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法一般論題與《澳門民法典》總則(下冊)
- 唐曉晴等編著
- 6字
- 2022-04-11 17:50:34
第四篇 論主體
第一章 主體與相關概念
第一節 主體與人
葡萄牙學者曼努埃爾·德·安德拉德(Manuel de Andrade)將主體、客體、法律事實和保障列為法律關系的四大元素,并依此建立其教科書《法律關系總論》的敘事順序。[1]法律關系四元素之說也為卡路斯·莫達·賓圖(又譯平托,Carlos Mota Pinto)和若昂·德·卡斯特羅·門德斯(又譯孟狄士,Jo?o de Castro Mendes)等人所采納。若按此體例開展教學,在學生眼里,作為法律關系第一元素的“主體”就成為民法中第一個被凸顯的術語。
然而,當回到實證法(尤其是包括《德國民法典》在內的各國和地區民法典)時,“主體”這個術語卻備受冷落,取而代之的是看上去更接近生活用語的“人”(《德國民法典》使用的是“Personen”;《葡萄牙民法典》是“Pessoas”;中國臺灣地區“民法”使用的也是“人”)。
民法典對“主體”一詞避而不用,可是民法教義卻將之放大凸顯,究竟原因何在?有一定古典哲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主體和客體是一對哲學化的語詞,[2]并且在德國古典哲學[以17世紀的笛卡兒及隨后的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G.W.F.黑格爾(G.W.F.Hegel)為代表]中得到了充分的詮釋。[3]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學》的第一部分中,既勾勒了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又展示了“物與我”的對立方式,即“它是一個僅僅與我(主體)有別的對象……”。[4]后來,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道出了“人”與“主體”兩個詞語取舍的依據。他首先提到“主體就是人”,然后又補充道:“人實質上不同于主體,因為主體只是人格的可能性,所有的生物一般來說都是主體。所以人是意識到這種主體性的主體,因為在人里面我完全意識到我自己……”[5]
以上大概就是20世紀初歐陸法盛行的法律關系理論(包括權利、義務、主體、客體、人格等概念)的哲學基礎。
盡管法律關系理論因德國人弗里德里希·卡爾·馮·薩維尼(Fredrich Carl von Savigny)而得到傳播,主體和客體的概念也經德國古典哲學發揚光大,但是并不能因此而認為這些被包裹在法律關系理論內的概念都是由薩維尼吸收古典哲學后轉化到民法中去的。在薩維尼的法律關系理論中,基本不使用“主體”這一哲學化的術語。[6]他的論述焦點是從人與人的各種關系中抽出“屬于法領域而且由法律規則支配”的關系。[7]
《德國民法典》制定前后,德國最具影響力的教科書應屬伯恩哈德·溫沙伊特(Bernhard Windscheid)的著作。溫沙伊特確實談到了主體,并在腳注中援引了貝克爾(Bekker)的研究文章。[8]然而,進入20世紀后,除了恩內策魯斯(Enneccerus)的著作以及漢斯·布洛克斯(Hans Brox)的《民法總論》等少數著作外,很多德語民法教科書不再使用“主體”這一詞語而直接表述為“人”和“法人”,例如馮·圖爾(Von Tuhr)、維爾納·弗盧梅(Werner Flume)、卡爾·拉倫茨(Karl Larenz)和迪特爾·梅迪庫斯(Dieter Medicus)。
較詳細地論述權利主體理論的其實是20世紀初的歐洲法理學家[例如托恩(Thon)、郝瓜因(Roguin)]以及法國學者普拉尼奧爾(Planiol)、德莫格(Demogue)[9]等人。由于古伊列爾梅·莫雷拉(Guilherme Moreira)的關系,葡萄牙民法學在20世紀開端即采用上述“法律關系四元素”說,[10]而且至今仍偏好這一哲學化的術語。
第二節 主體與自然人和法人
如前所述,盡管法學教義經常使用“主體”一詞,可是在實證法中,一般都表述為“人”,在人的概念下分為自然人和法人。這里所說的人(Person)、自然人和法人都不是一般意義上或日常話語中的人,而是人格化的人。
《澳門民法典》總則第二編第一分編第一章的標題為“自然人”,而第二章的標題則為“法人”;對比《葡萄牙民法典》的相應規定可以發現,《澳門民法典》至少在這兩個標題的使用上與《葡萄牙民法典》是一致的。于是,我們似乎可以放心地認為,《澳門民法典》采納了源自德國民法的主體、自然人、法人等概念,所以在適用相關規定時也可以直接援引德國學說。事實上,葡萄牙民法對前述論題的研究的確受到了德國學說的影響。然而,一旦進入以文義為基礎的法釋義學范疇,事情就會變得復雜得多。《澳門民法典》僅中文版本使用了“自然人”和“法人”兩個概念,在葡萄牙語版本中,與“自然人”一詞對應的是“pessoas singulares”,而與法人一詞對應的則是“pessoas colectivas”;如果直譯的話,前者似乎更應譯為“個體人”,后者則應譯為“集體人”。本書提到這兩個術語的譯法并非要質疑現行民法典的中文版本,[11]而是要指出翻譯在很多時候會掩藏了詞語的歷史以及深層意義。
葡萄牙民法學者奧蘭度·德·卡瓦約(又譯加畢尤,Orlando de Carvalho)在其著作《民法總論》中指出:“將個人與其他的結構上主體進行區別,其中的一個間接后果,即出現在術語方面。”卡瓦約認為《葡萄牙民法典》將“pessoas singluares”和“pessoas colectivas”兩個傳統術語作為對民事法律關系主體的表述,是一種著眼于數量方面的區分。[12]《澳門民法典》使用同樣的術語表述無疑默認了葡萄牙的原方案。然而,在同為葡語系國家的巴西,其民法典及學說[13]卻使用與“pessoas naturais”相對的“pessoas jurídicas”來表述“法人”。此外,還有其他學說用“pessoas físicas”和“pessoas morais”來表述,這些術語則是強調性質方面的區別。[14]
葡萄牙對于“法人”這個術語的使用也曾出現過一場討論,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葡萄牙學者認為用“pessoas colectivas”來表述“法人”最為妥當?
正如奧特維拉·阿森桑(Oliveira Ascens?o)所述,“幾乎所有的術語都不讓人滿意。葡萄牙之所以采用pessoas colectivas是因為法律規定和法學家認同如是。其他有的國家將之稱為Pessoas Jurídicas,法國人將之稱為Pessoas Morais,但我們認為都不適當,因為它與倫理和規范的目的相混淆”。[15]
對于葡萄牙法學界為何認同pessoas colectivas的問題,安東尼奧·梅內塞斯·科爾代魯(António Menezes Cordeiro)有更透徹的觀察,并指出最初是古伊列爾梅·莫雷拉于1907年把pessoas colectivas這個術語引入葡萄牙法律文獻中的。[16]在此之前,《塞亞布拉法典》(Código de Seabra,即1867年《葡萄牙民法典》)一直沿用《法國民法典》中的pessoas morais來表述法人這個概念。直至19世紀末《德國民法典》的影響席卷歐洲大陸,部分葡萄牙學者便提出應該以《德國民法典》的pessoas jurídicas取代當時沿用的pessoas morais來表述法人為主體的人格化現象,以及顯示法人與自然人不對應的地位。[17]在新舊法律思想的摩擦下,當時葡萄牙討論的pessoas jurídicas和pessoas morais這兩個術語,都以上述法人在性質方面的區別為基礎。
葡萄牙法學界的共識最終于1908年出版的《立法與司法見解評論》(Revista de Legisla??o e de Jurisprudência)中出現,[18]并采納當時研究團體人格的古伊列爾梅·莫雷拉所提出的pessoas colectivas。采納的原因可歸結為以下兩點。
第一,由于區分的基礎不同,pessoas colectivas著重于法人與人在數量方面的不同,而非在性質方面的不同,從而避免了一場可能永無休止的關于法人性質的討論。
第二,pessoas colectivas這個術語較為中性,適應了當時法人理論未完全成熟發展的階段。正如梅內塞斯·科爾代魯所述,“更少的就是完美的表述:pessoa colectiva具有集體性和多于一個以上的意思,而在一般情況下并非總是如此。此外,這個術語銳意對法人理論立場作出保留”。[19]
直至現在,pessoa colectiva這一詞組在法律實踐上似乎并未出現太大問題,葡萄牙法學界就法人術語選擇的討論因已無以往的急切性而暫告一段落。
漢語法律文獻中使用的“法人”一詞直譯自德國法術語juristische Person,意思是“法律上的人”。普遍認為juristische Person起源于20世紀德國歷史法學派主要代表人物薩維尼的《當代羅馬法體系》(第二卷)。不過,德國學者弗盧梅卻認為第一個提出這個概念的是歷史法學派的創始人胡果(Hugo)。[20]
法學者更早使用的術語moralische Person,表面語意具有“倫理人”的意思,這個術語是由17世紀自然法學者普芬道夫(Pufendorf)基于自然法學說提出的,[21]并為《法國民法典》所采用。胡果的抨擊無疑是指向《法國民法典》的,他認為以自然法作為淵源的《法國民法典》對法人問題避而不談。[22]
胡果之后,薩維尼同樣對moralische Person進行抨擊,并提出以下兩個反對理由:“第一,他認為法人的本質與moral(倫理)扯不上任何關系;第二,會使人誤會(法人)為不道德的相反內容。”[23]
德國歷史法學派提出juristische Person后,moralische Person便開始被遺忘。[24]
第三節 主體與人格
主體與法律人格是一對關系緊密的概念,葡萄牙學者安德拉德指出:“主體必然是法律意義上的人,因為法律人格是被定義為擁有權利與承擔義務(包括屈從)的資格,或者說成為法律關系主體的適格性。”[25]
然而必須注意的是,漢語法學文獻所說的“人格”至少與兩個西方術語相對應:其一是拉丁語caput;其二是德語Pers?nlichkeit。前者為羅馬法上的概念,后者是在德國古典哲學和法哲學(尤其是黑格爾[26])中發展成熟的概念。在法學上,這兩個概念是關聯且具有傳承關系的,可是在漢語中不加區別的使用“人格”一詞來表示則很容易遮蓋其概念史甚至引起誤解。以下將分別作出簡要介紹。
由于古羅馬時期不存在人人平等的普世價值觀,人格理論的根本價值在于區分自然人的不同社會地位,更有學者稱之為“組織社會身份制度的工具”。[27]
古羅馬時期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參與貿易、行使權利或承擔義務,這也意味著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成為權利主體或義務主體。羅馬法明確指出合法婚姻中生育的子女、奴隸均處于家父的支配權之下,[28]換言之,他們雖然是生物學上的人,但法律不將他們視為獨立的人。他們全都處于家長的支配下,不屬于獨立的法律個體,擔負的角色類似于家長的“四肢”,使家長的活動范圍得以有效地擴展。這有助于家長對整個家族進行更好的管理,畢竟一個人的力量有限,集合數人的力量可以更好地從事家長安排的活動,此外他們也可自發地進行某些活動。[29]
從概念上,羅馬法對人的表述有三種:homo、caput和persona。
除此以外,古羅馬法有時也使用市民(cives)這個帶有政治色彩的概念,表示一個人在帝國具有完全行事的權利。簡單地說,相對于市民,奴隸(servus)是一個物(res)。即使剔除奴隸這一類別后,人(homines)亦可以分為多個類別,其中有些類別的人不具有完全的法律特權。[30]羅馬法依據人的不同社會地位將人分成多個類別,且設定相應的法律權利,從而達到法律的評價作用。我國羅馬法學者周枏對此作出如下解釋。
homo,僅指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不一定是權利義務的主體。例如,奴隸也屬于homo,但原則上不能作為權利義務的主體,而只能作為自由人的權利的客體。而caput,原意是指頭顱或書籍的一章。古羅馬進行戶籍登記時,每一家長在登記冊中占有一章,家屬則列名其下。當時只有家長才有權利能力,所以caput就被借指權利義務的主體,表示法律上的人格。persona則表示某種身份,是從演員角色所戴的假面具引申而來的。假面具可用以表示劇中的不同角色,persona也就用來表示權利義務主體的各種身份,如一個人可以具有家長、官吏、監護人等不同身份。[31]
同時,要成為完全的權利主體和享有完全的人格(caput),須同時具備自由身份(status libertatis)、市民身份(status civitatis)和家族身份(status familias)。只具有其中一種或兩種身份的人不具有充分人格。三種身份均不享有者,則無人格可言,不能成為權利義務的主體。換言之,具體的人按照羅馬法的人格標準可以區分為很多種類型,并由此出現“人格減等”(capitis deminutio)現象。
“只有人格人(persona)是法律主體,人并不必然是法律主體。”[32]法律上的人與生物上的人具有不同屬性。后者為自然屬性,稱為“人類”“自然人”;而前者則為法律屬性,稱為“人格”。[33]“人與法律人格的分立,意味著只有經過法律的篩選與提煉,生物人才可能經過躍遷而成為法律上的人格人。因為法律本身的性質和目的,這個人格人一定具有某種類別化、抽象意義的特性,必然迥異于具體生物人,因此就存在了選擇的技術。”[34]
正因羅馬法中生物人與人格的概念分立,人與人格的分離使得生物意義上的人與法律主體不一致,兩者并不必然等同。事實上,法人人格作為人格理論延伸的脈絡,也依照同樣的邏輯:生物意義上的人不一定是法律上的人,同樣,法律上的人也不一定是生物意義上的人,如社團和機構。這意味著只有經過法律的篩選與提煉,某些“團體”才可能躍遷成為法律上的人格人。
古羅馬是以家族為單位的,只有一家之主的“家父”(paterfamilias)才具有法律所承認的資格,得以取得、管理及處置整個家庭的財產。[35]因此,并非所有家庭成員都被獲準進行交易和取得財產。在那個時期,只有家父才能擁有財產,其子女、妻子無法取得任何財產,而且凡是其子女取得的財物,一并屬家父所有。
現代民法使用的“人格”(Pers?nlichkeit)概念是一個哲學化的詞語。德國哲學家康德在其《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中寫道:“人在自己里面確實發現一種能力,你憑借這種能力而把自己與其他一切事物區分開來,甚至就他被對象所刺激而且與它自己區別開來,而這就是理性。”[36]“每一個理性存在者都應當決不把自己和其他一切理性存在者僅當手段,而是在任何時候都同時當做目的自身來對待。”[37]他從這一觀點中推導出道德上的基本要求:“你的行為舉止應該是這樣,無論是在看你自己,還是在看任何其他一個人,你都應該將人類看作是目的,而永遠不要看作是手段。”[38]康德所指的“理性”不單指人類認識可感知世界的事物及其規律性的能力,亦包括人類識別道德要求并據此處世行事的能力。在他看來道德要求的本質就是理性本身,人類的絕對價值(即“尊嚴”)就是以人所有的這種能力為基礎的。[39]康德創建了倫理人格主義哲學(ethischer Personalismus)。他認為“人有獨立價值,而不僅具有為達到其他目的而作為工具的價值,由此產生出‘人類尊嚴’。對這一尊嚴的承認構成基本法律倫理準則”。[40]康德的這段論述展開了人與物的區分。
黑格爾進一步論述了人與人格、人格與權利能力、人格與意志等諸概念之間的關系。例如,他指出:“意志的特殊性誠然是意志整個意識的一個環節,但抽象人格還沒有把它包含在內。”[41]
在閱讀有關19世紀德語系法學家的理論時,首先要了解的是:當時的法學家,大多受到了康德和黑格爾的哲學影響。薩維尼的法學理論亦不例外,其意志理論(Willenstheorie)深受康德的倫理人格主義哲學的熏陶,[42]很多主張與康德可謂一脈相承。可是,哲學的限制卻成為構建法人理論的一道重大屏障。
康德的哲學觀認為:“沒有理性的東西只具有一種相對的價值,只能作為手段,因此叫做物;而有理性的生靈叫做‘人’,因為人依其本質即為目的本身,而不能僅僅作為手段來使用。”[43]
因此,薩維尼認為:“任何一個(民事)法律關系總是存在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中,所有的法律都是為了植根于每個人自身的道德自由的目的而存在的。”[44]法律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承認自然人的生命和尊嚴,天賦地使自然人成為權利主體,而每個人僅因是個體的人而擁有權利能力。
薩維尼繼承了康德的自然人理性哲學,強調法人不可能享有自然人的理性,或者至少不能與自然人的理性相提并論。按此說法來思考法人的主體資格,會導致一個重要的問題:若嚴格依從康德的哲學,法人沒有自然人的道德理性,那么其作為法律主體的可能性理應被排除。
由于社會需要法人人格,那么,如何在不違背康德哲學的前提下,把自然人和法人統合起來,正是薩維尼在法律和倫理之間尋找適當界限的學問。在這方面,薩維尼似乎傾向于把倫理問題暫且擱置,通過康德以外的另一個權威——羅馬法——來解決法人人格問題。作為歷史法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嘗試從羅馬法的人格理論中尋找答案,因此有學者認為人格理論因此“死而復生”。[45]德國人讓古老的人格理論復生,并不是為了給相互平等的自然人重新戴上階級面具,而是為了將這個經過改造的面具戴到團體的臉上。但是,這些團體僅具有形式上的人的內涵。[46]
從人格理論的歷史發展來看,人與人格的分離是造就法人人格的基礎。薩維尼在《當代羅馬法體系》(第二卷)中指出:“羅馬法中生物上的人可能沒有權利能力,如奴隸;而人以外的事物則可能具有權利能力,如社團和機構。”[47]羅馬法中并無“權利能力”一詞,與其相對應的概念是“人格”(caput)。[48]在構建主體制度時,《德國民法典》拋棄了“人格”概念,采用“權利能力”作為判斷主體適格的標準,其主要原因是《德國民法典》承認法人制度,并通過權利能力的概念將法人規范在法律關系的主體中。換言之,考慮到法人的社會需求,法學家以“法律主體”來替代“人”這個概念,從而產生“權利能力”的理論,使法人成為法律關系的主體。[49]
在法人成為法律關系的主體后,立法者通過某種方法使團體也獲得了法律人格,這種法律技術就是“擬制”。“也是因為把權利能力這個實證法概念,將人轉譯成法律上的人格人之時,過濾了本應作為其基礎的倫理價值,才使得團體人格的確認在法律上成為可能。因此法人與自然人通過‘權利能力’的判斷成為德國民法上的‘人’。當組織團體這種‘非人’進入法律上的人的范疇時,一種‘天才的藝術手法’——擬制,被應用于主體構建的從頭至腳。”[50]
無論如何,羅馬法上“人”的概念經常被擴張或限制,擴張者如歷史上的奴隸及法人人格,而限制者如人格減等及下文將要談及的法人權利能力。人格作為創造者創造的面具,同時也被創造者佩戴在其他主體身上。可是,這樣便會出現以下兩個問題:第一,到底誰是面具的創造者和佩戴者?第二,到底哪些主體,在符合哪些條件時,在哪個范圍內,會被佩戴上法人的面具呢?對于前者,答案無疑是立法者;對于后者,“擬制說”并沒有給予充分的解釋,往往是國家在多方面考慮下的自由裁量。
[1] 〔葡〕曼努埃爾·德·安德拉德(Manuel de Andrade):《法律關系總論》(第一卷),吳奇琦譯,法律出版社,2015,第20、29頁。尚參見吳奇琦《澳門民法總論的教學研究:計劃、內容與方法》,澳門法學核心科目評核報告,《澳門大學法學院新聞簡報》第52期(特刊),澳門大學法學院,2020。
[2] 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以近乎概念考古的方式展示了主體和客體兩個概念的產生與互動,其精彩論述如下:“直到笛卡爾之前,‘主體’都一直被視為每一個自為地現成存在著的物;而現在,‘我’成了出類拔萃的主體,成了那種只有與之相關,其余的物才得以規定自身的東西。由于它們——數學的東西,它們的物性才通過與最高原則及其‘主體’(我)的基礎關系得以維持,所以,它們本質上就成了處于與主體關系之中的另一個東西,作為objectum(拋到對面的東西)而與主體相對立,物本身變成‘客體’。”引自〔德〕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物的追問——康德關于先驗原理的學說》,趙衛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第89~90頁。
[3] 關于主體與客體理論的哲學淵源,吳奇琦在其博士論文中進行了非常詳細的介紹,請參見吳奇琦《民法中的哲學:民法上實質(substantia)與本質(essentia)理論的古典哲學起源與演變》,澳門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尚參見吳奇琦《現代法上主體客體理論的發展、困境與出路:哲學的新路,法學的迷路?》,載《澳門法學》2020年第1期,第142~161頁。
[4] 〔德〕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張榮、李秋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第252頁。
[5] 〔德〕黑格爾(G.W.F.Hegel):《法哲學原理》,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61,第45~46頁。此譯本譯文有待商榷,建議參閱原文或英譯本。
[6] M.F.C.Savigny,Sistema del Derecho Romano Actual,Tomos I-II,Centro Editorial de Góngora,Segunda Edición.
[7] 朱虎:《法律關系與私法體系——以薩維尼為中心的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第62頁。
[8] Bernhard Windscheid,Diritto Delle Pandette,Volume Primo,Torino Unione Tipografico Editrice Torinese,1930-VIII,pp.144-145.
[9] René Demogue,Les Notions Fondamentales du Droit Privé 1911,éditions La Mémoire du Droit,2001,pp.321-325.
[10] Guilherme Alves Moreira,Institui??es do Direito Civil Português,Volume Primeiro,Impresa da Universidade,1907,p.126.他的教科書在這一部分援引的參考書有Biagio Brugi,Dernburg,Cicala,Chiorni,Henri Capitant和Fiore。
[11] 實際上,在本書編著者主持翻譯的《葡萄牙民法典》中文版中,這兩個術語的譯法與《澳門民法典》并無區別。
[12] 〔葡〕奧蘭度·德·卡瓦約(Orlando de Carvalho):《民法總論》,黃顯輝譯,澳門大學法學院,2004,第97頁。
[13] 《巴西民法典》第一卷第二編第一章;Pedro Pais de Vasconcelos,Teoria Geral do Direito Civil,5a Edi??o,Almedina,2003,p.136。
[14] 〔葡〕奧蘭度·德·卡瓦約(Orlando de Carvalho):《民法總論》,黃顯輝譯,澳門大學法學院,2004,第97頁。
[15] José de Oliveira Ascens?o,Direito Civil Teoria Geral,Vol.I,Coimbra Editora,1997,p.194.
[16] António Menezes Cordeiro,Tratado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ês,Almedina,2007,2° Edi??o,p.518.
[17] António Menezes Cordeiro,Tratado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ês,Almedina,2007,2° Edi??o,p.520.
[18] Revista de Legisla??o e de Jurisprudência,RLJ 40(1908),pp.335-336.轉引自注①第519頁,注1745。
[19] António Menezes Cordeiro,Tratado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ês,Almedina,2007,2° Edi??o,p.521.
[20] 胡果并沒有對juristische Person的概念作深入解釋,只是對當時的主流學說用詞moralische Person進行抨擊。Werner Flume,Die Juristische Person,Springer-Verlag,1983,S.1.轉引自蔣學躍《法人制度法理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第37頁。
[21] 從奧托·弗里德里希·馮·基爾克(Otto Friedrich von Gierke)的考察結果得知,最早提出Persona Moralis這個概念的是普芬道夫,請參見Otto Friedrich von Gierke,Natural Law and the Theory of Society,1500 to 1800,translated by Ernst Troeltsch,The Lawbook Exchange Ltd.,2001,p.118。
[22] António Menezes Cordeiro,Tratado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es,Almedina,2007,2° Edi??o,p.540.
[23] Fredrich Carl von Savigny,Jural Relations or the Roman Law of Persons as Subject of Jural Relations:Being Translation of the Second Book of Savigny’s System of Modern Roman Law,translated by William Henry Rattigan,Wildy & Sons,1884,p.179.另請參見蔣學躍《法人概念的歷史流變及匡正——歷史和功能的視角》,《浙江學刊》2009年第5期。
[24] Otto Friedrich von Gierke,Deutsches Genossenschaftsrecht,Band IV,1913,p.420. 基爾克這一論斷可能僅適用于德國法領域,因為在《奧地利民法典》和法國法中,“法人”一直是用moralische Person來指稱的。轉引自蔣學躍《法人制度法理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第40頁。
[25] 〔葡〕曼努埃爾·德·安德拉德(Manuel de Andrade):《法律關系總論》(第一卷),吳奇琦譯,法律出版社,2015,第21頁。
[26] 〔德〕黑格爾(G.W.F.Hegel):《法哲學原理》,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61,第46頁。
[27] 徐國棟:《人身關系流變考(上)》,《法學》2002年第6期,第46~53頁。
[28] 〔古羅馬〕蓋尤斯(Gaius):《蓋尤斯法學階梯》(Gai Institutiones),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第13~14頁。
[29] 家子、奴隸自行取得的一切東西,一律被當作其家長的利益并以此作為最終歸屬。縱使家長不情愿或不知悉該取得,仍然被視為家長的利益而取得。在法律上家子與奴隸都處于他人權利之下,不能擁有自己的財產,所以他們取得的東西被當作家長的利益是無可厚非的。因為現實中不會出現家子或奴隸取得一物,而該物屬于他們所有的情況,否則便會出現無權利主體的物。
[30] António Menezes Cordeiro,Tratado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ês,Volume I-Parte Geral,Tomo III-Pessoas,Almedina,2004,p.15.
[31] 周枏:《羅馬法原論》,商務印書館,1994(1996年印刷),第97頁。
[32] 〔德〕羅爾夫·克尼佩爾(Rolf Knieper):《法律與歷史——論〈德國民法典〉的形成與變遷》,朱巖譯,法律出版社,2003,第59頁。轉引自劉方輝《民法自然人人格的歷史變遷及其對我國未來民法典的啟示》,澳門大學法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9,第24頁,注70。
[33] 尹田:《論自然人的法律人格與權利能力》,《法制與社會發展》2002年第1期,第122~126頁。
[34] Otto Friedrich von Gierke,Natural Law and the Theory of Society,1500 to 1800,translated by Ernst Troeltsch,The Lawbook Exchange Ltd.,2001,p.1xxii. 另請參見劉方輝《民法自然人人格的歷史變遷及其對我國未來民法典的啟示》,澳門大學法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9,第24頁。
[35] 〔英〕巴里·尼古拉斯(Barry Nicholas):《羅馬法概論》,黃風譯,法律出版社,2000,第65頁。
[36] 〔德〕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載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第460頁。
[37] 〔德〕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載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第441頁。
[38] 〔德〕卡爾·拉倫茨(Karl Larenz):《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第46頁。
[39] 〔德〕卡爾·拉倫茨(Karl Larenz):《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第46頁。
[40] 〔葡〕卡路斯·莫達·賓圖(Carlos Alberto da Mota Pinto):《民法總論》(第三版),林炳輝等譯,法務局、澳門大學法學院,2001,第41頁。
[41] 〔德〕黑格爾(G.W.F.Hegel):《法哲學原理》,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61,第46頁。
[42] 〔德〕卡爾·拉倫茨(Karl Larenz):《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第46頁。
[43] 〔德〕卡爾·拉倫茨(Karl Larenz):《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第46頁。
[44] 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Jural Relations or the Roman Law of Persons as Subject of Jural Relations:Being a Translation of the Second Book of Savigny’s System of Modern Roman Law,translated by William Henry Rattigan,London,1884,p.1. 另請參見蔣學躍《法人制度法理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第201頁。
[45] 尹田:《論法人人格權》,《法學研究》2004年第4期,第51~57頁。
[46] 尹田:《論法人人格權》,《法學研究》2004年第4期,第51~57頁。
[47] M.F.C.Savigny,System des Heutige Romischen,Vol.II,1840. 轉引自仲崇玉《法人人格學說研究》,西南政法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第58頁。
[48] 江平、米健:《羅馬法基礎》,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第57頁。
[49] 〔德〕漢斯·哈騰鮑爾(Hans Hattenhauer):《民法上的人》,孫憲忠譯,《環球法律評論》2001年第4期,第85頁。
[50] 劉方輝:《民法自然人人格的歷史變遷及其對我國未來民法典的啟示》,澳門大學法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9,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