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很煩躁。
與女兒冗長的通訊又一次不歡而散。
地球與火星有著二十多分鐘的通訊延遲,每次通訊中等待的時間永遠要比說話的時間長。
這原本是一件好事兒,彼此之間可以用更長的時間思考,談話內容可以更加理智,更加深刻。
然而敏感的問題時刻在撥動兩人脆弱的神經。
云清固執的認為紅巾軍是有作用的,他們正在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她嚴詞拒絕了父親提出的建議——停止紅巾軍一切軍事行動,還大家一個安靜祥和的世界。
面對女兒的固執己見,陳新很難保持冷靜,“知道當初楚漢之爭項羽為什么失敗嗎?力能扛鼎的英雄敗給了混跡市井的小人。”
“項羽的軍隊來自于六國的舊貴族,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他試圖讓女兒理解自己的想法。
“而現在,紅巾軍強有力的支持者都是些什么人,你比我要清楚。就算你完成了項羽都不可能完成的事,新制度的掌控者還是那群人,對于普通人來說,世界不會有絲毫變化。”
年齡的巨大差異,兩代人之間的思維鴻溝讓云清完全無法接受父親的想法。
“就算我們注定要失敗,那也是有意義的,那些尸位素餐的禽獸、行事卑劣的小人會因為這場斗爭而瑟瑟發抖,恐懼將會占據他們的內心。或許紅巾軍燃起的烈火終將熄滅,但臨死前的怒吼會一直飄蕩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陳新靜靜的看著全息投影上女兒的形象,聆聽著來自于1.5億公里外火星上的宣言:“這怒吼會如同懸在半空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一般,時刻警告著那些陰影中的爬蟲:人民正盯著他們!”
陳新搖頭,說我沒看到他們的恐懼,他們現在正在狂笑,這是戰爭販子的狂歡。
通訊被單方面掛斷。
陳新望著泛白的墻壁,胸口起伏不定,久久不能平靜。
思緒前所未有的混亂。
老丈人是明智的,根本不把這些亂糟糟的事放在心上,只拉著陳新欣賞自己的墨寶。
這老頭之前喜愛的是顏真卿,現在竟又移情別戀,鉆研起了瘦金體。
他嘴上說著懶得理會世間俗物,筆下的字卻如實的映射出并不平靜的心。
「天街踏盡公卿骨,遍地英雄下夕煙」
陳新琢磨良久,說前半句用的不妥當。
公卿可都還好好的呢。
老丈人朗笑一聲,說至少后半句是對的嘛。
說著,又神秘兮兮的湊過來問,你知道上面想干什么嗎?
陳新側目,說想干什么?五千年來編織的巨網纏住了每一個人,無論想干什么都干不成吧?
老丈人手一揮,茶幾上立起一個全息投影,熟悉的公雞圖案,熟悉的紅色。
陳新看向老丈人,不知道對方擺的什么龍門陣。
老丈人指著地圖說,看,我們現在的版圖,一只公雞。
然后呢?陳新疑惑。
知道咱以前的版圖是什么嗎?
沒等陳新回答,老丈人說:“秋海棠葉。”
老丈人指著地圖上缺失的部分,掰著手指數了起來。
1864年,《勘分西北界約》,50多萬平方公里。
1858年,《璦琿條約》,60多萬平方公里。
1860年,《京城條約》,40多萬平方公里。
1945年,《雅塔爾協定》,156萬平方公里。
還有《尼布楚條約》、《恰克圖條約》,還有準噶爾……
陳新說停停停,上面到底想干什么?
老丈人眼中帶光,說上面的意思是,秋海棠葉應歸一統。
陳新怔了怔,問紅巾軍都搞不定,談這些未免太早了吧?
“樹敵太多,可不是好事。”
老丈人盯著陳新,說正相反,這是機會。
只需要盧道人聚集主力,一場大敗之后四處逃竄,為了安定地方,我們就算是師出有名了。
臨了,又壓低聲音說:“這兩年來,上面一直壓著核聚變不放出來,等這計劃完成,我們就能靠核聚變撫民安邦,震懾宵小。”
陳新呆滯的坐回沙發上,點了根煙。
這代表著無數赤誠的人會因此喪命,也代表著……統一。
年齡越大,就越保守。
年過半百的陳新不敢草率的做下決定,推脫道:“這事兒問我干嘛?去問你外孫女去。”
“別自欺欺人了,這個決定非你不可。”老丈人上半身往前探來,莫名的壓迫感和沉重的責任感讓陳新有些窒息。
他苦笑,“這樣一來,燎原火就徹底成了笑話。”
老丈人:“漢末張角之后是數百年的混亂,以致發生了五胡亂華、衣冠南渡這種事。你捫心自問,真的想看烽煙四起的場面嗎?”
見陳新抽煙的動作緩下來,老丈人繼續說道:“知道你一直向往星空,一個安定繁榮的社會才是科學發展的基石。”
“雖然階級矛盾不可調和,但上面也一直在努力。”
“按照歷史周期率來說,我們至少還有二百年國運。”
“紅巾軍已經這樣了,你就不想著為他們謀一條出路?配合上面行動,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不知道誰說過,每逢大事需要靜心。
陳新始終靜不下心來。
三四天的時間轉瞬即逝。
望眼欲穿的余舜民終于等來了陳新的電話,聽聲音很憔悴,話語中透出不甘與無奈。
“之前我說了云清兩句,她現在還在生我氣。總之,她的思想工作,你來做。”
老丈人松了口氣,“這個好說。”
……
厭倦了北方酷烈的風,也厭倦了逐漸冷血的自己,陳新決定去散散心。
老黃說江南的樓臺亭閣,澄澈湖水最是動人,要散心的話去那里再適合不過了。
陳新信了他的鬼話。
飛機落地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朦朧細雨好像繞指柔,飛卷著往人身上鉆。
老黃嘟囔道這雨忒煩人,咱們還是趕緊回酒店休息,等天晴了再出去。
在飛機上表現沉悶的陳新卻好似來了興致,拉著他非要去看看煙雨樓臺。
帶著不情不愿的老黃,兩人馬不停蹄的前去觀景。
可誰知詩詞里的話都是騙人的,西湖是飄著垃圾的、泛著臭氣的綠色,所謂的“多少樓臺煙雨中”也只不過是矗立在遠處的黝黑建筑。
早上五點多也見不到小巧玲瓏的江南女子,聽不到婉轉動人的蘇儂軟語。
只有保潔阿姨疲憊的綴在清潔機器人身后,麻木的清掃著地面。
“陳總,現在太早了,又下著雨,看不出什么的。不如先回酒店,等雨停了,我來安排,保證讓你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老黃給正在東張西望的陳新撐著傘,不住的勸誡。
身后似乎有腳步聲傳來,他疑惑回頭,不知道這個點還有誰會過來。
只一眼,老黃便呆立當場,雙眸中透露出竭斯底里的驚恐。
那正從雨幕中走來的,是一個身穿道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