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的,我們在廠里生活,與世隔絕,一呆就是三個月,期間,英子本來打算每周都帶點飯菜給我調劑一下口味,可看他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我實在是于心不忍,路上顛簸這來回要將近6小時,她的身體肯定吃不消。最后我一咬牙,在樓上要求她別再送菜給我了。我知道她不舍得我,覺得我養尊處優,吃不起苦,但我也心疼她受舟車勞頓之苦。
我其實本是個好動的人,悶在這方寸之間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雙重折磨,頭幾天還好,大伙還是存在一些新鮮感,又不用去工作崗位勞作,也不用每天起早趕班車,還可以過上“茶不思飯不想”的日子。一日三餐定時定點送到手里。
可時間真是個可以輕易改變事情本質的東西。極限來到一個月,大伙都開始變得焦慮起來,有個別人已經在宿舍里抓耳撓腮,身邊發生爭吵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廠里和院方不得不把上級下發的指令一而再再而三地宣讀,這是統一的規定,任何感染的人,必須接受管理,服從安排。但凡有違反的,會酌情進行處罰,嚴重的甚至會上升到刑事審查。說實在的,廠里的人大多數還是怕吃官司的。一聽到“刑事”,還是會老實一陣的。但很明顯,這里的人都開始變得自閉了。長時間的封閉,讓人對于自由的向往產生了逆向的效果,也沒有安排任何心理疏導的工作,讓當時的一兩百號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眼看就春節了,大伙全都圍坐在窗前,聽著遠方熙熙攘攘的鞭炮聲,都想著什么時候能回去,春節與家人團聚。不能回家,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又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
不過,廠里還是體恤我們百無聊賴的生活的,特地給我們帶了些打發時間的東西,撲克,象棋,軍棋應有盡有。這些平日里我們早已拋棄的傳統技能,在今天又再一次拾起,而且每個宿舍都熱火朝天。還有的想讓廠里的人弄幾套麻將過來,呼聲還特別高,負責人卻否決了要求。大伙卻不依不饒。沒辦法,只好把廠長的指令搬出來了。
大伙只好掃興地散去,繼續自己僅有的“余興節目”。
轉眼間三個月,我們煎熬地過去了。我這整整三個月,頭發沒理,胡子沒剃,整日里除了臥床,就是一日三餐了。春節時拿來的撲克、棋類游戲,也早已被我們玩膩了。漸漸的,我從小都未曾擁有過的肚腩,開始占據了高地。
今天,1988年3月21日,我們所有隔離著的128人,全部治愈,允許離廠回家了。這是我們第一次那么熱愛沐浴在陽光下的感覺。三月春風依然似剪刀一般“割”在我的臉上,但我卻如此的安逸。這是自由的呼吸。
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必須被集中銷毀,我們都兩手空空地坐上了廠里特地安排的班車,讓我們回家與家人團聚。還被特地安排了7天的假期,讓我們在家里好好調整。
這一路,我坐在車上想了很多,英子最近過的如何,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了,連電話都沒打過。但她有打到我們廠里的傳達室,讓人幫忙轉達一些話,好像有提到母親快退休了,但是想要接受返聘,不知道我的意見如何。母親為國家也算是奉獻了一生了,我是希望她走到這一步,能停下來享受一下屬于自己的時間。可轉念一想,對于母親來說,歇下來,無非是增加了帶孩子的活兒而已。
而小萍和我的情況并不一樣,她似乎還在醫院觀察治療,肝炎的性質有所不同。我反而更加擔心她的狀況,她不像我,從小鍛煉身體,免疫力可以支持我挨過這病。
今天我才知道,我從班車點走回家,也會氣喘吁吁,滿身大汗的。
當我站在家門口的時候,英子正好端著碗往屋里走,我從背后喊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竟然沒有認出我。
“英子,是我呀,阿三。”
“阿三?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我都認不出了,你自己去照照鏡子,不回家就把自己弄得那么邋里邋遢啦……”
我想過一萬種見面時的場景,唯獨沒想到她的反應竟然是開始嫌棄了。
我走到屋里的衣櫥前,面對鏡子站著,頭發長得已經沒到了眼睛,鬢角和胡子連在了一起,幾個月沒有打理的絡腮胡幾乎把我的下巴都遮了起來。臉色還是有些泛黃,眼睛里有幾根血絲在那兒。
再往下看,我的肚子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了,身上的肌肉線條都已經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塊塊毫無生機的脂肪贅肉。此時英子來到了我的身邊,她挺著她那6個月大的肚子,站在鏡子前和我比對了一下,“你看看你,肚子比我還大了。”
我好詫異,幾分鐘前還冷冷冰冰的英子,怎么突然又熱情地跑過來和我打趣了。
不過我對比了我倆的肚子,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孩子離出生也不遠了吧。父親也快到了離休的年紀了,不知道孩子出生和父親的離休,哪天會到的更早呢?
正當我剛想和英子再說上兩句的時候,她突然又陰沉著臉出去了。我整個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人最近是怎么了。我看她一個人站在陽臺看著遠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
母親應該還在醫院陪著小萍,家里就留了英子一個人,目前的狀態我也不敢多說什么,就只好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琢磨她到底發生了什么。
快到了晚飯的時間,母親和父親陸續回來了。母親看到我的樣子,眼淚都快下來了,緊緊握著我的雙手,激動得發抖,“我都快擔心死了,新聞里說這次得甲肝的有三十萬人,嚇都嚇死了,你二哥剛剛也出來了,你倆沒事就好。小萍也差不多要出院了,她情況和你不一樣,回來還要靜養一兩個月。”
“沒事就好,英子最近是不是怪怪的,我看她今天精神好像不太正常。”
我媽笑了笑,意味深長,“說明快生了,到生孩子前幾個月,是會這樣的,過陣子就好了。”
我是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這就是產前焦慮,會造成一些精神上的異常反應。百分之九十八的孕婦都會出現產前焦慮的情況,只是根據情況輕重不均,英子的反應也屬于正常范圍內,只要適時地進行心理疏導,問題不會太大。
之后的幾個月,我請了長假,因為英子即將臨產,我需要陪她度過產前焦慮的關鍵期,以免真到臨盆的日子,出了岔子。
對了,二嫂在二哥剛剛回家的時候,就為他產下了一個女兒,也是家里的第二個孫輩。我其實從父母的眼里看得出,他們是很期待在有了大孫女后,能有一個孫子。重男輕女,或者是“兒女雙全”的期望,讓他們對二孫女的出生,竟帶有一些失望。這在后來,也成為了二侄女成長路上對她影響比較大的一個因素。這在以后的回憶中,應該會有。
最近我都在關心每一天報紙上的報導,一頁一頁搜尋著,收集著相關新聞。我很奇怪這次那么迅猛的原因,迅猛到我們都還未意識到,卻已經倒下。終于在字里行間知道了個所以然。
這次的情況,根源就是在我那陣子非常癡迷的毛蚶上。原本并非是造成人體得病的攜帶體,相反,它們還是一個營養價值頗高的美味。但毛蚶是一個濾水功能強大的貝類,一天可以過濾40升水,然而水中的微量甲肝病毒會通過毛蚶對水的過濾,將甲肝病毒在體內濃縮并貯存,并不會排出。而我們更喜歡僅僅是通過開水燙一下,充分保持新鮮和味美,而忽略了食品衛生,導致儲存在內的甲肝病毒未能被滅活,最后導致了這場流行病的發生。
而污染源在很久以后,才發現,是上游附近沿海水域遭到了污染。事實也如推測一樣,經過對海域里的毛蚶進行檢測后,的確都檢測到了甲肝病毒。而且這一批毛蚶又是于11月到1月之間非常密集地銷往上海。
這前前后后多個環節的過于隨意,最終導致了這場大流行的發生。
終于發現,如果當時能聽父親一句,也許我也不至于最后染上甲肝,也好在英子聽了母親的一句話,沒有受到影響,我的確有些后怕和自責。我想母親也在生氣吧,我還那么的自說自話。而立之年的生日,卻是一個人在宿舍過的。我母親對這一塊還是很看重的。
事情過去也有三個月了,小萍也漸漸好起來了,但是她也因為肝病的原因,身體素質每況愈下,體形也因治療藥物的原因,變得非常的臃腫,曾經的工作也沒辦法再勝任了。父親剛到了六十歲,本打算再過五年再申請離休的,但考慮到小萍的工作需求,不能讓她荒廢在家。不得已,父親考慮提前離休了,讓小萍可以頂替進局里工作。
而就在父親申請離休的那天,英子也提前住進了婦幼保健院,因產檢數據比較差,屬于中高風險,醫生要求提前留院觀察。父母也是非常擔心,督促我趕緊辦理住院。看著把營養都供給肚子里的寶寶,而自己卻皮包骨頭的英子,我甚是心疼,臉上卻要一直保持微笑,讓她原本就焦慮的臉上,不憑添不必要的負面情緒。
七月,炎炎夏日來臨了,那一天也終于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