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崗位
第二天早晨,馬可前往總督官邸。今天不是元老院開會的日子。但不同于共和國國會或元老院,十人委員會(CDX)沒有固定的開會日子。也就是說,只要有需要,可以連日不斷地召開會議。既然恢復了委員的身份,哪怕剛回國,也必須盡快入府報到。
帶著一絲懷舊情緒,馬可斜穿過寬大的官邸內庭,拾級而上,往三樓十人委員會的房間走。他突然意識到,以前一步可以跨過四五級臺階,如今只能跨兩三級。昔日時光竟然以如此方式再現,馬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雖然沒有會議,十人委員會的房間里還是聚齊了所有委員。其中的三分之二,馬可都不認識。但他們所有人都清楚,馬可再次成了十人委員會的一員。馬可用眼神向這些同僚示意,他們也以同樣的方式回禮。
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馬可·丹多洛這五年缺席的原因。然而,敗者復活的機制,存在于威尼斯共和國的各個領域。
自家的商船滿載采購的貨物興沖沖出航,卻在途中遭遇風暴,沉入大海。對于像這類一夜間傾家蕩產的人,國家也開辟了救濟之道。政府設有名叫“中小企業對策”的委員會,破產者可以向委員會申請資金援助,民間的金融機構也不遺余力地給予支援。無論哪一種方式,都無須擔保,而且是低利率。
如果沒有那么充足的理由獲得支援,至少還能做“恥辱乞討者”。他們從頭到腳用黑衣蒙住,不會被人認出,討點生活費的機會還是有的。
任何人都會犯錯,每個人都可能遭遇不幸。威尼斯為這些人提供了東山再起的機會,在政治界也不例外。
古羅馬帝國末期,人們開始在海上建國,他們所擁有的資源,只有從海水中提取的鹽。將食鹽賣給他國人以換取當地的物產,再將那些物產轉手賣給另外的外國人,威尼斯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逐漸成長。
可是不久之后,人們在歐洲北部發現了鹽礦。海鹽雖然美味,但是從海水中提煉頗費功夫。再說,食鹽的價格原本就不高。威尼斯產的食鹽,因巖鹽的出現而失去了市場。對威尼斯而言,剩下的資源,唯有人力。
更何況,在建國已經過去一千年的16世紀,威尼斯共和國身處君主大國的包圍之中,東有土耳其,西有西班牙、法國,這些國家僅人口就是威尼斯的10~20倍。而威尼斯所擁有的資源,只有人才。和那些大國不同,威尼斯不能失敗。在威尼斯,有公民權的國籍擁有者之所以全員被視為人才,并非出于什么高貴的意識形態,而是人口稀少的國家為抗衡那些對人口損失不敏感的大國所采取的務實且理性的戰略。
和回到這個國家的馬可用眼神交流的那些委員中,或許也有人是通過敗者復活的機制重返崗位的。在威尼斯共和國,無論政界還是商界,都不采用扣分主義。在任何時候,向任何人平等地提供重新開始的機會,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十人委員會中有三位委員長。他們的“制服”是紅色的長袍,所以一眼便能分辨出身份。馬可主動上前和他們打招呼。
三人也恭敬回禮。緊接著,其中一位對馬可說:“有工作等著。我們打算派你去事務局。”
在與委員會同層的事務局的房間里,三名男子已經在等候馬可。
一位是只有名稱很優雅的“黑夜紳士團”中負責包括猶太人居住區在內的卡納雷吉歐區的警察署長。另一位是就職于威尼斯醫院,同時也為政府工作的猶太醫生。最后一位馬可認識,他是十人委員會的秘書官。
秘書官首先開口,說明了請馬可過來的原因。兩天前,在猶太人居住區的運河上,人們發現了一具浮尸。打撈上來的尸體最初被認為是單純的溺死,警察原本也打算按正常程序處理。可是當他們向醫生確認死因時,才發現死者是在被殺害后扔進運河的。
這時,猶太醫生開口了:“也許是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海中,尸體腐化嚴重,所以最初沒有發現傷口。不過,仔細檢查的話,可以看到側腹處有兩道遭尖刀刺過的痕跡。”
秘書官插話:“如果這只是一件單純的殺人案,可以轉交給負責處理犯罪的四十人委員會。可是警察在調查死者身份及其住址之后,發現這個被害人是熱那亞人,而且姓多利亞。”登記轄區的旅館所提交的住客名單,也是“黑夜紳士團”的工作之一。
秘書官繼續說:“被害人姓多利亞。如果他和那個多利亞有關系,就不能作為平常的犯罪案件處理,要看他和安德烈亞·多利亞關系的遠近。這說不定會成為政治問題。”
作為威尼斯最高情報機構十人委員會一員的馬可,被派來的理由正在于此。
這段時間,沒有誰會像熱那亞的望族安德烈亞·多利亞那樣,遭威尼斯人憎恨。
就在一個月前,威尼斯在希臘的海灣普雷韋扎飽嘗了敗北的滋味。為抗擊糾集穆斯林勢力的土耳其海軍,威尼斯作為剛集結不久的基督教聯合艦隊的一員參與了海戰。那支聯合艦隊的總司令是安德烈亞·多利亞。
而戰敗的原因是本該下達出擊命令的多利亞,竟然指示撤軍。憑借海軍實力被世人譽為“地中海女王”300年來,威尼斯海軍從未有過面對敵人掉頭逃跑的先例。縱使輸過陸戰,威尼斯人在海上還沒有被打敗過。
這是第一次逃跑。盡管威尼斯在戰力上只損失了兩艘加萊船(亦稱槳帆船),但在精神方面卻遭受沉重的打擊。畢竟這是威尼斯海軍首度背向敵人逃之夭夭,哪怕是因為服從總司令的命令。而讓威尼斯的海上男兒不得不逃跑的罪魁禍首,就是安德烈亞·多利亞。何況,這位多利亞還是熱那亞人。盡管熱那亞的實力如今已經衰落,但同為海洋城邦國家的威尼斯和熱那亞,在歷史上一直是競爭對手。
安德烈亞·多利亞成為威尼斯關注對象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現在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兼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的海軍雇傭兵隊長。無論奧地利還是西班牙,都沒有海運國家的歷史和傳統。統治這兩個國家的哈布斯堡家族的家主查理五世,打算如何去強化自家的海軍呢?
很湊巧,土耳其的蘇丹和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想到了同樣的辦法,并且都采取了行動。
土耳其利用海盜,西班牙也通過雇用其治下的熱那亞人,建立起海軍隊伍。熱那亞人可以完美勝任。曾經與威尼斯爭奪地中海霸權的熱那亞,從來不缺有能力、經驗豐富的海將。只是在國家失去獨立之后,他們都成了其他國家的雇傭兵隊長。
安德烈亞·多利亞本人最初受雇于教廷,之后又被查理五世從法國國王處挖角,統管西班牙海軍。
鑒于這種關系,得罪多利亞,就可能得罪查理五世。基督教聯合艦隊的結成能否實現,全憑查理五世的心情。
馬可很快就明白了恢復十人委員會委員身份的自己被派來事務局的原因。于是,他決定和在場的三個人一起完成這個任務。辦公地就選在十人委員會事務局的一角。連馬可在內總共就四個人,有一張桌子足矣。再說,也沒有比十人委員會事務局更能保守秘密的地方。馬可向三位協助者分別交代了具體的任務。
他命令20多歲的“黑夜紳士團”成員在其管轄的卡納雷吉歐地區,尋找案發前后的目擊證人。由于尸體出現的地方屬于猶太人居住區,尋找證人時必須謹慎小心。
年紀與馬可相仿的猶太醫生見過很多浮尸,有豐富的經驗,因此馬可請他調查威尼斯哪些地區最常出現浮尸,然后標在地圖上。威尼斯的運河如漁網般密集,尸體打撈上來的地方,不見得就是遇害的場所。
馬可分派給長期擔任十人委員會秘書官的賴麥錫的任務,是一個很符合其50多歲資深官吏身份的敏感工作:調動所有布在熱那亞的眼線,調查被刺死后拋尸運河的多利亞和安德烈亞·多利亞之間的關系。這是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必須在安德烈亞·多利亞本人察覺前完成。唯有在威尼斯諜報機關十人委員會擁有長年工作經驗的人才能勝任。
就這樣,時隔五年重返崗位的馬可,從第一天起便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單單十人委員會,每周就有四五次集會。不僅是馬可,威尼斯政府的全體成員都忙碌到甚至沒有時間去消化普雷韋扎戰敗所帶來的打擊。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兼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被查理五世封為奧地利大公的其胞弟斐迪南,以及正與查理五世爭奪歐洲霸權的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都向威尼斯提出了派軍支援的請求。
對于這些請求,該如何應對?它們關乎威尼斯共和國的獨立性。
正式答復函由元老院決定。不過,首先是總督及其六名輔佐官以及十人委員會向元老院提出草案。由大約200位元老組成的元老院當然可以否決草案,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幾乎是一字不改地予以采用。因此,十人委員會的內部審議十分慎重,僅是文本就常常討論至深夜。往往都是高齡的總督在官邸內設專屬公寓,正是為了應對這種情況。
話說回來。十人委員會內部的審議案,在提交元老院裁定之前,不會向外透露。也就是說,在正式作為共和國的政策之前,所有問題都處在高度保密之下。如何應對這些大國君主的請求,也是在十人委員會內部決定的。
十人委員會對所有的請求,都給出了“拒絕”的決定。提倡和平主義,并不是選擇中立,結果還是需要全方位的外交斡旋。但考慮到國家利益,他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要盡量避免答應了一國而與其他國家為敵。
以德意志為中心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兼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的請求,是希望威尼斯派遣海軍,協助西班牙去攻打北非的侵略軍。
威尼斯政府對此的答復是:如果我國的海軍再次在安德烈亞·多利亞的指揮下作戰,將會在國內引起極大的民憤,所以我們絕對不能答應。
西班牙海軍不能沒有安德烈亞·多利亞,威尼斯對此當然很清楚。結果查理五世在沒有威尼斯海軍的協助下進攻北非,最終慘敗而歸。
而受兄長查理五世之托統治奧地利的斐迪南,則希望威尼斯派兵支援正在與逼近維也納的土耳其軍隊苦戰的奧地利軍。對此,十人委員會豎起的是經濟盾牌。
在威尼斯市中心,自古以來就設有德意志商館。雖然商館叫“德意志”,但它不僅僅是供德意志商人使用的場所。300多年來,所有來自阿爾卑斯山以北國家的人,都將這里作為在經濟中心威尼斯開展商業活動的據點。
專制君主打仗也需要資金。而當時籌集軍費最快速的方式,是向銀行借款。奧地利大公斐迪南也不例外。
對于這位專制君主的請求,威尼斯十人委員會以派兵北上翻越阿爾卑斯山會阻礙南下的商人們的往來為由予以拒絕。威尼斯的答復,自然是算準大公不敢忽視為打仗提供資金的本國商人的利益。無論如何,目前算是解決了奧地利的問題。
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請求,在某種意義上是完全不值得同情的無理之舉。法國國王聽聞西班牙國王親征北非,打算趁機攻打西班牙,因此希望威尼斯派遣援軍。
十人委員會給弗朗索瓦一世的回復就一句話:威尼斯不做乘虛而入的事情。
所謂外交,是不流血的戰爭。或許應該稱為“外政”,而不是“外交”。
與那些大國相比,無論擁有的土地面積還是居住的人口數量,威尼斯可以說都是一個小國。然而,在16世紀,論海軍和經濟實力,威尼斯又是一個大國。
如果沒有威尼斯海軍的參戰,那些大國再大,也贏不了戰爭。如果沒有威尼斯的經濟實力支持,那些大國不可能指望改善經濟狀況。
根據不同對手,威尼斯十人委員會輪流使用著這兩張王牌。換言之,選擇一條只要靈活運用王牌就能達到預期效果的道路。馬可·丹多洛也再次成為一位玩牌者。
盡管一回國便忙得不可開交,馬可還是在入府的第二天專門去拜見了總督古利提。雖然十人委員會開會時每次都能遇見,但他曾經親自寫信給在羅馬的自己。更主要的是,他是亡友的父親。
在總督官邸內的總督專用公寓中迎接馬可的古利提,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位83歲的老人。與其說他已經走出兒子埃爾維斯悲慘遭遇的陰影,不如說他是習慣了身處亂世的老政治家。正如普雷韋扎的戰敗點燃馬可的心中之火,威尼斯的不幸,或許反而更激起了老總督的斗志。不過,兩人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又轉向了埃爾維斯。
“埃爾維斯曾經深愛過一位女子。”
“我知道。”
望著馬可驚訝的表情,古利提說道:“那段戀情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有一次,埃爾維斯對我說,雖然不得不保守秘密,但是無人知曉的戀情未免過于悲哀。他全告訴了我。除了聽他傾訴,我什么都做不了。不過,作為父親,我還是很高興。死亡會降臨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但真正的愛情不一定眷顧所有人。談起那位女子時,埃爾維斯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說這些話時的古利提看上去像一位平常的父親。可是,安德烈·古利提不只是一位父親,剛剛還在懷念死于非命的兒子,轉眼變了表情。他一臉詼諧地說:“當聽說那位女子是佩利留夫人時,說實話我可不怎么高興。那時正值佩利留在元老院對我窮追猛打的時期。威尼斯共和國的獨立高于一切。在這一點上,我和佩利留的觀點是一致的。不過,對于他哪怕加入查理五世的旗下也能保持獨立性的主張,我無法認同。君主國絕不可能允許其下屬國保持共和政體。佛羅倫薩就變成了君主制。沒有共和政體,便沒有威尼斯的獨立。歷經建國以來漫長的歲月,對我們國家而言,共和政體已經像血管一般遍布全身。”
或許是因為總督的口氣像父親對兒子說話,馬可也直截了當地問:“您是一邊聽著佩利留的批判,一邊想著他夫人的事情嗎?”
古利提頓時變得嚴厲:“我可沒有想這些下流事情的習慣。”但他馬上又換成親切的語調:“不過,在反駁他的意見時,這的確有助于我保持冷靜和理性。”
告辭時,老總督又對馬可說道:“下次來我穆拉諾島的別墅。在那里,我們可以曬著太陽慢慢聊。”
是啊,總督官邸再華麗,也只是工作的地方。“我會盡早去那兒見您。”話雖如此,馬可的腳步卻朝著樓上“黑夜紳士團”的拘留所走。因為他接到報告,犯罪嫌疑人正等著他去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