的小屋常在。她習慣了每日的勞作,也慢慢學著在孤獨中享受生活。庸庸碌碌,幸而書籍與鮮花和她同樣永遠年輕。偶有興起,她也閉店數日,去往蜀中或是大漠,賞景之余更重要的是品嘗各地的美食。一個人也挺好的,只是看著束發的青澀少年捧著鮮花紅著臉要去見姑娘,也會感嘆,真想談戀愛啊。
這一切在遇到柯焉華這天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生活一如往常,只是多一個人好像真的不一樣。她會起床看到熱騰騰的包子,里面是她昨天說好吃的餡;她會在宿醉的早晨煮醒酒湯,盛給那個天天喊她夫人的男人喝;她會不經意瞥到他看向自己又躲閃的目光,在心底悄悄雀躍。
“柯夫人。”師小姐照鏡子的時候總會冒出這個念頭,當柯夫人,好像也還蠻不錯的。
自從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師小姐的每一天都在幻想柯焉華對她的告白。焉華贈與她的東西并不少,師小姐也不缺鮮花,她只是想要他一句話。說出口吧,哪怕是閑談時不經意地提起。詢問她的意愿吧,即使她知道她不會說不。
她沒有等到。
……
男人的離去猝不及防。
那天師小姐的桃花釀終于要開壇了,為了慶祝這個盛大的日子,她決定閉店一天。柯焉華去勾欄了,他去的次數不多,每次去都會給師小姐帶些小物件回來,不知今日又會是什么。師小姐置辦了幾件白玉飲器,又于酒樓定了下酒菜,約定黃昏時來取。安排妥當,師小姐回屋梳妝。她幻想著今日焉華或許會開口,她笑吟吟地試新衣裳,擦新購入的胭脂,看著鏡中的自己,她似乎真的看到了他們的將來。
暮色沉沉,門口卻遲遲不見他的身影。“或許今日曲子實在精彩,回來必讓他唱與我聽。”她寬慰著自己。
亥時初,焉華仍未歸。師小姐心下焦急,不會出了什么事吧?不過片刻,懸著的心又放下,她雖不懂江湖之事,但男人的身手氣度不凡,想必不是等閑之輩。
子時末,師小姐從睡夢中驚醒。她發覺自己趴在幾案上睡著了,腳邊還放著未開的桃花釀。他是不是已經回來了?師小姐忙趕到客房,卻依舊空無一人。她癱坐在地,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今晚,柯焉華或許是不會回來了。
“在哪個煙花柳巷住下了?又被哪家姑娘勾走了魂?”師小姐嘀咕著,將壇口揭開,“新釀的酒,不給你留,我一個人全都喝完!”
她醒來,已是正午。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卻頭痛欲裂。她花了一刻鐘明白現在的情景——酒壇倒在地上,白玉的飲器碎了一地,衣服上沾滿了酒氣……她隱約想起昨晚對壇吹的事。雖說是秋天,但冬日的寒氣已然開始漸染。昨日師小姐睡在地上,周身酸痛不說,此刻甚至有些發熱。她沒力氣熬醒酒湯了,掙扎著爬到床上,又昏昏地睡去。
接連幾日都是這樣,師小姐在夢的邊界徘徊。醒了便找鄰居奶奶討碗粥吃,奶奶也是心善,看師小姐一個人住,又病得如此之重,便不時做兩個清淡的菜,讓她搭著吃下。
好在奶奶照料,師小姐的病半月也算好了。不過數日不沾葷腥,她也瘦削了許多。此刻再回想,自己倒是癡了,他早就說過心里有個人,如何裝得下自己呢?
“還能再見么?”她對著鏡中的人兒呢喃。
……
……
伍
午后,焉華躺在柜臺旁的搖椅上,不太用心地翻閱著近兩年江左盟的情報。
師梓荀上午就出去了,到現在也不回來。
廳里有客人在看書,小和尚湊過來輕聲問:“怎么,這么一會就想她了?”
“練你劍去,”柯少俠面露不悅,“再多問把你送去清涼世界受訓。”
甄圓豎了豎中指,臨走還踢了他一腳。
焉華沒理她,卻確乎是在想師小姐怎么還沒回來。她只說去勾欄,可未免去得太勤了些,近來沒什么新戲,卻兩三日就要跑一趟,還一去就是半天,飯也不回來吃。
正胡亂想著,門上鈴鐺搖動,師梓荀回來了。
午后的暖陽將她的發梢照成燦金色,踩著一串笑聲,她進來店里。
只是,她拉著另一個男人的衣袖,讓他緊跟著她的腳步進來。
焉華快速掃了一下那個男人:一身素衣,面容瘦削,個子比自己高一些,雙目不太有神。他疑心是個煙鬼。
“噓,”焉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有客人在借閱。”
師小姐止住了聲,但笑意不減,向他比劃,輕聲:“過來!”
她拉著焉華和那個男人來到后院,看了焉華一眼,松開了那人的袖子,向焉華道:“哥,這是肖清羽,勾欄里的曲師,很厲害的人。”
肖清羽向焉華一揖,尊一聲柯哥。
“你寫曲子?”焉華輕笑,歪著頭,“平時寫些什么,寫戲么?”
“我其實不太懂……只寫些散曲……不懂作戲。”
焉華看得出,肖清羽有些緊張也有些害怕,這令他十分滿意:“不要緊,不是什么難事情,學學也就會了。”
他示意肖清羽坐下,又與其隨意聊了一會,說的只是些很皮毛的問題,師小姐卻聽得認真。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歡這個肖清羽,但說不上來為什么。
“只寫宮調的曲子未免乏味,第二句處不妨轉為羽,第三句上大可以變宮為角,從林鐘為宮轉向太簇為宮,‘歸’字落音落在徵音上,或者干脆南呂為徵……”焉華聽出肖清羽不通律學,故意以此刁難他。
“我不太懂這個……”
師梓荀也為他辯言:“他也不是專業的嘛,他不懂這個。”
焉華面露歉意:“啊,抱歉哦,我以為這個挺基礎的。那啥,你去幫我看看甄圓是不是又偷懶了……”
師小姐蹦著跑去屏風后,飛起來給了小和尚一腳。
又扯了幾句,肖清羽也便告辭離去了。
說實話,肖清羽還算有天賦,只是不太好學,上限便被律學卡死了,很難有太大成就。但寫的散曲與各種快板倒也確實有趣,只是焉華不知道為什么對他這般沒有好感。
……
幾日后,適逢水師在東海軍演,以震懾近來頻頻在東南沿海作亂的倭寇。返程時劍什伍路過靖江,來尋焉華與師小姐。
“前些日子在遼東立了功,現在已經任百夫長了,統領兩個火槍隊。”劍什伍向二人夸耀著。
“行啊!”焉華拍拍他的肩,也驚訝于他的晉升速度,“倭奴那邊最近什么形勢?”
“我覺著不用緊張啊,畢竟我們的技術水平高他們太多。不說先帝時期留下的鐵甲艦,就是常規戰船一艘也都至少配兩門神威炮,打倭人的小柴火船都不如我們平時打的移動靶費勁……”劍什伍靠在椅子背上,接過焉華給他剛倒上的酒,“軍演就是演給老百姓們看的,倭人不敢打仗。”
“話是這么說……但是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千萬不敢大意。”焉華嚴肅了幾分,“要提防倭奴登陸金城,既然遼東已平,不妨出兵暫時將新羅控制起來。畢竟陸上作戰,不像海戰一樣坐擁的絕對優勢。”
師小姐聽兩人聊起政局,自己聽不懂也不愛聽,便回后院擺弄花草去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是上面沒這個意思,先帝與句麗人約定了不能越過‘三八線’,如果貿然出兵,有損大國顏面。我現在身份太低,送到營長那就給我駁回來了。”
焉華合眸了一會:“我給陳書平寫封信吧,或者發個傳訊符!你這次帶傳訊符沒有,我手上就還剩兩張。”
“不用發了,我有打算,放心吧。”劍什伍從懷中摸出一塊儲物玉,注入一點靈力,取出一個藍綢錦囊,抽出一沓符紙,分出一半放在桌上,用酒壺壓住,剩下的收回懷里,“春天你從神都走的時候給你那么多,你都用哪了?”
“路上給師梓荀傳訊發完了……”
“你真行。”他理一下衣襟,忽地抬頭,“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還喜歡她?”
“怎么會!”焉華答得干脆,只是片刻錯愕,便又換上笑容,補充,“我喜歡她干什么?”
劍什伍一臉嚴肅:“你跟我說實話,跟我不許說瞎話的。”
“真沒有!”焉華笑著踢他一腳。
“真的?”
“當然真!你騙你干嘛?”
“沒有最好……不然會出亂子的……”他低聲嘟囔著,見師小姐出來立刻噤聲。
師小姐笑著跳過來給了劍什伍一拳:“嗨嗨!沒有什么啊?”
他指指幾上:“傳訊符!柯三兒找我要傳訊符,我說就這么多沒有了。”
“都是我的咯!”師小姐一把抄起,揣進自己兜里,雀躍著跑開。
……
……
陸
大病初愈,照師梓荀的慣例:閉店修整。躺了許久,不大愿意窩在店里了,又恰巧聽聞近日勾欄里辦活動,師小姐想,聽聽曲子也是好的。
或許是人太多的緣故,師梓荀果然還是不大待得慣的。正欲起身離開,一首新曲子卻令她打消了這個念頭。不同于前面的曲子,它更活潑些,著重強調了節奏,卻并不讓人感到吵鬧。她向掌柜打聽,聽說是名年輕的曲師所作,明天會有他的新曲子。
第二天,師小姐挑了一身淺褐色襦裙,盈盈顯出腰身,又仔細地擦上胭脂描上眉,搭一束剛醒開的素蕊,蹦跳著向勾欄去了。只是最終師小姐也沒有勇氣詢問是哪位曲師,最后一曲閉,她等到最后一個人離去,便上前將花置于臺上,轉身準備離去了。
“這束花,送給誰的?”回眸,正對上男人的,呃,鼻子。他比師小姐高出半頭,面容有些瘦削。眼睛不大有神,但確乎是好看的。面對男人搭話,師梓荀有些不大自在。“啊……是送給最后那首曲子的曲師的。”
“那首曲子啊,真的很帶感……”男人似乎略精于此,語言卻十分通俗,師小姐聽得入神,加上品味相投,談了許多,臨走又約定明天還在這里相見。
“你叫什么呀,在這里工作嘛,能不能麻煩你把花送給那位曲師,謝謝他寫出這么好的音樂。”
“肖清羽,那首曲子是我寫的。”
……
肖清羽不是個乏味的人,總有許多新鮮事情講。他和師小姐一同聽戲,一同讀話本,有時也會上臺串個小生,或是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師小姐看得出他心頭未脫的稚氣,而她也總覺得自己還是個三百歲的孩子,與他一同嬉鬧。
日子一天天過去,空氣也在發酵。師小姐有了種戀愛的錯覺。她想,他是喜歡自己的吧,或許。不知道是怎么看出來的,可能是那天他在臺上悄悄對自己做鬼臉,又可能是他每天帶著的一同逛集市買下的和她差不多的香囊,師小姐不斷找尋著戀愛的證據,然后靜悄悄地,她喜歡上他了。
……
……
柒
甄圓告訴焉華,師小姐喜歡肖清羽。
也好吧,肖清羽人也不錯,會對她好吧。
也罷,祝他們幸福?
什么“也罷”?
焉華不敢面對心里的那個想法,至少不敢落在紙面上。
不過好像也沒什么,不過是自己愛上了師小姐。
從兩年前的初遇,一直到現在。似乎就是一見鐘情,直到現在不但沒消減半分,卻愈發深刻了。
即便兩年里他還夢著那個困了他十年的女孩,他以為他還會繼續牽掛她幾十年。焉華驚覺,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卻已恍如隔世。
而在他心里,這個每天蹦跳著的吳地姑娘,竟已然與那個他以為最重要的高坐明堂的公主,一般相重!
甚至隱隱勝過那個人了。
可他嫌自己臟,配不上純粹的她。
師小姐并不隱瞞自己喜歡肖清羽,還把他們的故事講給焉華聽。焉華只是作平常狀與她打趣,甚至故作開心地說支持他們。
就這樣吧,祝福他們。等他們確定關系后,自己就離開吧。
“我本是人間輕舟客,怎么敢奢望一個心安處呢?”
想到這里,他干笑兩聲,笑不出聲音,只是從喉嚨里擠出兩口氣。
他獨自走在這個城市的街上,試圖記清這里的每一個街道每一處角落,仿佛曾經擁有過他們一樣。他不察覺時間流逝,周圍的燈竟然已經都熄去了,天上濃云翻涌,看不到月亮,不知幾時。
現在明明是夏天……怎么這么冷!
焉華側身躲過,一道劍芒幾乎貼著他的臉劃過!
“什么人!”他躍上半空,快速抽出煙華劍,掃視四方。
夜色太黑,焉華看不清那人的樣子,只見他劍勢凌厲,劍意排山倒海地襲來。焉華躲閃不及,只好架劍格開,卻還是被四散的劍意在空中撞了幾個跟頭,右袖整個撕裂開來。
大風涌起,焉華向上飛了一丈有余,趁機調整了一下被震的發麻的手臂。但未想,那人竟也隨他乘風而起,揮劍逼來!
焉華劍光兩閃,兩道霜花橫在二人之間,阻了那人一須臾,焉華已然俯沖下去,與其錯開半個身位,滄海劍法瞬息間被施展了三次,滔天的劍招紛至沓來。那人卻非但不躲閃,竟迎著焉華的攻勢一招一招盡數拆了,頂著焉華的劍意又向他靠近。
他想不出這人是誰。用劍的高手中,李落棠已垂垂暮老隱居深山;南宮厭不可能打到自己如此吃力;柳過使的是重劍與陌刀,根本不是此路數;而傳說中的子安歸,不說也該六十余歲,劍招決計不會這般快。
而且,這些人不可能對自己下死手。
思維慢了一步,右肩又被那人劃破一道血痕,堪堪躲過,才未被斬斷喉嚨。
冰冷的劍鋒讓他冷靜了許多,迅速運起寒霜劍法封住上中下三路,向后躍開七尺,落在地面上,正欲再與那人拼劍,遠處巷口竟有了燈火出現。
“柯焉華!”暖黃的燈光躍動,不是師小姐是誰?
“小心!”焉華大喊著快速向她飛去,將她攔到身后,“有敵人。”
“什么?”師小姐順著焉華的目光看向空中,卻只看到空中翻飛的云和被掀翻未及落地的瓦片。
“跑掉了。”焉華盯著巷子另一端,調整著呼吸。
“你受傷了!”燈光照亮焉華右邊的身子,師小姐驚呼著去用手壓住他正在涌血的傷口,“怎么會受傷呢……”
他也想不通為什么會受傷呢,怎么會有如此高手?
師小姐取出一粒再生丹遞到焉華嘴邊,卻被他抓著手收回了儲物玉中:“太貴了,沒必要,回去上點藥就好了,又不嚴重。”
“那……”師小姐踮起腳,一口咬在了焉華的傷口處。
“你……”焉華一激靈,轉不過頭去,伸手去摸,摸到了那顆頂著兩只毛茸茸的大耳朵的腦袋。
“我是靈狐,給你舔一下就止住血了……”她含糊不清得解釋,“而且你的血中陽氣那么盛……不給我吃就浪費了……”
……
……
捌
今年夏天格外得短,秋天也幾乎是匆匆而過,才剛十月初,靖江城便迎來了第一場雪。
生長在南方很少見過雪的師小姐,在雪中跑得歡快,裹著一件橘黃色的披風,給銀裝素裹的街巷添了一抹暖色。
甄圓盤腿坐在廳里的爐子邊,不屑道:“頭發長,見識短。”
焉華不喜爐子的煤煙味,披了個袍子抱著手立在檐下看師小姐,順手揉了個雪球,砸在她屁股上。
雪花飛濺,師小姐“啊喲”一聲,轉過身怒目而視,只見柯少俠在舞著掃帚清理門前的積雪。
“甄圓干的!”焉華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趕快拋掉掃帚,躲開師小姐丟來的雪球。
“不許躲!”師小姐氣得跳腳,“站在那里給我打!”
柯少俠果然束手就擒,甚至還故意去接她扔偏了的雪球。
嬉鬧了一會,忽地起了北風,師小姐生長在南方,很少見過這樣冷的風,被吹得一激靈,不由緊了緊剛才扯松的披風。焉華見狀,趕快拉著她回了屋里,關上了店門。
“今年真冷。”
“是啊,”師梓荀呵著通紅的手,“那個……你要不搬出去住吧……冬天廳里太冷了……我給你看好客棧了,去租住個幾月,離著也不遠……你要是不愿意也沒關系……”
焉華知道自己該走了,心下也沒什么波瀾:“好。”
師小姐有些錯愕,沒想到焉華答得這般干脆:“客棧在江平路上……就叫靖江客棧……”
“那……你可得照顧好自己……”焉華藏起眼底的黯然,向她投去笑容,“那甄圓我帶走吧。”
“我不!”小和尚抗議道。
“讓她跟著我吧,畢竟是女孩,跟著你也不方便,反正你也不走對不對……反正也不遠,每天讓她找你去學劍嘛。”
焉華原是打算就此離開的,但聽到她這么問,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再留些日子也無妨吧,等他們在一起了自己再走也不遲。
不遲吧……
……
天色又暗了下來,甚至沒來及看清日落。
焉華意識到不對,自百花深處到客棧不過二里余,怎么會從下午走到晚上!
方向有些難辨,焉華一陣脊背發涼,下意識躍上空中,卻剛好躲開了側斬來的劍鋒。
是上次的敵人!
八十一式滄海劍法傾瀉而下,雖未造成殺傷,但也阻住了敵人來路。
焉華后來仔細研究過那人的劍招:劍鋒狠辣,直取要害;出劍極快,不在自己之下;對劍意的理解不下于自己,故也可乘風,使劍氣化形。
實力與自己不相上下。
但有一點焉華想不清,那人的攻擊主要指向他的心口,而對于其他要害,有些時候竟然選擇忽視。
可進攻心口,意味著必須破開中路的防御,攻勢必然被延緩,遠不及頸或腹部的收益大。
看清這一點,焉華便將防守主要集中在胸腹,果然不像先前那般吃力了。
風雪翻涌,焉華的反攻開始了。他踏霜而去,撲向那人,大河般的劍意卷著風雪灌注下去,甚至將一側的磚墻擊倒。
那人被浪花吞沒了,但很快又很快顯現在落雪中,好像一塊插在河心的頑石。
為什么自己的劍意對他沒有用?
不敢有片刻的遲疑,焉華躍上客棧二層的屋頂,伏地姿態。那人緊隨其后,但焉華已有準備,在他登上來的瞬間,一劍貫穿了對方的胸腔。
雖然離得很近了,可焉華還是看不清他的臉。
卻看到他笑了。
一道劍意自上而下,打碎了客棧的屋頂,將焉華擊穿,砸斷床上的棚架,重重摔在了床鋪上。
……
……
玖
“沒死。”
焉華只有這一個念頭,看到屋頂上那人,他想立刻翻身躲開后面的攻擊,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慘然一笑。
這時,房門被推開了。
“怎么不點燈……”是師小姐的聲音。
屋頂上那人冷笑一聲,躍下去離開了。
“啊!”她打開魔燈看到屋內瓦礫與塵灰散落一地,而焉華躺在床上抽搐,說不出話來。
她把手中的鮮花與小吃撇在一邊,三步并作兩步奔向焉華,又不知所措地局促起來,最終還是伏在床邊抱住他哭了起來。
焉華似乎恢復了一些,雖然想不清現在的狀況,但還是伸手撫了撫她的頭。
“帶藥了嗎?”焉華干笑兩聲,“這下省不了了。”
師小姐抹了一把眼淚,快速取了一枚上品再生丹塞進了焉華嘴里。
劍傷很奇怪,焉華是被對方的劍意擊中的,但劍意與真正的劍并無兩樣,按理說焉華此時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可焉華胸口沒有傷口,但剛才也像被刀絞一般。
只是為什么現在好像好了很多,似乎身體可以活動了。
心上隱隱作痛,但好像服了丹藥就好了許多?不說劍傷有多重,丹藥見效也不該這么快吧。
“你來做什么?”焉華呼了口氣,打趣道,“幸虧我搬出來了,不然要給你家打亂了。”
“來看看你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唄……果然沒我不行吧。”師小姐把眼淚蹭他肩上,“回去吧,在我家我還能幫幫你……”
“幫不了的……”他苦笑一聲,“這種戰斗你幫不上忙,我還要分心保護你……他的目標就是我,不要把你們牽扯進來了,等我查清楚,解決了這件事再說吧。”
師小姐想爭辯兩句說自己也很能打,但是想到那人都能打傷焉華,自己自然說不定真的是幫倒忙,只是吐了吐舌頭也便作罷了。
“我給你帶了包子,你吃不吃……”
“吃!謝謝親……”那句“親愛的”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謝謝。”
“嗨嗨!謝謝你爹我!”師小姐得意地去揭開食盒,放在幾上。
“那我……先回去啦……挺晚的了,回去打著甄圓睡覺去,不然她又該半夜上房揭瓦了……”
氣氛總歸是有些不對,她笑著離開,焉華也笑著送她走。
……
……
拾
劍什伍的判斷是對的,倭人出兵新羅了。
倭奴的軍隊并非大陳人以為的一碰就散,相反,甚至可以說是訓練有素。登陸半島后,迅速占領了新羅全境以及百濟的半壁江山。百濟皇帝書信開明帝求援,而由于輕敵與決策失誤,受到了高句麗百濟和倭奴的伏擊,基本失去了對半島的控制。
而劍什伍與其統領的兩個火槍隊和殿后的兩個步兵隊在撤退時被落下了,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圈內。
然后就有了劍什伍以一己之力掩護全部戰友全身而退,還殺了百濟高麗兵大敗的傳奇。
只有劍什伍知道,這不過是憑一手“草木為兵”的仙術耍的把戲罷了。
消息傳回了中央,奏章被握在皇帝的手上。
“這劍什伍,是何許人也?”
“冀北軍火槍營二十四旅旅長,參軍不到一年,去年在高麗戰場上也是帶了一個什,堵著一個山口俘虜了兩千多人,連升三級任百夫長。”陳書平念著他的信息,看了一眼身邊的張叔隱,張相點點頭,她繼續補充,“還有一事,柯焉華曾向臣引薦過此人,他說此人……堪當帥才,他還說,這劍什伍是……冠軍侯再世……”
“既然如此,不妨賞他個侯做嘛。”皇帝慈祥地笑著。
“恐怕……不合禮法吧……”陳書平知道,這不是皇帝的本意,“只是此人確有幾分才能,只做個百夫長未免太屈才了……”
“讓他去給袁廣做副手吧,畢竟新人,跟著老將歷練歷練,再立了軍功,封侯不遲。”
劍什伍沒有令皇帝失望,安市城攻防戰,高麗人借地勢守城二月余,陳師不能下。而劍什伍率二十余人間入城中,奇襲守將駐地,大開城門,無費一卒而大破高句麗
袁將軍統帥三軍剿滅高句麗余部,而劍什伍當夜就攜三百騎兵奇襲泗沘城,新羅立即響應,百濟人退守真峴城,本以可以憑地勢阻幾日,卻不想城門未破,當日城中竟驚現陳人三千。守將倉皇逃竄,劍將軍又下一城。至此,半島及遼東盡數歸于大陳掌控。
白江口的風烈烈的。
劍什伍知道自己也輕敵了,不該僅憑五百草木兵只身來阻倭人的。
倭奴留下的一百余浪人武士皆不畏死,不顧數量之差與陳師以死相搏。可草人一碰就碎,戰不得這無畏之師。
靈力見底了,無法再施展召兵術,草人還剩一百余,敵人只損失未半。
劍什伍舞著畫戟在敵陣中沖殺,漸漸感到有些吃力了。
草兵消耗殆盡,余下四十多個武士逐漸合圍,劍什伍揮戟左右劈砍,又殺三人,體力不支,他便丟出佩劍欲御劍飛走,卻不想未飛出二丈,便靈力空虛摔到了地上。
浪人們快步奔來,劍什伍撐戟而起,荷戟而立。
一騎白馬奔襲而立,踏翻倭人的排頭兵,銀槍幾閃,已殺十人。
劍什伍大喜過望,不顧力竭,揮戟砍殺,連劈帶砸,也斃十人。
戰局頃刻扭轉,二人合力,半刻便將敵人盡數擊殺。
“抱歉,我來遲了。”馬上那人的銀甲熠熠生輝,出手扶助了氣喘吁吁的劍什伍。
劍什伍拄著畫戟,逆著夕陽,看向他:“上次在真峴城,沒來得及問你姓名。”
那人丟下一個水壺,縱馬離去,只留下大笑:“白秋飏!”
……
……
拾壹
李向晚死了。
李青龍殺的。
李向晚是李青龍的父親。
在黎慶麟與李向晚聚會時,用母親留下的那半塊玉佩對上了李向晚腰上的那半塊。
一劍穿心,快到黎慶麟都沒有反應過來。
緊跟著,他跪在師父面前,了結了自己。
多年的好友溘然離世,而兇手正是自己教出來的愛徒;愛徒的仇人竟是李向晚,大仇得報,殺了自己的好友,又把命還給了自己。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寫信給了焉華。
焉華趕到時,黎慶麟已經將兩人下葬了。
在李向晚的墳前,焉華重重給了黎慶麟一拳。
“看看你干了什么。”
“我害死了向晚。”黎慶麟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你想過這種結果么?”
他沉默不語。
“那是李向晚啊!”焉華哽咽了,淚水決堤,他咬了咬牙,“我們從少年時,就是最要好的朋友,后來一起,同游天下,現在你告訴我,告訴我……他死了?還是你一步一步教你徒弟去殺的……”
“我,能怎么辦?難道剛剛失去了李向晚,我還能殺了你么!”劍鞘如戒棍一般接連打在黎慶麟身上,“我能說什么,馬后炮說你就該聽我的,你的路走錯了?還是替你辯解,這和你沒什么關系,不過都是巧合?”
黎慶麟嘴角抽搐著,最終也沒說出什么來,仿佛在接受教訓一樣。
“你怎么不還手啊……”焉華頹然坐倒在地,劍摔在一邊,手靠在黃土堆上。
明月高懸,照著萬千荒冢間的兩個人。
“你覺得向晚會恨你么?”
“會。”他答得干脆。
“那他會恨我么?”
“什么?”
“他也會恨我的……”焉華起身,煙華劍已然指在黎慶麟頷上,“出刀吧,不必留手。”
人影在碑影與鬼影間穿梭,比鬼影更難見難辨。沒有華麗的劍招與劍意,沒有兵刃的撞擊聲,只有衣裳翻飛的聲音,只有數不清的直奔要害與堪堪躲過。
黎慶麟還是輸了。他無心搏命,也沒想過贏。
劍鋒停在他咽上一寸,不再前進半分了。
“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
……
拾貳
肖清羽人還挺好的。
雖然不通律學,但才氣還是有的,平時寫些樂曲和快板,也會拿來給焉華指點。二人聊得投機,也算個知音。
只是似乎師梓荀和他的感情并不順利。
師小姐常來與焉華哭訴,只說肖清羽態度不清。
她說明明感覺他和自己很親近了,卻又說沒那個意思。焉華只道他是和自己一樣還不敢說,也就安慰師小姐說沒事,他還在等。
可是師小姐真的很難過,每每哭著醉到神志不清,還是甄圓來求援,焉華才知道情況,跑回書店搶走她的酒把她拖到床上睡覺。
煙花三月,鶯飛草長。
師小姐告訴焉華,她好像已經不喜歡肖清羽了。
她說,現在想想,當時也就是一時上頭吧,現在沒什么感覺了。
“在難過么?”
“還好,有一點……”她靠在焉華肩上,“就是……好像沒有人會喜歡我……”
焉華告訴她會有的。
她說不信,問焉華怎么知道的。
焉華說他能預知未來。
師小姐一笑,捶他一拳:“教教你爹我。”
……
三日后,焉華很自覺地搬回了書店,美其名曰方便督促甄圓練劍。
“草,狗回來了。”
“獅子狗才是狗呢,”柯少俠顯然心情不錯,一邊幫師小姐打理家務,一邊跟小和尚打趣,“我是大貓,吃人的那種!”
“幼稚。”小和尚吹了吹不存在的劉海。
焉華知道,之前多次來誅殺自己那人,是自己的心魔。
除了自己,沒人可以打得柯少俠這般吃力。無論是只攻心,還是出現時自己產生的幻覺,或無法擊殺,都是因為他在與自己的妒心戰斗。
而那個幾乎每夜都會來的心魔,已經三天沒有來過了。
師小姐剛剛午睡醒,揉著朦朧的睡眼來到廳里,見到焉華,又用力眨了眨眼。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兩人相視一笑,翻過了過去三年各自的蹉跎。
……
……
拾叁
大陳水師主力還在和倭奴人在對馬海峽激戰的時候,劍什伍就領著一艘鐵甲艦繞到東南登陸,把平安京給轟了。
對守兵守將一點不留情,架炮就轟,沒轟死的拿槍突突,死傷過半,倭人的軍隊直接嘩變,砍了大將軍的頭送到劍什伍面前。
他把皇族大臣一并綁了拖到街上,在百姓的圍觀之下全部槍斃了。
他的部隊軍紀嚴明,沒有搜刮與屠城,還將皇宮大門轟了,告訴百姓隨便參觀隨便拿。
倭國人不明所以,直到他富士山封禪,銘碑文“此為陳土”,并宣布均分舉國田地,按丁口分田。
地方零星起了些叛亂,兩日后,倭奴水師全殲,陳師主力登島,倭奴國就此納入大陳版圖。
皇帝哈哈大笑,大設筵席,群臣同飲,舉國歡慶。
“張相,你來說,朕該賞他什么?”
“封他個關內侯!”老相喝了幾杯,不勝杯杓,也有些思緒不清。
“按朕說,朕封他,做扶桑王!”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稀里嘩啦跪了一片。
張相腹中的酒一下子變成了冷汗:“陛下您醉了!不可,萬萬不可啊!”
“諸愛卿快請起快請起,先帝時期不就已經把跪拜禮廢掉了嘛,你們總是記不住,你們再跪,朕可跟你們對著跪了。”皇帝也不敢坐著,趕快起身,欠著身子去扶張相,“那么緊張干嘛,說說嘛,為什么覺得不可?”
“臣知道,遼東和倭奴一直是陛下的心病,如今劍將軍屢立神功,陛下自然愛才心切;可說到底,劍將軍也不過參軍一年,況且,如果沒有袁將軍提攜,他也不會有此功績……”
褚錢塘上前一步:“況且,我朝除建國初,承元皇帝分封過四位異姓王開國元勛外,再無他例,今陛下封劍什伍一個少年人,是否不合禮數……”
皇帝擺擺手,看向陳相:“書平,你來說,素來是只有你最懂朕的意思。”
陳書平一揖:“倭國新定,必假王以鎮之。無王軍鎮,即如遼東,反復亂民如春風野草。而陛下鮮兄弟而寡兒嗣,兗王殿下與陛下要好,陛下必然不舍離京。太子殿下更不可遠赴扶桑之地;而海郡公主……已經走丟兩年了……”
魏憲上前一拜:“封王固然,可陛下也可以用其他老將,而非用一新人。薛將軍,或是邢國公,皆可任扶桑王啊。”
薛虎擺擺手:“老頭,這么大歲數了,尸山血海里爬了半輩子,在京城享享福吧,誰還愿意去那不開化的野蠻之鄉,我倆要是去封王,你跟著去不去?”
“這……臣位卑才淺……”
“少扯淡,我看那劍什伍就不錯,遼東打了那么多年,他小子一去,就平了!在倭國,又均田又愚民,依我看,非他扶桑不能定!”邢國公大笑。
皇帝撫著須:“怎么又開上會了呀,吃飯就吃飯嘛。詳細的明天早朝再說嘛,接著奏樂接著舞!”
……
封王后,劍什伍和柯少俠互發了幾封傳訊符。
“華!我封王啦,現在倭奴國更名扶桑省,有空找我來玩,送你個軍艦!”
“恭喜!我去天幕買個房慶祝一下吧。”
“去天幕買房,怎么回事?”
“啊,我九月結婚,你得來隨份子哈。”
扶桑王抓著手里正在虛化的符紙,又氣又笑。
……
……
拾肆
“煙雨六朝風流在,笙歌今朝添榮華。”一身綾綢緞的公子搖著繪滿了花柳的折扇,與其他的翩翩公子們一同舉茶飲,在這座風流了千年的城市的某處,又有感而發,暢快地吟作著那些或許并不會被人們記住的詩句。
這座南方的城市,到了寒露,也已然有了涼意,樹上青一塊黃一塊,肆意榮枯。
“劉公子不愧是秦淮四公子之首,好詩呀好詩!”一身青綠華服的公子合扇,拊掌贊嘆。
“何公子謬贊、謬贊……你我四人素來齊名,劉某怎敢稱首呢?”劉公子連連作揖擺手。
“劉兄不必多言,我們早些去城南,去柯少俠的婚宴上,再比賀詩如何?”
秦淮河總是熱鬧的,但今日應當是最熱鬧的了,游船畫舫幾乎將河面擁滿,仿佛行人可以踩著各樣的船走到對岸。兩岸都擠滿了喧騰的人們:年輕的姑娘們挎著花籃,紛紛向河中拋去鮮花或撒入花瓣;紈绔少年們在遠一些人較少處縱馬高歌,隨著游船一同向東;沿河沿街許多小商小販迅速組織起集市,賣糖畫的,賣狀元豆的,賣鮮花的,數不勝數……
河面上,鑼鼓喧騰,無論是大的、小的、烏棚的、白棚的,都掛著紅綢或者紅布,或結成花,或干脆垂著,只是氣氛到了便好。最高的那個畫舫上,琵琶琴箏,笙歌曼舞。船頭上立著的那人,紅衣颯颯,躊躇滿志。
“那是柯焉華!快看!”
“新娘子呢?”
“新娘子當然在船里咧,這會當然看不到!”
“都說新娘子可漂亮了,見過的人們都夸得像神仙一樣!”
“說不定就是神仙嘞!”
船隊與漫河的鮮花一直行到白鷺洲,新郎官背著她的新娘上轎,又騎上那匹黑色的系著紅花的高頭大馬,領著車隊往他們的新宅去。迎親罷,親朋滿座,二人攜手入宴,與來訪的每一個客人相揖。
“柯榮!你小子真行!”焉華左肩挨了一拳,不是劍什伍又是誰?
師梓荀挽著焉華,頂著蓋頭,卻也聽出是誰:“尺吃!快交份子錢!”
“走了走了,沒錢!”
“聽他胡說的,他隨了一百兩!扶桑王出手可是真闊呢。”白秋飏大笑。
“賬上不富裕,我就隨了五十。”柳都護坐在一邊搖著酒杯。
“老婆!快給我貼貼!”師梓荀大叫,說著就要跑過去。
焉華扯了扯她,沉聲道:“今天結婚!老實點!”
蓋頭下,她撇撇嘴,還是老實待在焉華身邊,只是給了柳過一個飛吻,惹得柳都護哈哈大笑。
旁邊一桌,坐了陳藥師莫桑與趙司徒和他們各自的愛人,分別與兩位新人打著招呼。另一桌,是陳書平沈南桉與方靈一眾天歲城的風云人物,焉華一一敬過酒。
“掌柜的沒來?”
莫桑遞來一封信:“店里太忙啦,走不開,掌柜的讓我們給你帶個好。”
角落里好像有個大和尚在胡吃海塞,但是尋不見甄圓。
一隊新人攜手走去臺上,卻聽門外有人高呼——
“皇上駕到!”
皇帝拍了一把王公公:“朕不是說了不讓你喊了嗎!再給大伙嚇著,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嗆一下多沒面子。”
全場寂靜,只有劍什伍一個人被酒水嗆到咳嗽。
“哈哈哈哈哈哈哈沒事,朕當沒看見你,扶桑王這會還在扶桑呢,對吧。”皇帝向身邊的張叔隱和國師示意。
“扶桑王事務繁忙,自然在扶桑。今日不聊公事。”張相和藹地笑著。
看到除了角落里的無月,眾人還是大氣不敢出,皇帝又笑笑:“干嘛呀,不讓朕出來湊個熱鬧了?小荀的父母不是沒到嘛,朕給她當個高堂不行么?”
皇帝真的邊說邊坐到了趙蒼茫旁邊,甚至叫了句“親家母”。
趙蒼茫也不緊張,甚至從皇帝手底下搶了個雞腿。
新人三拜,玉盞交杯,紅線繞過青絲,象征著他們的永遠。
“朕真的想過把女兒嫁給你的,見過小荀才知道,是朕那個閨女配不上你……”皇帝有點暈了,還嘟囔著,“但是不影響朕當你丈人,你倆沒意見吧,小荀不嫌棄朕吧?”
某個不起眼的桌上,公主握住了身邊人的手。
“公主殿下……”
“王杰……”她輕輕嘆道,“早些的時候我還想他們分手了才好……雖然聽起來挺惡毒的,但是后來就不想了,現在也是全心的祝福了。我們走吧。”
同時出門的,還有一個叫作肖清羽的平平無奇的曲師——只是看了一眼來賓與樂師們,只是聽到了那個人就是柯焉華。
……
……
什伍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每天都有許多的或大或小的事情發生著,所以縱然一恍而過兩三年,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也并不平淡。
張相操勞了一輩子,總算是頂不住了,安詳地躺在榻上,緩緩地呼吸,抓著陳書平的手。
皇帝與一眾文武圍在他身邊,這些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們,也難忍住河洪。
“宛兒,我總還有幾句話要跟你說,可是說了一句,又多一句,總是說不盡一樣……”老相嘆著氣,叮嚀著他的接班人。
“你心思細膩,擅長察言觀色,幸好沒成了佞臣,不然一定會誤國的。”他想咳兩聲,但覺得太掃興了,便干脆憋了回去,“你是忠心的,是想做實事的,只是有時候,有些激進。也算教了你快二十年了,東西太多了,來不及再說一遍……”
“不會的,老師……不會!”陳書平握緊老相老樹皮一樣枯槁的手,“您就是小感冒,過兩天就好了!”
“宛兒,只有八個字:困心衡慮、厚德載物。”
是夜,文曲明暗,飛星跌落,落下的方向,依舊是帝都。
……
次年二月,開明帝宣布退位,太子鴻繼位,改元豐業。
開明帝把劍什伍從扶桑調回了京城,命他與陳書平一同輔佐小皇帝。
老皇帝與同與他一起退休的一眾老臣們最后一次登上九龍塔,望著垂在西山上的落日,伸手接滿余暉。
“這是我們落日,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魔道閣與墨家唐門聯辦的百家學院中,學子們忙碌地實驗與計算,一項又一項的科研成果正在醞釀。
御書房,小皇帝與陳相激烈地辯論著。
最大的商號金銀往來不絕。
邯鄲的書院里,趙司徒唾沫橫飛地講經。
某處醫館,陳藥師夫妻一個寫方一個抓藥。
隴地武都,黎慶麟辦起了自己的武館。
東海畔的小縣城,醉仙樓上酒歌喧嘩。
都護府龜茲城外,練兵罷,都護領著陌刀隊高歌而還。
大漠漫漫,一支科考隊徐徐而行,一個俠客縱馬疾馳,一個女人緊隨其后。
荊水濤濤,焉華摟著他的柯夫人,給她講述著江水的故事。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