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事吧?”詹谷內(nèi)疚地問。
“沒事……”盤狁守說。事實是,他頭暈。所幸詹谷最后關(guān)頭卸掉了一部分力,所以他還能站著。鑒于他自己剛才的行為,加上這個基本可算他自作自受,所以他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追究。
他揉揉腦袋,正要和詹谷一起離開,忽然,詹谷的手電筒光中,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一閃而過。
“誰!”詹谷拔腳就追。
眼前金星尚未完全消失的盤狁守慢了一步,于是他又聽見了那響亮的風聲。
只是那一步,他便眼前一暗,等到再亮起來時,面前的景物已經(jīng)變化了。
他的身周,那些林立的衣飾已然消失無蹤,他站在一個仿佛什么也沒有的舞臺上,周圍是一片黑暗,只有一束明亮的光柱從上面照射下來,將他籠罩其中,那是唯一的光源了。
他抬頭努力往光源處看,強光照得他眼睛刺痛,他強梗著脖子看了一分多鐘的結(jié)果是,他覺得上面那個一定是來綁架他的UFO……
不知何處傳來女性的低聲吟唱,婉轉(zhuǎn)純凈,韻味悠長,如在天際,又仿佛就在耳邊。
他收回目光,四周環(huán)視,依然發(fā)花不止的眼睛只能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飄飄忽忽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女聲的低聲吟唱越來越清晰,盤狁守總算聽清了其中兩句:“妾愿與君盡緣,不知君意如何……”
白色的身影在他眼前飄蕩,依稀是一個女孩在他面前飛舞,白色衣裙飛起,如花般綻放……可惜,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要是剛才沒強看那UFO就好了……
他聽到了淅淅瀝瀝的聲音,似乎周圍下起了小雨。他又聽到雨滴打在水面上,滴在荷葉上,滴滴答答、啪啦啪啦的聲音。
女孩的身影晃動著,緩緩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天欲雨,與君共傘可否?”
盤狁守無法控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那只手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把傘,一把白色的傘。
他撐開了那把傘,罩在他和那個仍然看不太清臉龐的女孩上方。她挽著他的右臂,他們一起向前走去。而那強光就好像知道他們會移動一樣,慢慢地跟著他們前行。
那個……不會是舞臺上用的聚光燈吧……
想起舞臺上的悲劇女主角們撲倒在聚光燈下念臺詞的情景,盤狁守忍不住一陣冷汗。
真不怪他認定那是UFO,他所聽說的那些故事里,還從來沒有哪個小妖怪玩得這么投入,如魔怔一般。
周圍的黑暗逐漸退去,露出一片湖光山色,西湖風光。一座石橋橫在水上,水中百花齊放……嗯,的確是百花齊放,連大麗花和串串紅也長在水上。
一葉扁舟飄飄搖搖,自百花中央向岸邊滑行。
女聲低低的吟唱變得越來越清晰,盤狁守聽得清楚,不禁哭笑不得。
只聽那吟唱的歌詞是:“同舟共渡非偶然,千里姻緣一線牽;西湖雨后風光鮮,柳雨桃煙好春天;游湖人兒細賞玩……”
玩《白蛇傳》啊?
眼睛總算擺脫了昏花的狀態(tài),盤狁守腦中也逐漸清明。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大灰狼曾經(jīng)很認真地對他說過,但他一直把那話當笑話來著。
他看向身邊的女孩,她長得很美,卻不像電視劇里白娘子的柔美,而是一種妖媚,同時他卻可以從那雙眼睛里看到她的清澈純真。這真是矛盾,是不是?不過對盤狁守來說不是,因為許多缺乏人類社會實踐經(jīng)驗的妖怪都是這種模樣,他看得太多了。
她看著他微笑,細長的眼睛彎彎的,笑得非常非常甜美。
他覺得她笑得有點怪,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她靠向他,他總算發(fā)現(xiàn)她哪里不對勁了。她一邊咧嘴笑,一邊嘟著嘴。這也是矛盾的,不過對盤狁守來說依然不是,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她是什么了。
“君愿與妾共結(jié)連理否?”她幾乎將全身都掛在了他的右臂上,柔軟的胸部靠著他,令人分心。她的眼神充滿期盼,一邊咧嘴笑,一邊嘟嘴靠近他。
果然是個沒怎么和人類社會接觸過的妖怪呀!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你要是說“我想和你419、SM、cosplay”等等,都有可能得到肯定的回應(yīng),唯獨這個……怪不得那些人就算被迷了也能發(fā)現(xiàn)她不是人,跑回去哭號求救呢。
他悄悄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扯掉了左手上的手套,看著她時表情平靜:“敢問小姐,是哪一族的妖怪呢?”
“小姐”瞇得細細彎彎的眼睛突然睜大了,比之前大,不過也不算特別大,畢竟原本也就那么點大,她瞬間放開他向后退去。
盤狁守在她后退之前已經(jīng)伸出了左手,緊緊地扣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他剛才不小心碰到詹谷,以腦門子被手電筒砸暈的代價了解到左手剛才結(jié)束了神威狀態(tài),所以現(xiàn)在他才可以放心大膽地抓她——對女士,不管是人是鬼還是妖怪,都不應(yīng)該用神威來對待。
女妖嚶嚀一聲,就著他的胳膊癱軟在地。
那一片西湖風光眼見著就變了顏色,開始歪歪扭扭地跳躍震顫,花也綠了,天也黃了,滑行的扁舟在漆黑的水面上翻滾前進,就像正常播節(jié)目的電視機忽然出了什么故障。
盤狁守低頭道:“狐貍有十多個分支族類,你是哪個?”
不錯,喜歡這種游戲,而且毫無經(jīng)驗的小妖怪經(jīng)常犯“嘟嘴又咧嘴”錯誤的,一般都是狐貍一族,只是不知道這女妖是哪個分支而已。
女妖抬起頭來,一張嬌俏的小臉兒上哭得梨花帶雨,長發(fā)覆蓋了她纖細的身軀,顯得更加柔弱無力。
“妾身只是愛慕郎君英俊瀟灑,氣度不凡,便是如此,也成罪了嗎?”女妖嚶嚶哭泣,那模樣,哎喲喲,要是不憐惜,那可真不是人了!
盤狁守是人,是男人,還是個年輕男人。在他生命中的二十多年里,唯一當面夸過他英俊瀟灑的女人只有他老娘水婉。所以我們很難怪他在這種情況下難以控制地心旌動搖,腦子一時間就不夠使了。
他結(jié)巴起來:“嗯,其實我也沒有惡意,只是……我的同事……那個,我沒想傷害你……”
他仿佛現(xiàn)在才注意到手心里的那只手腕那么纖細、那么潔白,手腕上的皮膚那么光滑、那么嬌嫩,一掐就會出水似的……
他觸電般放開了那只手。
女妖哭道:“郎君果然是心地善良,溫柔可人……”長發(fā)垂下,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呀……”
那片詭異的湖光山色驟然停止了扭動,依然不斷跳躍的百花驟然變了樣子,它們不再柔弱可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憑空生出了長長的脖頸,每一張花臉上都長著鋼針一樣的牙齒。
“郎君呀!”
“郎君!”
花兒們叫著,嘻嘻哈哈地狂笑著向他撲來。
盤狁守見這景象,不由得后背一麻,就地翻滾幾圈。花兒們一頭撞進地面,地面震顫,活生生被撞出一堆大大小小的洞。他可以想象,花兒們?nèi)绻驳阶约荷砩希麜兂墒裁礃幼印?
“妾身愿與郎君共結(jié)百年之好!”
“郎君別跑呀!”
“嘻嘻嘻嘻——”
花兒們邊叫邊追,盤狁守落荒而逃。
果然是妖孽……妖孽啊!
在他逃跑的時候,那束UFO樣的聚光燈依然堅定不移地籠罩著他,就好像他是那舞臺上唯一的演出者,需要把觀眾的一切注意力都引到他的身上。
不知何時,白衣女狐貍已然輕飄飄地跟在了他的身邊,他往左,她往左;他往右,她往右;他快,她跟著;他慢,她不急。
“郎君啊郎君,汝之左手有何法力,剛才一觸妾身,妾身便酸軟無力,舒適萬分呀!”
女狐貍的語調(diào)柔腸百轉(zhuǎn),蕩而不淫,盤狁守聽得滿面赤紅,無言以對。
他只想著要保護女子,卻沒想過神恩的那種舒適和普通的舒適還不太一樣,按照大灰狼的話來說,就是已經(jīng)“接近高潮”了。
這么說的話,神恩似乎也不太應(yīng)該在女子身上使用……
嗯……
這樣說來,更不應(yīng)該在男士身上使用……
花兒枝葉織成一片蜘蛛大網(wǎng),兜頭蓋向盤狁守。
“郎君,我們再來一次可好?”女狐貍喊。
盤狁守猛地拐了個方向,左手推向身邊的女狐貍。他又不是圣母,讓別人打完左臉再伸右臉給人打,在自身安全都沒有保障的狀況下他是不會舍命保護“敵人”的。所以這次是神威,沒有手套。
女狐貍尖叫一聲,被神威之力擊入那片花兒枝葉的大網(wǎng)內(nèi)。大網(wǎng)“砰”地合在地上,將女狐貍扣住了。
那片變異的西湖風光在女狐貍被扣住的同時,一片又一片,如潮水般退了下去,漸漸消失無蹤。最后連扣住女狐貍的那些花兒也不見了,當然,她也沒了蹤影。
盤狁守依然站在商場里,手電筒不見了,他的右手緊緊捏著那把白傘。剛才被女狐貍迷走的時候他在少女部,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移回了男裝部,因為這里沒有一絲光源,連一點反光也沒有,黑洞洞的,只有無聊的男裝部才這樣。
盤狁守往前走了幾步,想摸到樓梯間去,但是這里實在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見,他邁出去的腿“哐”地撞在什么東西上,疼得他眼冒金星,摸一摸,好像是個收銀臺。
“真是的……怎么能把手電筒丟了呢……”他自言自語,苦笑。
黑暗中傳來“撲哧”一聲,像是有什么人在笑,又忍得很辛苦,聲音很耳熟……
盤狁守摸了摸手中的那把白傘,丈量了一下距離,“咻”地扔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哎呀”一聲慘叫。
盤狁守很滿意。
然后他開始默數(shù):1、2、3……
一個灰白色的影子猛地躥出來,沉重的身軀將他毫不留情地撲倒在地,兇猛的野獸在他的耳邊發(fā)出了幾聲憤怒的咆哮。
他用右手攬住那只野獸,軟軟的毛在他手里的感覺難以置信地好。
“你很擔心我啊,大娘?”他微笑著問。
大灰狼趴在他身上,不屑地哼了一聲,那根毛茸茸的尾巴卻在他的腳上拍得“啪嗒啪嗒”響。
“你果然在擔心我。”這回是肯定句。
“才沒有。”冷酷的大灰狼說著,尾巴“啪嗒啪嗒”……
“我明白,我明白,我也愛你。不過……”盤狁守一攤手,“如果你再不起來的話,我就要被你踩死在這里了。”
大灰狼的身體實在太大,兩只肥壯的前爪都壓在他的胸口,他呼吸都有點困難了。
大灰狼不滿地從他身上蹭下來,用鼻子去聞他曾經(jīng)和女狐貍接近過的半邊身體,用很重的鼻音“哼”了一聲。
“狐貍臊!”大灰狼惡狠狠地說。
“我已經(jīng)把她解決了。”盤狁守說。他的“解決”當然不是殺掉,而是趕走。
大灰狼樂了:“真的?你?”
盤狁守聽出了它聲音中的不以為然。
“怎么了?我的確看見……”
他把剛才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他一邊說,大灰狼一邊笑,到最后笑得在地上滾來滾去。
“哇哈哈哈……現(xiàn)在的小年輕們用的手段也越來越先進了,哈哈哈哈……就是橋段還是老一套,哈哈哈哈哈……百花,哈哈哈……還聚光燈,哈哈哈哈……”
盤狁守聽著它的笑聲,右手撫摸它下巴處柔軟的毛,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是的,剛才他的確有點緊張,雖然知道多數(shù)妖怪與人類之間井水不犯河水,但還是不能保證不出任何問題。他不得不在每走出一步的時候都認真地思考,萬一下一步就遇到有惡意的妖怪該怎么辦,萬一逃不出去怎么辦,萬一詹谷出了什么問題怎么辦……
然而在他看到,也許應(yīng)該說“摸到”大灰狼的同時,這些問題就立刻不復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女狐貍應(yīng)該還在。”盤狁守問。
大灰狼笑得呼哧呼哧的:“嘿嘿……你也不想想,她都在這里糾纏了半年,會那么容易就讓你整跑嗎?”
的確,妖怪們總是有一些和人類的認知不太一樣的地方,人類不需要固定自己的狩獵范圍,妖怪需要。
就在他們探討女狐貍下一個動向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了詹谷的叫聲:“狁守!狁守!”
盤狁守應(yīng)一聲:“我在這里!”
不遠處傳來踢踏踢踏奔跑的聲音,有好幾個人。
盤狁守推推大灰狼:“你藏起來吧,讓他們發(fā)現(xiàn)商場里鉆進這么大一只狼,我沒法解釋。”
“別太看不起妖怪呀!”大灰狼不滿地說。
他哪里敢看不起……
大灰狼身上發(fā)出了朦朧的白光,狼身在白光中緩緩地變形,化作一個灰發(fā)灰眼的人類男性。他身上居然沒有穿平時變化后的長袍,而是穿著普通人類樣式的襯衣和褲子。盤狁守看著覺得眼熟,然后想起來自己的衣服里似乎也有那樣的一套……它變成人以后這么大個子,居然還能穿進去,真是太神奇了。
“但是你變成人類我就更沒法解釋了。”盤狁守說,“大家正愁找不到潛入商場的賊‘人’呢。”
灰狼不在意地擺手:“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就說我是你朋友,今天你把我悄悄放進來的……”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盤狁守說。
幾道手電筒的光從側(cè)面射來,有幾道射到了盤狁守的眼睛上,他伸手擋住。
“你沒事吧!剛才我就一眼沒看到,你怎么就跑這兒來了!”詹谷的聲音很焦急,他率先跑到了盤狁守身邊,高大的身軀擋住了身后的光線。
盤狁守放下?lián)豕獾氖郑溃骸班牛覄偛藕孟褚部吹搅耸裁矗跃透軄砹耍瓉硎恰彼换仡^,“嚇!”
盤狁守沒被驚嚇過,即便被驚嚇過也沒驚恐過,即便驚恐過,也從來沒表現(xiàn)出來過——正如本文剛開始的時候提到過的,一切完全是他父母的錯誤……但是,今天,他被嚇到了。
大灰狼正處于絕對正規(guī)的狼形狀態(tài),穿著他那身襯衫,后腿還套著那條褲子,用非常無辜的眼神看著他。
盤狁守僵硬地看向詹谷,詹谷的臉扭曲了一下。
你害死我了,大娘。
“你的狗……怎么會在這兒?”詹谷問。
他以前到盤狁守家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它晃來晃去,對它來說他是個“陌生人類”,所以沒有在他面前多停留過,一般是晃一下就走掉了。但這么大的“狗”總是令人印象深刻,所以他認得出來。
誰是狗!大灰狼沖他惡狠狠地齜牙。
盤狁守馬上用右手安撫它,但也不好解釋大灰狼是狼不是狗,只得猶猶豫豫地說:“其實……好像是它擔心我……這個……然后……總之我也不知道它怎么進來的……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它已經(jīng)這樣了。它平時就比較喜歡玩我的衣服……嗯……”實在編不下去了……
大灰狼在搖動的手電筒光中是一副兇光畢露的樣兒,緊接著跟來的幾個保安看到它,集體驚跳了一下。
“狼啊!”有人鬼叫。
大灰狼滿意地用鼻子噴出一股氣,腦袋轉(zhuǎn)到了一邊兒去。
“它怎么會穿著你的衣服跑這兒來?”詹谷問。
其實我也想知道……盤狁守腦門上的青筋跳了跳。它變就變吧,怎么也不把衣服變掉……
“這個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是直接穿著保安衣服上班的,要是詹谷再追問這衣服從哪兒找來的,他就沒話可說了。
所幸詹谷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盤狁守從大灰狼身上扒下那身衣服,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走掉。
那幾個保安沒有見過這么帥的“狗”,都紛紛上前想表示親近,被大灰狼齜牙嚇退了。
盤狁守跟在他們身后一起出去,他按住大灰狼碩大的腦袋,問:“你怎么回事?剛說好用人類狀態(tài)見他就變卦。”
大灰狼的牙咬得咯咯響:“我怎么知道!剛才一瞬間好像被什么壓住了一樣,不由自主就變形了!”
“是狐貍的原因嗎?”
“不知道。”
“最后一個問題……”盤狁守摟住它的脖子,“我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大灰狼扭頭裝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