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學埃及考古學系[2]
夏鼐于1935年9月在倫敦大學科特奧德藝術研究院倉促入學以后,與先期到達的吳金鼎、曾昭燏一道,師從葉慈教授學習中國藝術史和考古學。葉慈這位當時年近六旬的中國藝術史與考古學教授,雖然可以勉強閱讀中文書刊,但缺乏中國文史學的基本素養,并且不熟悉田野考古。他早年畢業于英國皇家海軍軍醫學校,曾在英國海軍軍艦和陸軍醫療隊中服務。繼而擔任英國駐中國使館的醫官,對中國古代藝術品發生興趣,成為一位中國古物愛好者。后來進一步鉆研,竟然于1932年被倫敦大學聘任為中國藝術與考古學教授。夏鼐跟隨他學習,原本就有點滑稽。特別是聽葉慈講授“中國青銅器”課程時,夏鼐已經具有相當的基礎知識。他在1936年12月2日參觀為慶祝英皇愛德華八世加冕舉辦的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時,偶遇對中國青銅器有過精心研究的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曾相互討論中國送展若干商周青銅器的年代與真偽。這讓他更加感到聽葉慈的課,實在是枉費時間,學不到有用的知識。葉慈講課的時候常鬧出笑話。據夏鼐在日記中記載,有一次講漢代銅鏡,放映的幻燈片中有銘文“見日之光,長毋相忘”等語,英國學生問從哪里念起,葉慈瞠目凝視片刻,隨便指一個字搪塞,夏鼐在下面掩口而笑,他很不好意思地說:“你的中國朋友可以立刻告訴你。”又有一次葉慈講演,由故宮銅器談到《西清古鑒》一書,他說最早刊本是光緒年間的銅版本,又說不知道為什么中國不自行刊印,卻送到日本去印。夏鼐告訴他,中國有乾隆年間的殿本,他不相信,讓他去不列顛博物院查閱這個乾隆殿本,仍是將信將疑。后來,他向夏鼐出示容媛的《金石書錄目》,說其中沒有提到乾隆年間刊本,原來該書目著錄的日本銅版本及上海石印本,都注明刊行的具體年代,乾隆殿本則未注刊印于何年,他不知道“殿本”二字作何解釋,以為不過指乾隆年間編撰而已。再如1937年初李濟訪英時,因一度身體欠佳,原定的講演無法前往,臨時委托葉慈代為放幻燈片并略作解說,他對許多情況搞不清楚便信口亂說。例如,看到河南浚縣辛村西周衛侯的兩條墓道“中”字形大墓,與安陽侯家莊西北岡殷代王陵四條墓道的“亞”字形大墓有所不同,便說這是商周兩種文化的差別。又如原本只有幾厘米長的杏葉形馬飾(當盧),幻燈片上沒有比例尺,他便誤以為是盾牌,說有1英尺來長。
在這樣的情況下,夏鼐認識到在藝術研究院注冊是個錯誤,學習不到自己希望掌握的知識和技能,因而準備及早進行調整。他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去愛丁堡大學,攻讀史前考古學;一是轉往倫敦大學的大學學院,進考古學系攻讀希臘羅馬考古學,或者進埃及考古學系。當時國內以史前考古為方向的考古學者,已有李濟、梁思永兩位先生,及正在英國留學的吳金鼎,而歷史時期考古則迫切需要有人進一步開拓。夏鼐認為,對中國考古界而言,埃及考古比希臘羅馬考古更有借鑒意義,而且倫敦大學的埃及考古學實力最強。英國第一個埃及學教授的職位,就是倫敦大學為埃及考古學巨擘皮特里破例設立的,這是埃及學學科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當然,對于學習埃及考古學的困難,夏鼐也有充分的認識:“第一,必須依導師意見,先學習其文字,以便以文籍與古物互證;第二,對于發掘及保存古物之技術,更須注意[學習];不若史前之遺物,僅留石器、陶器、骨器,保存較易,技術較簡;第三,則以參考書籍較豐富,欲得一眉目,非多費工夫閱讀不可”。[3]
夏鼐決意早日離開葉慈,另尋門徑。本學年盡量多讀考古學和人類學的書籍,至于第二年暑假究竟是赴愛丁堡大學習史前考古學,還是就近入倫敦大學埃及考古學系,則需要經過周密的調查與思考。他通過當時在愛丁堡大學留學的周培智了解到,該校的設備和標本都不夠完備,關于考古學技術方法的課程極少,而技術方法恰是我國考古工作所急需的;主持其事的柴爾德教授對教學及獎掖后學都不夠熱心,對有色人種又素來輕視;特別是,在愛丁堡大學只能學習史前考古學,無法學習國內最缺乏的歷史時期考古學。夏鼐感到,抵達英國以后,在田野工作的技術方面已經用力不少,短缺的主要是“發掘后如何整理、采集標本后如何研究”方面的知識。要彌補這方面的不足,絕非僅僅聽講即可掌握,“必須有具體之實物及實例,始能領悟,然后始能以其方法,返國后應用于搜集及整理中國之古物”。而倫敦大學設備發達、注重實習的埃及考古學系,最便于達到這方面目的。基于此,他進一步認為:“中國將來之考古學,必須以埃及考古學之規模為先范,故中國之考古學界,必須有一人熟悉埃及考古學,以其發掘技術及研究方法,多可借鏡。”[4]因此,決意轉入埃及考古學系。但這又有一定的實際困難:需要花時間學習艱深的古埃及文字,需要注重發掘及保存古物之技術,需要廣泛閱覽參考書籍。于是夏鼐在1936年4月11日寫了一封5000字的長信,向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教授詳細陳述情況,并致信傅斯年、李濟二位先生。他在寫給梅貽琦校長的信中,明確要求轉入倫敦大學學院的埃及考古學系,懇請將留學時間延長一年。經過傅、李二先生與梅校長洽商,此請得到清華校方的批準。1936年7月8日,夏鼐終于辦妥轉學手續,向葉慈教授告別,告訴他“學校命令,不得不遵”。葉慈教授顯得尷尬惆悵,與一年前初次見面時的歡欣大為不同。
其實葉慈這樣的“漢學家”樂意收中國學生,不過是備作顧問罷了。那個時候,吳金鼎、曾昭燏兩位也知道自己吃虧上當,但為了拿學位,不得不委曲求全。筆者聽夏鼐先生親口說過,葉慈編撰的幾部書都離不開中國學生的“協助”,其中《柯爾中國銅器集》(The Cull Chinese Bronzes)就是曾昭燏協助編撰的。夏鼐的日記中還提到,曾昭燏離開葉慈去德國時,葉慈為了挽留她,公然許愿“當他的助手,每年津貼200鎊,兩年為期,贈給Ph.D.”。所以李濟于1937年初去英國進行學術訪問時,了解到這些情況,表示以后決不再送學生跟葉慈念書。又說,吳金鼎太老實,感到不對頭,還不知道改變,贊許夏鼐及時離開葉慈,轉往埃及考古學系。這時,夏鼐向李濟報告,自己打算以古代埃及串珠為研究方向,李濟極為贊許,認為是否取得學位并不重要,但以倫敦大學收藏的埃及串珠為基礎做一番比較研究,則很值得。李濟還說,吳金鼎的博士論文,以《中國史前陶器》為題,選題即屬錯誤,用力雖勤,而所得不多。
從格蘭維爾(Glanville,S.)教授于1937年2月8日寫給清華大學推薦夏鼐延長留學期限的信中,可以看到他對夏鼐的肯定:
自去年10月以來,夏鼐先生一直在我的指導下攻讀埃及學。他干得很好,極其勤奮、認真、嚴謹;就我現在看來,他對他的課程表現出全面的興趣。在通過資格考試后,他將以幾乎全部精力撰寫考古學性質的論文。論文題目尚未決定,因為我想先多了解一下他的考古工作。我知道夏鼐先生想在攻讀埃及學的同時盡快取得田野工作的經驗,我希望能在今秋或明春作此安排。這將大大提高他攻讀埃及學的進益,增加其一般考古學的經驗和訓練。[5]
夏鼐轉入倫敦大學學院埃及考古學系以后,首先是師從古埃及文權威伽丁納爾(Gardiner,A.H.)教授,刻苦學習古埃及象形文字。夏鼐自1936年9月21日開始學習象形文字,到1937年3月17日,已經學完600頁左右的中埃及語(Middle Egyptian)語法,做完了全部練習,得到伽丁納爾的肯定。此外,他還學習了僧侶體象形文字(Hieratic)、新埃及語(Late Egyptian)等。到1937年年底,他已經譯完了《辛努海的故事》《胡夫與魔術師的故事》《溫納蒙出使記》《真理被遮蔽》《奧賽里斯與塞特的爭斗》《荷魯斯與塞特》等古埃及文學作品,這些是埃及學專業的學生至少要用兩年才能完成的功課。在譯讀《荷魯斯與塞特》時,文中提到埃及人看不慣喝牛奶的外族人,夏鼐用“乳臭小兒”一語來解說,令伽丁納爾教授擊節贊嘆,讓他寫成一篇短文《一個古埃及短語在漢語中的對應例子》,于1938年在《埃及考古雜志》第24期發表。[6]后來他又在《埃及古物研究年報》(Annales du Service des Antiquités de L’Egypte)上發表《關于貝克漢姆巖的幾點評述》一文[7],與埃及學家艾倫·羅威(Alan Rowe)進行商榷。夏鼐對艾倫·羅威關于貝克漢姆巖的文章持不同意見,曾當面與之討論,艾倫·羅威建議夏鼐把自己的想法寫成文章。夏鼐很快找到一份古埃及文字的新材料,證明貝克漢姆一詞應譯為“塔門”,而非艾倫·羅威所說的“祭壇”,文章寫成后又反復切磋,最后夏鼐將“原譯不正確”一句改輕語氣,成為“可以有另一譯法”。此事說明夏鼐使用古埃及文字的考據功夫已經相當成熟。通過兩年的努力,他的英文聽寫能力也有飛躍的進步,不僅從口語欠流利變成可以跟英國同學一道說繞口令,而且他用英文翻譯的古埃及文學作品被大家當作范本。他總是面帶笑容、鎮定自若,贏得了師生們的喜愛和稱贊。[8]
夏鼐所做古埃及文作業
夏鼐在修讀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同時,又選修了“近東上古史”“埃及歷史”“埃及宗教史”“埃及考古學”,以及“上古美術史”“工藝學”“地質學”“人體測量學”“人類學”等課程,還修讀過英語語音和德文,成績均屬優異。他在課外大量地閱讀埃及考古學論著,包括重要的通論、專著及考古報告,方方面面都有涉獵。其中皮特里和布雷斯特德(Breasted,J.H.)的著作閱讀最多。例如皮特里《史前時代的埃及》、《文明的革命》(Revolutions of Civilization)、《古代埃及的社會生活》(Social Life of Ancient Egypt)、《古代埃及的工藝美術》(Arts and Crafts of Ancient Egypt)、《古代埃及的宗教與道德》(Religion and Conscience in Ancient Egypt)。尤其是夏鼐閱讀皮特里《埃及歷史》(History of Egypt)(全書三卷,共913頁)時,感到這位大師著作的缺點是“主觀太重,而細節小端,又時有不正確之弊”,為了檢查原始史料,與布雷斯特德的《埃及的古代史料》(Ancient Records of Egypt)(全書四卷,共1571頁)互勘對讀,兩部書合計起來將近2500頁,無疑更費時間和精力。但夏鼐投入這樣的一番苦功,將埃及的紀年(Chronology)弄清楚,使自己有了更加明確的認識。
1937年12月初,夏鼐通過了碩士學位的資格考試,隨即于18日暫時離開霧霾蔽日的倫敦,啟程前往埃及。他跨過英吉利海峽,先到法國首都巴黎,再乘火車到意大利的都靈,參觀了雷亞萊古物博物館的豐富陳列,特別是著名的尼斐爾泰麗王后(Queen Nefertari,拉美西斯二世之后)墓的隨葬俑,以及“都靈紙草書”中的“王名表”等。繼而重游水城威尼斯,再乘船經布林迪斯和羅得島,在亞歷山大港登岸后,又在埃及首都開羅停留,12月29日中午終于到達目的地盧克索附近英國考察團的阿爾曼特遺址工作站。
1920~1930年代,英國埃及考察學會在埃及南部的發掘工作集中于阿拜多斯(Abydos)、阿爾曼特(Armant)和阿曼爾納(el-Amarna)三個遺址。1938年1月,夏鼐投身阿爾曼特遺址的考古工作。這時,阿爾曼特遺址由邁爾斯(Myers,O.H.)主持發掘。夏鼐先參觀阿爾曼特的托勒密神廟遺址,繼而參加埃及考古學上具有重要意義的撒哈拉(Saharan)遺址的發掘,旨在探究撒哈拉文化的年代和來源。那里的作息以吹喇叭為號,早7時許上工,8時早餐,12時至下午1時午餐、休息,下午5時許收工,上下午的工間各有10分鐘休息。夏鼐在33號地點工作了整整一個月,參與用平板儀測量幾個發掘地點,拾取地面散落的石器和陶片,體驗在地面劃出方格將采集到的遺物進行整理,逐項登記其基本特征。除負責陶片整理和測繪遺址平面圖外,著重了解考古隊的記錄方法和管理制度,抄錄了可資參考的各種應用表格。
夏鼐在阿爾曼特的工作結束后,于1938年2月花費差不多二十天的時間,遍覽著名的古埃及史跡:赴尼羅河西岸,先參觀戴爾巴哈里(Deir el-Bahari)神廟,再翻山至帝王谷,逐一詳細地參觀圖坦卡蒙(Tutankhamen)、拉美西斯三世(Ramses Ⅲ)、阿蒙霍特普二世(AmenhotpeⅡ)、塞提一世(SetiⅠ)等古埃及帝王陵墓;至王后谷,參觀尼斐爾泰麗王后及阿蒙塞普夫王子(Prince Amenshepf,拉美西斯二世之子)等人墓;至卡爾納克(Karnak),參觀庫蘇(Khusu)、阿蒙(Amen)、拉美西斯三世(Ramses Ⅲ)、孟圖(Montu)、塞提二世(SetiⅡ)、圖特摩斯三世(Thutmose Ⅲ)等廟;再赴伊德富(Edfu),參觀那處保存最完整、門前有兩座神鳥巨像的雄偉神廟。又參觀阿斯旺最具歷史價值的幾座古王國陵墓、規模較巨的中王國二陵墓,以及南、北采石場;赴阿拜多斯,參觀塞提一世廟、拉美西斯二世廟。還曾參觀吉薩的胡夫金字塔、獅身人面像,以及其他金字塔。由于夏鼐逐一參觀的各種史跡,往往是普通游客不大去的地方,雇毛驢時驢夫感到奇怪地問他為什么專找人家不去的殘石塊參觀。回到英國考察團駐地薩卡拉(Saqqarah),再參觀那附近的古埃及陵墓。又曾花費9天時間去開羅博物館,詳細參觀該館陳列的眾多古埃及文物。
1938年3月,夏鼐由開羅去巴勒斯坦的加沙,參加杜韋爾(Tell Duweir)遺墟的發掘,這便是圣經《舊約全書》中多次提到的萊基(Lachish,舊譯“拉吉”)古城廢墟,因其堆積甚厚而形成一處小山。他先在“猶太宮”遺址以東地段停留,發掘猶太時期的1067號房屋遺跡,獲得許多青銅時代晚期陶片,并學會用2%鹽酸溶液浸泡去除石灰質附著物;又獲得許多釉陶和石灰石等材質的不同形狀串珠。那里作息以吹哨為號,早上6點半上工,8點半和10點各休息一刻鐘,工作人員用茶點,12點停工午膳,下午1點半上工,3點休息一刻鐘,5點半收工。工作之余,他便閱讀《舊約全書》的有關章節。繼而在遺墟東北角4000號墓地的4034號洞穴工作20多天,下掘到相當深的地步,出土青銅時代不同時期和鐵器時代的多種陶片及錢幣,采集到埃及圣甲蟲形寶石(Scarabs);學習了用不同的化學溶劑清洗銅幣和銀幣,以及錢幣整理編目卡片的制作方式。工地上跳蚤很多,每天收工后洗臉、換衣服都能捉到,半個月捉了30多只。從剛到埃及參加阿爾曼特遺址的發掘,主持該地發掘的邁爾斯就問夏鼐:“懂不懂阿拉伯語?”經過兩個多月,到結束在這一地區的工作時,他感到阿拉伯語很不好學,只學會很少幾句日常用語。
夏鼐在埃及阿爾曼特遺址參加發掘
夏鼐參觀阿爾曼特托勒密神廟遺址
夏鼐騎駱駝在胡夫金字塔前
夏鼐結束在埃及和巴勒斯坦的發掘以后,于1938年4月初去耶路撒冷和伯利恒參觀。4月中旬,在那不勒斯停留,詳細參觀因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大爆發而湮沒的羅馬時代城鎮遺址——龐培(Pompei)和赫爾庫蘭尼姆(Herculaneum);又在羅馬停留兩日,參觀圓形大劇場、羅馬廣場等諸多古羅馬時代遺址。無論在埃及發掘前后所做考察,還是往返沿途的參觀,他每到一地都詳細記錄所見所聞。經過四個多月的長途跋涉,滿載豐富的學術收獲,于當年4月23日返回倫敦。這時他已得到倫敦大學考古學院埃及考古學系主任格蘭維爾的賞識。格蘭維爾教授在寫給大學學院院長的信中,這樣稱贊夏鼐的天賦:
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學生。他從科特奧德學院的葉慈教授那轉到我名下,原先在中國曾做過一年的田野,但對埃及學所知甚微。可他以極大的毅力投身于這一學科的各個領域,很快就顯示了他在語言學上的熟練程度,正如他在考古學方面也是同樣的卓越。去年12月他通過了碩士資格考試,隨后又參加了在埃及和巴勒斯坦的發掘工作。這個學期伊始,他從工地回來做論文的研究。不止一位在埃及和巴勒斯坦進行考古的同事都向我證明,他對各種不同類型的特征掌握極為敏捷。我堅信不疑,一旦他再回中國工作,他的能力將為他贏得聲譽。[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