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零五 晉紀二十七（公元383年—384年，共2年）

烈宗孝武皇帝上之下

太元八年（公元383年）

1　春，正月，前秦驍騎將軍呂光從長安出發西征，以鄯善王休密馱、車師前部王彌窴為向導。

2　三月二十八日，晉國大赦。

3　夏，五月，桓沖率眾十萬討伐前秦，攻打襄陽；派前將軍劉波等攻打沔北諸城；輔國將軍楊亮攻蜀，楊亮攻拔五座城池，又進攻涪城；鷹揚將軍郭銓攻打武當。

六月，桓沖的別將攻打萬歲、筑陽，攻陷。

前秦王苻堅派征南將軍、巨鹿公苻睿，冠軍將軍慕容垂等率步騎兵五萬救援襄陽，兗州刺史張崇救援武當，后將軍張蠔、步兵校尉姚萇救援涪城。苻睿駐軍于新野，慕容垂駐軍于鄧城。桓沖退屯沔南。

秋，七月，郭銓及冠軍將軍桓石虔在武當打敗張崇，擄掠兩千戶人家南歸。巨鹿公苻睿以慕容垂為前鋒，進臨沔水。慕容垂夜里命軍士每人持十把火炬，系在樹枝上，火光照耀數十里。桓沖懼，撤退回上明。張蠔從斜谷南下，楊亮領兵撤退。桓沖表舉他哥哥的兒子桓石民兼領襄城太守，戍駐夏口，桓沖要求自己兼領江州刺史。皇帝下詔批準。

4　前秦王苻堅下詔，全國總動員，準備大舉入寇，每十個男丁征兵一人；良家子年二十以下，勇敢而有才能的，全部授官為羽林郎。

【華杉講透】

注意這里的“良家子”，什么樣的人是良家子弟呢？是指不在七科謫內者，或非醫、巫、商賈、百工之子女。

七科謫又是什么呢？漢武帝頒布七科謫的范圍是: 吏有罪，亡命，贅婿，賈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祖父母）有市籍。市籍，指秦漢時對市內商人專立戶籍。有市籍的商人，要向官府繳納市租，而且受到種種歧視，如算賦（人口稅）、車稅負擔重于一般居民。漢高祖令有“市籍”的賈人，不得穿絲綢衣服、乘車，對商人“困辱之”，旨在貫徹“重農抑商”的政策。

可見商人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有多低，以至形成一種集體潛意識的心理陰影，到今天，對商人最大的贊美還是“你不像一個商人”，做商人跟做賊一樣心虛。

5　苻堅下詔說：“任命司馬昌明（現任晉朝皇帝）為尚書左仆射，謝安為吏部尚書，桓沖為侍中；他們很快就會來上任了，可以先在長安給他們修建宅第。”

良家子應征入伍者有騎兵三萬余人，拜秦州主簿金城人趙盛之為少年都統。

當時，朝臣都不贊成苻堅南行，唯獨慕容垂、姚萇及良家子勸他去。陽平公苻融對苻堅說：“鮮卑、羌虜是我們的仇人，時常盼著天下大變，好借機而起，他們陳述的策劃，怎么可以聽從呢？至于良家少年，都是富家子弟，不懂軍事，只是一些諂諛之言，討陛下歡心罷了。如今陛下信用這些人，輕舉大事，臣擔心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之莫及也！”苻堅不聽。

八月二日，苻堅派陽平公苻融督張蠔、慕容垂等步騎兵二十五萬為前鋒；任命兗州刺史姚萇為龍驤將軍，督益州、梁州諸軍事。苻堅對姚萇說：“當初，朕就是以龍驤將軍的身份建立大業，所以未嘗輕易將此職授予他人，你要好好勉勵自己！”左將軍竇沖說：“王者無戲言，此言是不祥之兆！”苻堅默然不語。

慕容楷、慕容紹對慕容垂說：“主上驕矜已甚，叔父建中興之業，就在此行！”慕容垂說：“對！不和你們，我又和誰一起成此大事呢？”

八月八日，苻堅從長安出發，戍卒六十余萬，騎兵二十七萬，旗鼓相望，前后綿延一千里。九月，苻堅到了項城，涼州之兵才到咸陽，蜀、漢之兵剛剛開始順流而下，幽州、冀州之兵到了彭城，東西萬里，水陸齊進，運輸物資的船只一萬艘。陽平公苻融等將兵三十萬，先到潁口。

皇帝司馬昌明下詔，任命尚書仆射謝石為征虜將軍、征討大都督，任命徐州、兗州二州刺史謝玄為前鋒都督，與輔國將軍謝琰、西中郎將桓伊等眾共八萬人拒敵；派龍驤將軍胡彬率水軍五千救援壽陽。謝琰，是謝安之子。

當時，前秦兵軍勢盛大，建康震恐。謝玄入京，問計于謝安，謝安態度恬靜，回答說：“已經另外下達命令。”既而寂然不語。謝玄不敢再問，于是讓張玄再去請示。謝安于是下令準備車駕，出游山中別墅，親朋畢集，與張玄下圍棋，就以那別墅為賭注。謝安棋力平時不如張玄，但是這一天，張玄心中恐懼，一直下到爭劫，未能取勝。謝安接著游山玩水，到夜里才回來。桓沖深為擔憂京師根本，派精銳三千入援京師。謝安堅決阻攔，說：“朝廷處分已定，兵甲無缺，西方軍隊應留下駐防。”桓沖對佐吏嘆息說：“謝安有廟堂之量，但是不懂將略。如今大敵方至，還游山玩水，以清談為務，派這些不經事的少年去拒敵，兵力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我們都要被夷狄統治了！”

6　任命瑯玡王司馬道子為錄尚書六條事。

7　冬，十月，前秦陽平公苻融等攻打壽陽；十八日，攻克，俘虜平虜將軍徐元喜等。苻融任命參軍、河南人郭褒為淮南太守。慕容垂攻拔鄖城。胡彬聽聞壽陽陷落，退保硤石，苻融繼續率軍進攻。前秦衛將軍梁成等率眾五萬屯駐于洛澗，在淮河設立柵欄以遏制從東方來的晉軍援兵。謝石、謝玄等在離洛澗二十五里的地方扎營，懼怕梁成部隊，不敢前進。胡彬糧盡，秘密派使者告訴謝石等人說：“如今賊軍強盛，我已糧盡，恐怕見不到朝廷大軍了！”前秦人截獲使者和密信，送到陽平公苻融處。苻融派使者飛馳向前秦王苻堅匯報說：“賊兵少，容易擒獲，只怕他們跑掉了，應火速增兵！”苻堅于是留大軍在項城，自己帶輕騎八千，日夜兼程，趕到壽陽與苻融會合。

苻堅派尚書朱序（之前投降前秦的晉將）去說降謝石等人，讓朱序告訴他們：“強弱異勢，不如速降。”朱序私底下對謝石等人說：“如果秦兵百萬之眾全部抵達，確實難以與他們為敵。如今，乘他們各路大軍尚未抵達集結，應火速攻擊；如果擊敗其前鋒，則可奪他士氣，最終可以擊破他們。”謝石聽聞苻堅在壽陽，非常懼怕，想要按兵不戰，跟前秦軍對峙，比其銳氣，等他自己惰怠。謝琰勸謝石聽朱序的意見。

十一月，謝玄派廣陵相劉牢之率精兵五千人直奔洛澗，離洛澗還有十里，梁成在洛澗對岸列陳以待。劉牢之直接上前渡水，攻擊梁成，大破前秦軍，斬梁成及弋陽太守王，又分兵截斷前秦軍撤退的渡口，前秦軍步騎崩潰，爭赴淮水，士卒死者一萬五千人。抓獲前秦揚州刺史王顯等，繳獲全部器械和軍事物資。于是謝石等諸軍水陸繼進。前秦王苻堅與陽平公苻融登壽陽城瞭望，只見晉兵部陣嚴整，又望見八公山上草木，以為都是晉兵，苻堅回頭對苻融說：“這也是勁敵啊！怎么說他們很弱呢！”這時候，他悵然若失，臉上開始有懼色。

前秦兵在淝水岸邊列陣，晉兵不得渡河。謝玄遣使對陽平公苻融說：“君懸軍深入，卻逼近水邊列陣，這是準備打持久，不是要和我速戰速決。如果你稍微退一退，讓晉兵得以渡河，以決勝負，不亦善乎！”前秦諸將都說：“我眾彼寡，不如在岸邊攔住他，讓他不能上岸，可以萬全。”苻堅說：“我們可以引兵稍微退卻，等他們渡河渡到一半，然后我以鐵騎沖上去殺他們，沒有不勝的！”苻融也以為然，于是指揮部隊后退。前秦兵一退，就沒法再指揮他們停止，謝玄、謝琰、桓伊等引兵渡水攻擊。苻融馳馬來回穿梭，想要指揮部隊，戰馬摔倒，為晉兵所殺，前秦兵于是崩潰。謝玄等乘勝追擊，一直追到青岡。前秦兵大敗，相互踩踏而死者，遍布原野，阻塞河川。逃跑的人聽到刮風的聲音和鶴的鳴叫，都以為晉兵到了，晝夜不敢停息，草行露宿，加上饑凍，死者達七八成。

當初，前秦兵稍微退卻，朱序就在陣地后面大喊：“秦兵敗了！”前秦軍于是崩潰奔逃。朱序與張天錫、徐元喜都奔還晉國。繳獲前秦王苻堅所乘云母車及儀服器械、軍資珍寶畜產不可勝計，收復壽陽，抓獲前秦淮南太守郭褒。

苻堅被流箭射中，單騎逃到淮北，餓得不行，鄉民有人獻上一壺泡飯、一盤豬腳，苻堅吃了，賞賜綢緞十匹、棉花十斤。那人拒絕說：“陛下不愿安樂，自取危困。臣為陛下子，陛下為臣父，豈有兒子給父親東西吃而求回報的呢？”也不回頭，揚長而去。苻堅對張夫人說：“我如今還有什么臉面來治理天下呢？”潸然流涕。

【華杉講透】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我們來分析一下。

先說兵力，前秦兵說起來有九十萬大軍，但是南北綿延一千里，東西萬里，他們不能同時抵達戰場，就算抵達了戰場，戰場也沒有那么大的面積展開全部部隊。所以，晉軍如果提前集結數萬部隊，在前秦軍前鋒抵達時迎頭痛擊，前秦軍實際在戰場上并沒有那么大的兵力優勢，因為大部隊還沒到。這是淝水之戰的形勢。

所以，前秦兵不能求速戰，一定要等軍隊全部集結，巋然不動，不動如山，在強大的壓力下，等晉軍出亂子，或者政治上招降瓦解。因為一旦上了戰場，任何意外都可能發生。兵法首先不是戰法，而是不戰之法；首先不是戰勝之法，而是不敗之法。戰國末年，王翦滅楚，就是率領六十萬大軍，閉營駐扎，堅守不戰，等楚軍求戰不能，開始撤退，王翦才揮師追擊。

軍隊最大的危險，不在于交戰，而在于撤退。因為一撤退，士兵就會沒有斗志，指揮也有困難，敵人一旦追擊，就容易崩潰。

如此傾國大決戰，改變戰局的往往是一些意外情況。淝水之戰，是由三個意外造成的。第一個意外是劉牢之大破梁成，劉牢之有五千人，梁成有五萬人，兵力差十倍。梁成先布好陣地，而且在洛澗河岸列陣，劉牢之就這么直接沖過河去把他殺得大敗，而且砍下了他的頭。這是完全“不科學”“不符合兵法”的，大概符合另一條兵法——驕兵必敗，梁成輕敵了，他想不到劉牢之敢直接就上。

這個意外一發生，兵法上叫“治氣”，晉軍士氣大振，前秦軍士氣沮喪，苻堅也開始害怕了。所以才有后面一撤退，朱序大喊“秦兵敗了”，前秦兵就一哄而散，爭相逃命，根本沒有像樣的戰斗，晉軍就是一路“砍瓜切菜”。

第二個意外是苻堅的撤退。為什么要同意退呢？兵半渡可擊也，這是符合兵法的，他的計劃有道理。但關鍵還是他急于求成的心態，還有初戰失敗之后，對馬上來一場勝利的“要面子”心理。總之他發出了后退的命令。

決策啊，決策！對于軍事行動，最高領袖要避免自己直接做決策，因為最高領袖做決策，往往他的風險偏好會加大，領袖要臉面，而又沒有人能問責于他。苻堅最后對張夫人悲嘆的，不也是他的臉面嗎？如果不是他親臨前線，而由另一位大將決策，他會想到不能出問題，因為出了問題他負不起責任，他會比君王保守得多！

但是，大軍后退應該有側翼埋伏。固然等謝玄渡河渡到一半時，可以撲上去沖殺，但也要假設他能渡過來，那側翼的埋伏還可以給他攔腰一擊。苻堅、苻融二人，都是自己倉促決定，沒有深思熟慮，這就有漏洞。

古代沒有電子通信工具，后面的軍隊接到后退命令后感到很惶惑，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么，朱序大喊一聲，他們就心理崩潰了。

第三個意外是苻融馬失前蹄，被斬了。軍隊沒有指揮，就是待宰的羔羊，晉軍沖上來，就是虎狼沖進羊群了。羊的數量再多，都是待宰的命。這只能說是天意了。

再說謝安，他那么恬靜，是胸有成竹嗎？還是“鴕鳥政策”？或者是他不懂軍事？都不是，他該做的都做了，把結果交給命運罷了，戰勝也好，亡國也好，他都接受結果。他跟謝玄說另有旨意，實際上沒有，因為他的牌已經打完了，他再說什么都是瞎指揮。他拒絕桓沖的援兵，因為多那三千人也沒用。他就用恬靜的態度來穩定軍心，大家靜候佳音吧！如果等來的是噩耗，那也沒辦法。從某種程度上說，謝安或許也已經做好了住進長安新居的準備，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能控制的部分很少，我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然后聽從命運的安排。

偉哉謝安！

8　當時，前秦諸軍崩潰，唯獨慕容垂率領的三萬人保持完整，苻堅帶一千余騎兵投奔慕容垂。世子慕容寶對慕容垂說：“家國傾覆，天命人心皆歸于您，只是時運未至，所以深藏不露罷了。如今秦主兵敗，委身于我，這是上天借之以恢復燕祚，機不可失，希望您不要意氣用事，因為他對您微小的恩惠，而忘記自己的家國社稷之重！”

慕容垂說：“你說得對。但是，他一片赤心，把命都交給我，我怎么能這時候謀害他！如果上天要拋棄他，我們何必擔心他不滅亡？不如在他危急的時候保護他，以報答他的恩德，再慢慢等待機會！既不辜負我報恩的本心，也可以義取天下。”

奮威將軍慕容德說：“秦強而吞并燕，秦弱而燕圖謀秦，這是報仇雪恥，并非辜負本心；兄長為何得而不取，把自己的數萬軍隊交給別人呢？”

慕容垂說：“我當初為太傅（慕容評）所不容，置身無所，逃死于秦，秦主以國士待我，恩禮備至。后來，又被王猛誣陷，無以自明。唯獨秦主能證明我的清白，此恩怎么能忘！如果氐人國運必窮，我當懷柔集合關東人心，以恢復先祖基業，關西本來就不是我們的。”

冠軍行參軍趙秋說：“明公當恢復燕祚，這在圖讖書上都有預言。如今天時已至，還等什么！如果殺死秦主，占領鄴城，鼓行而西，三秦也就不是苻氏所有了！”

慕容垂親黨多勸慕容垂殺苻堅，慕容垂一概不聽，將全部兵權繳還苻堅。平南將軍慕容屯駐鄖城，聽聞苻堅戰敗，拋棄部眾逃走；到了滎陽，慕容德又勸說慕容起兵恢復燕祚，慕容也不聽。

【華杉講透】

偉哉慕容垂！這就是孟子說的浩然之氣，就是集義，就是孟子的話：“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不管多大利益，哪怕是得天下當皇帝的利益，但要我行一不義之事，殺一無辜之人去得到，我也不做。

什么是義？義者，宜也，該怎樣就怎樣。什么是“該”？“該”就是是非善惡，致良知，憑著大是大非的標準去做，勇往直前。

什么是“集義”？“集義”就像集郵，一件一件地去做，每件事都合乎義，沒有任何選擇性，絕不隨機應變，而是堅持原則，始終不變。他已經落到我手里，一刀殺了他，我就能當皇帝，但是，殺他不義，我就絕對不會做，而且毫不動心，為什么呢？因為殺了他，我就不能安心，自己的心都不能安，要天下來做什么？這也是孟子的話：“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就是把自己放失的心找回來。而慕容垂，無論在燕國還是在秦國，始終如一。心在胸腔里，自己把定，就有浩然之氣，充塞四體，連通天地，仿佛全宇宙的能量都與我相通，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止、定、靜、安、慮、得，止于至善，志有定向，心靜而不受誘惑，隨遇而安，深謀遠慮，得其所止，慕容垂要的是興復燕國，而不是征服前秦。

偉哉慕容垂！這也是孟子說的，“圣之時者”，無可無不可，取天下也可，不取天下也可，絕不勢在必得，也不機關算盡，只順著自己的良知，守住自己的原則，居仁行義。

孔子說，自己四十而不惑，孟子說，自己四十而不動心。淝水之戰，兩大偉人，慕容垂能在巨大的誘惑面前不動心，謝安能在巨大的危險面前不動心，這是真正的強者！讀史至此，心醉神馳，切己體察，慕容垂的不動心，我能做到；謝安的不動心，我做不到。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畜德之時也！

9　謝安得驛書，知前秦兵已敗，當時正與客人下圍棋，把信裝好，放在坐墊上，了無喜色，繼續下棋。客人問他信上說什么，徐徐回答：“小兒輩遂已破賊。”下完棋，回到內室，過門檻的時候，木屐底下的木齒在門檻上撞斷了他都不知道。

十一月二日，謝石等回到建康，俘虜了前秦樂工，能演奏以前的音樂，于是皇家宗廟，才開始齊備金石之樂。

十一月十日，任命張天錫為散騎常侍，朱序為瑯玡內史。

10　前秦王苻堅收集離散士兵，到了洛陽，部眾恢復到十余萬，補充了文武百官、儀仗器物，軍容又粗略恢復舊觀。

11　慕容農對慕容垂說：“您在別人危險的時候，不落井下石，義聲足以感動天地。我聽聞預言書上說：‘燕復興當在河陽。’摘取果實，在它還沒成熟的時候，與它自己從樹枝上掉落的時候相比，相差不過十來天，但是其難易程度和滋味的美惡，相去甚遠！”慕容垂心中同意他的話，到了澠池，對苻堅說：“北方邊鄙之民，聽聞王師不利，相互煽動，臣請奉詔書前往，以穩定局勢，安撫人心，并順路拜謁我祖先陵廟。”苻堅同意。

權翼進諫說：“國家軍隊剛剛失敗，四方皆有離心，應該征召名將，把他們全部集中到京師，以固根本，鎮枝葉。慕容垂勇略過人，又世代為東方豪強，當初不過是因為避禍而來，他的野心豈是一個冠軍將軍能滿足的？養這種人，就譬如養鷹，餓了它就依附于人，而每聞風飆之起，常有凌霄之志，正應該拴緊它的鎖鏈，豈可解開放縱，任其所欲呢！”

苻堅說：“你說得對。但是朕已經許諾他了，匹夫猶不食言，何況萬乘之君呢？如果天命有廢興，那也不是誰的智慧勇力所能改變的。”

權翼說：“陛下重小信而輕社稷，臣見其往而不返，關東之亂，就從這開始了。”

苻堅不聽，派將軍李蠻、閔亮、尹國率眾三千護送慕容垂。又派驍騎將軍石越率精卒三千人戍衛鄴城，驃騎將軍張蠔率羽林軍五千人戍衛并州，鎮軍將軍毛當率眾四千人戍衛洛陽。權翼秘密派遣壯士埋伏于河橋南空倉中，準備刺殺慕容垂，慕容垂疑心，從涼馬臺結草筏渡河，派典軍程同穿著自己的衣服，騎著自己的馬，與童仆走河橋。伏兵發動，程同馳馬狂奔，得以逃脫。

【華杉講透】

慕容垂是義，苻堅這就不是義了，為什么呢？責任不同。苻堅身負天下之重任，權翼所說的，把猛將和軍隊都集中到京師，先固根本，以鎮枝葉，是明明白白的戰略，怎么能放虎歸山呢？這里有兩個問題。

第一，君王直接行使權力的弊端，因為慕容垂突然提出來，倉促之間，苻堅考慮不周，容易作出輕率的許諾。如果事先有流程規定，就有一個緩沖的余地。

第二，我還要引用孟子的話：“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孔子有類似的話：“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前一句話講“大人”，就是領導者，說的話都可以不算，只在乎是否合乎義，也就是“你不要拿我的話當擋箭牌”的意思。后一句，硁硁然小人哉！硁，是敲打石頭的聲音，意思是腦袋是石頭做的嗎？我們經常聽人聲稱“言必信，行必果”。雖然他可能不知道后面還有一句，但是他的潛意識里一定有后面這句，他不會言必信、行必果的。苻堅沒有懂得這個潛規則，就成了“硁硁然小人哉”。

這是我們的文化特色，因為沒有程序，憑個人權力，容易考慮不周，所以就用“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來打補丁。他說了算，正是他說話不算話的原因，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要讀懂中國文化，就要把握這些微妙的尺度。

讓我們再回到宋神宗為《資治通鑒》寫的序言：“其所載明君、良臣，切摩（切磋）治道，議論之精語，德刑之善制，天人相與之際，休咎庶證（吉兇、善惡各種現象）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規模利害之效，良將之方略，循吏之條教，斷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辭令淵厚之體，箴諫深切之義，良謂備焉。”

這就是“天人相與之際，休咎庶證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規模利害之效”了。

我們怎么學習？就是從歷史故事中學習。歷史不在于其事實，而在于其象征，包括傳說、隱喻和寓言，正是這些故事，不管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組成了這個社會的秩序和規則。

12　十二月，前秦王苻堅回到長安，先在城外哭祭陽平公苻融，然后才入城，賜苻融謚號為哀公。大赦，免除陣亡將士家屬的賦稅差役。

13　晉國大赦。任命謝石為尚書令。謝玄進號為前將軍，謝玄堅決辭讓，不接受。

14　謝安的女婿王國寶，是王坦之的兒子。謝安厭惡他的為人，總是壓制他，不予重用，讓他做尚書郎。王國寶自以為出身望族，按慣例只在吏部做官，不到其他部門，堅決推辭不接受，由此怨恨謝安。王國寶的堂妹為會稽王司馬道子王妃，皇帝與司馬道子都嗜好飲酒，經常在一起鬼混，互相取悅，王國寶于是向司馬道子說謝安的壞話，讓他離間皇帝與謝安的關系。謝安功名既盛，而那些心中陰險、一心往上爬的人，多詆毀謝安，皇帝由此猜忌謝安，對他稍稍疏遠。

15　晉國開始解除酒禁，允許民間釀酒。增加人頭稅，每人每年繳納五石米。

16　前秦將領呂光深入西域，越過沙漠三百余里，焉耆等諸國皆投降。唯獨龜茲王帛純抵抗，嬰城固守。呂光進軍攻城。

17　前秦王苻堅南下入寇時，任命乞伏國仁為前將軍，兼領先鋒騎兵。正巧乞伏國仁的叔父乞伏步頹在隴西起兵造反，苻堅派乞伏國仁還師討伐。乞伏步頹聽聞，大喜，到路上迎接乞伏國仁。乞伏國仁擺設酒宴，大聲說：“苻氏窮兵黷武，疲敝人民，就要滅亡了，我當與諸君共建一方事業。”之后苻堅戰敗，乞伏國仁于是脅迫諸部，有不服從的，就發兵攻擊兼并，部眾發展到十余萬人。

18　慕容垂到了安陽，派參軍田山送信給長樂公苻丕。苻丕聽說慕容垂向北而來，疑心他要作亂，但還是起身親自迎接。趙秋勸慕容垂就在座位上逮捕苻丕，然后占據鄴城起兵，慕容垂不聽。苻丕這邊，也在密謀襲擊慕容垂，侍郎、天水人姜讓進諫說：“慕容垂并未造反，而明公擅自誅殺他，不是臣子該做的；不如待之以上賓之禮，再嚴兵守衛，秘密上表，向皇上匯報他的動向，待皇上批示后，再圖下一步行動。”苻丕聽從，接慕容垂住進鄴西的館舍。

慕容垂秘密與前燕故臣謀議復國，正巧丁零部落翟斌起兵背叛前秦，準備進攻豫州牧、平原公苻暉于洛陽，前秦王苻堅以驛馬車送來詔書，命慕容垂將兵征討。石越對苻丕說：“王師新敗，民心未安，負罪亡匿之徒，都盼著天下大亂，所以丁零部落振臂一呼，十天之中，部眾就已有數千人，這就是證明。慕容垂是燕國有聲望的元老，有興復舊業之心。如今再給他軍隊兵權，這是如虎添翼啊！”苻丕說：“慕容垂在鄴城，就像臥榻邊藏著猛虎蛟龍，叫人時常擔心有肘腋之變。如今把他遠遠地放出去，不是更好嗎？況且翟斌兇悖，必定不肯屈居于慕容垂之下，讓他們兩虎相爭，我從而制之，這是卞莊子的謀略（卞莊子事見公元204年記載）。”于是撥付給慕容垂老弱殘兵兩千人，以及一些已經損壞的武器，又派廣武將軍苻飛龍率氐人騎兵一千人為慕容垂副將，密令苻飛龍說：“慕容垂為三軍統帥，卿為監視圖謀慕容垂之大將，去吧，好好干！”

慕容垂申請進入鄴城先祖宗廟祭拜，苻丕不許，慕容垂于是身穿便衣進入，守衛宗廟的官吏禁止，慕容垂怒，將亭吏斬首，并燒毀廟亭，揚長而去。石越對苻丕說：“慕容垂敢輕侮一方大員，殺吏燒亭，反形已露，可借此鏟除他。”苻丕說：“淮南之敗，慕容垂侍衛天子，此功不可忘。”石越說：“慕容垂尚且不忠于燕，還能盡忠于秦嗎？失去今天的機會，必為后患。”苻丕不聽。石越退下后，對人說：“苻公父子，就喜歡這些小仁小義，不顧大計，終當為人所擒。”

慕容垂留慕容農、慕容楷、慕容紹于鄴城，行軍到安陽湯池，閔亮、李毗從鄴城來，將苻丕與苻飛龍的密謀告訴慕容垂。慕容垂借此激怒其部眾說：“我盡忠于苻氏，而他卻一心要圖謀我們父子，我想要息事寧人，又能做到嗎？”于是借口說兵力太少，停留在河內招兵，十天之內，部眾就發展到八千人。

平原公苻暉遣使責備慕容垂，催他進兵。慕容垂對苻飛龍說：“如今寇賊離我們并不遠，應當白天隱蔽，晚上行軍，出其不意。”苻飛龍同意。

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慕容垂派世子慕容寶將兵居前，小兒子慕容隆勒兵跟著自己，令氐兵每五人為一伍；秘密與慕容寶約定，聽到鼓聲，就前后合擊氐兵及苻飛龍，將他們全部殺死，軍中參佐軍官，家在西邊的，全部遣回，并寫信給前秦王苻堅，解釋殺苻飛龍的緣故。

當初，慕容垂跟從苻堅進入鄴城，因為他的兒子慕容麟之前屢次向燕主出賣他，慕容垂立刻殺了慕容麟的生母，但是還不忍心殺慕容麟，把他安置在外舍，很少見他。這回殺苻飛龍，慕容麟多次進言獻策，都對慕容垂有所啟發，慕容垂很欣賞他的才能，對他跟其他兒子一樣寵愛了。

慕容鳳及前燕舊臣的兒子燕郡人王騰、遼西人段延等聽聞翟斌起兵，各自率部下前往投奔。平原公苻暉派武平武侯毛當討伐翟斌。慕容鳳說：“我今天將雪先王之恥，請派我去斬此氐奴。”于是披上鎧甲，長驅直進，丁零部眾尾隨其后，大敗前秦兵，斬毛當；于是進攻陵云臺戍衛部隊，攻克，繳獲足夠裝備一萬余人的盔甲武器。

十二月二十八日，慕容垂渡過黃河，焚毀橋梁，有部眾三萬，派遼東鮮卑可足渾譚留守河內郡沙城。慕容垂派田山進入鄴城，密告慕容農等，讓他們起兵相應。當時天色已晚，慕容農與慕容楷都留宿在鄴城中；慕容紹先出城，到蒲池，盜取苻丕駿馬數百匹，接應慕容農、慕容楷。

十二月二十九日，慕容農、慕容楷帶領數十名騎兵，微服出鄴城，與慕容楷一起投奔列人縣。

太元九年（公元384年）

1　春，正月一日，前秦長樂公苻丕大會賓客，請慕容農，卻找不到，才察覺有變。派人四處去找，過了三天，才知道慕容農已經在列人，并且起兵反叛了。

慕容鳳、王騰、段延等都勸翟斌奉慕容垂為盟主，翟斌聽從。慕容垂想要攻打洛陽，不知道翟斌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于是拒絕說：“我來是為了救援豫州，不是來和你會合。你既然要建大事，成功則享福，失敗則受禍，我不參與你的事。”

正月二日，慕容垂到了洛陽，平原公苻暉已經知道他殺了苻飛龍，關閉城門，拒絕讓他進城。翟斌又派長史郭通前往游說慕容垂，慕容垂還是不接受。郭通說：“將軍之所以拒絕我的請求，是不是覺得翟斌兄弟是山野異類，沒有奇才遠略，一定成不了氣候呢？怎么不想一想將軍今日憑借他們，正可以成就大業！”慕容垂于是許諾。于是翟斌率部眾來與慕容垂會合，勸慕容垂稱尊號。慕容垂說：“新興侯（慕容儁）是我的主君，我當迎接他回來復位。”

慕容垂認為洛陽四面受敵，想要攻取鄴城作為根據地，于是引兵向東。前扶余王余蔚為滎陽太守，以及昌黎鮮卑衛駒各自率部眾投降慕容垂。慕容垂到了滎陽，屬下執意請上尊號，慕容垂于是依晉中宗（司馬睿）先例，稱大將軍、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執行皇帝職權），設立統府（最高統帥府），群下稱臣，文件、表章、奏折、誥命，封拜官爵，都如王者規格。任命弟弟慕容德為車騎大將軍，封范陽王；哥哥的兒子慕容楷為征西大將軍，封太原王；翟斌為建義大將軍，封河南王；余蔚為征東將軍，統府左司馬，封扶余王；衛駒為鷹揚將軍；慕容鳳為建策將軍。率眾二十余萬，從石門渡過黃河，長驅直指鄴城。

慕容農剛剛逃奔列人時，住在烏桓人魯利家，魯利擺上飯菜招待，慕容農笑而不食。魯利對他妻子說：“死婆娘！郎君是貴人，咱家窮，沒有好酒好菜招待，怎么辦？”他妻子說：“郎君有雄才大志，如今無故而來，肯定是有什么事，不是為飲食而來。你趕快出去，四處看看有沒有什么危險，以防萬一。”魯利聽從。

慕容農對魯利說：“我想要在列人起兵，以圖興復燕國，你能跟我干嗎？”魯利說：“是生是死，我都跟著您。”慕容農又去找到烏桓人張驤，對他說：“我家大王（慕容垂）已舉大事，翟斌等都推奉他，遠近響應，所以前來通知你。”張驤再拜說：“能再次事奉舊主，怎么敢不盡死效忠！”于是慕容農驅使列人居民為士卒，砍下桑樹、榆樹樹枝為兵器，撕下衣襟為軍旗，派趙秋去游說屠各人畢聰。畢聰與屠各人卜勝、張延、李白、郭超，東夷人余和、敕勒、易陽及烏桓人劉大等人各率部眾數千來投奔。慕容農暫時任命張驤為輔國將軍，劉大為安遠將軍，魯利為建威將軍。

慕容農自己將兵攻破館陶，繳獲其軍事物資和兵器，派蘭汗、段、趙秋、慕輿悕攻取康臺牧馬場，繳獲戰馬數千匹。蘭汗，是燕王慕容垂的堂舅；段，是段聰之子。于是步騎云集，部眾發展到數萬人，張驤等共同推舉慕容農為使持節、都督河北諸軍事、驃騎大將軍，監統諸將，根據各人才能任用部署，上下肅然。

慕容農因為燕王慕容垂還沒到，不敢封賞將士。趙秋說：“軍無賞，士不往。如今來投奔的人，都是想要建一時之功，求萬世之利，您應該代表大王行使職權，封官拜爵，以擴大燕國中興的基礎。”慕容農聽從，于是趨赴者相繼而來。慕容垂聽聞，非常贊賞。慕容農西招庫傉官偉于上黨，東引乞特歸于東阿，北召光烈將軍平睿及平睿的兄長汝陽太守平幼于燕國；庫傉官偉等人全部響應。慕容農又派蘭汗等人攻打頓丘，攻克。慕容農號令整肅，對百姓財產秋毫無犯，人民無不喜悅。

長樂公苻丕派石越將步騎兵一萬余人討伐慕容農。慕容農說：“石越有智勇之名，如今不向南抵御大軍，而跑到我這里來，是畏懼大王，覺得我好欺負；他一定輕敵，不設防備，可以以計取之。”眾人請修治列人城墻，慕容農說：“善用兵者，能凝聚軍心，而不靠外物。如今我們起義兵，到處都是敵人，當以山河為城池，修筑一個列人城來干什么呢？”

正月七日，石越到了列人西，慕容農派趙秋及參軍綦毋滕攻擊石越前鋒，得勝。參軍、太原人趙謙對慕容農說：“石越盔甲武器雖然精良，但人心危駭，容易擊破，應該馬上出擊。”慕容農說：“他們的盔甲披在身上，我們的盔甲在戰士們心里，如果白天作戰，士卒看見他們的盔甲武器的精良，就會害怕，不如等天黑了再打，必克。”下令軍士嚴備以待，不得妄動。石越建立營柵，先鞏固營盤，慕容農笑著對諸將說：“石越兵精士眾，不乘其剛到的銳氣攻擊我，反而立柵欄，我知道他的無能了。”

到了傍晚，慕容農鼓噪而出，列陣于城西。牙門將劉木請先攻石越營柵，慕容農笑道：“人見了美食，誰不想吃，怎么能單獨請你一個！不過，你既然猛銳可嘉，就把當先鋒的好處給你。”劉木于是率壯士四百騰柵而入，前秦兵敗走；慕容農督大眾尾隨，大敗前秦兵，斬石越，將其首級送到慕容垂處。石越與毛當，都是前秦驍將，所以前秦王苻堅派他們協助自己的兩個兒子鎮守；既而相繼陣亡，于是人情騷動，各地盜賊蜂起。

正月二十六日，后燕王慕容垂到了鄴城，改前秦年號建元二十年為燕國元年，服裝顏色和朝廷禮儀，一切恢復燕國舊制。任命前岷山公庫傉官偉為左長史，前尚書段崇為右長史，滎陽人鄭豁等為從事中郎。慕容農帶兵到鄴城與慕容垂會師，慕容垂就將他所自稱的官職正式任命于他。立世子慕容寶為太子，封堂弟慕容拔等十七人及外甥宇文翰、舅父的兒子蘭審等皆為王；其余宗族及功臣封公爵者三十七人，侯、伯、子、男爵八十九人。可足渾潭征兵得二萬余人，攻打野王，攻拔，率軍來會師，準備攻打鄴城。平幼及弟弟平睿、平規也率眾數萬人到鄴城與慕容垂會師。

長樂公苻丕派姜讓為使者，責備后燕王慕容垂，并游說他說：“犯了錯能改，今天也不晚。”慕容垂說：“孤受主上（苻堅）不世之恩，所以希望能保全長樂公，讓他全軍能回到京師，然后修復燕國基業，與秦國永為鄰好。為什么你們看不清天下大勢，不把鄴城歸還燕國？如果執迷不悟，戰事一起，恐怕想要單馬求生，也不可得也。”姜讓厲色斥責說：“將軍當初不為自己家國所容，投命于圣朝，燕國土地，有一尺一寸是將軍的嗎？主上與將軍種族不同，風俗相異，但是一見傾心，親密如同宗室親戚，寵信超過功勛舊臣，自古君臣際遇，有如此情深義厚的嗎？一天之中，因為王師小敗，就有異圖。長樂公苻丕，是主上長子，擔負陜縣以東守土之責，豈可束手不為，將東方一百多座城池的土地都送給將軍嗎？將軍如果不顧一切，自可展示你的軍力試試，我又何必多言！只可惜將軍以七十之年（慕容垂時年五十九歲），首級將懸掛于白旗之上，本是蓋世之忠臣，轉眼間就成為叛逆之惡鬼！”慕容垂默然不語。左右請殺姜讓，慕容垂說：“他也是各為其主而已，有什么罪！”禮送姜讓回去，帶信給苻丕，并上表給前秦王苻堅，陳述利害關系，請送苻丕回長安。苻堅及苻丕怒，回信痛斥慕容垂。

2　晉國鷹揚將軍劉牢之攻打前秦譙城，攻拔。桓沖派上庸太守郭寶攻打前秦魏興、上庸、新城三郡，全部攻拔。將軍楊佺期進兵占據成固，攻擊前秦梁州刺史潘猛，潘猛退走。楊佺期是楊亮之子。

3　正月二十八日，后燕王慕容垂攻打鄴城，攻下外城，長樂公苻丕退守中城。關東六州郡縣大多送人質請降于燕。正月二十九日，慕容垂任命陳留王慕容紹代理冀州刺史，屯駐廣阿。

4　豐城宣穆公桓沖聽聞謝玄等立下戰功，恥于自己之前的失言，慚恨成疾；二月二十七日，桓沖去世。朝議欲以謝玄為荊州、江州二州刺史。謝安認為自己父子名位太盛，又擔心桓氏失去職權，心生怨恨，于是任命梁郡太守桓石民為荊州刺史，河東太守桓石虔為豫州刺史，豫州刺史桓伊為江州刺史。

5　后燕王慕容垂率領丁零、烏桓部眾二十余萬人，架云梯，挖地道，攻打鄴城，始終不能攻拔；于是修筑長圍，將鄴城團團包圍，分老弱士兵于肥鄉，筑新興城以放置輜重物資。

6　前秦征東將軍（苻丕）府官屬懷疑參軍高泰是燕國舊臣，有二心。高泰懼怕，與同郡人、虞曹從事吳韶逃歸渤海。吳韶說：“燕軍近在肥鄉，應該去投燕軍。”高泰說：“我是為了避禍而已；離開一個君王，又去事奉另一個君王，這事我不干！”申紹見了，嘆息說：“無論離開還是投效，都遵守道義，這可以說是君子了！”

7　后燕范陽王慕容德攻打前秦枋頭，攻取之后，留下駐防部隊，還師。

8　東胡人王晏占據館陶，為鄴城中前秦軍聲援，鮮卑、烏桓及郡縣居民占據塢堡壁壘，很多人都不服從剛建立的后燕政權。后燕王慕容垂派太原王慕容楷與鎮南將軍、陳留王慕容紹征討。慕容楷對慕容紹說：“鮮卑、烏桓及冀州百姓，本來都是燕國臣民。如今復國大業剛剛開始，人心還未融洽，所以稍有差異。應該用政治手段解決，不可直接采取軍事行動。我先在一個地方集結部隊，展示軍威，然后你巡行撫慰人民，示以大義，他們一定聽從。”

慕容楷于是屯兵于辟陽。慕容紹率數百騎兵前往游說王晏，陳述禍福之道，王晏跟隨慕容紹，到慕容楷大營投降，于是鮮卑、烏桓及塢堡民眾投降者數十萬人。慕容楷留下老弱，設置郡守、縣令以撫慰他們，征發其丁壯十余萬，與王晏一起到鄴城。慕容垂大喜，說：“你們兄弟文武兼備，足以繼承先王的事業！”

9　三月，朝廷任命衛將軍謝安為太保。

10　前秦北地長史慕容泓聽聞后燕王慕容垂攻打鄴城，逃奔到關東，收集鮮卑人，隊伍發展到數千人。還軍屯駐華陰，擊敗前秦將軍強永，其部眾開始壯大起來。慕容泓自稱都督陜西諸軍事、大將軍、雍州牧、濟北王，推舉慕容垂為丞相、都督陜東諸軍事、領大司馬、冀州牧、吳王。（慕容泓并不服從慕容垂，而是與慕容垂并立。史稱慕容垂政權為“后燕”，慕容泓政權為“西燕”。）

前秦王苻堅對權翼說：“我不聽您的話，讓鮮卑人鬧到如此地步。關東那邊，我不再跟他們爭了，這慕容泓又怎么辦？”于是任命廣平公苻熙為雍州刺史，鎮守蒲阪。征召雍州牧、巨鹿公苻睿為都督中外諸軍事、衛大將軍、錄尚書事，配兵五萬；任命左將軍竇沖為長史，龍驤將軍姚萇為司馬，討伐慕容泓。

平陽太守慕容沖也在平陽起兵，有部眾兩萬，進攻蒲阪；苻堅派竇沖討伐。

11　庫傉官偉率所部數萬人到鄴城，后燕王慕容垂封他為安定王。

12　前秦冀州刺史、阜城侯苻定駐守信都，高城男爵苻紹正在自己的封國，高邑侯苻亮、重合侯苻謨駐守常山，固安侯苻鑒駐守中山。后燕王慕容垂派前將軍、樂浪王慕容溫督諸軍攻打信都，不能攻克。夏，四月三日，再派撫軍大將軍慕容麟增兵助攻。苻定、苻鑒，是前秦王苻堅的堂叔；苻紹、苻謨，是苻堅的堂弟；苻亮，是苻堅的堂侄。慕容溫，是后燕王慕容垂弟弟的兒子。

13　慕容泓聽聞前秦兵將至，害怕了，率眾要逃奔關東。前秦巨鹿愍公苻睿粗猛輕敵，想要馳兵阻擊。姚萇進諫說：“鮮卑人心思歸，所以起兵作亂，應該把他們驅逐出關，不能攔阻他們。你去抓一只老鼠的尾巴，它還能反口咬人。他們自知困窮，一定和我軍死戰；萬一失利，悔之莫及！我們只需敲著戰鼓，跟在他們身后，他們一定奔逃潰敗，沒有軍心和我們作戰。”苻睿不聽，與慕容泓戰于華澤，苻睿兵敗，被慕容泓斬殺。

姚萇派龍驤長史趙都、參軍姜協到前秦王苻堅處謝罪；苻堅怒，處死二人。姚萇懼，逃到渭北牧馬場。于是天水人尹緯、尹詳，南安人龐演等糾集羌族豪酋，率其戶口歸附姚萇的，有五萬余家，推舉姚萇為盟主。姚萇自稱大將軍、大單于、萬年秦王，大赦，改年號為白雀，任命尹詳、龐演為左、右長史，南安人姚晃及尹緯為左、右司馬，天水人狄伯支等為從事中郎，羌訓等為掾屬，王據等為參軍，王欽盧、姚方成等為將帥。

【華杉講透】

兵法云：“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為什么呢？百戰百勝，但是可能敗一次就輸光了。所以，成功的關鍵不在于取得勝利，而在于保持不敗。要保持不敗，關鍵就在于不犯錯。成功的原因在于不斷地埋下成功的伏筆，失敗的原因在于不斷地埋下定時炸彈。

苻堅讓前燕皇族在軍隊掌握兵權，在州郡掌握政權，就是不斷地埋下定時炸彈，淝水一敗，這些炸彈全部引爆了。

苻堅認栽了，關東土地全部不要了，燕國復國，他從心理上接受了。但是，這關西是我秦國本部，怎么著也不能再讓你們作亂吧？

注意，這是一個心態——關東還給你們，關西你們不能亂來——這個心態，導致了后來的錯誤。這種心態，只是一廂情愿，自己的一條心理底線，當心理底線被突破，就會心理失常，犯下新的錯誤。你的心理底線，只在你自己心里，跟別人一點關系也沒有，也不是大家的共識。你守住那條底線，是自欺欺人，最終可能自欺成功，欺人失敗。

另外，我們經常說“我們”如何如何，“你們”如何如何，或者“大家”如何如何，但是根本在于沒搞清誰是“我們”，誰是“你們”，誰是“大家”。這是一個博弈的棋局，參與者犯下的錯誤，往往就是沒搞清楚其他參與者是誰，不知道自己在與誰博弈。

苻堅認為，關東歸“你們”燕國，關西歸“我們”秦國，甚至心中想：“夠可以了吧！你們還想怎樣？”但是，他沒搞清楚慕容泓跟慕容垂不屬于同一個“你們”，更沒想到姚萇跟他也不屬于同一個“我們”。

再接著說苻睿犯的錯。姚萇的建議，《孫子兵法》上講得很清楚，叫“歸師勿遏”，什么意思呢？就是兵法上的“治氣”，與士氣有關，退回本國的軍隊，不宜去遏止他。因為那些人要回家，個個歸心似箭，你去攔他，他跟你拼命。那應該怎么辦呢？《孫子兵法》上叫作“擊其惰歸”，就是在他回家的路上打他，“擊其惰歸”與“歸師勿遏”方向不同。他要回家，你從后面追著打，他想趕緊跑回家，不想跟你打，那你在氣勢上就占便宜。這是“擊其惰歸”。但如果你是在他前面的路上攔住他，擋了他回家的路，他回不去，便要跟你拼命。這時候他的氣勢就強過你了。姚萇的計劃，是“擊其惰歸”，這是有必勝把握的，只是戰果大小問題，最糟糕的無非是讓他們全部跑掉了，而最佳結果呢，就是尾隨在后面一口一口把它們全部吃掉了。苻睿不聽，因為他恃勇輕敵，那是他活該找死。但是苻堅接下來犯的錯誤，就是加速了自己亡國之禍的到來。

苻堅的錯誤，就是斬了送來壞消息的趙都、姜協，他為什么要斬這二人呢？因為情緒，突破了他的心理底線，他就心理失常了。一個有史以來最寬仁的君王，突然變成了最苛刻的暴君。如此一來，他的行為反應在臣屬看來就是不可預測的。一個人的行為變得不可預測，別人就不知道怎么跟你相處，就要采取最大限度的自保策略，姚萇就叛變了。姚萇叛變，成為推倒苻堅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從整個局勢中，我們能學到的有兩點。一是凡事不能“期必”，不能期待事物必然會怎樣，而是要隨時調整自己的站位。苻堅因為“期必”，一旦事與愿違，就發泄情緒，于是失敗。二是博弈論的思維方式，注意識別博弈中不同的參與方，而且隨時會有人退出、有人加入。苻堅斬趙都、姜協，就是自己制造出一個新的參與方——姚萇。

14　前秦竇沖攻打慕容沖于河東，大破之；慕容沖率鮮卑騎兵八千人逃奔慕容泓。慕容泓部眾發展到十余萬人，遣使對前秦王苻堅說：“吳王（慕容垂）已平定關東，你可速速準備大駕，奉送家兄皇帝（慕容儁）回國，我當率關中燕人翼衛乘輿，返回鄴城首都，與秦國以虎牢關為界，永為鄰好。”苻堅大怒，召見慕容儁，斥責他說：“慕容泓的信上就是這么寫的，你如果要走，朕當給你資助。你的宗族，真可謂人面獸心，不能指望他們能好好地做一個國士！”慕容儁叩頭流血，涕泣謝罪。過了好久，苻堅說：“這都是那三個小子干的，不是你的錯。”恢復慕容儁的官位，還像從前那樣對待他。苻堅命慕容儁寫信招撫曉諭慕容泓、慕容沖及慕容垂。

慕容儁秘密遣使對慕容泓說：“我是籠中之人，必定是回不來了；況且，我也是燕室之罪人而已，不值得你們再留戀。你勉力建立大業，以吳王慕容垂為相國，中山王慕容沖為太宰、兼領大司馬，你可為大將軍、兼領司徒，以皇帝名義，行使封官拜爵的職權，等我死后，你便即皇帝位。”慕容泓于是向長安進軍，改年號為燕興。（慕容泓、慕容垂并立，兩人年號都不一樣，慕容儁支持慕容泓，但是不接受慕容垂。）

15　后燕王慕容垂認為鄴城仍然堅固，集會僚佐商議。右司馬封衡建議引漳水灌城，慕容垂聽從。

慕容垂出去打獵，在華林園飲酒休閑，前秦兵秘密出兵掩襲，箭如雨下，慕容垂幾乎不能逃出，冠軍大將軍慕容隆率領騎兵沖殺，慕容垂僅僅逃得一命。

16　晉國竟陵太守趙統攻打襄陽，前秦荊州刺史都貴逃奔魯陽。

17　五月，前秦洛州刺史張五虎以所據守的豐陽城投降晉國。

18　晉國梁州刺史楊亮率眾五萬伐蜀，派巴西太守費統等將水陸兵三萬為前鋒。楊亮屯駐巴郡，前秦益州刺史王廣派巴西太守康回等抵御。

19　前秦信都守將苻定、高城男爵苻紹都投降后燕，后燕慕容麟引兵向西，攻打常山。

20　后秦王姚萇進兵屯駐北地，前秦華陰、北地、新平、安定羌族、匈奴人向姚萇投降的，有十余萬人。

21　六月一日，東晉崇德太后褚氏崩逝。

22　前秦王苻堅親自率步騎兵二萬攻擊后秦，駐軍于趙氏塢，派護軍將軍楊璧等分道攻擊；后秦兵屢戰屢敗，斬后秦王姚萇之弟、鎮軍將軍姚尹買。后秦軍中無井，前秦兵堵塞安公山谷，又筑堤堰阻斷同官水，準備渴死后秦軍。后秦人恐懼，開始有渴死的。這時天降大雨，后秦營中積水三尺，而繞營百步之外，積水僅一寸多而已，后秦軍勢又振作起來。前秦王苻堅嘆息說：“上天也保佑賊寇嗎？”

23　慕容泓的謀臣高蓋等人認為慕容泓的德望不如慕容沖，而且執法苛峻，于是殺慕容泓，立慕容沖為皇太弟，承制行事，設置百官；任命高蓋為尚書令。

后秦王姚萇派他的兒子姚嵩到慕容沖處做人質，請和。

24　晉國將軍劉春攻打魯陽，前秦荊州刺史都貴奔還長安。

25　后秦王姚萇率眾七萬攻擊前秦，前秦王苻堅派楊璧等拒戰，被姚萇擊敗；俘虜楊璧及右將軍徐成、鎮軍將軍毛盛等將吏數十人，姚萇都給予禮遇，釋放他們回去。

26　后燕撫軍大將軍慕容麟攻陷常山，前秦苻亮、苻謨都投降。慕容麟進軍包圍中山，秋，七月，攻克，生擒苻鑒。慕容麟聲威大振，留屯中山。（至此，冀州只剩苻丕固守鄴城孤城，其余全部被后燕占領。）

27　前秦幽州刺史王永、平州刺史苻沖率二州部眾攻擊后燕。后燕王慕容垂派寧朔將軍平規迎擊王永，王永派昌黎太守宋敞逆戰于范陽，宋敞兵敗，平規進軍占據薊南。

28　前秦平原公苻暉率洛陽、陜城部眾七萬撤回長安。

29　前秦王苻堅聽聞慕容沖大軍逼近長安，于是引兵撤回，派撫軍大將軍高陽公苻方駐防驪山，拜平原公苻暉為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大將軍、錄尚書事，配兵五萬以抵御慕容沖。慕容沖與苻暉戰于鄭西，大破之。苻堅又派前將軍姜宇與小兒子、河間公苻琳率眾三萬在灞上迎戰慕容沖。苻琳、姜宇都戰敗陣亡，慕容沖于是進據阿房城。

30　前秦巴西郡太守康回數次戰敗，退還成都。前秦梓潼太守壘襲獻出涪城，投降晉國。晉國荊州刺史桓石民占據魯陽，派河南太守高茂向北，駐防洛陽。

31　七月二十八日，晉國葬康獻皇后于崇平陵。

32　后燕翟斌恃功驕縱，索求無厭；又因為鄴城久攻不下，暗中起了二心。太子慕容寶請求鏟除翟斌，后燕王慕容垂說：“河南盟誓，不可違背。如果他作亂，罪在于他。如今事情并沒有發生卻殺他，那人們一定會說我嫉賢妒能；我正要收攬天下豪杰以成大業，不可示人以狹隘，讓天下英雄失望。他有陰謀，我以智慧來防范，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范陽王慕容德、陳留王慕容紹、驃騎大將軍慕容農都說：“翟斌兄弟恃功而驕，必為國患。”慕容垂說：“驕則速敗，能為什么患？他有大功，就讓他自取滅亡吧。”于是對翟斌禮遇更加隆重。

翟斌指使丁零人及其黨羽向慕容垂請求委任他為尚書令。慕容垂說：“翟王之功，確實應居于上輔之位；但是朝廷尚未建立，這個官職也不可憑空任命。”翟斌怒，秘密與前秦長樂公苻丕通謀，約定由丁零人扒開漳水的堤壩；事情泄露，慕容垂殺翟斌及其弟翟檀、翟敏，其他人全部赦免。翟斌哥哥的兒子翟真，夜里率本營部眾向北奔往邯鄲，又引兵還向鄴城包圍圈，準備與苻丕內外相應。太子慕容寶與冠軍大將軍慕容隆擊破翟真，翟真撤回邯鄲。

太原王慕容楷、陳留王慕容紹對慕容垂說：“丁零人一向并無大志，只是對他們寵信過度，反而讓他們驕縱作亂而已。現在如果我們逼得急，他們就屯聚為寇，緩一緩，他們就自己潰散了。潰散之后再攻擊他們，則攻無不克。”慕容垂聽從。

33　龜茲王帛純被前秦大軍包圍窘急，用厚重的賄賂，求救于獪胡。獪胡王派他的弟弟吶龍、侯將馗率騎兵二十余萬，并引溫宿、尉頭等諸國聯軍合七十余萬救援龜茲。前秦呂光與聯軍戰于城西，大破之。帛純出走，王國、侯國投降的有三十余國。呂光進入龜茲城，城里如長安市邑，宮室壯麗。呂光撫慰西域，威恩遠著，遠方諸國，前代所不能讓他們屈服的，都來歸附，并獻上漢朝所賜的符節憑證。呂光都上表朝廷，改授前秦符節，立帛純的弟弟帛震為龜茲王。

34　八月，翟真自邯鄲北走，后燕王慕容垂派太原王慕容楷、驃騎大將軍慕容農率騎兵追擊，八月三日，在下邑追上翟真。慕容楷想要出戰，慕容農說：“我軍士卒又饑又倦，況且我觀察賊營，看不見丁壯士兵，恐怕其他地方有埋伏。”慕容楷不聽，進軍交戰，后燕兵大敗。翟真繼續向北行軍，前往中山，屯駐于承營。

35　鄴城中糧食及草料全部吃盡，削松木喂馬。后燕王慕容垂對諸將說：“苻丕窮寇，必定不會投降，不如我們撤退，屯駐新城，給他讓開一條西歸之路，以報答秦王當年的恩情，我們也好集中力量討伐翟真。”

八月十五日夜，慕容垂解圍，趨赴新城。派慕容農巡行清河、平原，督促征收租賦，慕容農明立法令規章，立意公平，窮人富人分別有恰當的賦稅，軍令嚴整，秋毫無犯，因此糧食、布帛絡繹不絕于道路，軍中給養物資，供應豐富。

36　八月二十七日，晉國南昌文穆公郗愔薨逝。

37　太保謝安奏請說，乘苻氏傾敗之機，開拓中原，任命徐州、兗州二州刺史謝玄為前鋒都督，率豫州刺史桓石虔等伐秦。謝玄到了下邳，前秦徐州刺史趙遷棄彭城逃走，謝玄進據彭城。

38　前秦王苻堅接到呂光平定西域的消息，任命呂光為都督玉門以西諸軍事、西域校尉。但是，道路斷絕，詔書也送不出去。

39　前秦幽州刺史王永求救于振威將軍劉庫仁，劉庫仁派妻兄公孫希率騎兵三千人前往救援，大破平規于薊南，公孫希乘勝長驅直入，進軍占據唐城，與慕容麟相持。

40　九月，謝玄派彭城內史劉牢之攻打前秦兗州刺史張崇。九月十一日，張崇拋棄鄄城，逃奔后燕。劉牢之進據鄄城，黃河以南的城堡武裝都來歸附。

41　東晉太保謝安上疏，要求自己親自統軍北征。朝廷加授謝安為都督揚州、江州等十五州諸軍事，假黃鉞。

42　慕容沖進逼長安，前秦王苻堅登城瞭望，嘆息說：“這么多賊寇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啊！”大呼斥責慕容沖說：“奴何苦來送死！”慕容沖說：“奴隸厭倦了做奴隸的苦，所以想要把你取而代之罷了！”慕容沖少年時有寵于苻堅，苻堅派遣使臣，稱奉皇帝詔書，送他一件錦袍。慕容沖派詹事出使，稱奉皇太弟令，回答說：“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之小惠！你如果能知曉天命，君臣束手，早送皇帝（慕容儁）回來！自當寬恕苻氏，以回報過去的恩情。”苻堅大怒說：“我不用王猛、苻融之言，使白虜敢放肆到這種地步！”

【華杉講透】

慕容沖和他的姐姐，分別以男色、女色陪侍苻堅，這是慕容氏的奇恥大辱，苻堅卻認為是愛情，還想通過送一件錦袍，喚起舊情，感動慕容沖。領導者容易有這種幻覺，覺得天下人都愛戴他，不知道大家都是被逼的。愛恨情仇，苻堅以為是愛，而對慕容姐弟來說是恨；苻堅以為是情，而對慕容姐弟來說是仇，國仇家恨。

43　冬，十月一日，日食。

44　十月十五日，晉國大赦。

45　謝玄派陰陵太守高素攻打前秦青州刺史苻朗，晉軍到了瑯玡，苻朗前來投降。苻朗，是苻堅的堂侄。

46　翟真在承營，與公孫希、宋敞遙相呼應。長樂公苻丕派宦官、冗從仆射、清河人光祚，將兵數百前往中山，與翟真會盟結交。又派陽平太守邵興將數千騎兵，招集冀州郡縣舊部，與光祚約期在襄國會合。當時，后燕軍疲弊，前秦軍勢又振作起來，冀州郡縣都觀望成敗，趙郡人趙粟在柏鄉起兵響應邵興。后燕王慕容垂派冠軍大將軍慕容隆、龍驤將軍張崇將兵邀擊邵興，命驃騎大將軍慕容農從清河引兵前往會師。慕容隆與邵興戰于襄國，大破之；邵興撤走到廣阿，與慕容農相遇，被生擒。光祚聽到消息，循著西山逃歸鄴城。慕容隆于是進擊趙粟等，全部擊破，冀州郡縣又歸附后燕。

47　前秦振威將軍、匈奴酋長劉庫仁聽說公孫希已擊破平規，準備大舉出兵救援長樂公苻丕，征發雁門、上谷、代郡士兵，屯駐繁畤。前燕太子太保慕輿句的兒子慕輿文、零陵公慕輿虔的兒子慕輿常當時都在劉庫仁陣營，知道三郡士兵不愿遠征，乘機作亂，夜，攻打劉庫仁，將他殺死，偷了他的駿馬，逃奔后燕。公孫希的部眾聞亂自潰，公孫希逃奔翟真。劉庫仁的弟弟劉頭眷接替劉庫仁，繼續統治部眾。

48　前秦長樂公苻丕派光祚及參軍封孚到晉陽，召驃騎將軍張蠔、并州刺史王騰前來救援，張蠔、王騰認為自己兵少，不能前往。苻丕進退路窮，與僚佐謀議。司馬楊膺建議向晉國投降，苻丕沒有同意。

這時，謝玄派龍驤將軍劉牢之等占據碻磝，濟陽太守郭滿占據滑臺，將軍顏肱、劉襲駐軍于黃河以北；苻丕派將軍桑據屯駐黎陽抵御。劉襲夜襲桑據，桑據敗走，晉軍于是攻克黎陽。苻丕懼怕，于是派堂弟苻就與參軍焦逵去向謝玄求救，寫信說：“我想要請您給我糧食支援，兵借一條道，讓我能西赴國難，等您的援軍抵達，我就把鄴城交接給您。如果西路不通，長安陷沒，也請仍讓我率所部駐防鄴城。”焦逵與參軍姜讓秘密對楊膺說：“如今我軍喪敗如此，長安阻絕，消息不通，朝廷存亡不可知。屈節竭誠求取糧食和援軍，還擔心人家不給；而苻公豪氣不減，兩頭都要，事情必定弄不成。應該以臣子身份向朝廷正式上表，許諾王師一到，大王即刻隨軍歸順南方；如果大王不聽，我們可以逼迫他，把他綁起來交給晉軍。”楊膺自以為能制服苻丕，于是修改書信，送出奏章。

49　謝玄派晉陵太守滕恬之渡黃河北上，據守黎陽。滕恬之，是滕修的曾孫。朝廷因為兗州、青州、司州、豫州既已平定，加授謝玄為都督徐州、兗州、青州、司州、冀州、幽州、并州七州諸軍事。

50　后秦王姚萇聽聞慕容沖攻打長安，集會群僚商議下一步行動，都說：“大王應該先取長安，建立根本，然后經營四方。”姚萇說：“不對。燕人因為他們的部眾都有思歸之心，所以起兵，如果他們得勝，一定不會久留關中。我們應該移師屯駐嶺北，廣收糧食物資，等待秦亡燕去，然后拱手而取。”于是留其長子姚興駐守北地，派寧北將軍姚穆駐守同官川，自己將兵攻打新平。

當初，新平人殺其郡將，前秦王苻堅下令削去城墻一角，以作為他們的恥辱，新平當地紳士豪杰，都深以為恥，想要立忠義以雪恥。等后秦王姚萇到了新平，新平太守、南安人茍輔想要投降，新平人遼西太守馮杰、蓮勺縣令馮羽、尚書郎趙義、汶山太守馮苗進諫說：“當年田單僅剩一城，還最終興復齊國。如今秦國之州鎮，還有一百多座城池，為什么要做叛臣呢！”茍輔喜道：“這也是我的志向，只是擔心長時間沒有救兵，郡人無辜橫死。諸君能這樣，我又豈顧惜自己的生命呢！”于是憑城固守。后秦堆筑土山，挖掘地道，茍輔也在城內堆土山，挖地道，或戰于地下，或戰于山上，后秦士兵死者一萬余人。茍輔詐降以引誘姚萇，姚萇即將入城，察覺不對勁，轉身返回；茍輔發動伏兵阻擊，幾乎生擒姚萇，又殺死后秦兵一萬余人。

51　隴西隱士王嘉，隱居倒虎山，有特異功能，能預知未來，秦國人都把他當神一樣。前秦王苻堅、后秦王姚萇以及慕容沖都派使者去迎接他。十一月，王嘉入長安，眾人聽聞，都認為是苻堅有福，所以圣人相助，三輔塢堡壁壘及四山氐人、羌人歸附苻堅的有四萬余人。苻堅將王嘉及道安和尚安置在外殿，一舉一動，都向他們咨詢。

52　后燕慕容農從信都向西，攻擊丁零部落翟遼于魯口，擊破翟遼。翟遼撤退，屯駐無極，慕容農屯駐藁城，加強對翟遼的軍事壓力。翟遼，是翟真的堂兄。

53　鮮卑人在長安城中的還有一千余人，慕容紹的哥哥慕容肅與慕容儁陰謀集結鮮卑人作亂。十二月，慕容儁向苻堅報告，說兒子結婚，請苻堅到他家里喝喜酒，準備在酒宴上伏兵刺殺苻堅。苻堅接受邀請，結果那天下了大雨，沒去成。后來陰謀泄露，苻堅召慕容儁及慕容肅進宮，慕容肅說：“一定是事情泄露了，進宮咱們就都得死。如今城內已經戒嚴，不如殺了使者，飛馳出門，出門之后，部眾自然就集結起來了。”慕容儁不聽，于是兩人一起進宮。苻堅說：“我對你們怎么樣？你們居然要這樣待我！”慕容儁還支支吾吾解釋。慕容肅說：“家國大事，談什么私人感情！”苻堅先殺慕容肅，然后殺慕容儁及其宗族，城內鮮卑無論男女老幼，全部殺死。后燕王慕容垂的幼子慕容柔，之前過繼給宦官宋牙家為養子，所以沒有連坐，與太子慕容寶之子慕容盛乘機逃出長安，投奔慕容沖。

【華杉講透】

升米恩，斗米仇，這是中國民間的常識智慧，對人不能無緣無故的太好。因為一個人得到太多之后，他的期望值就提高了，甚至資源條件也變了。苻堅滅燕之后，對前燕皇室，如果只是饒他們不死，封一個侯，做一個富家翁，不得做官，嚴密監視，那他們既感激又恐懼，小心謹慎地保命，就像劉禪那樣“樂不思蜀”。苻堅卻給了他們高位實權，讓他們有了復國的野心和條件。現在雙方已經撕破臉了，而苻堅還能把慕容儁、慕容垂和慕容泓區別開來，還差點到慕容儁家去喝喜酒，這真是讓人無法理解了。

這是苻堅的性格。性格即命運，古希臘人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個獨特的守護神纏身，赫拉克利特說：“性格就是一個人的守護神。”不管一個人的性格是偶然的副產品，還是出生時抽中的并由某個神靈保管的一根簽，反正一個人的守護神決定了一個人的生命過程。

苻堅只能用這段話來解釋了，他的神跟一般人不一樣，所以他會犯別人不可能犯的神經。

慕容儁呢，他也是窩囊，苻堅召他進宮，用腳指頭想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卻要老老實實地進宮去送死，這是為什么呢？也是性格，懦弱的性格和僥幸心理。懦弱者必僥幸，明擺著沒事是小概率事件，被殺是大概率事件，他偏偏要去賭那個小概率事件。

什么是明智？英國思想家伯克說：“明智者的所有目的，無非是避免最糟糕的結局。”不能奔著最好的結局去。而苻堅和慕容儁，都是始終追求最好。追求最好的結局，則下不保底；避免最壞的結局，則上不封頂。人要理解這一點太難了，因為人的天性追求控制，然后就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能掌控，實際上我們連自己都控制不了，怎么可能掌控未來？

我們必須端正一個態度，就是：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避免最糟糕的結局，把最糟糕的可能性盡可能堵死，然后接受過去一切不可改變的經歷，接受現在一切不可控制的事件，接受將來一切出乎預料的結果，并真心悅納這種命運。

54　后燕慕容麟、慕容農合兵襲擊翟遼，大破之，翟遼單騎逃跑，投奔翟真。

55　后燕王慕容垂見前秦長樂公苻丕還據守著鄴城不走，于是重新引兵包圍鄴城，并讓開西邊道路，示意苻丕自己回去。

焦逵見了謝玄，謝玄想要讓苻丕送一個兒子來做人質，然后出兵；焦逵懇切陳述苻丕的忠誠，并說了楊膺的意思，如果苻丕不同意，就逮捕他。謝玄于是派劉牢之、滕恬之等率眾二萬人救援鄴城。苻丕報告說城內饑荒，謝玄分水陸兩路運米二千斛給苻堅。

56　前秦梁州刺史潘猛放棄漢中，投奔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