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很安靜。隔著很遠，謝子京就聽見了砸門聲。

四周的屋舍都亮著燈，但就是鴉雀無聲，想來并沒有誰愿意為了毫不相干的女人孩子，惹上長風港最大的地下組織——長隆會的人。

到了近前，謝子京又借著山路轉角停留了一會，聽到了二人的自說自話。

若非聽山姆說起，又親眼看到聽到，謝子京根本不會相信，世上竟然會有元朗船長這樣忠心的下屬。

賣了上一任赫蘭家主贈送的大宅院，把妻女送到自己原先的小石屋中居住也就罷了，元朗竟然還一點家用也沒留，把全部的賣房款和積蓄都借給赫蘭思打造船隊，逼得妻子只能借高利貸度日。

這簡直就是每一個上位者夢寐以求的下屬。

雖然在謝子京看來，這種愚忠不值得肯定。但此刻這屋中的母女二人，卻已經被他視為自己的責任。

見到露面的是謝子京一行，山哥不禁笑了起來。

“呦，這不是咱們的赫蘭大少爺，赫蘭家主大人嗎？怎么紆尊降貴，親自到這平民區來了？就不怕路上的塵土臟了您的鞋子？”

不僅是山哥，就連二虎也完全沒有做了壞事被人抓了正著的緊張。

這長風港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赫蘭家的新家主，是個一無是處的廢材。

服用了家族最后一顆能力種子，卻只得到了最無用的能力。

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心比天高，不自量力，把僅剩的一點家業敗光了不說，連最后的幾名忠仆也基本葬身大海。

現在整個長風港的人，都把赫蘭思當作反面教材：“千萬別學那個敗家子兒啊，知足常樂比啥都好。”

這樣的人，著實讓人提不起一絲敬畏之心。

謝子京全不在意別人怎么看待赫蘭思，他只想妥善解決眼前的問題。

“她們欠了多少錢？我來還。”他淡淡地說道。

“哈哈哈，赫蘭大少，您可別跟我們開玩笑。您要是有錢，怎么也不至于讓人搬空了莊園啊!“

山哥捧著肚子，笑得打跌：“好叫少爺您得知，當時我們兄弟倆，也混進了莊園里，著實占了不少便宜。別的東西我們搶不著，但您家馬廄里，固定馬槽的那些黃銅箍，可就是我倆拆掉的——整整一大筐，賣了五個金幣呢！”

高壯的二虎面上倒有點不好意思，他拽了拽山哥的胳膊，小聲說道：“山哥，快別說了，思少爺沒借過咱們的錢，咱們那叫趁火打劫，說起來也不大地道。”

山哥一把甩開二虎的手，一邊斜著眼看向謝子京，一邊笑道：“怕什么?思少爺又能把我們怎么樣呢？”

謝子京沒有理他，只是看了一眼猛山。

一堆金幣突然出現在地上，足有一百多枚，在月光下現出清冷的模樣。

但不管它們是什么樣子，金幣永遠被所有人喜愛。

山哥眼睛都直了，目光緊盯著金幣，似乎還咽下了一口口水。

“還愣著干嘛?快點收起來。”

看著二虎手忙腳亂地收撿著金幣，山哥搓著雙手，一雙小眼珠滴溜溜地亂轉：“思少爺，您從哪整著的錢我們管不著，只就這點兒，還不太夠。”

“嗯?多少才夠？”謝子京情知他想獅子大開口，不過他本意卻是息事寧人。說到底，他總是要離開這里去拯救世界的，而屋中的母女倆卻要留下來生活。

要解決問題，就不能留下隱患。眼下兩個人雖然好打發，但他們明顯還有背后的組織者，一波一波的防不勝防。

所以謝子京寧愿在財貨上吃點虧，反正最終買單的也不是他本人，又何必吝嗇？

“二百，不不，三百金幣。少一個都不行。”山哥明顯有些緊張，說完之后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看著謝子京的眼神中帶著熱切與期待。

謝子京深知，不能答應得太爽快，這只會讓某些人更加貪婪。

正當他沉吟不語的時候，那屋子的窗子忽然從內打開了，那位母親探出頭來，焦急地對著謝子京說道：

“少爺，千萬別聽他的。我只不過借了他們五十個金幣而已，說好一年為期，月息一成，但眼下才剛才大半年，他們就天天上門，非說利錢已經滾到了百金...無非是欺我們孤兒寡母罷了。”

她秀美的臉龐上神色黯然凄苦，懷中的女童卻用細弱的聲音喃喃地叫著：“媽媽，我餓，我餓。”

謝子京嘆了口氣。

“若是給你三百金幣，代價是你們不許再騷擾這一家人，你可能作主？”

“那是自然！”山哥喘著粗氣拍著胸脯：“思少爺您放心！咱出來求財，講究的就是一個信字！”

“我山哥，好歹也是長隆會港東分舵二山崖堂主——最得力的手下，在這一片兒名字那是響當當的！”

“只要少爺你付了剩下的二百個金幣，我保證，以后元嫂和阿夕就由我們長隆會罩著了！二虎你平時多過來照應著，千萬別讓其他混混兒騷擾了二位！”

謝子京點頭示意，猛山便又扔出滿滿的一大袋金幣。那山哥倒是爽快，一手接錢，一手交出了當初的借據，與二虎扛著金幣，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完全不見了適才窮兇極惡的模樣。

一直走出百步開外，二虎才問道：“山哥，以后我們真要時常去照應元嫂他們家?”

“當然了，我山哥說過的話，哪句不算數？”

“可是你不是說，人更值錢？”

“蠢貨！我不是教過你，要干一行愛一行？放貸是為了求財，財都到手了，還要做那些喪盡天良的人口買賣作甚？”

“道理是沒錯，可是山哥，你以前可不是這么說的，也不是這么做的。你總是說，有便宜必須占到底，財也要，人也要，這回怎么轉了性？”

“這正是我壓箱底的本事，也是在道上混的保命招數：察顏觀色，見風使舵。”

山哥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還年輕，沒看出來很正常。說句老實話，今天若不是我當機立斷，拿了金幣走人，怕是咱倆就都別想走了。”

“不至于吧？咱們都是中階武者，對付兩個廢材，還會有什么危險？“

“人常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真是金玉良言啊。你回想一下，思少爺輕描淡寫地拿出這幾百個金幣，是不是連眼睛也沒眨一下？人家還有傳說中的空間裝備，對不對？”

“到底是千年世家，肯定還有深藏不露的后手，說不定就有什么神器在手。真要是交了手，我們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山哥你說這些，只是證明了赫蘭家是只肥羊，更加引人垂涎啊？”

“...說實話，讓我真正死心萌生退意的，是那位思少爺的眼神。他淡淡地看著我們，就像看著金石土木一般的死物，完全沒有一絲情緒。”

“這樣的眼神，我曾經在一位準圣級別的能力者眼中看到過。你應該也聽說過，就是咱們長隆會的那位供奉大人。我曾見過他不動聲色地攪起水波，將對方十幾艘艦船送入海底——真正的視人命如草芥。”

“那樣的眼神，直到現在還經常令我陷入噩夢。我承認，我是怕了，我不敢賭，我們也沒有必要賭，不是嗎？”

“山哥，跟著你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選擇，沒有之一。”沉默良久后，二虎說道。

“對了，今天回去，只說錢收回來了，其余的事一個字也對不要說，明白嗎？”山哥叮囑道。

“啊？山哥你是想保護思少爺？”二虎不負所望地滿臉疑惑。

“多動動腦子！我是想救會里那些見錢眼開的蠢貨的命！”

山姆從窗子跳進房子，挪開了擋著門的家具，打開了大門。

“無論如何，多謝少爺為我們娘倆解圍。”元朗船長的妻子向謝子京行了屈膝禮。她的眉頭依然緊蹙，看不出一絲欣喜。

謝子京心知，對方對赫蘭思定有心結。若非為了自己，她們何至于失去丈夫和父親，落到眼下的境地？感謝只是出于禮貌罷了，真正該道謝道歉的，是赫蘭思。

“元朗借我的金幣，稍后就還給嫂子。不過這里暫時不能住人了。”謝子京并不敢真的相信山哥的承諾。不過此刻他已經有了另一番打算，便吩咐山姆：

“你送元嫂和阿夕回莊園，安頓她們在主樓找間客房住下。再整點吃的。剩下的幾家，我認得路，自己過去。”

他伸手接過猛山。沒錯，猛山即便只有系統的功能，當個地圖導航儀還是稱職的。

元朗的妻子并沒有推辭。作為一個母親，她知道怎么做才是對女兒最好的。

留下山姆幫著收拾物品，謝子京與猛山沿著山腳繼續向下。

居民區的后面，有一處隱蔽的山坳。途經長風港的旅人從來不會踏足這里，稍微有點身份地位的人也不會。

拐過山根突出的巖石，便露出了山坳中丑陋的真實面目：

各種各樣廢棄的船板、折斷的桅桿，圍上了奇形怪狀的帆布，纏繞著磨損嚴重的繩索，便構成了密密麻麻、鱗次櫛比的貧民窟。

這個時間點兒，月光被山崖阻隔，貧民窟中漆黑一片。偶有一星半點的黯淡燈光，也被遮擋在厚厚的帆布罩簾之下。

間或有零零星星的黑色人影，沉默地在污水橫流的窄小過道中穿行，看到了衣飾不屬于這里的謝子京一行，既冷漠又警惕。

謝子京停在最后一排一間單獨的窩棚之外。里面不時傳來男人痛苦的咳嗽聲，以及低沉的啜泣聲。

這里是小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