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李琴良約廖添來這邊,廖添有些想不明白,畢竟是副總兵大人的心腹人物,怎么會來這種小酒樓?
同樣是幕僚,相對于起起落落,換了好幾任長官的李琴良,自然廖添更清貴一些,而且論年齡,廖添也以兄長自居,不過廖添娶妻較晚,李琴良的孩子反而要大了一些。
廖添在安國公王府屬于不顯山露水的,可是李琴良卻是副總兵高琨的心腹,很多時候,是可以和副總兵大人抵足而言的。所以,兩人實際上身份,并沒有想象中差距那么大。
廖添和李琴良是同年出身,還各自謀了個不錯的營生,互惠互利好多年,是可以交心的。甚至在廖添看來,兩個人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交情。
其實也沒什么過硬的理由,不過是見解相近,用比較通俗的話來說,就是說話投機。
那次李琴良喝酒極多,說話極少,廖添也跟著喝醉了。
醉后各分散,酒醒之后,各自都忘了說過的話。
廖添又斟滿一杯酒,先端起酒杯,卻不急著喝,就那么端了一會,又放下了,不過,并沒有放在剛才斟酒的地方。
廖添用手指蘸著剛才斟酒溢出酒杯的酒水,緩緩寫了個字,然后自嘲一笑。
字,自然是極好的,法度森嚴、形神俱備,尤其是第二個點,落筆之后,越看越顯得多余了。
這個字,廖添不知道寫過多少次,似乎這一次,格外好。
廖添笑了笑。
廖添在李琴良離開之后,是有些抱怨李琴良的,倒不是說覺得李琴良錯了,純粹是因為李琴良的選擇真的太顧頭不顧腚。
李琴良離開,可謂拋妻棄子,再然后,一大家人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只有一個兒子因為進京趕考負笈游學暫時生死未卜。
此事鬧得滿城皆知。
那李琴良不管是死了還是活著,都得了個遺臭萬年的壞名聲。
現世報,家人都跟著死無葬身之地。
滿城皆知?很快就會傳遍綺鹿王朝,連帶著廖添?
廖添呵呵一笑,把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自顧自走出了小酒樓。
不一會,店小二就會把桌子擦干凈。
盛世王朝、天下太平,自己確實不該多事。
確實就該如自己名字一般,錦上添花就足夠了,或者更干脆一點,我廖添來此人間,不過就是個添頭,什么當仁不讓、什么力挽狂瀾,就是一臂之力的想法,也不應該有。
吃飽了、穿暖了,就不該有那些花花心思。
就如這次,竟然對這樣的事情指手畫腳,應該?廖添真不覺得自己比那些食則勉強果腹、衣才堪堪蔽體的老百姓家強多少。
活了大半輩子,終究是自己糊涂了。
廖添死不足惜。
因言獲罪?廖添搖了搖頭。
欲加之罪?廖添還是搖頭。
盛世王朝,數百年安穩,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世道了,純粹是廖添自找。
飽暖思淫欲,飽暖思不足,到底是前者安穩一些。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管它陰涼大不大,自己能站在里面就行了。
擠不進樹蔭里的人,多了去了,什么樣的大樹,能遮起這么大的陰涼?
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就是廖添自己了。
其實說到底,立功、立言、立德,但凡有此心,終究也還是為了自己。
那就更不能怪別人。
罪有應得。
天色昏黃,廖添有些左搖右晃,那一壺酒,并沒有那么大酒勁。
行道影長,旅居日苦,客人搖搖,中心亦搖搖。
廖添醉醺醺左搖右晃,好歹快到江邊了,路又變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一個不小心,就和一位正在抗貨物的年輕人撞了一下。
年輕人正從碼頭上抗起一袋袋大米,送往沿街的幾家米店,嘴上還叼著幾根竹簽。不止他一個人在抗。
就如這無盡無止的世道一樣,不知何時倒霉事就掉在頭上,躲也躲不開,不過是被誰碰上誰倒霉罷了。
這一下撞得,把年輕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趕緊把竹簽攥在手里。
廖添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好巧不巧,正坐進一片水汪里,那一身看起來就不是窮人能穿的衣衫,自然滿是泥濘了。
其實,撞這一下,真不能怨抗米袋子的年輕人,年輕人根本沒想到能和相向而行的廖添撞在一起。
年輕人當然看到了迎頭走來的廖添。
看那人走路有些不穩的樣子,右肩扛著一大袋大米的年輕人還專門往自己左手邊讓了讓,雖然離江邊不遠,也不是正經街道,還是能分出個上下道的。
很明顯,是對方占了年輕人的道——當然,年輕人可沒想著這條路自己擁有任何權利。
年輕人自然很放心自己的做法,給別人讓路,并不會冒犯了別人。
但是這一下撞完,年輕人把一整袋大米放在地上,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廖添坐在一灘水汪的泥坑中,眼神呆滯,掙扎了幾下,還是沒能站起來。
碼頭邊行人如織。衣服上滿是補丁的年輕人趕忙把廖添攙扶到旁邊,讓廖添坐在一處干凈些的地方。
“沒長眼?”廖添張嘴就把年輕人說愣了。
“你賠得起?”廖添一身酒氣,瞇眼看著把自己撞倒的年輕人,嘴角的冷笑,讓年輕人心中一緊。
年輕人張著嘴,不知道應該怎么說。
自然不是賠不起,大不了求著媳婦把那個鐲子當了就是,反正到時候兒子要讀書,還是要當出去的,只不過提前了些時間。
不過,現在卻不是賠起賠不起衣服的問題,關鍵是,自己是萬萬不敢講理的,看穿著就知道了。
“那還不滾?”廖添看似壓低聲音,其實聲音不小。
年輕人如遇大赦,趕緊去抗起那袋大米就要走,卻沒想到!
“慢著!”
年輕人額頭上冷汗淋漓,有些后悔,管這袋米作甚!
要是不管這袋米,自己已經跑遠了,即便是聽見,也能裝作聽不見。反正聽見這位老爺讓自己滾的,肯定有不少人。
看見的人、聽見的人,既看見也聽見的人,都不少。
“來來來,別急著走,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廖添想了想,“問題不難,要是回答得好,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