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其庸評點《紅樓夢》(全六卷)
- 馮其庸
- 13828字
- 2022-06-24 18:50:46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此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繩床,(兩句是雪芹晚年寫照。)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生活雖苦,襟懷不惡。)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段文字,應是脂硯齋所作第一回之回前評,今甲辰本等尚比正文低兩格抄寫,可見原屬批語。
此段“作者自云”,實實是作者自道身世之言,讀者切勿以小說家言視之。“歷過一番夢幻”,謂歷過一番人世滄桑也。此書是滄桑以后所作,故視昔日富貴如黃粱一夢耳。
“當日所有之女子”,雍正元年李煦抄家時有二百余口,曹家抄家時亦有百余口,李煦全家先在蘇州發賣,后又送京交崇文門標價發賣,李煦本人于雍正五年二月初判“秋后斬決”,后又“奉旨著寬免處斬,發往打牲烏拉”。曹家于雍正六年初,因“隋赫德見曹寅之妻孀婦無力,不能度日,將賞伊之家產人口內,于京城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間半,家仆三對,給與曹寅之妻孀婦度命”,其余家人則不知下落。
錦衣紈袴之時,雪芹幼年抄家前之生活也。
背父兄兩句重要,康熙間《曹璽傳》云:“寅偕弟子猷講性命之學,俯亦好古嗜學,紹聞衣德。”曹寅辛卯聞珍兒殤詩云:“承家望猶子,努力作奇男。經義談何易,程朱理必探。”則曹寅以繼承程朱理學屬望于子孫,而雪芹著《紅樓夢》大反程朱理學,把四書以外的書都燒了,此不言而喻是指程朱理學之書。由此可見,雪芹此兩句確是實言,非虛語也。
既說書中所記為當日所有之女子,又說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蓋作者之意云:事是實事,人是真人,情則真情,然皆易以假名、假事以掩其真耳,故真是實質,假是表象耳!
以下通靈石之故事即假語村言也,即敷演出一段故事也。寓意謂,石已被棄,有才不得用也。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兩字要緊。)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詩曰:(此詩當是脂硯手筆,胡適以為是雪芹之詩,誤矣。前六句概述此書大概,無精警處。末兩句盛稱雪芹,倒能搔著癢處,然決非雪芹自道,雪芹豈能如此自伐!)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一〕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此句方是紅樓正文開頭。)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以下便是荒唐之言。)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樂極悲生”四句,已隱括作者家世。)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甲戌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倒不如不去的好。”
“說說笑笑”至“登時變成”共四百二十九字。此段文字至關重要,歷來多有討論,亦有以為是后補者。其實此段文字的是雪芹原筆:一、此段文字將青埂峰下的石頭后來變成美玉又縮成扇墜大小的過程,說得清清楚楚,而庚本文字則石與玉的關系未有交代。二、此段文字已隱括《石頭記》結局,比第五回還早。“劫終之日,復還本質”等,恰與明義詩“石歸山下無靈氣”等合,可證此段文字確是雪芹原文也。
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二〕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甲戌批:“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諺云:‘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信哉。”)然后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戌批:“伏長安大都。”)詩禮簪纓之族,(甲戌批:“伏榮國府。”)花柳繁華地,(甲戌批:“伏大觀園。”)溫柔富貴鄉(甲戌批:“伏紫蕓軒。”)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后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后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甲戌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甲戌批:“書之本旨。”)
枉入紅塵若許年。(甲戌批:“慚愧之言,嗚咽如聞。”)
此系身前身后事,(身前,當指作者出生以前的家世。身后,當指作者自身經過之歷史。則作者百年家世及身經敗落種種世變,俱在其內矣。)
倩誰記去作奇傳。
“炎涼世態”,注意:作者自有諷世之意。
明明說“此系身前身后事”,則可見并非虛妄之說。
詩后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無朝代年紀可考,作者狡獪,欲瞞人耳目耳!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無大賢大忠,一筆表明。)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癡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淡淡一筆,寫出世人不喜程、朱。)愛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三〕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然則十二釵皆以真人為本也!)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興衰際遇,四字重要。)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真實之甚。)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于程、朱不屑一顧。)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愿他們當那醉余〔四〕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此段可見作者之通俗文學觀。
滿紙子建等一段,批盡當時惡賴庸俗之作,則雪芹所稱之通俗文學自與此類有冰炭之別,《紅樓夢》即其戛戛獨造者!
甲戌眉批:“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
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
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
不失其真傳,可見作者何等認真,讀者萬不可被假語村言所瞞耳!
此書確是令人換新眼目,一點不假!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甲戌批:“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甲戌批:“亦斷不可少。”)亦非傷時罵世之旨;(甲戌批:“要緊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實錄其事,非假擬妄稱,作者再為讀者提醒一筆。甲戌批:“要緊句。”)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再次聲明。甲戌批:“要緊句。”)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五〕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空空道人易名為情僧,則何空空之有,分明作者調侃之筆!)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曹雪芹批閱增刪,有人遂以為此書非雪芹所作,李廣柏云,此應前石上抄錄之神話,故云增刪,何首尾不相及至此!旨哉斯言,李君之言是也!)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
此空空道人亦太小心了,然不得不如此耳,康乾之世,文字獄密布,雪芹令空空道人如此小心,亦是諷世之意。
甲戌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甲戌眉批:“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后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
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此詩為雪芹自道之詩,故是直言,非代言也。其余各詩皆代言也。甲戌批:“此是第一首標題詩。”)
都云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按此詩未協韻。言,上平十三元。淚,去聲四置。癡,上平四支。味,去聲五未。此詩一句一韻,平仄互用,可見雪芹此詩以達意為主,不受詩律之束縛。)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甄士隱,則此是假名也,作者已明告矣。)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六〕年方三歲。
甲戌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靖藏本內夾夕葵書屋殘頁脂評:“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后,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于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炎夏永晝數語,寫出炎天伏暑氣象。)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故事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一段神話,又是夢中所聞,不可蹤跡,其用筆縹緲,真有如夢如幻之感。以下萬千恩怨,皆由此而來!
甲戌眉批:“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此之謂耶?”
念念不忘報德,郁結纏綿,便是癡情、真情。
以淚洗面則有之,以淚還債則聞所未聞,真是一段新奇故事,連神仙也稱罕聞。
甲戌眉批:“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全(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兩句實為諷世之筆,其意深廣。)
再貶風月故事。再申與前人不同。
甄士隱總算與通靈寶玉尚有一面之緣。
太虛幻境,總寫一筆,蓋大千世界,無非幻境耳。東坡云“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亦此意耳。然雍、乾之世,富貴無常,作者實從幻境中過來者。
真假有無為全書之眼目,其涵義既深且奧,不可拘于一隅而觀之,則讀者能得其奧矣!
此書寫人,皆從變幻處落筆。甄士隱素封之家也,忽然遭火,遂至破敗。甄英蓮落地時為富家子女,未幾而為拐子變賣,遂成另一命運。故世事皆在變幻中,人的命運亦在變幻中,以此來讀《紅樓夢》,則或可略得其意耳!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八字寫出炎暑景象。)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文筆跳脫有致。)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癡,
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后,
便是煙消火滅時。(作者已是世變之過來人,事事身經目睹,故能預寫其結局。看似平平敘述,亦皆傷心之筆也。)
作者預示甄家結局及英蓮后來改名香菱等后事,亦作者用筆縹緲靈動處,勿作宿命看也!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字表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剛敘甄士隱,即來賈雨村,雨村名化,字時飛,則應運而化,乘時而飛也。真隱假來,真敗假興,從此始矣!讀者試觀賈雨村一生,亦在升沉變動中。
末世,指賈雨村家也。雨村雖在升騰之中,然已是末世矣。雪芹身處乾隆之世,史稱“盛世”,而雪芹卻屢稱“末世”。文雖是指雨村及賈府,卻是醒人之筆,以警世人。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聞嗽聲即起,總是不安分之人。)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朗,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寫雨村窮酸。)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三字寫出無意之間。)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先在丫鬟眼中一描。)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自此念念不忘矣。)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甄家丫鬟,亦在變動之中。偶因一顧,遂改變日后命運。
劍眉星眼兩句,為雨村畫相,此人總非善類。甲戌批:“是莽操遺容。”
丫鬟眼中,雨村落魄至甚!與后來的夤緣顯達作一反襯。
寫出久困中人心態,無意一顧,竟至狂喜,雨村落寞久矣!視丫鬟為巨眼英雄,風塵知己,可見雨村潦倒之甚!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甲戌批:“這是第一首詩。后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
詩亦平平,只是困頓中人口氣。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櫝中求善價,
釵于奩內待時飛。(甲戌批:“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
釵于奩內句,吳世昌謂指后文寶釵嫁雨村,朱淡文亦主此說,書此待證。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豈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家家簫管以下四句,寫盡當時太平景象,行文簡凈而有神彩。
時逢三五便團圓。(甲戌批:“是將發之機。”)
滿把晴光護玉欄。(甲戌批:“奸雄心事,不覺露出。”)
天上一輪才捧出,
人間萬姓仰頭看。(此詩“先”“寒”通押。)
詩亦俗套。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八股時文也。甲戌批:“四字新而含蓄最廣,若必指明,則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并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難得士隱一副熱腸。可與后文雨村斷英蓮之案對看。
甲戌批:“寫士隱如此豪爽,又全無一些黏皮帶骨之氣相,愧殺近之讀書假道學矣。”
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以上敘甄士隱一片神彩,情溢于文,以下敘士隱失女起火,轉眼敗落,又是一副筆墨,亦又是一番人生也,讀者時時不忘世情之榮枯,則能略近作者矣!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因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云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所謂禍不單行。失女被火,士隱接連遭逢,可知其敗之速。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一夜之間有化為無。)
甲戌批:“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南直,指南直隸,此處指南京,或謂即隱寓曹家抄家敗落事。按隋赫德于雍正六年二月二日接任江寧織造,曹家抄沒當在其接任以后,隋赫德于雍正六年三月二日上奏細查曹房地產及家人情形折,則其抄沒遣返當亦在三月中矣。
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搶田奪地,官兵剿捕,則非鼠竊狗偷矣!作者既云搶田奪地,又云鼠竊狗偷,作者狡獪之筆也,記住,此是乾隆盛世!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一筆寫出此人心胸。)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以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后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寫出勢利人嘴臉。)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榮枯迅速轉換。)
素封之家,亦不得安身,是何世朝,味之可矣!
自己至親,尚且如此,則世情可知矣!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在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功名金銀,姣妻兒孫,皆不可恃。)
一篇好了歌,勘破世情,然幾人能真勘破者,說歸說耳!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并非宿慧,實乃遭遇使然。)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一語警醒!
甲戌眉批:“先說場面,忽新忽敗,忽麗忽朽,已見得反復不了。”
甲戌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甲戌批:“寧榮未有之先。”)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甲戌批:“寧榮既敗之后。”)蛛絲兒結滿雕梁,(甲戌批:“瀟湘館、紫蕓軒等處。”)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批:“寶釵、湘云一干人。”)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甲戌批:“黛玉、晴雯一干人。”)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甲戌批:“熙鳳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謗。(甲戌批:“甄玉、賈玉一干人。”)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甲戌批:“言父母死后之日。柳湘蓮一干人。”)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甲戌眉批:“一段兒女死后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癡心不了。”)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甲戌批:“賈赦、雨村一干人。”)昨憐破襖寒,(甲戌眉批:“一段功名升黜無時,強奪苦爭,喜懼不了。”)今嫌紫蟒長。(甲戌批:“賈蘭、賈菌一干人。”)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甲戌眉批:“總收古今億兆癡人,共歷幻場,此幻事,擾擾紛紛,無日可了。”)反認他鄉是故鄉。(甲戌批:“太虛幻境、青埂峰一并結住。”)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甲戌批:“語雖舊句,用于此妥極是極。”)
甲戌眉批:“一段石火光陰,悲喜不了。風露草霜,富貴嗜欲,貪婪不了。”
甲戌眉批:“此等歌謠,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極,其說得痛切處,又非一味俗語可到。”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甲戌批:“‘如聞如見。’‘走罷’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轟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奈何了。
士隱是從富貴中過來人,于世味已參透,故能解得切。
一聲“走罷”,何等決絕,何等灑脫!士隱畢竟勘破世情矣!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于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甲戌批:“所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是也。”)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又是一見之緣。前后共兩見,皆屬僥幸。所以人之所遇,禍福無常也。士隱從安富跌入貧窮,嬌杏則自貧賤升至富貴,此書總在寫人之升沉禍福。
【回后評】
一部《紅樓夢》剛開頭,即預言結尾,人以為奇,實非奇也,乃作者是夢醒之人也。一切俱是往事,俱是前塵夢影,如何繁華似錦,如何冷落衰敗,如嚴冬雪后,家中之人如何開頭,如何結局,俱在作者心中眼中。故小說才一開頭,結尾已隨之而來,非欲故作結尾也,因結尾早已現成也。
或曰:倘以此論,《紅樓夢》豈非作者自傳乎?曰非也。作者只是家庭興衰之過來人,其作小說,只是以故家禍福及親朋禍福為素材,更取之社會聞見,其欲歌欲哭,既有一家之事,亦非一家之事,若以一家之事看之,則淺視紅樓矣!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云云,玩其詞意,即非作者自己語氣,蓋脂齋作評,轉述雪芹之語也。甲戌本“凡例”第五條之末,有“浮生著甚苦奔忙”之詩,今亦移入本節脂齋回前評之末,亦原為脂齋之詩也。“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云云,作者胸中無限家破人亡之傷心語,不能實說,避文字之禍也,故以“假語村言”出之。即已“假語村言”“真事隱去”矣,何以復加明說?蓋雪芹實不甘沉冤永埋,心愿后世之人,能以此為隙,得鉤尋當年之奇冤也。否則既已“假語村言”,不欲人知矣,復何言“真事隱去”哉?
“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兩句,明說雪芹曾經世家之繁華生活,“背父兄”兩句,則更明言其已經學齡階段,按雪芹若生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一七一五年),則至雍正五年抄家,六年初回京,已虛齡十四歲矣。正與以上數語合。
“此回中凡有‘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此語尤為重要。既是夢幻,則以夢幻識之,何用提醒?蓋雪芹之意,謂此書用夢用幻皆非真夢真幻也,提醒讀者切勿以真夢真幻視之也,否則何用提醒哉?味此段“作者自云”,可見雪芹之用心良苦矣。
第一回,即敘甄士隱一家從安富到敗落,其間人事升沉,世情冷酷,在在有之,此紅樓之小影耳!
《好了歌》及《好了歌解》,為紅樓讀者先著一警醒之筆,然后才能知書中之繁華富貴,亦不過是春花之爛漫,終不免成為秋風之落葉耳。
《好了歌解》側批共十六條,其中“熙鳳一干人”條,“甄玉賈玉一干人”條,“貸(黛)玉晴雯一干人”條均錯位,楊光漢君有詳論,令人信服。今已據楊君所論將此三條批語正位。
甲戌眉批云:“……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靖本夕葵書屋殘頁亦有此批。而一九六八年北京通縣張家灣鎮農民李景柱等于平曹家大墳為耕地時,挖出墓石,石甚粗陋,上刻“曹公諱沾墓”五個大字,左下端又刻“壬午”兩字。則雪芹逝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公元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因此三證而得論定。
【校記】
〔一〕此詩原在甲戌本“凡例”第五條之末,按甲戌本“凡例”第五條,實即庚辰本開頭之一段。此段文字乃脂硯齋所作《石頭記》第一回回前評,評中提到“用夢用幻”等字,與此詩意合。可見此詩原當在首回回前評之末。又脂硯齋所作回前評,文末大都系之以詩,此詩自屬脂硯無疑。
〔二〕“說說笑笑”至“登時變成”共四百二十九字,從甲戌本補。庚辰本作“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各本皆同,顯有脫文。
〔三〕“更有一種風月筆墨”至“又不可勝數”二十六字,庚辰本無,據甲戌本增,楊本、蒙府、戚序、甲辰諸本均存,文字有小異。
〔四〕庚辰本作“醉淫飽臥”,據甲戌本改。
〔五〕“從此空空道人”六字,各脂本皆無,從程甲本增。
〔六〕“英蓮”,庚辰本作“英菊”,據甲戌、蒙府、戚序、楊本、甲辰、舒序諸本改。以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