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將那枚華麗得刺眼的貝殼胸針塞進了貼身的衣袋里。珍珠和寶石螺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緊貼著他的皮膚,帶來一種沉甸甸的不安。
母親林秀珍眼神里的恐懼還未完全褪去,她用力抓住陳明的手臂,指甲掐得他生疼,聲音帶著一種神經質的顫抖:“收好!明仔,千萬收好!別讓任何人看見!任何人!記住娘的話!”
父親陳志遠站在一旁,臉色依舊陰沉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他昨夜釘門窗的瘋狂和此刻的凝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沒有看那枚胸針,目光銳利地釘在陳明臉上,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冰渣:
“聽著,小子。今天去集合地,自己走。我和你娘……還有事。”他沒有解釋是什么事,但那語氣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種深藏的疲憊。“地點你知道,島主府西側的廣場。”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銳利,甚至帶上了一絲陳明從未見過的、近乎悲涼的冷酷:“第二輪考驗開始了。記住,從現在起,直到大選結束……不,是直到你真正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人!懂嗎?”
陳明的心猛地一沉。他看著父親的眼睛,試圖找到一絲屬于父親的溫度,卻只看到一片被恐懼和某種巨大壓力扭曲過的、冰冷的戒備之海。
“包括……陳強?”陳明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有些干澀。
陳志遠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更加陰鷙。“包括他!”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警告,“你以為陳強是什么好人嗎?這島上的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深得能淹死人!記住我的話,收起你那點可笑的同情心!除了你自己,誰都可能是推你下水的鬼!”
林秀珍在一旁用力點頭,眼淚又涌了上來,緊緊抓著陳明的手不放:“明仔,聽你爹的!都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們,能……能活下去!”
活下去,又是這個詞。像沉重的鎖鏈,套在陳明的脖子上。他沉默地點了點頭,掙脫了母親的手。
那枚貝殼胸針在衣袋里硌著他,像一塊滾燙的烙鐵。他不再看父母那充滿恐懼和警告的臉,轉身拉開了家門。
清晨本該是海島最生機勃勃的時刻。漁民們吆喝著準備出海,婦人們晾曬漁網,孩子們追逐打鬧,空氣中應該彌漫著海腥味、炊煙味和熱鬧的人聲。
然而,當陳明踏出家門的瞬間,一股死寂的寒意撲面而來。
街道上空無一人。
不是那種清晨的寧靜,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對的寂靜。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晾曬的漁網不見了,門口的雜物被收拾得一干二凈。
整條街巷如同被遺棄的廢墟,只有海風卷起地上的沙塵,發出單調的“沙沙”聲,更添了幾分詭異。
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的聲音!陳明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那些緊閉的門窗后面,無數雙眼睛正透過縫隙,驚恐地、沉默地注視著他這個唯一行走在街道上的身影。
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穿過一條又一條同樣死寂的巷子。往日熟悉的景象此刻變得無比陌生和壓抑。
他經過陳強家那個用珊瑚石隨意壘砌的小院,院門同樣緊閉,里面沒有一絲聲響。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隨著這反常的寂靜,一點點纏繞上他的心臟。昨夜門外的“沙沙”聲、父母極度的恐慌……難道不僅僅發生在他家?
難道整個島都經歷了同樣的恐怖?所以才會在白天呈現出這種如同集體蟄伏、屏息凝神的死寂?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拼命地跑,朝著島主府的方向。只有到達集合地,或許才能找到答案,才能看到陳強!
終于,島主府那巍峨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府邸前巨大的廣場依舊空曠,但廣場的方向,已經能看到稀稀拉拉站著的幾個人影——是其他通過第一輪篩選的參選者。
陳明氣喘吁吁地沖進演武場的大門。目光急切地掃過場中那八九個身影。
找到了!
陳強獨自一人站在演武場角落的一根石柱旁,背對著門口。
“強子!”陳明心中一喜,立刻朝他跑過去。
然而,當陳強聽到聲音,緩緩轉過身來時,陳明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瞬間僵在原地,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陳強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是一種近乎死灰的、毫無生氣的白!嘴唇是烏青的,微微顫抖著,像是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
他原本充滿活力的、如同陽光般明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嚇人,瞳孔渙散,里面布滿了血絲,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卻仿佛沒有焦點。
他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指甲深深掐進胳膊的皮肉里,留下青紫的印痕。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個被巨大恐懼徹底摧毀的軀殼。
“強子……?”陳明的聲音干澀發顫,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
陳強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終于聚焦在陳明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一絲重逢的喜悅,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言喻的驚懼和……絕望!他的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陳明的心沉到了谷底,父親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陳強”的警告在耳邊尖銳地回響,但此刻陳強這副模樣,讓他根本無法將眼前這個被徹底嚇破膽的少年和任何“威脅”、“偽裝”聯系起來。這分明是經歷了遠超承受能力的恐怖!
陳強猛地搖頭,動作幅度大得幾乎要扭斷脖子。他驚恐地環顧四周,仿佛周圍無形的空氣中隱藏著噬人的怪物。
他猛地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廣場入口的方向,又像是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了回去,緊緊捂住自己的嘴,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那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像是在說:別問!求你!別在這里問!
就在這時,考官那標志性的、毫無波瀾的聲音在演武場中央響起:“十人到齊。列隊。”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陳強的異常,紛紛投來或好奇、或驚疑、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鄙夷的目光。那幾個衣著光鮮的人更是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頭,似乎覺得陳強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拉低了他們的檔次。
陳明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滿腹的疑問。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陳強,那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擔憂、困惑,還有一絲被父親警告催生出的、冰冷的警惕。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走到隊伍中自己的位置站好,只是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冰冷和銳利,不動聲色地掃視著考官、其他候選者,以及這座籠罩在巨大秘密陰影下的演武場。
考官的目光在十人臉上緩緩掃過,尤其是在陳強那張慘白絕望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最終將目光投向廣場深處一道緊閉的、厚重的石門。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如同實質般沉重:“記住,里面所見所聞,未必為真。守住你們的心。現在,進去吧。最終能走出來的人,便是通過者。”
隨著他話音落下,那道沉重的石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緩緩向內打開。門后,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
一股陰冷、潮濕、帶著陳腐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氣息的風,從門后的黑暗中涌出,瞬間席卷了整個演武場。
陳明站在隊伍中,衣袋里的貝殼胸針冰冷依舊。他看了一眼身邊依舊抖如篩糠、眼神空洞絕望的陳強,又看向那扇如同巨獸張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之門。
父親那句冰冷刺骨的警告,在踏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清晰地響徹在他腦海:
“不要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