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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文選》與《白氏文集》

第一章
《文選》與《白氏文集》

——對東亞古代漢籍流變史的一個考察

對東亞漢學史研究稍有涉獵的學者都知道,《文選》與《白氏文集》是促使古代東亞漢文化圈形成、各國文化水準提高的兩部最為重要的文學典籍。特別是日本的平安時期,在國家最高學術(shù)機構(gòu)的大學寮之中,這兩部書籍甚至先后被賦予了與儒家經(jīng)典同等的地位。比如《文選》,《延喜式》卷二十“大學寮”條規(guī)定:“凡應講說者,《禮記》《左傳》各限七百七十日;《周禮》《儀禮》《毛詩》《律》各四百八十日;《周易》三百一十日;《尚書》《論語》《令》各二百日;《孝經(jīng)》六十日;《三史》(按:指《史記》《漢書》《后漢書》)、《文選》各準大經(jīng)。”(1)而七十卷足本《白氏文集》,在被入唐僧人慧萼抄寫帶入平安朝之后,很快便成為當時大學寮進士科考以及官僚考核的必讀書目,超越了儒家先典的至尊地位,成為平安王朝文學璀璨花開之最重要的催化劑。(2)

然而,筆者在細考日本中世以前的文獻史料時,發(fā)現(xiàn)當時的文人貴族對這兩部經(jīng)典的接受與學習的態(tài)度并非始終不變,在不同的時期還是有一定的變化:總的來說,隨著時間的推移,《白氏文集》的地位也逐漸提高。雖然《文選》的經(jīng)典地位沒有被撼動,但慢慢地演化成一部大型“字(辭)書”,削弱了其對詩文創(chuàng)作之范本的實際指導意義。可以說,這是一個過去中日古典學界基本上沒有注意到的新現(xiàn)象。

基于此,筆者想結(jié)合日本現(xiàn)藏的一些《文選》及《白氏文集》的相關(guān)史料以及保留了隋唐舊貌的舊鈔文本,試圖對以上所述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前因后果與時代背景做一些探討。同時,也對現(xiàn)今文學史上的一些觀點進行討論,以求拋磚引玉。

一 經(jīng)典的形成:日本古代學術(shù)史上《文選》及李善注的尊崇地位

先讓我們來簡單地回顧一下日本奈良時期(七至八世紀)至平安初期(九至十世紀)的《文選》受容史。

現(xiàn)今可以確認的最早有關(guān)日本古代文人學習《文選》的確鑿證據(jù),當數(shù)圣德太子(574—622)所撰寫的《十七條憲法》。這部憲法的全文被收入在日本古代正史之《日本書紀》之中,據(jù)其記載,《十七條憲法》頒布于日本第三十三代天皇之推古天皇十二年(隋仁壽十年·604)。其中,與《文選》有關(guān)的條文為第五條,原文如下:

絕餮棄欲,明辨訴訟。其百姓之訟,一日千事,一日尚爾,況乎累歲。頃治訟者,得利為常,見賄聽讞。便有財之訟,如石投水;乏者之訴,似水投石。是以貧民,則不知所由,臣道亦于焉闕。

上述文中之“如石投水”“似水投石”兩句,顯然是沿用了《文選》所收李康《運命論》中的語詞。《運命論》之相關(guān)章節(jié)如下:

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3)

不可否認,今存圣德太子的文章以及各種事跡,有很大一部分或是出自后人的附會。不過,無論此文真正的作者是誰,考慮到《日本書紀》成書于日本養(yǎng)老五年(唐開元七年·720),我們至少可以基本斷定,時至八世紀初期,日本的一部分核心貴族文人們已經(jīng)開始學習《文選》,并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可以靈活運用其中文辭的水準。顯然,一個階層對《文選》的認可與襲用,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就可以達成。要之,我們又可以據(jù)此推測出,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日本就已開始接受并學習《文選》。

另外,我們還可以根據(jù)一些更為具體的考古資料,來還原當時貴族文人學習《文選》的一些片段。譬如,以保存圣武天皇(701—756)及光明皇后(701—760)之遺物為主的正倉院古文書中,就留下了不少關(guān)于抄寫蕭統(tǒng)三十卷《文選》以及李善注六十卷《文選》的公家記錄。(4)此外,從同一時期的奈良平城京古址之中,考古學家還發(fā)現(xiàn)了不少抄寫有《文選》章句詞語的木簡。(5)這一時期,正值唐玄宗之開元盛世,也就是說,比唐代文人開始重視《文選》晚不了多少時間,受隋唐文選學濫觴之影響,奈良朝的貴族文人就已經(jīng)開始了對《文選》知識的吸收。而且,從考古發(fā)掘所發(fā)現(xiàn)的木簡涂鴉來看,當時對《文選》的學習已經(jīng)擴展到了中下層貴族。

不過,與盛唐時期《文選》逐漸成為當時科舉考試的重要參考書不同,這一時期的日本貴族階層,對《文選》所收文章的理解與融會,應該說還是很有限的。這是因為《文選》所選錄的一部分文章,特別是大賦,其所含之大量的知識以及繁雜華麗的修辭,對于此一時期的日本人的文化水準來說,還是難度過高、不易融會貫通的。這就導致了當時很多日本貴族文人對《文選》的學習是片斷的、有選擇性的。如從上面談到的正倉院寫經(jīng)處抄寫《文選》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文人對三十卷本《文選》之第一卷,也就是班孟堅之《兩都賦》與張平子《二京賦》這兩篇漢代大賦略而不讀,后二十卷亦沒有被納入大學寮的進士考試范圍。(6)另一方面,根據(jù)平城京發(fā)掘出來的《文選》木簡所錄文字之隨意性,我們亦不難判斷,其人將文選詞章抄寫于木簡之上的最主要目的還是練習書法,而不是追求對所錄篇章文字結(jié)構(gòu)本身的理解。

筆者曾經(jīng)通過對《集注文選》卷頭所受之李善《上文選注表》的復原,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奈良朝之后的漢文化水平有了顯著提高的平安時期,大學寮對《文選》的利用,主要還是集中在通過對其之學習,以求掌握漢文之最基本的聽說讀寫能力以及一些基礎典故知識。(7)由此可知,《文選》雖然已經(jīng)成為此時期文人的必讀之書,但《文選》所選文章之修辭本身很少被平安的貴族文人所理解并活用。在此還可以舉出一個有力的證據(jù),即平安中期著名文人藤原公任所撰《和漢朗詠集》中對《文選》之選文數(shù)量。《和漢朗詠集》成書于日本寬仁二年(北宋天禧二年·1018)左右,是時人學習創(chuàng)作和歌時最為重要的參考書。然而,此書卻只從《文選》中選出了如下三例文字(8)

(1)沈詞怫悅,若游魚銜鉤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纓繳墜曾云之峻。

(2)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厭細流,故能成其深。

(3)玩其磧礫而不窺玉淵者,曷知驪龍之所蟠;習其弊邑而不視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宿。

(1)選自陸機《文賦》,(2)選自李斯《上書秦始皇》,(3)選自左思《三都賦?吳都賦》。考慮到《文選》在平安大學寮之“大經(jīng)”的地位,“三”這一數(shù)字不能不說是少得有些出人意表。可以看出,藤原公任在編撰《和漢朗詠集》之時,已經(jīng)沒有將《文選》列為主要參考書籍了。同時也可看出,《文選》對日本中世文人之和歌創(chuàng)作基本上沒有產(chǎn)生過太大的直接影響!

由以上考證可以看出,與唐宋以后“《文選》爛,秀才半”之《文選》對文人寫作及科舉考試所產(chǎn)生的重要作用相比,日本中世以前的貴族文人階層對《文選》的接受與利用卻呈現(xiàn)出了一種悖反傾向。《文選》之“大經(jīng)”地位,在歷代天皇政權(quán)均得到了認可甚至是更加鞏固,然而,除卻一部分正式的詔奏類的公文書之外,《文選》所收錄之文章卻日漸失去對平安文壇寫作的指南作用。為何在當時的日本,會出現(xiàn)如此與中國《文選》受容極不對稱的悖反傾向呢?其實,這與筆者之下要談到的大學寮中的另一部重要經(jīng)典——唐代著名文人白居易之《白氏文集》不無關(guān)聯(lián)。

二 經(jīng)典的交替:從《文選》到《白氏文集》

有關(guān)《白氏文集》在東亞漢文化圈形成之際所發(fā)揮的重大作用,筆者在以前的一系列著作之中已經(jīng)有了非常詳細的考證,在此就不再贅言。在這里著重來談談作為詩文匯總大集的《文選》與《白氏文集》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

日本以外的學者很少有人知道,在日本的古典文獻之中,“文集”是一個專用的書志名詞,是專指白居易自編七十卷本之《白氏文集》。對此,江戶時期的著名學者松下見林(1637—1703,號西峰散人)在其著作《異稱日本傳》中曾有過詳細的考證,其文如下:

今按《江談抄》曰:嵯峨太上天皇得白居易《文集》珍之。又越后守平貞顯金澤文庫所藏《文集卷第三十三》后書曰:“會昌四年五月二日夜奉為日本國僧惠萼上人寫此本。”西峰謂:樂天所謂日本傳寫者(按,指白氏長慶集后序),正謂是耶。惠萼本,題曰“文集 太原白居易”。乃此本流布于世,故我朝古之人引《白氏長慶集》,唯稱《文集》。《源氏物語》《江吏部集》等倶曰《文集》是也。其后,中國印本《文集》渡于我朝,題曰《白氏文集》。爾來亦僉謂《白氏文集》。《詠歌大概》曰《白氏文集》是也。各知其有由矣。(9)

如松下見林所考,縱觀整個平安文學史,無論是大學寮主流之菅原、大江兩家的漢詩文(如菅原道真就曾被渤海使節(jié)譽為日本的白居易),還是貴族文人們的和歌狂言,甚至是平安女作家們所創(chuàng)作的物語(如《源氏物語》)與日記(如《枕草子》),這一時期的文學無論漢和雅俗,無不有《白氏文集》之投影。

或有學者說,《白氏文集》之所以能夠超越《文選》成為平安貴族女流們學習漢文化的第一指南書,不外乎是源于日本古代文人對唐風之頂禮膜拜。這當然是一個不可否認的重要理由。然而,日本文人之所以選擇《白氏文集》而非其他諸如元稹、韓愈、劉禹錫等人的文集,其實還有更深一層次的理由,即時人認為新傳入的《白氏文集》已經(jīng)繼承了《文選》之基本功能。換句話說,當時的日本貴族文人將《白氏文集》作為一部更為實用的流行版《文選》。

之所以得出如此結(jié)論,是筆者通過對日本現(xiàn)存的《文選》古記錄以及金澤本《白氏文集》的研究發(fā)現(xiàn),《白氏文集》與《文選》在編撰體例上有著明顯的繼承關(guān)系。這一問題,當然并非一兩篇小論文就可以論證清楚,更何況其中還牽涉到不少當今文學史上的錯誤觀點。以下就將考證的焦點集中在兩部文集之文體分類的比較上,由此勾勒出《白氏文集》在文體分類上對《文選》的繼承關(guān)系。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隋唐以后《文選》之文體分類。當今學界對《文選》初編時之文體分類問題主要存有三種觀點。元以后的學者多用袁褧覆宋本以及胡克家刻本,因此一般認為其文體當分為三十七類。《四部叢刊》影宋六臣本、足利學校藏南宋明州六家本、南宋尤袤刻本亦均如此,可知這一文體分類的形態(tài)至少在南宋時就已經(jīng)被大致確定下來了。其具體分類目如下:

賦、詩、騷、七、詔、冊、令、教、策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對問、設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行狀、吊文、祭文。

接下來,讓我們再來看看源于前后續(xù)集系統(tǒng)本之那波道圓刊《白氏文集》(現(xiàn)在一般認為此本乃朝鮮本《白氏文集》的復刻本,乃現(xiàn)今唯一保存了白居易自編本體例之原貌的全本)的文體分類,其具體卷題以及卷書如下:

前集:諷諭(1—4,卷1—4)、閑適(1—4,卷5—8)、感傷(1—4,卷9—12)、律詩(1—8,卷13—20)、詩賦(卷21)、銘贊箴謠偈(卷22)、哀祭文(卷23)、碑碣(卷24)、墓志銘(卷25)、記序(卷26)、書(卷27)、書序(卷28)、書頌議論狀(卷29)、試策問制誥(卷30)、中書制誥(1—5,卷31—35)、翰林制誥 (1—4,卷36—40)、奏狀(1—4,卷41—44)、策林(1—4,卷45—48),甲乙判(1—2,卷49—50)。

后集:雜體格詩歌行(卷51)、格詩雜體(卷52)、律詩(1—6,卷53—58)、碑志序記表(卷59)、碑記序解祭文(卷60)、銘志序贊祭(卷61)、律詩(卷62)、格詩雜體(卷63)、律詩(卷64—68)、半格詩(卷69)、碑記銘吟偈(卷70)。

白居易的文集第一次結(jié)集于長慶四年(824),乃元稹編撰,五十卷,題為《白氏長慶集》。大和九年(835),白居易在《白氏長慶集》的基礎上遞補了十卷后集(卷51—60),并將集名外題改為《白氏文集》。最終于會昌二年(842)將后集再遞補至卷七十(卷61—70),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白氏文集》之祖本。

從以上兩份編目可以看出,《白氏文集》與《文選》之文體分類確實是有很多的相承之處。然而,這不是本文論述之重點。其實,以上兩份卷目均是經(jīng)宋人之手改過的目錄,如果將宋前三十卷本《文選》的古目與白居易自編《白氏文集》時的原目進行對比的話,兩者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則更加一目了然了。

首先,蕭統(tǒng)所編的三十卷本《文選》古目錄并沒有散佚,而是被保存在了日本古辭書《二中歷》的《經(jīng)史歷·文選篇目》一節(jié)之中。現(xiàn)將其相關(guān)部分轉(zhuǎn)錄于下表(10)

上帙十卷 賦自第一訖第十之中 詩始第十之終

中帙十卷 詩自第十一訖第十六之初 離騷在第十六之中自第十六之終訖第十七之中終 詔策令教第十八第十九 上書啟彈事箋奏記第廿

下帙十卷 書自廿一訖廿一(按:旁注“二”)之初 移文檄難第廿二之中終 對問設論辭序第廿三 頌贊符命第廿四 史論述贊第廿五自第廿六訖廿八初 箴銘第廿(按:此處原文脫“八”字)之中自第廿八之終訖第廿九之初哀文第廿九之中 碑自第廿九之終訖第三十之初 墓志吊祭文第三十之中終

不難看出,這份古目顯示出蕭統(tǒng)所編三十卷本《文選》與現(xiàn)行版本之最大不同之處,乃是對《楚辭》類作品的處理。現(xiàn)行《文選》諸本均將《楚辭》作品歸為“騷”體,再將“七”獨立為一個大文體。然而,這份古目卻顯示出蕭統(tǒng)原編本乃是將“離騷”設為一個大文體,只收《離騷》一篇,而將此外的《楚辭》作品包括“七”類作品一起劃分為現(xiàn)存諸本沒有的“歌”體之中。

那么,白居易自編本《白氏文集》之本來面目又是如何呢?現(xiàn)今已經(jīng)成為文學史常識的白居易“諷諭·閑適·感傷·律詩”之四分類法,其實亦是出于宋人之改編。在保留了白居易自編本之原貌的金澤本《白氏文集》(其底本大部分為慧萼抄南禪院七十卷本)之中,“諷諭·閑適·感傷”之三大類并沒有被列為大文體,乃是用來標明詩歌之性質(zhì)與內(nèi)容。說得更明白一點,其功能當與《文選》中“行旅”“游覽”之類的細目相似。根據(jù)現(xiàn)存金澤本《白氏文集》之卷頭的書寫格式(參見圖1-1),我們可以推測出《白氏文集》之前二十卷之詩歌部分的文體分類本應如下(11)

圖1-1 《白氏文集》書影

卷一 古調(diào)詩 諷諭一

卷二 古調(diào)詩 諷諭二

卷三 新樂府上 諷諭三

卷四 新樂府下 諷諭四

卷五 古調(diào)詩 閑適一

卷六 古調(diào)詩 閑適二

卷七 古調(diào)詩 閑適三

卷八 古調(diào)詩 閑適四

卷九 古調(diào)詩 感傷一

卷十 古調(diào)詩 感傷二

卷十一 古體詩 感傷三

卷十二 歌行曲引 感傷四

卷十三—二十一 律詩

由上可知,白居易首先將今體詩之律詩獨立為一大類,再將屬于“歌”范疇的古調(diào)詩、新樂府、歌行曲引等各分為類。對于這三類文體,元稹在《樂府古體序》中將其歸類為了“歌詩”,其文如下:

《詩》訖于周,《離騷》訖于楚。是后,詩之流為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diào),皆詩人六義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以下八名,皆起于郊祭、軍賓、吉兇、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diào)以節(jié)唱,句度短長之數(shù),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為操、引,采民甿者為謳、謠,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diào),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調(diào)以配樂也。由詩而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可詩也。后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為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中略)因為粗明古今歌詩之同異之音焉。(12)

如果我們再聯(lián)系到其白居易《與元九書》之“歌詩合為事而作”等言論,就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白居易還是元稹,在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是有著明確的“歌詩(古體詩)”“律詩(今體詩)”之分。

那么,白居易又為何要將與“律詩”相對應的“歌詩”細分為古調(diào)詩、新樂府、歌行曲引等文體呢?這當是為了讓時人或后人更好地理解這些歌詩的音樂屬性。根據(jù)元稹的解釋可以知道,這些文體都已經(jīng)有了固定曲調(diào)的曲詞。參照《樂府詩集》等古籍的解釋可進一步了解到,古調(diào)詩大致屬于清平調(diào),多用來配作古琴類樂器的曲詞;新樂府則為漢魏古樂府調(diào);而最后的歌、行、曲、引則為流行之琵琶或琴瑟曲詞。白居易不將這些歌詩籠統(tǒng)歸類為“歌”體,正是因為他本人在音樂上有著獨步天下之造詣,擔心“后之文人,達樂者少,不復如是配別。但遇興紀題,往往兼以句讀短長為歌、詩之異”(元稹《樂府古題序》)。不過,到了晚年編撰十卷《后集》之時,白居易又改成將其可入樂之詩列入“格詩”,不可入樂之詩列為“律詩”。這就更接近《文選》“歌”“詩”兩體的分類方式了!

而且,白居易本人對《文選》的評價也是極高的,從他的詩文可以看出,他愛讀的是六十卷本李善注《文選》。他在《偶以拙詩數(shù)首寄呈裴少尹侍郎,蒙以盛制四篇,一時酬和,重投長句,美而謝之》一詩中,更是將李善注《文選》與《毛詩》相提并論,其詩云:

投君之文甚荒蕪,數(shù)篇價直一束芻。報我之章何璀璨,累累四貫驪龍珠。《毛詩》三百篇后得,《文選》六十卷中無。一麋麗龜絕報賽,五鹿連拄難支梧。高興獨因秋日盡,清吟多與好風俱。銀鉤金錯兩殊重,宜上屏風張座隅。(13)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李善注《文選》在白居易心中的地位是非常之高的,這也與當時的時代風潮是一致的。白居易在詩中將自己與裴潾的唱和詩比為超越《文選》名篇之佳作,由此又可以看出,白居易對自己的詩文具有極高的自負之心。或許正是擁有了這種文學上的高度自負之心,白居易才敢在繼承《文選》之文學思想的基礎上進行大膽革新,并將自己的詩文演變?yōu)橹刑屏餍械奈膶W樣式。這或是平安中后期文人將《白氏文集》列在《文選》之前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吧!

除上所述之外,還應該引起我們注意的是,白居易對《文選》文體分類以及文章格式的繼承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根據(jù)當時的實際需要有所變革的。也正因如此,對于傾向唐風的平安文人來說,基本覆蓋了《文選》之主要文體的《白氏文集》,無疑更具有實際的典范價值。平安才女清少納言(966—1025)在其日記《枕草子》中提到:“文者,《文集》、《文選》新賦、《史記·五帝本紀》”(14)將博士家必須精讀之《文選》縮小到“新賦”,也就是漢代大賦之后的魏晉南北朝小賦(15),《史記》范圍則縮小到了《五帝本紀》(16),反映出當時文人對《白氏文集》之尊重,凸顯出了《白氏文集》在第一線創(chuàng)作中的實用價值。

另一方面,由于失去了實際創(chuàng)作之指導意義,《文選》詩文逐漸被古典化,退居于《白氏文集》之下,演變成為一部用來箋注其他詩文集用的大型工具書。這就導致了另一種奇妙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即平安的貴族文人們與其說是通過學習《文選》來吸收其所收文章的寫作章法,還不如說更注重《文選》的唐人舊注。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平安大學寮的博士們一直沒有放棄對《文選》舊注的整理。他們努力收集宋前所有對《文選》的舊注并將其匯聚一體,以便其他詩文集做注解時參考。博士寮所編之《文選》注本中,堪稱集大成者當數(shù)九世紀初期大學寮頭大江匡衡為一條天皇所編的《文選集注》。過去很多學者對其中為何收入如此大量繁雜甚至相互穿鑿的音注深感不解。其實,平安的貴族們并不是僅將其作為一部閱讀《文選》的底本,而是在更多場合將其作為一部絕好的詞典。正是這部《文選集注》,成為平安后期到鐮倉室町時期文人編撰佛經(jīng)音義、注解詩文別集之最重要的參考書。更有趣的是,筆者還發(fā)現(xiàn),鐮倉文人在解讀《白氏文集》之時,參閱了不少《文選集注》中的唐人舊注。這部書寫于日本建長二年(1250)的《文集鈔》之中,就寫入了包括陸善經(jīng)在內(nèi)的很多文選舊注(參見圖1-2)。通過這種注釋方式,鐮倉文人將《文選》與《白氏文集》最終匯合成為一體,從而更方便自己對這兩部巨著的學習與模仿。

圖1-2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建長二年(1250)阿忍寫的《白氏文集抄》

另外,通過對《文選》和《白氏文集》流傳史的考察,筆者還注意到中日兩國對于古典漢籍的受容存在許多不同甚至悖反之處。隨著時代思潮的流變,日本的每一時代都會選出一部新的漢詩文集充作此時期的文學典范。譬如從奈良時代的《文選》,平安時代的《白氏文集》,五山時代的《蘇東坡集》,江戶時代的《唐詩選》。而且,與本文所分析的《文選》與《白氏文集》之互動關(guān)系一樣,日本古代文人在接受一部新的文學典范之時,往往將原有的古典忠實地保存下來,并將其原有的舊注匯總,整理成一部類似百科全書的“大型辭典”,用作注解此后的詩文集子的出典依據(jù)。五山時代的僧侶文人在注解宋人別集以及佛教經(jīng)典之時,便大量采用了《文選》與《白氏文集》的音訓,這種例子,可以說是不勝枚舉。

而中國的古代社會,特別是在文人社會發(fā)達的兩宋時期,更注重古典的威嚴維系,強調(diào)文化的道統(tǒng)。對于已經(jīng)不太適合當時社會的古代典籍,他們便大膽地采取一種調(diào)整重編的方法,以求繼續(xù)發(fā)揮古典的社會影響力。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中國古代文人往往是打著一個“復古”的旗號來“革新”,所謂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其實不只是單指某一個時代之新興文學,也包含了古代經(jīng)典在不同時代之本文及詮釋的變遷。而《文選》和《白氏文集》就是兩個絕佳的范例。隋唐之后,宋明文人將《文選》所收之文體增調(diào)到了三十八類,將已經(jīng)完全被“詞”“曲”體所取代的“歌”類廢除,另立“騷”與“七”類,以便《文選》能夠繼續(xù)保持科舉考試參考用書的重要功能。而《白氏文集》也同樣遭到了宋人的大幅度的調(diào)整,他們先是將“諷諭·閑適·感傷”之三類調(diào)整為大文體,將已經(jīng)失去音樂功能的“古調(diào)詩”改為細目。接著又為了出版以及閱讀的方便,將白居易自編本之前后集形式改為了先詩后筆的格式。這種大膽的篡改,對于東亞其他區(qū)域的文人來說,幾乎是不敢,也無法辦到的。

最后,筆者在考察東亞漢籍史時,發(fā)現(xiàn)很多學者往往存在將注意力過于集中在議論各國漢籍史料價值高低的傾向。其實,歸根結(jié)底,書籍形態(tài)及其內(nèi)容之“變”與“不變”,都是出于時代的需要,有時代的必然性。我們應該慶幸,正是因為古代之東亞漢文化圈中的各個地域所保存的漢籍之形態(tài)各異,才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考證不同時代漢籍變化的可能性。筆者想在此呼吁,希望今后有更多的學者打破國籍以及學科之狹隘意識,正視域外漢籍史料的重要價值,將各國的漢籍文獻匯集在同一個平臺上研究。這樣的話,對曾經(jīng)絢麗多姿的東亞古代文化歷史,無疑會讓我們看得更清楚些,更理性些!


(1) 參見《新訂増補國史大系》普及本《延喜式》中篇卷二十“大學寮”條,吉川弘文館1984年版,第523頁。

(2) 于此可參照靜永健:《漢籍往來—白楽天の詩歌と日本―》(勉誠出版2010年版)及靜永健與筆者共著《漢籍東漸及日藏古文獻論考稿》(中華書局2011年版)兩書中的相關(guān)考證。

(3) 此處引文據(jù)胡克家刻:《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

(4) 相關(guān)考證可參照拙文《〈文選集注〉之編撰者及其成書年代考》,張伯偉編:《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六輯,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01—514頁。后收入靜永健、陳翀:《漢籍東漸及日藏古文獻論考稿》,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3—86頁。

(5) 相關(guān)考證可參照東野治之:《平城宮出土木簡所見の文選李善注》,萬葉學會:《萬葉》第76集,1971年6月,第68—70頁,后收入《正倉院文書と木簡の研究》,塙書房1977年版,第149—153頁。

(6)義解》卷四《考課令·考貢人》云:“凡進士,試時務策二條(謂時務者,治國之要務也,假如‘既庶又富,其術(shù)如何’之類也);帖所讀,《文選》上帙七帖(謂帖者,安〔按〕也。言于字上安〔按〕物,諳讀令過也)。”參見《新訂増補國史大系》第二十三卷,吉川弘文館1939年版,第166頁。又按,平安大學寮所用《文選》為白文本,分上、中、下三帙。此處上帙是指前十卷。

(7) 相關(guān)考證參見《漢籍東漸及日藏古文獻論考稿》所收拙文《九條本所見集注本李善〈上文選注表〉之原貌》,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36—247頁。

(8) 參見《日本古典文學大系》第七十三卷中所收本,巖波書店1965年版。

(9) 參見《新註皇學叢書》第十一卷,廣文庫刊行會1927年版,第251—252頁。

(10) 此處所用《二中歷》之底本為1937年東京前田育德財團出版的尊經(jīng)閣叢刊丁丑歲配影印本。原卷為鐮倉末期寫本,現(xiàn)藏尊經(jīng)閣。又,有關(guān)此書目之考證,可參照拙文《蕭統(tǒng)〈文選〉文體分類及其文體觀考論——以“離騷”與“歌”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1期(總101期),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01—330頁。收為本書第六章。

(11) 參見川瀨一馬監(jiān)修:《金沢文庫本白氏文集》(共四冊),勉誠社1983年版。本文所附金澤本《白氏文集》圖片,除非別有注出之外,均引自此書,以下不再一一標注。

(12) 參見冀勤點校:《元稹集》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4—255頁。

(13) 參見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卷三十,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90頁。

(14) 參見池田亀鑒校訂:《枕草子》第211段,巖波書店1962年版。原文如下:“文は文集、文選、新賦、史記五帝本紀、愿文、表、博士の申文。”此處文選與新賦之間不應該加入標點。

(15) 有關(guān)于魏晉南北朝賦之研究,可參考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16) 究其原因,乃是《白氏文集》未收平安文人所需學習的魏晉新賦體(只收了部分科舉考試所用的“律賦”)以及史書“本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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