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哥哥的朋友是我男朋友
- 彭湃
- 23065字
- 2022-04-11 10:36:18
01
三個月前我剛參加完高考,和大部分對未來感到迷茫又無所事事的應屆生一樣,我整天窩在家里吹空調,喝可樂,吃西瓜,刷著百看不膩的芒果臺暑假神劇《還珠格格》。那是一個昏昏欲睡的午后,當電視里的爾康跟紫薇上演著“到底誰無情無義無理取鬧”的經典論戰時,我的手機“丁零”一聲響了。
我花了整整一分鐘,反復確認這是長南大學的錄取通知而不是什么詐騙短信后,發出了一聲尖叫,睡衣都顧不上換,穿著人字拖沖去隔壁家找林欣欣,可一問阿姨才知道林欣欣去菜市場了。
我一邊打林欣欣電話一邊跑向菜市場,她的手機卻一直占線。五分鐘后,當我狂奔到菜市場的家禽區時已經大汗淋漓,我跟林欣欣隔著幾十個雞籠子遙遙相望,我朝林欣欣大喊:“欣欣,我考上了!第一志愿長南大學!”
林欣欣提著一瓶醬油,朝我激動地揮舞著手機:“我也是!剛收到的短信,想給你打電話老打不通!”
“啊——”我又是一聲尖叫,“太棒了!林欣欣,我愛你!”
“我也是!”
盛夏的下午三點,我跟林欣欣瘋了似的穿過雞鳴鴨叫的家禽區,滿身雞毛地相擁在一起,現場上演了一出驚嚇大過感人的青春勵志劇,菜市場的大叔大媽一邊嗑瓜子一邊津津樂道。
三天后的中午,我跟林欣欣兩家人在某三星級酒店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謝師宴。我跟林欣欣就讀同一所高中,但不同班,我在美術班,林欣欣在文化班,但是我們從小就是好朋友,幾乎形影不離。
那天,應該是我人生中最揚眉吐氣的一天,我最后一次穿著母校的校服,拿著我媽替我手寫的三千字演講稿,站在酒店大堂的禮臺上,對臺下的家人、老師和親戚朋友進行了長達半小時的致辭感謝,念到后面我已經緊張得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了,念完后我猛地一鞠躬,臺下掌聲雷動;我沒忍住又鞠了一次躬,臺下依然掌聲雷動;就在我要三鞠躬時,我媽喊起來:“干嗎呢這是,拜天地呀!”
我趕緊紅著臉跑下來。
我跟林欣欣沒來得及吃兩口菜,就被父母領著給老師敬酒去了,學生不能喝酒,我們就以營養快線代酒。林欣欣實在是厲害,飲料都能喝得滿臉通紅,可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但只有我知道她是太靦腆了,從小就這樣,一有陌生人跟她搭話,她就恨不能像駱駝一樣把頭埋進土里。
我媽這些年開了一家中藥足療店,每天都跟各路顧客斗智斗勇,早已練就一身“江湖本事”。反觀我的班主任陳老師,業余時間寫寫詩、下下棋、遛遛鳥,這種退休老干部完全不是我媽的對手,很快就讓我媽給灌醉了。被灌醉的劉老師說起了實話,但這實話可不好聽,總結一下就是,他打死都想不到我能考上長南大學,畢竟我的專業課成績雖然拔尖,但文化課成績慘不忍睹,離985院校還是有一定的距離。
我當場不服了:“陳老師,我哥那種飯桶都能考上,我憑什么不行呀?”
飯桶張家男正在吃雞爪,他“撲哧”一下吐出好幾根骨頭:“張愛珊你皮癢——”他話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航爸一巴掌:“吃你的東西。”
嘿嘿,今天我可是最大。
“也是……也是。”陳老師耳根通紅,打著酒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速寫紙,上面全是一個男生的肖像素描,正臉、側臉、仰頭、低頭,可謂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我激動地搶過,這可都是我心愛的毛毛哥啊,我上文化課時老愛偷畫毛毛哥,陳老師經常會在門口的小窗口巡視,一經發現就沒收,我以為他都撕了呢,沒想到他竟然全留著。
“珊珊這孩子呀,什么都好,就是精神世界太強大,太沉醉于幻想了……”陳老師又開始誨人不倦了。
我媽趕緊拉著我反省:“是啊,整天幻想著她的毛毛哥,誰說都不聽。”
“不是幻想!是念想!”我較勁了,毛毛哥是真實存在的好不好,才不是我幻想出來的。
“正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帥哥歐巴,愛珊好求!”陳老師即興來了一首打油詩,摸著啤酒肚哈哈大笑,“珊珊啊,上大學就成年了,可以好好談場戀愛啦!”
“是!我一定謹遵教誨,不辱使命!”
“是你個頭!”我媽一筷子敲過來。
02
中文里有個成語叫樂極生悲,意指開心到極點時就會發生不幸。說的就是我,謝師宴才結束我就悲傷逆流成河了。事情是這樣的,下午一回到家,我就屁顛屁顛地跑到我媽跟前,大手一伸:“給我!”
老媽遲疑片刻,伸出手跟我擊了個掌:“OK!”
“媽——你干嗎啊?!”我生氣了。
“你想干嗎呀?”老媽很無辜。
“毛毛哥的地址呢!”
“哦——”老媽總算想起來,拍了下腦袋,“哦哦哦。”
“快別哦啦,給我。你之前怕我早戀說先替我保存,等我上大學了再給。我現在大學也考上了,謝師宴也辦了,致謝辭也念了,你是不是該履行承諾了?”
老媽目光閃躲,露出她平時哄騙顧客辦會員卡時的虛假微笑:“傻孩子,騙你的,哪有什么地址呀,當年他們一家人搬得突然,這都多少年了,早沒聯系了。”
我愣在原地,雖然隱約已經猜到,但還是難以接受這個結果:苦等了一整個青春的希望,竟然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我生無可戀,本想一屁股坐倒在地,考慮到地板有點硬,我后退幾步,一頭倒在沙發上,準備發起暴風雨式的哭泣。
正窩在沙發上玩手機的張家男踢我一腳:“要哭去別處哭,別影響我‘吃雞’!”
“‘吃雞’‘吃雞’,你上輩子是黃鼠狼嗎?”我一拳打在他肩上,他開始鬼喊鬼叫。
老媽今天不用去店里,她站在鏡子前卷著頭發,哼著歡快的小曲,看樣子是打算去麻將館大戰三百回合。果然,不一會兒她就提著高仿LV包包出門,出門前她又想起了什么,回頭看我一眼:“說起來好像是有那么一張紙條,你當時生病了,江阿姨拿給你哥了,這么多年,你哥也沒跟你提起過?”
張家男嚇得手機一扔:“媽你說話要負責任啊,什么時候給我了?”
我仇恨的目光已經掃射過去,老媽剛一關上門,我就撲向張家男,強行用雙手捂住他的臉,張家男大喊大叫,但來不及了。
三秒后,我將他成功催眠。
張家男的眼神慢慢渙散,接著,他便渾身癱軟,失去了自由意志。我開始發號施令:“坐好了。”
張家男立馬坐正身體。
“張家男你是狗!”
“汪!”張家男叫了一聲。
“剛絕育的狗。”
“汪……”張家男哀鳴。
“尿急的狗。”
“汪!汪!汪!”
“找到了電線桿……”
“汪汪汪!”
“電線桿旁有其他狗……”
“汪、汪汪……”
我消氣了,決定進入正題:“張家男,五歲那年的夏天,隔壁江阿姨搬走前給過你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毛毛哥的地址,紙條放哪兒了?”
張家男一臉迷茫,慢慢搖頭:“沒有紙條……”
“仔細想想!”
“想不起來,沒有紙條……”張家男繼續搖頭,看來他是真不知道。我嘆了口氣,原本也沒抱希望。
我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張家男瞬間清醒過來,他猛地從沙發上躥起來,雙手交叉抱住雙肩,一臉驚恐:“張愛珊!你你你,剛又對我做什么了?”
“你說呢?”我沒好氣地道。
他趕緊扒開衣領檢查自己的身體,這家伙,到底哪來的自信?
相信你們都看到了,是的,我跟常人有點不太一樣,我有一種特殊能力:催眠術。這事還得從頭說起。三歲那年,我的親生父親死于一場車禍,一年后,我媽帶著我改嫁給了航爸,航爸離過婚,帶著一個大我兩歲的兒子,也就是張家男,這樣,我們四人組建了新家庭。
小時候的張家男可壞了,每天最熱衷的事情就是欺負我。我五歲那年的中秋節,外婆過來看我們,帶著我和張家男去動物園玩。張家男竟然趁著外婆不注意把我推進了老虎園里,那次我可真是九死一生,在場的游客全嚇傻了,還有人直接暈過去。我事后想想也挺后怕的,可事發的時候我可能是當場摔蒙了,竟然把那只老虎當成了大花貓,還陪它玩游戲,叫它趴下它就趴下,叫它打滾它就打滾。
不一會兒,老虎被麻醉槍給放倒了,工作人員告訴我外婆,說我也是命大,幸好這只老虎是馬戲團的“退役老兵”,而且剛吃過午飯,才有閑心陪我玩游戲。
回家后,航爸二話不說,拿著皮帶就往張家男身上抽,跟平時那個敦厚愛笑的叔叔判若兩人。張家男縮在地上,不辯解,也不哭,悶聲承受著,也不知道叔叔抽了多久,媽媽趕回家把張家男護進懷里,航爸這才停了手。
滿身傷痕的張家男被媽媽護住,終于哭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航爸也扔掉皮帶,跪下來抱住兒子一起哭,然后我跟媽媽也哭了。從那以后,張家男就懂事了不少,改口叫媽媽了,我也叫航叔為航爸了。
當然這事還沒完,深夜,外婆悄悄來到我房間,告訴了我真相。原來當時的我因為驚嚇過度,激發了體內的潛能,把老虎給催眠了,讓它相信自己是一只大花貓。按照外婆的說法,催眠術是我們張家的能力,也是我們張家的秘密,這得追溯到古代的老祖宗了,而且這能力是隔代遺傳,傳女不傳男,外婆的外婆當年就會催眠術,外婆自然也有會。
“珊珊,千萬記住,催眠術要慎用,更不能拿來做壞事,否則會遭報應!”外婆的教誨我一直謹記在心。我上初中后,媽媽也發現了我的能力,她早知道外婆的事,對此沒感到意外,但她特意叮囑我,千萬要隱藏好這個能力,否則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科研機構抓去做研究了。我腦補了某些恐怖電影的情節,嚇得瑟瑟發抖。
從那以后,我不輕易對人使用催眠術,更不敢用來干壞事。當然捉弄張家男不算,這叫為民除害。
張家男不傻,被我捉弄幾次后,便隱約猜到我有一種古怪的能力,可以通過視線交流短暫地控制他,從此他便對我忌憚三分。比如現在,毛毛哥的事讓我心煩意亂,我朝張家男大喊:“我想吃哈根達斯,快給我去買!”
“張愛珊,我警告你我不怕你,我那是……”
“真的?”我一個眼神瞪過去。
“是寵著你!老妹你愛吃啥口味的?”
“香草味。”
“你等著,我馬上給你買!”張家男一溜煙跑了,這家伙最大的優點就是識時務,關鍵時刻骨氣全無。
03
之后的日子,為了緩解我對毛毛哥的思念,我化悲痛為食欲,在間歇性難過和持續性胡吃海喝中度過了一整個沒有作業的漫長暑假,戰況也很驚人:我又畫了三十張毛毛哥的肖像素描,同時胖了七斤。
開學前一晚,我的家人和林欣欣家人一起坐在天臺上乘涼——忘了說,我生活的這條街還是二層樓的老房子,雖然一直喊著要拆遷,但附近挨著一個旅游景點,所以遲遲沒動工。街坊鄰居都等著拆遷后換上高檔小區,老實說我倒是更愛現在的家,有前院,有后庭,還有天臺,冬暖夏涼,還不用擠電梯,多好的地方呀。
我媽也愛老房子,她閑來沒事還在天臺搭上木架,種上葡萄,每年夏天葡萄藤都會郁郁蔥蔥地爬滿木架,長出一串串青葡萄。小時候我常坐在葡萄架下看星星,幻想著自己是某個異域國度的公主,等著毛毛哥扮演的王子上門提親。轉眼,我已經十八歲,童年的公主夢也隨著毛毛哥的離開而一同破碎,想到這我格外傷感,捧著西瓜又咬了一大口。
“吃慢點,沒人跟你搶!多大人了,一點淑女樣子都沒有。”親媽就是親媽,分分秒秒都在嫌棄我。
“她這叫女漢子,新型物種。”張家男嘿嘿笑。
“閉嘴吧,你這個直男癌。”我反擊。
“矮冬瓜。”
“香港腳……”
我跟張家男吵起來,吵到后面干脆隔空互吐西瓜子,家長們哈哈大笑,把我倆當成一對活寶。很快大人們聊起了街坊鄰居間的八卦,我跟林欣欣坐到天臺另一邊,聽張家男炫耀著大學的自由生活。
林欣欣見張家男講累了,便把半邊西瓜用勺子挖好,遞給張家男,張家男連句謝謝都沒有,接過來就吃。過了一會兒,我見差不多了,趕緊朝林欣欣使眼色,林欣欣有些害羞,低頭摳著手指頭不吱聲。
真沒出息!關鍵時刻還是得靠我。
我叫了一聲:“欸,張家男,別吃了!”
張家男這個飯桶完全沒聽見,我踢了他一腳,他放下西瓜:“干嗎啊?”
“林欣欣想回家了,我們送她。”
“哦。”張家男一抹嘴巴,放下西瓜,“走唄。”
我們三人下樓,出了院子,往林欣欣家的方向走。林欣欣家離我家也就兩百米的路程,一分鐘就走完了。剛走幾步,我就捂著肚子說想上廁所,然后跑了。當然是騙人的啦,我找準機會折回來,偷偷跟在張家男和林欣欣后面,果然,不一會兒他們就停下來,轉進一個僻靜的小巷里。
我興奮地跟過去,躲在一旁偷聽,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比當事人還緊張。今晚,林欣欣要跟張家男表白,雖然好閨密這棵大白菜要讓一只豬給拱了使我扼腕,但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林欣欣就是喜歡他。
早在高考前,我就跟林欣欣約定好了,如果我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長南大學,我就去找我青梅竹馬的毛毛哥;林欣欣要是考上了,她就鼓起勇氣跟暗戀已久的張家男表白。現在,我的毛毛哥杳無音訊,但林欣欣的心上人近在咫尺,我比誰都希望她能成功。
我正想著,林欣欣已經紅著眼睛跑出來,我大吃一驚,怎么回事?這也太快了吧?!我慌忙攔住林欣欣:“欣欣,怎么樣?”
林欣欣被我一問,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她搖搖頭,跑回了家。我猶豫了兩秒,轉身沖進了小巷。
張家男這會兒正靠在墻角刷手機,手機的熒光照亮了他的小半邊側臉,平心而論,張家男條件不錯,自小學街舞,高中還是籃球隊的中鋒,身材高大,八塊腹肌,染著一頭還算時尚的黃毛,左耳打著黑色耳釘,笑起來的時候帶著一點壞壞的陽光。當然缺點也很明顯,張家男是“直男癌”,而且自我感覺過于良好,有句話說得對,帥而不自知才叫帥,帥而到處臭美那叫油膩。
我沖上去,一把揪住張家男的耳朵。
“疼疼疼……老妹你干嗎呀?”張家男喊起來。
“干嗎?!林欣欣剛跟你表白了知不知道?”
“知道啊。”
“知道你還在這玩手機!”
“我這不……跟她說清楚了嗎?社團來信息了,我得回一下。”
“你怎么跟她說的?”
“我跟林欣欣……”張家男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跟她不合適。”
“怎么不合適?你平時對她不是挺好的嗎?”
“不是那種好。”
“為什么啊?”我不明白。
“珊珊,你是不是我妹?”
“是!”
“那你跟林欣欣是不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是!”
“這不就結了嘛,妹妹的朋友也是妹妹啊,我對她就從沒有過這方面的想法,我跟她……那是亂倫!”
我發誓,我現在手上要是有槍我已經大義滅親了。
04
次日一大清早,我跟林欣欣還有張家男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在院子里會合,準備前往長南大學報到。
長南大學在星城的西邊,以前要轉上兩趟公交車,得花四十分鐘。最近開通地鐵就便捷了,二十分鐘就可以到。盡管如此,我跟林欣欣還是依依不舍地跟父母擁抱告別,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獨自出門,第一次離開熟悉的家去一個陌生的集體環境生活。
林欣欣這次比我還嬌氣,抱著阿姨哭得梨花帶雨,大家都以為她是舍不得家,但只有我知道,她傷心的主要原因來自另一個人。這個人,此刻就像一只大豬蹄子似的杵在路邊吃油條,吃得滿嘴都是油,張家男把沾滿油的手在路旁的電線桿上抹了抹:“走啦,哭哭啼啼的,多大點事啊。”
嗬,張家男,你怕是還不清楚自己攤上多大的事了。
一路上,我沒給張家男好臉色看。張家男要幫我提行李,我拒絕;張家男要給林欣欣買礦泉水,我幫林欣欣拒絕。地鐵上,張家男叫我倆跟他一塊坐,我們雙雙拒絕,寧愿站著也不過去。張家男有點尷尬,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恬不知恥地接受了這種氣氛,坦然地刷起了手機,我簡直要被他氣死!
我拉著林欣欣走到另一節車廂坐下,地鐵新開不久,人不算多,晃晃蕩蕩的,地下風從車廂盡頭吹過來,涼颼颼的,叫人感傷。其實該說的昨晚上我都跟林欣欣說了,該罵的我昨晚上也罵了,此刻我不知道還能怎么安慰她,只能陪她一塊沉默。
“珊珊,我現在特別后悔。”林欣欣聲音發顫,眼看又要哭了,“我就不應該跟他說的,現在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他,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沒得做就沒得做!”我有點生氣,“你真打算一輩子跟他做朋友啊?”
“可是……”林欣欣欲言又止,嘆了口氣。
我也跟著嘆氣:“不管怎么樣,你也比我強。你喜歡的人至少看得見摸得著,我的毛毛哥,還不知道在哪里。”
“珊珊……”林欣欣輕輕抱了我一下,“別擔心,你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嗯!”我拿出香草味的木糖醇,倒出兩顆,一顆給林欣欣,一顆扔進自己嘴里。
香草味,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味道,沒有之一。
要解釋這件事,還得回到我四歲那年的夏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跟我媽來航爸家生活的第二個星期。清晨的空氣清新,院落里的水仙葉子剛沾上露水,夏蟬在樹上吱吱地叫著。我穿著粉色的米奇涼拖鞋,蹲在院門口刷牙,當我仰起下巴“咕嚕咕嚕”地漱口時,一對母子走進隔壁的院子。
一個年輕好看的阿姨穿著知性而典雅的藏藍色旗袍,手里拉著一個行李箱,一個清秀的男生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背著天藍色的小背包,安靜而乖順地跟在阿姨身旁。這種畫風完全跟我不一樣的鄰居,正是江阿姨和她的孩子毛毛哥,那天,他們剛從鳳凰旅游回來。
可能是心心相通,也可能是緣分到了,總之,天雷地火之間,毛毛哥忽然轉身看向我,我倆四目相對,初夏剔透的陽光落在他柔軟的發間,他修長的黑色睫毛根根分明,清澈的眼睛就像一汪泉水。我心跳驀然漏掉一拍,強行憋住要吐出來的漱口水,又硬生生地吞回去。然后,我傻笑著朝他揮手,毛毛哥面無表情,酷酷地轉過臉,進了屋。那就是我們的初遇,敷衍得像是隨手一寫的劇本,可對我而言卻是那么無可取代——后來無論我身處何方,只要一想起他,舌尖仍會泛起兒童牙膏的香草味。
自那以后,我愛上了所有香草味的食物,同時還愛上了航爸家的小閣樓。因為對面的毛毛哥也睡閣樓,每晚八點他都趴在窗臺邊認真寫作業。我那會兒還沒上學,對于上學的孩子有一種莫名的崇拜,當然張家男除外,他那副派頭哪是在上學,根本就是“大王叫我來巡山”。
大部分時間,毛毛哥都會關上窗戶,不肯讓我瞻仰他的盛世美顏,那會兒我總是托腮幻想著,什么時候才能跟毛毛哥做朋友呢?
一個月后,命運女神眷顧了我。
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錯了,忽然心血來潮跟著張家男去河邊玩水。張家男也破天荒地沒有嫌棄我,反而特別熱心地騎自行車載我去,我還有點感動呢,事后發現自己果然想多了。
張家男下河沒多久就抓到一條蚯蚓扔給我,把我嚇哭后,他還哈哈大笑:“笨蛋!這是蚯蚓啦,蚯蚓你都怕……”
他沒再笑下去,很快他發現這條“蚯蚓”正緊緊吸附在我的小腿上,身體在蠕動中不斷地肥大,第一次見螞蟥的他嚇得臉色慘白,哇哇大叫著跑了。我既害怕又無助,癱坐在河邊不敢動。
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我想起農夫與蛇的故事,在我眼里,這個螞蟥就跟那條咬死農夫的蛇一樣可怕。在恐懼的自我暗示下,我覺得身體越來越虛弱,我躺在河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輕聲呢喃著爸爸的名字。如果爸爸還在就好了,爸爸是警察,是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大英雄,他一定會來救我。
爸爸沒來救我,來救我的人是毛毛哥。
那天,毛毛哥正好全副武裝來河里抓螃蟹,那是他們班的戶外作業。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我身邊,臉上是他那個年紀不應該有的冷靜。他將我扶起,幫我把腿舒展開,然后從小背包里掏出一袋食鹽,一層一層地撒在螞蟥肥大的身體上。不一會兒,我傷口處的疼痛感減輕了,螞蟥的吸盤舒展開來,說時遲那時快,毛毛哥一甩手,螞蟥就被打落下來,他抓起一塊石頭,“啪”的一下把它壓扁了。
一時間我竟忘記了疼痛,歡欣鼓舞地拍起手來。
“別動!”毛毛哥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他皺著眉頭,幫我將傷口處的淤血擠壓出來,問,“疼嗎?”
我緊咬著牙,整個過程一聲不吭。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在喜歡的人面前,一個人可以有多勇敢。
擠完淤血,毛毛哥又從包里拿出碘酒瓶,將碘酒涂抹在我的傷口上,我只感覺火辣辣地疼,他一絲不茍地做完這些事后,慢條斯理地收拾好小背包,然后站起來,朝我伸出手:“我送你回家。”
我說不上羞澀還是緊張地“嗯”了一聲,伸出小手。
毛毛哥抓住我的小臂,將我一把拉起來,在那奇妙的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長了一雙翅膀,輕飄飄地,整個人一下飛了起來。盡管才那么小,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張愛珊,戀愛了。
05
我跟林欣欣、張家男出了地鐵站,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長南大學。張家男那家伙剛把我們領到報到處就不見人影了,關鍵時刻完全不能指望他。我沒急著去報到,而是打開塞得鼓鼓的行李箱,從里面掏出了一個真人等身高的人形抱枕,抱枕的頭部還印有毛毛哥的臉。
林欣欣嚇了一跳:“天哪,你怎么把抱枕也帶過來了!”
“當然是為了找毛毛哥啊!”我嘿嘿傻笑,暑假的時候我下載了一款APP,可以通過小時候的臉預測長大后的模樣。我按照回憶把小時候的毛毛哥畫出來,軟件便顯示出他長大后的樣子,然后,我就把這張臉印在了人形抱枕上,以后大學四年,它就陪床了。
“這個……能找到嗎?”林欣欣有點懷疑。
“肯定可以!”我拍了拍抱枕,“怎么樣,毛毛哥帥吧?”
“嗯,蠻好看的,不過你確定他會在長南大學嗎?”林欣欣又問。
“確定。”我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以前毛毛哥跟我說過,他想考長南大學。他成績那么好,肯定能考上,毛毛哥大我兩歲,今年正好讀大三。毛毛哥這么帥,肯定全校有名,我只要拿著這個抱枕去人多的地方,就算沒遇見他本人,說不定也會撞見認識他的同學,這樣就能找到他了!”
“你……認真的?”林欣欣笑容牽強。
“當然啊!”其實我心里也沒底,但事已至此,我絕不能放棄任何機會。事實上,我當初那么努力想要考上長南大學也是為了這一天。
“好吧。”林欣欣心一橫,“珊珊,我無條件支持你。”
“那好,陪我去男生宿舍蹲點!”
“啊?!”
由于林欣欣寧死不屈,我倆沒能去成男生宿舍,改為了校門口。開學這天的校門口人山人海,大批來自外地的新生在父母的陪同下大包小包地走進校園,處處都在上演著揮淚告別的感人場面,我跟林欣欣這種本地人反而像個異類。
之后的二十分鐘里,我抱著心愛的“毛毛哥”,跟林欣欣站在門衛室的屋檐下,一邊跟門衛大爺侃大山,一邊打量著往來的男生。我鎖定一個,Pass;繼續鎖定,繼續Pass。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一位眼光犀利的大導演,正在片場選角。可能是我的目光太雞血,不少男生都被我嚇跑了。
沒多久,林欣欣就弱弱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角。
“怎么啦?”
“珊珊,我們還是先去報名吧……”林欣欣的臉已經紅透了,她聲音越來越小,“有人在拍照……”
我側目一看,不遠處,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正朝我們指指點點,我隱約能聽見她們的講話聲。
“天哪,這也太夸張了!”一個臉蛋甜美還有著一雙大長腿的女孩捂嘴笑起來。
“她手上是什么玩意兒啊,枕頭?該不會是上炕用的吧,大學寢室可沒有炕呀!哈哈哈……”一個瘦得過分的、一頭大波浪的黃發女孩子開懷大笑。
“別看啦,咱們回宿舍吧。”另外一個相對文靜的齊劉海女孩拉著兩個女孩要走。
“等一下,拍兩張!”長腿美女趕緊掏出手機,明目張膽地拍起來。
“喂,不要拍!這是在侵犯肖像權……”我剛要上前理論,就被林欣欣攔住,“珊珊,算了,這才開學第一天,別跟她們一般見識了。”
三個女孩揚長而去,我剛平復了一下心情,低頭刷手機的林欣欣“啊”的一下叫出來,她滿臉通紅,羞愧得恨不能掘地三尺。
我湊過去一看,整個人都蒙了。原來是張家男在咱們三人的微信組里發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人正是我跟林欣欣。必須申明,雖然我的顏值屬于半夜走在路上都很安全的類型,但此人的拍照技術也太“毀”人不倦了,照片里的我正在跟林欣欣講話,嘴巴噘成了一個“O”字,就跟“豌豆射手”似的,手里頭還抱著一個人形抱枕,更增添了幾分傻氣。
微信里,張家男還在幸災樂禍:“哈哈哈哈,我剛在朋友圈刷到的。老妹可以啊,這么快就在咱大學出名了!”
“張家男你個王八蛋,給我等著!”我迅速回了一條微信,宣布此次作戰失敗,抓著林欣欣跑了。
我跟林欣欣來到報到處,由于我們一個是中文系,一個是動漫設計系,只能分頭報到。一想到要跟林欣欣分開,我心里既不舍,又有點害怕,畢竟在這個陌生的校園里,我就林欣欣一個朋友。
我按照程序交了學費,領到了新被褥、床單和臉盆,這才發現一雙手完全不夠用。我正想著給張家男打電話,一個戴著鴨舌帽和口罩的瘦弱男生走上前,別看他弱不禁風的樣子,力氣倒不小,他二話不說,提著東西就走。
“欸欸欸,同學,那是我的被子……”我追上去。
“幫你。”男生的眼睛很小,慌張閃躲著,透著小鹿般的羞澀。后來我才知道,此人叫萬念,是張家男的朋友,軟件編程系的,據說是個黑客天才。我哥專門托他來幫我的,對此我十分意外,想不到張家男還能交到這么靠譜的朋友。
萬念惜字如金,每次講話都只說兩個字,他帶我稍微熟悉了一下校園,順便幫我把東西搬到寢室門口。我連聲謝過萬念,表示要加個微信,他拿出手機,輕輕在我手機上一滑,我手機“叮”的一聲,微信好友申請就發過來了。
“哇,厲害了!”我還沉浸在黑科技的震驚中,萬念已經走了。
我收拾好心情,提起被褥,推開寢室門,一股濃郁的香水味迎面撲來,伴隨著一陣歡快的笑聲。我頓時心情大好,看來室友們都是活潑開朗、朝氣蓬勃、團結友愛的好姑娘,正好我也活潑開朗、朝氣蓬勃、團結友愛,一定能跟她們成為好姐妹——才怪啊!為什么是她們?!
這不是在校門口拍我丑照還發到朋友圈的三個人嗎?
她們也一眼就認出了我,畢竟我手里還抱著毛毛哥的抱枕,辨識度十分之高。
一時間大家都沒說話,此刻我只想唱一句: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我尷尬得不行,但還是硬著頭皮走進寢室,來到離廁所最近的一個空床位旁,默默整理床鋪,安置行李。
不一會兒,寢室里的三個女孩又聊了起來。我心里七上八下,琢磨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必須主動搞好關系,不然今后的大學生活可怎么辦,我會被排擠嗎?會被霸凌嗎?會被反鎖在廁所然后被人潑冷水嗎?天哪,這也太慘了吧。關鍵時刻,我想起了老媽的一句名言:伸手不打笑臉人。
我深吸一口氣,笑著轉身,伸出了手:“大家好呀,我叫張愛珊,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啦,還請多多關照。”
“陳安娜。”長腿美女無論是妝容還是打扮都特別精致,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白富美,她微微揚起下巴,皮笑肉不笑,“握手就免了。”
我尷尬地縮回手。
“叫我苗苗吧。”特別瘦且有著一頭大波浪黃發的女孩光著兩條腿,坐在床鋪上涂著腳指甲油,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你好,我叫楊曉奇,你叫我小七就好啦。”叫小七的女孩留著齊劉海,笑起來人畜無害,看上去比較好相處,謝天謝地,我總算找到一個突破口了。
“嗯,你叫我珊珊就行。”
“珊珊,你剛不在,我們已經票選了安娜當寢室長,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聽從組織安排。”
“安娜可厲害啦!”小七湊到安娜身旁,撒嬌地挽著她的手,“她人好,成績好,長得又漂亮……”
“胸還特別大,真討厭!”苗苗笑著插嘴。
“你才討厭!”安娜白了苗苗一眼,臉上卻蕩漾著開心,三個女孩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我趕緊跟著尬笑。
“哎,珊珊,你手里的是什么東西啊?”小七走過來,“我能跟他打個招呼不?嗨,帥哥你好呀!”
陳安娜跟苗苗都被逗笑了,苗苗拿著涂指甲油的刷子走過來:“來,我給這位帥哥涂個口紅……”
“別碰他!”我大喝一聲,三個女孩都僵住了。
室內再次安靜,過了老半天,小七率先打破了沉默:“珊珊,你別激動……我們就是開個玩笑啦。”
“唉,一個破枕頭,至于嗎?”苗苗的臉黑了下來。
陳安娜皮笑肉不笑,輕飄飄地瞄我一眼:“這么寶貝?該不會是你男朋友吧?”
此話一出,三個女孩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
我尷尬得無地自容,只能跟著她們嘿嘿傻笑,我抱緊枕頭,在心里嘆息一聲: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哪。
06
下午三點,班里召開了第一次班會。我趕去教室時,同學們差不多都到齊了。大家走上講臺,輪流做了一下自我介紹。我比較緊張,說了一句“我叫張愛珊,今后還請多關照”的萬年開場白便下了講臺。雖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還是憑借著多年人像素描攢下的扎實功力,快速把班里的同學打量了一遍。
我驚訝地發現,我們班竟然只有五六個男生,每個男生都毫無記憶點——呃,通俗點說就是完全不帥。不帥就算了,偏偏他們還像商量好了似的,全圍在陳安娜身邊,那殷切的嘴臉就差沒流哈喇子了。
我承認,陳安娜是很漂亮,身材也一級棒,穿衣品位也絕不輸微博上那些網紅小姐姐,但是,好歹咱班上還有三十多個女生呢,你們敢不敢紳士一點,敢不敢照顧一下其他女同學的心情啊。
我氣憤地走下講臺,這時候,坐在教室中央的陳安娜一改寢室里的高冷形象,熱情地朝我招手:“珊珊,過來坐。”
“好呀!”我屁顛屁顛跑過去,對不起!尊嚴是什么我不知道。張愛珊啊張愛珊,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難道長得好看又有錢又愛打扮的女孩就一定屬綠茶系嗎?正所謂不打不相識,我相信之前在寢室的摩擦,不過是我跟陳安娜由于個人經歷和生長環境的不對等而產生的小小誤會,只要改天我們找個機會徹夜長談,互訴衷腸,一定能成為交心的好朋友,一定能成為《小時代》里的“時代姐妹花”!
我在陳安娜身旁坐下,陳安娜笑靨如花:“珊珊,快跟他們說說你的男朋友,他們都不信,非說我騙人。”
“啊?”我蒙了。
“就是你那枕頭呀!”
幾個男生立刻發出一陣爆笑,其中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把枕頭當男朋友這也太傻了吧,哈哈哈……”
我果然太天真,什么不打不相識,什么時代姐妹花,小說里都是騙人的。幾個男生把我嘲笑得體無完膚后,繼續跟陳安娜聊得火熱,話題里充斥著諂媚的味道。我很自覺地起身,找到靠窗的角落默默坐下,并在心中安慰自己:等著吧,看我坐上熱血漫主角的專座,從此逆襲全場走向人生巔峰!
這會兒,班主任開始交代學校的規章制度以及軍訓前的相關準備,教室里吵鬧起來,同學們互相攀談,很快就找到自己的小團體。別看我平時沒心沒肺,其實骨子里很慢熱,熟人面前我是瘋子,公共場合我是呆子。忽然間,我格外地想念林欣欣,我剛打算給她發個微信,教室里就爆發出一陣驚嘆聲。
這驚嘆聲可講究了,首先,它不約而同,多來自女生,且氣運丹田、發自肺腑,以我多年的經驗,這時候一定是出現了顏霸。
我的推理完全正確,一個穿白襯衫的學長不知何時來到了講臺上。可能是角度問題,下午三點的斜陽剛好從窗口照進來,跳躍在他亞麻色的發隙間和那張美好又溫柔的臉龐上,毫不夸張地說,對上他眼神的瞬間我有一種時光靜止的感覺,我想這就叫驚艷吧。
此刻,這個驚艷了我和絕大多數女同學的學長站在講臺上,如沐春風地微笑著。
“同學們好,我叫夏之翰,大三心理系,是你們的學長。從今以后,我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你們班的代理輔導員,大家有什么問題都可以找我。”
怎么回事?現在的大學都這么Open了嗎?這種偶像劇一般的展開路線真的合適嗎?現在的大學為了招生率真是已經墮落到要用美色來勾引無知的學弟學妹了嗎?后來我才知道自己想多了,這已經是長南大學的慣例,大三的優秀學長都會被派來兼任大一的代理輔導員,讓學長學姐和學弟學妹之間的關系更融洽,調動學習積極性。當然啦,并不是每個學長都像夏之翰這樣好看,我們班算是走狗屎運了!
顯然,大家沒打算放過這好運,一堆女生立刻把夏之翰團團圍住,開始咨詢各種問題。有“學校圖書館在哪兒”這種小清新風,也有“學長你是什么星座”這種社交風,還有“學長你有沒有女朋友”這種八卦風,甚至有“學長你初夜還在嗎”這種流氓風。
夏之翰學長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慌不亂,應對自如,永遠面帶無懈可擊的微笑。我在一旁看得嘆為觀止,這智商、這情商、這風度、這氣場,我跟他之間至少隔著幾百個張家男。
我這人的優點之一就是特有自知之明,我決定不去湊熱鬧了,遠遠地花癡就好。我一邊花癡一邊給林欣欣發微信:“林欣欣!我跟你說!我們班來了一個超級帥的代理輔導員!帥到炸裂!你等著,我偷拍張照給你看!”
我鬼鬼祟祟地舉起手機,夏之翰已經出現在我眼前。
“啊——”我大喊一聲,嚇得手機一扔。
夏之翰眼疾手快,穩穩地接住,他把手機遞給我,我趕快奪回來,生怕他看到我的微信內容。
“同學,我有這么可怕嗎?”夏之翰微笑。
“不、不是……”
“你也加下班里的微信群吧,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在群里咨詢。”夏之翰伸過自己的手機。
我趕忙揮手:“不用不用!”
夏之翰微笑:“有什么原因嗎?”
我本想說我哥也在這兒上大學,有事找他就行。偏偏我這人一緊張就忍不住亂說話,當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脫口而出:“學長你太帥了,我怕精神出軌……”
夏之翰估計死也想不到我會是這種回答,微笑漸漸凝固,兩秒后,他沒忍住再次笑了,這次的笑容更自然了:“你男朋友真幸福,你這么愛他。”
“對!不過,她男朋友是個枕頭,哈哈哈……”滿臉青春痘的男生又出現了。我真的很想問一句:這有什么好笑的?你笑點也太低了吧?當然,在帥氣的學長面前我還是要保持優雅的,于是我面帶微笑地回敬他:“呵呵,同學你別笑了,額頭上的痘痘都要爆了。”
笑聲戛然而止,很好,張愛珊你又多了一個敵人。
我真想掐死我自己。
07
第二天,為期十天的新生軍訓開始了。都說軍訓的主要意圖是鍛煉大學生的身體素質和意志力,但在不少人看來,它最大的作用就是把所有同學都曬黑一圈,人人平等。而那些即使黑了一圈還依然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則是實至名歸的顏霸,絕對能吸引到更多同學的關注,在今后脫單的道路上占盡先機,很遺憾,我跟這個高貴的群體沒有半毛錢關系。
我們班的教官是個很年輕的湖南小哥哥,口音比較重,L和N不分,H和F也不分,所以只要你路過我們班,肯定可以聽到這種話:“二排最左邊的藍生給我站直了,一個軍姿有那么藍嗎?笑,還笑!我真是和了你們!”最后一句話是教官的口頭禪,那些天我們班就像一桌麻將子,不停地被教官“和”來“和”去。
滿臉青春痘的男生叫朱飛翔,我發現我誤會他了,可能開學報到那天他對我真的沒有惡意,因為他就是單純的笑點太低了。每次教官一開口他就會笑,然后就被叫過去罰站。更有意思的是,他這家伙不僅笑點低,腦回路還特別清奇,比如那天上午,他忽然大喊一聲:“報告長官!我衛生巾要掉了!”
此話一出,同學們哄堂大笑。教官呵斥大家安靜,上前一看,一坨夜用型的衛生巾眼看就要從朱飛翔的腋窩里滑出來,教練一臉怒容:“誰告訴你那玩意兒是放在胳肢窩下面的?”
“報告長官!他們說男生也可以用衛生巾吸汗!”
“那是墊鞋底用來防磨腳的!”教官恨鐵不成剛,“我真是和了你!”
這次我也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五分鐘后,我和朱飛翔在操場上跑圈,我一邊跑一邊埋怨他連累了我,他死不認賬,就在我倆爭執不下時,朱飛翔的眼睛忽然直了,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陳安娜正坐在跑道旁邊的樹蔭下,朝我倆揮手,一臉看似無辜實則炫耀的微笑。
我驚詫不已——沒想到啊,還有這種操作?!
跑完三圈后我跟朱飛翔歸隊,幾分鐘后,我看準時機,假裝暈倒在地,閉上了眼睛。
“啊!有人中暑了!”馬上有同學喊起來,我心中暗喜,這時候有同學想扶我起來,教官卻制止:“先等一下!”
我隱約感覺到教官蹲在一旁觀察我,緊接著就沒管我了。不一會兒,操場上的暑氣鉆進我的衣服,炙烤著我的皮膚,我實在難以堅持,一屁股坐了起來。我睜開眼,發現教官還蹲在我身旁,一臉鄙夷地朝我笑:“繼續裝啊?熱不死你!”
“嘿嘿,教官,我錯了……”
“張愛珊!”
“是!”
“出列!”
我又開始跑圈。陳安娜還坐在樹蔭下,一邊用軍帽扇風一邊喝著冰鎮可樂,還不忘記給我數圈:“還有兩圈,別慢下來,慢下來不算要重跑啊。”蒼天不長眼啊,同樣是十八歲的青春少女,同樣是在軍訓中裝病,為什么結局差這么多?
累死累活跑完圈,已經是午休時間,可教官沒有放過我,又派我去食堂當炊事員。我跟阿姨合力扛了幾大盆菜,負責給同學們打菜,幾乎每個同學經過我時都會調侃我一次“張師傅”,朱飛翔自不用說,站在我的菜盆前足足笑了我三分鐘,要不是現場人太多,我真想往他的紫菜蛋湯里吐口水。
給所有同學打完菜時,飯桌上的幾個菜盆早就精光了,我一邊啃著生硬的饅頭,一邊眼淚往肚子里咽。這時候,朱飛翔走上來,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瓶老干媽,嘿嘿笑著。
我兩眼都直了:“翔哥!說吧什么條件,只要不以身相許,做牛做馬我都愿意……”
“同學你也把我想得太齷齪了吧。”朱飛翔擰開老干媽,“快,夾兩筷子。”
我也沒客氣,就著老干媽狼吞虎咽吃下去。
“張愛珊,有件事我也不瞞你了,跟你說了吧。”朱飛翔忽然十分嚴肅。
“你說。”我抹了一把嘴。
“其實我就是你要找的毛毛哥。”
“噗……”我將一口沒來得及咬碎的饅頭吐到了朱飛翔的臉上。
“你干什么啊,你……”朱飛翔趕緊后退開來,抹了一把臉。
“你、你你你你……是毛毛哥?”
“是啊,有年夏天你還在我家住過,天天黏著我,你忘記啦……”
我愣在原地,往事翻涌,時光一瞬間回到了五歲那年的夏天。
“螞蟥事件”后,我對毛毛哥的愛慕達到了一個新高度。那些天,我的小腦袋里整天琢磨著如何快點長大,這樣我就可以嫁給毛毛哥了。老天聽到了我的祈禱,于是它非常善解人意地……把我變成了他妹妹。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祝有情人終成兄妹”。
這事還得從另一件事說起,我記得那段日子家里雞飛狗跳,爭吵不斷,堪比修羅場。航爸瘋狂地抽煙,在家里來回走動,焦慮得像一頭餓了七天七夜的獅子;媽媽整日躲在房間里以淚洗面;張家男則變成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爆炸,比如吃飯的時候他忽然把桌子一掀,比如摔門而出然后一整夜不回家,航爸只好發動鄰居們一起去找人找到天亮。以上的一切,只因為一個女人——航爸的前妻,王阿姨。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一個人可以有多自私。王阿姨起初愿意嫁給航爸,是因為航爸在紡織廠上班,是鐵飯碗,福利好,還能分單位房。兩人結婚后生下張家男,沒多久航爸的廠子效益不好就裁員了,航爸這種不會搞關系的“老實人”成了下崗工人。王阿姨整日對航爸惡語相向,嫌他沒用,沒多久就在外面找了男人,被航爸發現后,她干脆離婚,扔下孩子跟情夫私奔了。
誰知風水輪流轉,那個做生意的情夫原來是個徒有其表的騙子,王阿姨跟了他三年,沒撈到什么好,回老家一看,航爸和我媽組建了新家庭,日子過得有聲有色。王阿姨不干了,吵著要復婚。
航爸為人憨厚,但也不傻,堅決不同意。于是,王阿姨就帶著一群兇悍的親戚整天來家門口鬧,航爸閉門不出,王阿姨就拉橫幅,潑油漆,還當街撒潑表演,非說當年是航爸負了她。
那會兒我剛上小學一年級,我媽擔心王阿姨會找我麻煩,每天送我上下學。有一天放學,我和我媽果然被王阿姨堵路上了,她帶著兩個兇悍的男人,罵我媽是狐貍精,是克夫命,克死了我爸,現在還想克死航爸。我媽不還嘴一直忍著,直到王阿姨開始罵我是小狐貍精,是個野種,我媽終于忍無可忍,跟王阿姨當街扭打起來。王阿姨有兩個男人幫忙,狠狠給了我媽幾耳光,還從我媽的頭皮上揪下一縷頭發,我哭著沖上去,抱住王阿姨的大腿一口咬下去……
那晚上,我媽背著我回家,一路上她一言不發,直到快到家時她才忽然站住,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珊珊,要是你爸還在,一定不會讓咱們受欺負。”我媽沒把這件事告訴航爸,只是第二天,她忽然在廚房暈了過去。這之后,她就住進了醫院,航爸不得不去醫院照顧她,管我們的時間更少了。
王阿姨眼看勝利在握,又去學校找張家男。這三年里,張家男也很想念媽媽,心里面一直希望爸爸媽媽能復合,現在王阿姨告訴張家男,是我媽這個狐貍精迷惑了航爸,張家男自然對我媽恨之入骨,整天針對我媽,給航爸添堵。
直到某天,一直本著“息事寧人”的航爸終于爆發了,因為他從別人口中得知了王阿姨帶人欺負我們母女的事,他一人沖到王阿姨的娘家,跟幾個男人打了一架。最終的結果是,鬧事的幾個人都被抓進了警察局,寫了一晚上的保證書,而航爸由于斷了一根肋骨,直接被送去了醫院。
那件事當時鬧得很大,還上了本地新聞,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那之后,王阿姨再沒找過航爸。
航爸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媽整日陪著他,每天照顧他的起居飲食,而航爸就只是樂呵呵地傻笑,整個病房里都充斥著“一日夫妻百日恩”“患難見真情”的狗糧味,連換藥的護士都看不下去了。我后來嚴重懷疑,航爸是故意在醫院待了一個夏天,就是為了享受我媽的貼心服務。
那個暑假,我媽又要工作,又要照顧航爸,實在沒精力再照料我跟張家男。張家男便去了他大伯家,我跟航爸這邊的親戚不熟,我媽不放心,思前想后決定把我暫時托付給江阿姨。江阿姨知書達理,溫柔體貼,還是人民教師,肯定能照顧好我,而且兩家本來就是鄰居,我媽信得過她。
一個悶熱的夜晚,媽媽提著一袋名貴的煙酒,拉著我敲響了江阿姨家的門。媽媽跟江阿姨早就決定了這件事,所以當江阿姨打開門時,媽媽笑著說:“給你送女兒過來嘍。”
江阿姨蹲下來,寵溺地捏了捏我的小臉:“珊珊,從今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女兒嘍。”
我至今忘不了江阿姨說這句話時的樣子,她笑靨如花,身上散發著好聞的茉莉花香味,而我卻驚慌失措。
“毛毛,過來。”江阿姨招呼著,毛毛哥從屋里走過來,站在我身邊。
“叫妹妹。”
毛毛哥打量了我一會兒,彬彬有禮地伸出手:“妹妹,你好。”
我“哇”的一下哭了,頓時感覺天都塌了。
在江阿姨家住下的頭一晚,我傷心欲絕,我以為媽媽不要我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還以為自己再也做不成毛毛哥的新娘了,而我也分不清究竟哪件事讓我更難過。我躲在被窩里哭了很久,最后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我睜開雙眼時已經到了早晨,毛毛哥就在眼前。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毛毛哥,他的臉又白又凈,皮膚上的汗毛在朦朧的晨曦下泛著柔軟的金色,他眉頭微蹙,清澈的眼睛認真地打量著我。我心想,欸,毛毛哥你怎么跑我房間來啦。我怪不好意思地坐起來,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坐在了毛毛哥的床上。
那天,作為兄長的毛毛哥對我說了第一句話:“出去。”
后來,毛毛哥還對我說過很多話,諸如“別跟著我”“別吵我”“自己玩”“自己洗澡”“自己吃”“我不聽”“我不去”“我不看”等,我粗略計算了下,平均每天我要被毛毛哥拒絕二十次,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也很無辜啊。江阿姨是高中老師,暑假給學生開了補習班,每天下午都要去上課,她特別叮囑過我,讓我乖,要跟緊毛毛哥,不要亂跑,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我自然樂意至極,像個跟屁蟲似的黏著毛毛哥,不知為什么,看到他皺眉的樣子我心里反而偷著樂,反正比起被他嫌棄,我更無法忍受被他忽略。
在眾多的拒絕當中,只有一件事毛毛哥無法拒絕,那就是晚上我必須跟他一塊兒睡。起初江阿姨也試過將我們分開,但我實在太能哭了,江阿姨只好順了我。我發誓,我對毛毛哥沒有半點非分之想,我就是必須要挨著他的胳膊,聽著他的心跳聲才能入睡,我對他的依賴感和信任感勝過任何人,除了我媽。
有次我半夜醒來,感覺屁股冰涼,迷糊中我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大哭起來,毛毛哥也被吵醒了。不一會兒,江阿姨推門進來,她開了燈,看了一眼床單:“哎喲,我們家珊珊是不是尿床了呀?”
我一聽,哭得更傷心了。
這時毛毛哥卻忽然坐起來,小臉憋得通紅:“媽媽,是……我……不是她。”
江阿姨笑了笑,沒有拆穿毛毛哥的謊言:“這么大的人還尿床,不害臊,自己去沖個澡。”
“嗯。”毛毛哥立刻下床出去了。
江阿姨把我也抱起來,去小房間給我洗屁股,換褲子。那時候,我并不明白一向嫌我笨手笨腳的毛毛哥為何要替我頂罪,但那一晚我特別開心,想著,要是能一輩子這樣當毛毛哥的妹妹似乎也不錯。
那之后,我跟毛毛哥的關系發生了微妙變化。感覺很奇妙,好像我們共同擁有了一個秘密,從此我便有資格走入他的世界。我還是整天黏著他,他還是不怎么愛搭理我,但絕不會再趕我走。
一個悠長的午后,我倆坐在清涼的木地板上吃西瓜,陽光從后院的玄關打進來,把地板照得閃閃發光,風鈴在微風中丁零作響,蟬鳴聲此起彼伏。毛毛哥吃完西瓜便抱著書認真閱讀起來,我還不識字,也不愛看書,就偷偷看他,悄悄數他的睫毛。
毛毛哥見我無聊,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盒畫筆,整整二十四色,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多種顏色,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欣喜若狂。
那個下午,我趴在地板上認認真真地畫了一幅畫,畫上面有我,有毛毛哥,有媽媽、航爸、江阿姨,本來我不想畫張家男的,但想了想還是畫上去了。我把二十四種顏色都用上了,開心地拿給毛毛哥看。
我本以為毛毛哥只會隨便看一眼,可他認真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指著畫面上的女孩問:“這是你嗎?”
我點頭。
“這個是我?”
我用力點頭,臉紅了。
“這個是阿姨,這個是航爸,這個是……”毛毛哥指著一個缺了門牙,頭上長著大包的男孩問,“張家男?”
“嗯!”
毛毛哥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毛毛哥笑得那么開心,他摸摸我的頭:“畫得真好。”
畫得真好。
大概我自己也不曾想到,毛毛哥這簡單的四個字改變了我的人生。就是從那天起,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一無是處,原來我還可以通過畫畫帶給身邊人快樂。后來我長大了,不知不覺,漫畫已經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成為我的夢想。
“你喜歡畫畫嗎?”毛毛哥又問我。
“喜歡。”我點點頭。
毛毛哥把畫筆拿給我:“那這個送給你。”
“不要!”
“為什么?”毛毛哥有點意外。
“毛毛哥給了我,自己就沒有了。”
我還以為毛毛哥會夸我懂事呢,可他卻安靜下來,不再說話。
奇怪的是,那之后毛毛哥就不帶我玩了,他開始跑出去和幾個小男孩玩。我想一定是我拒絕了毛毛哥,他在生我的氣吧,可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跟他道歉。暑假后期,我每天只能趴在窗臺上遠遠地看著他們,他們好像在玩尋寶游戲,每個人都在樹下撿著什么。偶爾毛毛哥會給我帶回來一個冰淇淋,可我知道,他其實把好的冰淇淋都給了其他小孩。因為有一次,我發現他在廚房偷偷給冰淇淋加工,放了很多牛奶和果醬,冰淇淋變得五顏六色,特別漂亮,可是這些冰淇淋我一次都沒嘗過。
暑假結束時,航爸出院了,那晚媽媽過來接我回家,我又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原來媽媽沒有拋棄我;難過的是,盡管毛毛哥沒有給我吃五顏六色的冰淇淋,但我還是舍不得他。我抱著江阿姨的腿,死也不肯回去。
我媽連連嘆氣:“都說女大不中留,這才幾歲呢,胳膊就往外拐了。”
“你別說,我還真舍不得這個寶貝女兒呢。”江阿姨也打趣。
媽媽拉著我走出院子,毛毛哥忽然從樓上跑下來,他追上來,將一盒嶄新的二十四色彩筆塞到我懷里,然后轉身又跑回家了。我也是后來聽小賣鋪的老板提起才知道,這畫筆是毛毛哥撿了兩個星期的蟬蛻換錢買來的,為了拿到更多的蟬蛻,他才做冰淇淋請幾個小男孩吃,發動大家一起幫他收集蟬蛻。
可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這些,我以為毛毛哥想用這個東西把我打發走,我又哭又鬧,生氣地把彩筆摔在地上。這讓我媽非常難堪,她當著江阿姨的面狠狠打了一頓我的屁股,把我抱回了家。
回家后我生了一場病,持續發了一個星期的低燒,每天迷迷糊糊說著夢話。一星期后,低燒退下來,我恢復了活力,當我跑下樓時,對面江阿姨的屋子已經空了。
我哭喊著跑回家,一問媽媽才知道,江阿姨因為工作關系搬走了,走之前江阿姨特意上門把那盒二十四色的彩筆拿給我媽,還附上一張寫有新地址的紙條,但我媽那會兒正忙,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丟了。
現在想來,我跟毛毛哥那段刻骨銘心的“緣分”在大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呀?不過是一場童言無忌的過家家。而決定著我們命運的紙條,在大人繁忙的生活中也不過隨手一扔的分量,最后,它丟失了,我跟毛毛哥也走散了。
“毛毛哥……”我鼻子有點酸,“真的……是你啊……可是……你怎么長殘成這樣了啊……”
“你說什么!”
“不是不是……”我趕忙揮手,“我不是嫌棄你,我就是……變化太大了,一下接受不了,需要時間消化消化……”
“哈哈哈哈哈……”朱飛翔忽然一陣爆笑,“騙你的,你個傻子!我聽陳安娜說你每晚睡覺都講夢話,喊著毛毛哥不要離開你,沒想到還真是。”
“朱飛翔,你渾蛋!”
“是你自己蠢!”朱飛翔一溜煙跑了。
虛驚一場之后,我心情復雜地失落了很久,但很快我又重新振作,啃完了手里的饅頭。由于老干媽吃太多,我十分口渴,走近飲水機一看,居然沒水了。當然這難不倒我,我拿著一次性水杯,去湯盆里打出了最后一杯紫菜湯,眼看軍訓集合時間快到了,我邊喝紫菜湯邊往食堂外跑。
由于走得太急,出門時我腳底一滑,整個人都往前撲,與此同時,一個戴著墨鏡的男生正好走進食堂,眼看我就要撞上他了,他敏捷地一個閃身,我“哎呀”一聲安穩……落地,摔了個狗吃屎。
我倒不是怪他為何不英雄救美,首先,我不美;其次,如果一個不美的女生手里還端著一杯紫菜蛋湯潑向你,正常人都會閃開。戴墨鏡的男生不過是做出所有人都會做出的反應,但是走了幾步后,他忽然停下,折回到我跟前……等等,難道他良心發現啦?果然人間自有真情在,我伸出手,等著他扶我一把。
這位同學沒有扶我,他低頭,用那張雖然好看卻面無表情的臉審視著我,隔著墨鏡我都能感受到他嫌棄的眼神。
“你弄臟我的鞋了。”他聲音意外地低沉,透著一點點慵懶和頹廢感。
我蒙了,同學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摔倒了好嗎?我不是故意的好嗎?我比你更慘好嗎?這時候你不應該紳士一點拉我起來問我一句有沒有事嗎?你指望我怎么回答你?給你磕頭道歉?賠你一雙新鞋?
“你身上有紙嗎?”他又問。
我愣了兩秒,點點頭,從口袋拿出一張紙巾。
他很不客氣地接過,慢慢蹲下,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擦掉了他那雙黑色休閑牛津鞋上的兩滴油漬,擦完后,他將紙團塞回我的手里,整個過程,我還趴在地上,像個傻子。
“以后走路時多看腳下,不要想事情。”留下這句話,墨鏡男揚長而去。
我默默爬起來,將紙巾扔進一旁的垃圾桶,目送著他那高傲得要上天的背影,不禁感慨: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鳥都有呀!
08
十天后,漫長又短暫的軍訓結束了,同學們在被教官小哥哥“和”了無數次后,不知不覺產生了深厚的情誼,依依不舍地跟他告別。教官自然也很舍不得我們,晚上吃散伙飯時,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表示好想再跟我們同甘共苦兩個月,同學們當即緊張地表示他的好意大家心領了,學生還是要以學業為重。只有耿直的朱飛翔說了真話:教官,你要再不走,咱們就真的跟非洲兄弟無縫接軌啦!
軍訓結束后,學校給同學們休假半天。
由于天氣過于炎熱,我也沒去找林欣欣,干脆把衣服和鞋子洗了,然后在宿舍練習速寫。三個室友一邊吃著小七從老家帶來的特產一邊閑聊,不知不覺,就聊起了男朋友的話題。
“我是高三認識的他,我那會兒要備戰高考,每天打仗似的,根本沒時間,但他已經在長南大學上大一了,長得一般般吧,但是唱歌特別好聽,還組過樂團,還有粉絲呢。”苗苗滑動著手機里的照片,我瞄了一眼,沒有一張是正臉。
“哇,好厲害!”小七喊起來,我算是知道了,她就是專業的捧場王。
苗苗心滿意足地收回手機,也不忘回捧:“聽說你也交男朋友了,給我們看看呀。”
小七矜持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在手機里翻出了幾張照片。照片上的男生穿著比較樸素的襯衫,坐在草地上看書,一股書生氣,雖然不帥,但還蠻順眼的。
“這是我們高三重點班的班長,學習特好,當時有個女生也喜歡他,還在路上堵過我,打算找我算賬,幸虧他及時出現……”小七說著說著就臉紅了,她收回手機,“哎哎別說我了,安娜呢?”
陳安娜聳了聳肩:“我沒男朋友。”
“不是吧,怎么可能?!”苗苗不信。
“就是,別騙我們啦。”小七也不信。
“倒是有幾個在追我。”安娜打開iPhoneX,纖細的手指在屏幕上迅速翻找,走馬觀花地給我們曬出幾張帥哥的照片,“這個,上市公司的小開,酒吧認識的,說是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就給我公司股份,我不差錢,沒什么興趣。”
“這個呢?”小七問。
“哦,這個啊,我高中一學長,目前在英國做交換生。我對他還有點意思,不過我受不了異地戀,所以算了。”
“這個呢?這不是我們大學嗎?”苗苗又指著第三個問起來。
“哦這個啊,就那天軍訓的時候主動要加微信的,說交個朋友。聽說是游泳隊的,身材不錯,就是臉太像黃軒了,我不喜歡黃軒,我喜歡荷蘭弟那種。”
“哇,都好優秀,真的好難選啊……”小七十分艷羨。
“換我就都要了哈哈!”苗苗壞笑了起來。
兩個女孩入戲太深,開始替安娜分析哪一款男友更適合做男朋友。而我,由于被貧窮限制了想象力,完全腦補不出那三個男生的真實模樣,畢竟在我蒼白的十八年人生中,我看過的大部分男孩都是大豬蹄子,除了毛毛哥,毛毛哥絕對比他們的男朋友都優秀,但我才懶得告訴她們呢,想到這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張愛珊,你笑什么?”陳安娜眼尖,飛快地瞄過來。
“啊?我……沒有啊……”
“明明就在笑!”陳安娜斷定。
“真的沒什么……”
“張愛珊,你別整天抱著一個抱枕胡思亂想了,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吧?”陳安娜說。
“我看行,快給她介紹一個。”苗苗起哄道。
陳安娜打開抖音翻起來,不一會兒她就找到了一個:“這個怎么樣?也是我們大學的,那天還主動加了我。你們看,特別逗,哈哈哈……”
我有點好奇,湊近一看,險些吐血,視頻里的男孩正在唱嘻哈,戴著一頂綠色鴨舌帽,穿著肥大的牛仔褲,弓著腰,看上去像一只滑稽的青蛙,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哥張家男。
“張愛珊,怎么樣?”安娜壞笑。
我剛想說“不了吧,我想孤獨一點”,苗苗就先說話了:“這人不是我表姐的同學嗎?聽說之前還打算去參加《中國有嘻哈》呢,整天在抖音發視頻,還以為是大明星,其實就是個諧星。張愛珊,我看你也挺搞笑的,你倆簡直絕配!”
“那還是算了吧。”陳安娜揮揮手,“這種奇葩哪能當咱室友的男朋友啊,你們也不嫌跟著掉價嗎?”
狗屁!
張家男的確有些臭美,整天在網上發些有的沒的刷存在感,還到處撩妹——通常都以失敗告終,但他才不是什么奇葩。其實初次見張家男時,我也不喜歡他,他渾身有一股海腥味,這是因為他常年跟著航爸在海上漂泊。
我爸剛過世的那段日子,我媽整天以淚洗面,我還小,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是覺得好久沒看見爸爸了。我每天就在門口等著爸爸回家,后來爸爸沒等到,反而等來了外婆。外婆給老媽算了一卦,讓老媽不用傷心,一年后準能遇見真愛。媽很生氣,跟外婆爭論了好久,說自己永遠不會再嫁。那時候,外婆就坐在院子里,看著天空,說了一句特別高深的話:“人與人的緣分是命中注定的,你要相信緣分。”
果然,一年后一個叫張一航的男人就出現了。說起來真是緣分,航爸的鐵飯碗丟了后,為了謀生他便跟著人出船了,由于整天在外跑常年不回家,張家男也跟著他過了一年漂泊的海上生活。
直到某次,航爸回家后偶然來到我媽的足療店,我媽按摩著他健壯的肱二頭肌,一不小心就倒在他懷里,然后航爸一不小心就紅了臉,最后我媽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愛紅臉的男人永遠不會變壞……”好啦,以上都是我瞎猜的,兩人究竟怎么在一起的我全然不知,反正有那么一陣子,老媽整天魂不守舍。某天深夜,她忽然鉆進我的房間問我:“珊珊,你喜歡航爸嗎?就是那個每次來咱家做客都給你帶禮物的叔叔。”
我思索了幾秒,點點頭:“喜歡。”
一個月后我們成了一家人。現在想想,老媽真狡猾,還故意暗示我“每次都給你帶禮物的叔叔”,這樣的叔叔誰不喜歡。只是我打死也想不到,航爸帶給我最大的禮物,竟然是一個叫張家男的混世小魔。
張家男小時候特愛欺負我,但是在發生“老虎事件”后,他就懂事了起來,雖然偶爾還是會惹我生氣,但僅限于惡作劇。上小學那會兒我個頭矮,老被男同學欺負,張家男知道了還第一時間幫我教訓他們。現在老哥被人這么嘲笑,我實在有點氣不過,必須扳回一分。
我現學現賣,摸出我的小米手機,點開我哥的朋友圈,隨便翻了翻。我哥別的不行,就是喜歡瞎混,狐朋狗友一大堆。果然,不一會兒就翻出一個側面輪廓很好看的小哥哥,對不住了啊同學,你就當是日行一善,滿足一下十八歲少女的虛榮心吧。
我指著照片說:“諾,我男朋友。”我正想著給這帥哥編個什么顯赫的身世,小七尖叫了起來:“哇!他是你男朋友?!”
我心想小七你也太夠意思了,不用這么捧場吧。這時苗苗也喊起來:“他?你男朋友?!”
“是、是啊……”搞什么啊,至于這么夸張嗎?
“你說金少天是你男朋友?!”苗苗難以置信,張大的嘴巴像要把我給吃了。
金,金什么?難道她們認識這個男生?不是吧,這也太巧了點,小說都不敢這么寫!
“你倆怎么認識的?”陳安娜看到照片后立刻沒有了笑容,目光像刀片一樣刮過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緊張的她,不禁有些害怕。
“那個……呃……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陳安娜咄咄逼人地盯著我。
“啊!”我站起來,“我忽然有點餓了,我下去買吃的……”
陳安娜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正好我也餓了,走,我請大家吃必勝客。”
“不不不用了!我更喜歡吃沙縣小吃……”我要哭了。
“怎么,不賞臉啊?”陳安娜冷笑。
“這可是咱們第一次集體聚餐,張愛珊你干嗎這么不合群啊!”苗苗堵了一句。
“就是,珊珊一塊吃嘛。”小七也上前拉我的手。
求生欲讓我閉嘴了。
接下里的三分鐘,我幾乎是被三個八卦的室友挾持著走出宿舍。一路上,她們的拷問就沒斷過。
“所以,你們到底是怎么認識的?”陳安娜打破砂鍋問到底。
“就……前幾天認識的……軍訓的時候……”
“他主動認識你?”
“是、是啊……就找我說話……”
“找你說話你們就在一起了?”
“呃,因為他說……對我一見鐘情,我就說考慮一下……”我做賊心虛,不停地扯謊,結果謊言越來越多。
“不可能!我聽說這個金少天特別高冷,好多女孩倒追他,都被他拒絕了,還有人懷疑他是同性戀呢!”苗苗斜眼上下打量我,“怎么可能忽然就對你一見鐘情了。”
“啊哈,愛情嘛,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我強顏歡笑,心里已經在咆哮:天哪,這金少天到底何許人也,名氣也太大了點吧?!再這樣下去真要露餡兒了,我訕笑兩聲,“那個,我忽然想起我還約了人,就不陪你們……”
“呀!那不是金少天嗎!”小七喊起來。
“真的!”苗苗叫起來,隨即又壓低了聲音,“沒想到嘛,本人蠻帥的,看來照片沒有P過。”
我也看到了,這個人又高又瘦,戴著墨鏡……咦?等等,這不就是前幾天,我在食堂撞見的奇葩墨鏡男嗎?我已經顧不上感嘆世界有多小,拔腿就跑,開什么玩笑?要是栽在他手上我必死無疑!然而三位室友的反應不可謂不驚人,不約而同地抓住我。陳安娜飽滿誘人的唇角浮起一抹譏笑:“別急著走啊,你男朋友來了,不打個招呼?”
“對啊,你男朋友來了,你心虛什么啊?”苗苗火上澆油,“我看,之前那些話不會是瞎編的吧?”
“不會吧,這也行?”陳安娜夸張地笑起來,“張愛珊你這是病,叫臆想癥,得治。”
三個女生笑了起來。
我羞愧又窘迫地低下頭,只希望時間快點過去,可陳安娜不肯放過我,她忽然朝著不遠處的金少天揮手:“學長!”
金少天站住,一臉迷茫地看過來。
“對,就是喊你,可以過來一下嗎?”苗苗也喊起來。
金少天遲疑片刻,摘下墨鏡放到胸前口袋里。突然間,我理解這家伙為何能在學校如此出名了。首先,他的臉很好看,當然最吸引人的還是他深邃的眉眼,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清冷和憂郁,好似那些時尚雜志的平面模特,一個個都不快樂地擺著一張撲克臉,但就是特別惹女生憐愛。
“學長,這是你女朋友,不打個招呼嗎?”苗苗陰陽怪氣地叫起來。
金少天投過來一個看“神經病”的眼神,三個女生笑作一團。笑聲中,我深埋著頭,什么也都聽不見了。張愛珊,瞧瞧你現在,跟個白癡似的,怪誰呢,只能怪你自己太虛榮,死要面子活受罪。
眼看金少天已經一臉不悅地走過來,我吸吸鼻子,抬頭挺胸: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