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走出帝國:王清福的故事作者名: (美)蘇思綱本章字數: 4091字更新時間: 2022-04-06 16:36:34
原版序言
通過大量閱讀王清福筆下的文章以及他讀過的書籍,認真研究他有生之年以及過世之后崇拜他和批評他的人們對他的評價,與他的數位后人一起探尋他走過的道路,翻閱他的書信,我常常會情不自禁,暗自發笑,崇拜和欣賞之情也會油然而生。投身前述事情期間,我好像與王清福一起生活了好幾個月。其實,他在我出生半個多世紀前已經作古。幾乎可以肯定,若非如此,這樣一位激情四射、色彩斑斕之人,我會非常樂意與之交往。
為寫作本書,我做了認真的調研。我必須承認,此前我從未聽說過王清福其人。他的名字出現在一份最著名美籍華人的名單上,因此,我才有幸第一次得知。名單羅列的幾乎都是20世紀的人物,許多人至今仍然相當活躍。王清福被冠以“投身反抗《排華法案》的早期民權活動分子”的頭銜。我曾經以為,19世紀時,華人社團或多或少處于一種膽小如鼠的蹲守態勢,對前述令人恨之入骨的滅頂之災般的法案沒做過任何反抗,甘愿逆來順受,當年鮮有美籍華人成為聞名全美的反抗斗士。所以,我下決心對這位王先生以及他取得的成就做更多了解。
后來我發現,研究美國和亞洲的歷史、政治的學生們并沒有遺忘王清福,在不同的學術刊物上,我有幸見到了有關他投身某些事情的零星記載。例如,陳國維考證了王清福在紐約現身的前前后后;張慶松探討了王清福從事的政治活動,還扼要介紹了他的宗教信仰;徐旋分析了王清福為各種刊物撰寫的文章,等等。1但是,沒有人就王清福的人生進行過橫向和縱向的研究。關于他早年的經歷,人們可以找到些許蛛絲馬跡,而他晚年在中國的經歷卻是一片空白。令人深感不安的是,學者們大量采信的都是王清福親口所述的有關他自己的表面的東西。王清福說話總是口無遮攔,時不時還會扯個小小的謊言,這意味著,學者們有意無意間將許多與事實有關的細節張冠李戴了!
王清福在身后留下了海量的署名文章——基本都是英文文章,英文是他在做學術研究時掌握的——如今它們都成了文史資料,以及上萬篇記載他的作為的報刊文章。將這些文章匯集起來,即可從中看出他投身公開活動的大致輪廓。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有關他人品的文字資料相對稀少。他寫給兒子的少量親筆信留存在他的后人手里,已有上百年歷史(我相信,此前尚無任何學者知曉此事),通過這些信函,人們得以管窺他的人品。然而,日記和筆記之類物品已蕩然無存,經確認屬實的有關他的照片為數極少,記述他在中國生活的文史資料更是少之又少。
無論如何,依據現有資料,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有關王清福的多數東西的確引人側目。他熱情奔放,領悟力強,極為聰明,分析問題一針見血。他的文章筆鋒犀利,觀點鮮明,用非母語從事寫作,做到這一點絕非易事。他不僅高傲,還特別自信,對于如何將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拿捏得恰到好處,而且完全出于本能,他怪異的行為也為他帶來了更多的公眾關注。他行為高調,出口成章,語言詼諧,是人們爭相模仿的對象。他自行弄出的噱頭和標新立異的場景,更使他成為報刊雜志連篇累牘報道的對象。作為政治活動家,他對自己的追求懷有崇高的信仰,對自己的事業執著到不知疲倦為何物。其中,致力于中國人在美國獲取充分的民生權利和政治權利,成了他最重要的終極追求。美國華裔作家蕭萬安對他的評價令人過目難忘:他是個“善于挖掘新聞、煽動輿情的極其聰明”的人。2這些都是對他的真實寫照,但其實遠遠不能概括他的一生。
在19世紀下半葉的美國,王清福屬于中國人里的極少數,因為他能用英文寫文章,能用英語開講座。毫無疑問,在種類繁多的報刊文章里,他是出現頻次最高的中國人。他為中國同胞們秉持的觀點和愿望代言,將有關中國人的事攤開到偏見越來越深的美國公眾面前。與生活在唐人街社區里的大多數同胞相比,他在許多重要方面有別于他們,實際上,他覺得自己位于他們之上。盡管如此,他依然任勞任怨地投身于前述事務。他早于大多數中國人剪掉辮子,盡可能不穿傳統中國服裝,成了歸化的美國公民。不僅如此,與美國人交往,他也是如魚得水。在美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中國人肯定是鳳毛麟角。
19世紀最后數十年里,美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顯著地、急劇地惡化,一些混跡于同胞中的有政治地位的中國人的境遇同樣如此。王清福認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令人擔憂的局面,主要原因是中美雙方缺乏了解,他把主要責任歸咎于身在中國的美國傳教士們。他認為,正是那些瞧不起人的、自私自利的傳教士將一些有關墮落的中國人的報告傳回美國,才煽起了種族主義的星火。他希望美國人眼里的中國人和他自己眼里看到的一模一樣。他花費數十年時間,在美國各地舉辦了數不清的講座,并撰寫各種文章,發表在《哈潑斯周刊》《大都會》《北美評論》,以及《紐約太陽報》《紐約先驅報》等著名刊物上,他的目的是揭穿導致反華提案合法化的陳詞濫調。這些提案包括1882年獲批準的《排華法案》,以及十年后獲批準的《基瑞法案》,后者延長了《排華法案》的有效期,且限制條款更加煩瑣。
他總是在文章里和講座上強調,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存在共性,對于分歧,他總是滿懷同情地加以解釋。美國人信仰基督教,他會借助基督教,用美國人熟悉的方式宣揚構成佛教和孔子學說的基本理念。美國人覺得,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很神秘,為消除這種觀念,他撰文引領美國人游覽唐人街,例如仔細介紹中餐館里的廚房,詳細描述洗衣工如何經營洗衣店,中國人如何打牌、沏茶、理發、鋪床等。他還向美國人推介“雜碎館”①——他是第一個借助媒體這樣做的人——進而解釋中國人都吃些什么,不吃什么,老鼠和乳狗肯定出現在中國人不吃之物的清單上。
王清福是美國民主觀念的忠實信徒,反華偏見根本嚇不住他。中國人在美國社會被排擠到了人下人的地步,人們認為這種事不可避免,王清福卻不接受這種觀念。他深信公正、平等、解放的理念,他不斷地挑動美國人的神經,讓他們將民主觀念付諸行動,因為美國人一方面任性地相信民主,另一方面,凡遇中國人,他們就會將民主觀念完全拋諸腦后。王清福創建了美國第一家華人選舉人協會;美國人就“華人問題”進行辯論期間,他協助定義了有關概念;通過發表各類演講以及文章,他不斷地施壓,要求廢除令人憎惡的《排華法案》中的限制性條款,這些條款限制了華人的公民權;他還出席了美國眾議院某委員會的聽證會——也許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在美國國會作證。通過上述活動,王清福將許許多多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后,第一類是在他之后移民美國,受《排華法案》限制的籍籍無名的中國人,另一類是已經身在美國,而拒絕歸化或無法歸化的中國人。
王清福是英語中“Chinese American”(美籍華人)一詞的第一個使用者,這是他為兩份由他親自創辦的報紙起的名稱。另外,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這個詞的含義能夠準確定義在美國的中國同胞。他是人們稱之為“中國人美國化運動”的先驅,他深信,文化適應性必定會導致各種政治權利的獲得,他要求同胞們剪掉辮子,接受美國的服裝和生活方式,丟掉鴉片和賭博,學習英語。然而,在持續不斷地努力消除美國各地唐人街的積弊之際,他卻觸動了強大的地下勢力的利益,經常遭到某些同胞的言辭攻擊和人身攻擊。他倡導接受美國的同化,他的說法甚至得不到多數守法的中國人的完全認同,他們要么沒有興趣接受美國生活方式,要么沒有能力這么做。
可以說,王清福像大多數海外華人一樣,對中國一往情深,對于中國的未來,他同樣寄予厚望。他是孫中山最早的支持者之一,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他認識孫中山。他贊成推翻清朝,建立共和制,他形成此種認知的時間遠遠早于孫中山。他甚至還醞釀過一個不太可能實現的計劃:在芝加哥建立一個中國人的革命社團,借道南海諸島向大陸發起武裝進攻。然而,他未能活到1911年,未能親眼見證孫中山和他的同胞們在現實中推翻清朝政權。
王清福畢其一生為在美華人爭取民生權利,最后以失敗告終——當時的反華政治勢力過于強大,僅憑他一己之力,注定會一事無成。盡管如此,他開辦的那些講座,他筆下的那些文章,他從事的各種活動,無疑都幫助美國公眾改變了對中國人的態度。他曾經為此熱情地、努力地、持續不斷地嘗試。“中國佬”甘愿被動地接受二等公民身份,不會有什么反抗,這已經成為世人的固有觀念。而他勇于嘗試,用事實打破了這種固有觀念。在美國境內的中國人里,王清福是一位領袖級人物和勇敢的斗士,盡管他在戰斗中惜敗,但他無愧于這兩個稱號。
王清福的領袖風范不僅體現在學術方面,更體現在政治方面。他對種族歧視的批判可謂入木三分,在他所處的時代,沒有哪個華裔美國作家在雄辯方面能夠與他比肩。馬丁·路德·金博士闡述美國夢時說過,應當依據人們“內在的品性”評判其人品,而早在70多年前,王清福就曾經公開說:“對所有申請成為美國公民的人,考察其人品和體質兩方面已經足矣。”3
王清福同時與中國人和美國人交往,到頭來,他與外界的關系都不怎么融洽。在美國境內,雖然追隨他的中國人甘愿接受他的領導,但是許多人拒絕接受他的觀點,還對他恨之入骨。一些思想開放的美國白人特別喜歡他,他可以無拘無束地與他們交往,而一旦碰到歧視中國人的白人種族主義者,他會立刻翻臉。他一生特立獨行,在與中國人和美國人交往的過程中,他常常感到相同的理念和嚴重的分歧共生共存。在美國生活了那么多年后,他改變的不僅僅是外表,不僅剪掉了辮子,穿上了美式服裝,還從內心深處接受了美國的理念和法則。他在生前已經默認了自己的新身份——他是第一個采用和定義“美籍華人”一詞的人,也是第一個名副其實的“美籍華人”。
王清福的身世相對不明朗,因而特別值得挖掘,以便與世人分享,他對后世的諸多貢獻同樣值得更多人去了解和欣賞。我崇拜王清福其人,以及他一生取得的成就。我特別希望看到,因本書的問世,像我這樣的崇拜者將不再是寥寥數人。
蘇思綱
2013年3月20日于華盛頓特區
注釋
1John Kuo Wei Tchen, New York Before Chinatown: Orientalism and the Shaping of American Culture, 1776–1882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9), 253–9; Qingsong Zhang,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Americanization Movement: Wong Chin Foo and the Chinese Equal Rights League,” in Claiming America: Constructing Chinese American Identities During the Exclusion Era, ed. Sucheng Chan and K. Scott Wong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41–63; and Hsuan L. Hsu, “Wong Chin Foo’s Periodical Writing and Chinese Exclusion,” in Genre: Forms of Discourse and Culture 39, nos. 3–4 (Fall/ Winter 2006): 83–105.
2Andrew Hsiao, “100 Years of Hell-Raising: The Hidden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 Activism in New York City,” The Village Voice, 23 January, 1998.
3Chinese Equal Rights League, Appeal of the Chinese Equal Rights League to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Equality of Manhood (New York: Chinese Equal Rights League, 1893), 3.
①即中餐館。——譯者注(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所加,下文不再標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