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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王六合力挫鄭野雪 朱玉亭入局國手爭

  • 中華圍棋史話
  • 伯翔
  • 9787字
  • 2022-04-28 20:09:22

上回說到,南京會戰第一場,六合王元所險勝吳興范君甫,南京會戰也隨之正式打響。這一戰之后沒多久,永嘉和尚鄭野雪來到南京,血洗南京茶樓棋界,又數敗三楚豪杰李賢甫,把南京棋手和李賢甫直接淘汰出了南京會戰。野雪覺得時機成熟,于是便終于向葉向高府上邁開了步子。

話說那謝肇淛在葉向高府中,聽聞有個頭陀求見,他心中立刻便明白了——必是那永嘉鄭野雪到了。

近些日子南京城中到處都是鄭野雪的傳聞——可憐這片南京棋手被殺得好慘啊。要論來南京之后鬧出動靜最大的,連那王元所都要排在鄭野雪后邊。

鄭野雪見了謝肇淛、葉向高,沒有分毫畏縮,拱手行禮,高聲叫道:“永嘉鄭野雪,拜見二位大人。”

二人看這傳聞中的鄭頭陀,果然是個和尚身子,猛士面相,活像那評書里的魯智深。這和尚下棋,聽說是個猛沖蠻打的,憑著一雙鐵拳頭已經把南京城給打了個七葷八素,南京棋手的魂都快被他給打出竅了。這和尚如今氣勢正盛,這一趟來南京只怕是看準了那天下國手之位來的。

兩邊行過禮,入了座,野雪也不客氣,搶著就問道:“二位大人,如今來參加南京會戰的棋手有誰能出戰?”

謝肇淛笑了笑,答道:“現在已經來了王元所、范君甫、周元服三人,還有數位新安派高手就在城外,隨時可以進城來。另外當有三楚李賢甫,路途遙遠,也許還得再等幾日。”

“李賢甫?”野雪聞言,哈哈大笑,“不用等了,那廝已經被咱家殺敗,跑回三楚去了。”

謝肇淛聞言大驚。他聽聞那李賢甫也是個能征慣戰之輩,在三楚一帶名聲頗響,卻沒想到還沒進得這葉府大門,就已經被野雪給殺走了。看來這鄭野雪端得是條好漢,不可輕視他。

“大人,既然能來的都來了,那就給咱家找個對手,開這南京會戰第一陣如何?”

葉向高卻笑道:“高僧來晚了一步啊,這第一陣已經殺過了。”

野雪大驚,急忙詢問。那葉向高便一五一十,將王元所與范君甫一局細細與野雪說來。野雪心中大憾,急忙又說道:“既然如此,便請大人把那王元所找來,咱家與他下上一局如何?”

一上來就要對陣最強的,可見這野雪也是頗有野心的人,不是來南京隨便玩玩的。

葉向高沉吟片刻,答道:“王先生與范先生戰了一局,頗耗精力,須得再休息數日方才公平。高僧若想殺一局,先與那吳興周元服殺上一陣如何?”

野雪只欲求戰,也不推辭,當即應下。葉向高送走了野雪,便把正在葉府廂房休息的周元服請了來。

下人請了周元服,只說有個和尚來求戰,大人請周先生前去對弈。聽得動靜過來的王元所,范君甫心里猜測,這和尚必定就是那永嘉鄭頭陀了。久聞鄭頭陀棋藝高強,卻從未得見,二人都有興致,便結伴與周元服一同去了大堂。周元服信心滿滿,心中道范君甫已經折了一陣,今日自己出手,無論如何要保住這一局。

沒過多久,這葉府大堂上已設好了棋座,兩個少年坐在兩旁。這邊坐的是個弱冠少年,意氣風發。那邊坐的是個鐵面頭陀,殺氣四溢。葉向高、謝肇淛尋思,昨日見了那器宇不凡的王元所,心胸大度的范君甫,今日又認識了盤上那吳興少年周元服,永嘉頭陀鄭野雪,只道江南英豪,已見了一半了。

葉向高與謝肇淛入座,盤側二人看時候到了,便各行一禮,擺上勢子,正式開戰。

話說盤上戰事一起,野雪邁開步子,冒著硝煙便向周元服陣內沖殺過去。眼見那野雪來得兇悍,年輕氣盛的周元服豈能屈服半分?急忙挑了件趁手兵器,便出陣迎敵。到了陣前,只見那野雪提著鐵拳便要來打。周元服手里拿著兵器,豈怕野雪拳頭,提起大刀照著那拳頭便砍去。一陣地動山搖,再看去,卻只見周元服手中的刀斷了半截,野雪那拳頭卻分毫不傷。周元服心中驚嘆,沒想到世間竟有這么硬的拳頭。

野雪不作停留,見周元服斷了兵刃,雨點般的拳頭便只管砸過來。周元服見勢不妙,卻不驚慌,只看他轉動步法,移形換影,野雪還未來得及反應,竟已經被周元服緊緊貼在了身前。野雪大驚,急忙再揮拳來打,卻只見那周元服腳步靈動,野雪偏打不中他。周元服只管貼著野雪的身子用力,那野雪縱使拳頭再硬,身前肉搏也使不出全力,竟一時奈何不得這周元服。眼見時機已到,周元服突然發力,繞到野雪身后,猛地將野雪身子抵住,死死按在角地。野雪拳頭雖猛,卻打不出來,被那周元服貼得寸步難移,竟牢牢讓周元服鎖在了墻角里,動彈不得了!

這周元服的本領,就在一靈一貼上。尋常人交手,要么大刀砍殺,要不貼身肉搏,要么避而不戰。周元服卻與眾不同。但凡上陣,周元服必定死死貼住敵軍,讓敵軍縱有本領也施展不出。可貼著敵軍的周元服卻又不用力肉搏,而是利用靈動的步法在敵軍眼皮子底下騰挪。敵軍一來不好發力,二來又想抓住周元服,于是便反而被周元服來回調動,處處受制,最后中了周元服的圈套。這是周元服獨門的絕技,吳興一代高手唯有那個仙人般的范君甫能憑借著高人一等的取舍功夫與他抗衡,其余眾人,甚至那些新安高手也應得吃力,難有妙法破解。

野雪不知其中利害,揮拳猛打過去,卻被那周元服一陣穿花步法繞得暈頭轉向,最后被死死鎖住,動彈不得,心中不覺大吃一驚。果然是南京棋會,到場的都是頂尖高手,不是那些茶樓俗手所能比的。如今見識了周元服的妙法,野雪陷入了沉思。周元服的招法著實精妙,一旦被他貼住必定著了他的道,到時只有吃虧。但周元服巧則巧矣,力氣卻絕非野雪對手,這便是有得必有失的道理。盤上對敵,揚己之長,避敵之短,此為上法。野雪打定主意,手中發下軍令,全軍重整士氣,要一擊打破周元服。

只見盤上野雪突然戰鼓齊鳴,照著周元服大陣攻殺過來。周元服也不懼怕,布下重兵,只待敵軍近了,他便貼上身去,要野雪空有一雙鐵拳,卻打不出力氣來。豈知那野雪剛才吃了虧,此時早已知曉周元服貼身功夫厲害,那里還愿意與他近身肉搏?只聽一聲炮響,野雪竟四面出兵,繞著周元服大陣到處攻擊。周元服大驚,急忙貼上身去,卻只見到處都是敵軍,應得手忙腳亂。一旦周元服慢了半步,野雪就但憑蠻力打破周元服大陣,沖殺進來。野雪畢竟力量強大,真沖出來周元服不知如何抵擋,只得步步退卻。那野雪卻分毫不讓,揮著拳頭招招往要害上打。周元服左右躲閃,卻終究因為貼不上身去,又找不著漏洞,無處騰挪,被那野雪和尚逼得無路可走。正緊張間,周元服一個不小心,巨龍被野雪一拳正中眼角,成了條“獨眼龍”。周元服再看四周,哪還尋得出半個眼位,整條巨龍都要被野雪吞了去。

大龍被野雪一雙拳頭給屠了,周元服還如何取勝?只見這周元服暗暗嘆氣,投子認負。那觀戰眾人被野雪這氣勢震懾,各個心驚肉跳。那野雪得了大勝,得意起來,竟哈哈大笑。謝肇淛、葉向高看這頭陀竟大勝了吳興高手,心中也暗暗尋思,南京大會魁首,只怕得讓這和尚奪了去了。

“二位大人,這一陣咱家勝了,下一陣該誰上陣?”野雪問道。

那周元服輸得凄慘,自然低首不語。旁邊的王元所、范君甫也默然良久,都知道這野雪是個厲害角色,不好對付。

過了片刻,只見那王元所緩緩站起身來,向謝肇淛。葉向高抱拳道:“在下王元所,愿與這和尚決一勝負。”

謝肇淛、葉向高聽了,心中一喜。這場南京會戰,王元所勝了范君甫,野雪又勝了周元服,那么王元所與野雪一戰便是王者之爭了。

野雪早就想與王元所一戰,自然沒有異議。范君甫、周元服都是敗軍之將,也不便多言。于是這一戰便就此敲定,明日還在這大堂上開戰。

看天色晚了,謝肇淛今晚便留宿在葉向高府上了。離了大堂,野雪和王元所各做準備,范君甫和周元服各自研究敗局。

到了自家廂房,野雪躺在床上,筋疲力盡一般。剛才那盤棋,他是用盡了全力方才取勝的,否則那周元服的奇功他必定難以抵擋。周元服確實是個奇人,若不是我野雪在,他想必也能在這南京會戰中大出風頭吧。

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棋力,著實不凡。

但可惜,我不能輸——不論遇到什么對手,我都絕不能輸!

我不是以一個人的名義來到南京城的,我代表的是整個永嘉派。我一人的榮辱,牽系著整個永嘉派的榮辱,永嘉派那幾十年的歷史就壓在我的背上。

為了整個永嘉派,我不可以輸,我要殺遍天下,我要讓天下人都承認我是國手,都承認永嘉派有能力重回天下第一大派。

為了那一天的到來,我就是流盡這一身血,也在所不惜!

當天深夜,謝肇淛卻沒有睡著。他站到院子里,遠遠望著城外的方向,若有所思。

“謝大人,在看什么?”葉向高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謝肇淛微微一驚。

“葉大人……”謝肇淛低聲笑道,“莫非也因為明日將有激戰,故今日興奮得難以入眠了?”

“明日一戰,新得天下國手可能將就此誕生。能見證這一戰,我又如何能靜得下心來呢?”葉向高笑著答道。

謝肇淛只是笑著,回過頭,仍舊朝城外的方向望去。葉向高順著謝肇淛的目光,也遠眺過去。

“謝大人,那城外是新安派的高手們吧。”

謝肇淛點了點頭,輕聲道:“不知為什么,竟有種錯覺,覺得這南京城是被強敵包圍著似的。”

葉向高哈哈大笑:“可不是嗎,南京會戰,四方諸侯齊至,城內戰得火熱,城外卻還有人等著坐收漁利呢。”

新安派棋手,此刻就在城外。明日一戰,不論哪一方得勝,新安派高手必定都將大舉殺入城中,到時候這看起來好像要偃旗息鼓的南京會戰,必將風云再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平靜得下來的。

“棋界江湖,也如此兇險嗎?”謝肇淛忍不住低聲嘆道。

“既然是江湖,就少不得有征戰。戰場上人殺人,棋盤上子吃子,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哪有半點分別?”葉向高笑道。

謝肇淛沉吟許久,又看了看幾位棋手正休息的廂房,默默嘆了口氣。

這南京城,一片祥和,百姓還享受著太平,誰又知道這葉府內外,卻如戰場一般令人窒息呢?

次日一早,王元所和野雪如臨大敵一般,坐到了棋盤兩側。謝肇淛、葉向高、范君甫、周元服坐在棋盤后邊,靜靜等待棋戰開始。

但見王元所與鄭野雪各抱一拳,道了聲請。兩邊擺好勢子,一場勝負便就此展開。

卻說這王元所,昨日見了野雪強橫鐵拳,知道若要與他對敵,必須要有足夠的底氣,于是只管經營自己陣勢。但看這王元所陣勢,密不透風,堅城一座,好似個堡壘一般。那葉向高、謝肇淛見了,忍不住低聲贊嘆。但旁邊的范君甫卻不同意。

“局太小了……”范君甫只是簡單地說道。

不錯,王元所的陣勢看上去堅不可摧,但那只是從這個局部來看無懈可擊而已。王元所與范君甫對局時之所以前半盤毫無機會,正是因為王元所只顧在局部爭勝負,范君甫卻知道著眼全局,自然步步走在王元所前邊。

可這野雪,是個不知軍略,只憑蠻力的野和尚,與這王元所的下法恰好是個對手。野雪見王元所陣勢堅固,只道若再不去打陣,就得砸破了手也打不動了。于是野雪急忙飛奔過去,朝著王元所鐵陣便猛砸過來。王元所早料到這一招,急忙全力抵擋。只聽得一聲巨響,兩邊猛地交兵一陣,再細看去,卻見誰也打不動誰!

那野雪的拳頭砸在王元所陣壁上,王元所軍士只覺全身一震,腳底險些一軟,暗暗嘆這和尚力量真是驚人,單憑拳頭竟也能有如此力道。那野雪砸了一拳,沒砸動王元所大陣,趕忙收回了拳頭去——這一下砸得不輕,野雪竟隱隱覺得拳頭生疼,再砸下去只怕要出事。

兩邊一交兵,誰也沒動彈,竟就此鳴金收兵了。謝肇淛、葉向高沒看出門道來,范君甫、周元服卻早在心底驚嘆了起來。想不到這王元所和野雪二人力量竟不相上下,一攻一守,都見功夫,兩個都是力能扛鼎的霸王啊。

王元所見野雪一時奈何不得自己,心里也便更有了底氣。只見他補好了軍陣,竟大軍出戰,殺向了野雪的大營。野雪豈能怕他,虎狼之師舞起鐵拳,四處奔王元所大軍殺去,只管左一拳右一拳地狠砸。王元所揮刀抵擋了一陣,卻只覺少了陣壁護衛,根本挨不住這野雪的拳頭,于是也不敢太過深入,稍稍取了幾個城池便回了主營。野雪望著那鐵筑的陣地,也不敢再去沖陣,只管守住自己領地即可。如此往復,幾次三番,王元所如小刀割肉般將野雪陣地陣陣剜去,野雪疼得哇哇大叫,卻偏偏望著王元所的軍陣毫無辦法。

這棋下著郁悶,野雪急得滿頭大汗。

帶著永嘉鄉親們的期望啟程前往南京,為的就是爭得那天下國手之位,重塑我永嘉派光輝。若今日一戰敗了,那便是功敗垂成啊!

眼看著城池一點點被王元所撈了去,剩下的地盤不夠了,野雪實在不服,終于動員大軍,拼死往那王元所陣上沖殺過去。那盤外觀戰眾人,看著野雪那一支支揮舞著拳頭的強軍,忍不住都在心底顫栗。王元所知道這一戰就要定勝負了,全軍把盾全取了出來,死死頂在陣壁上。野雪一拳拳地砸過去,王元所在陣內只聽得盾壁上如雷鳴般響著,驚心動魄。野雪眼見砸不動,更加焦躁,只瘋了般舉著拳頭雨點般落下。

為了我永嘉派聲威,這一戰我不能不勝!鄉親們如此信任我,將我送出了永嘉城,我若敗了,如何有臉去見他們?

滿天神佛,你們若還可憐我永嘉派幾十年苦難,這一戰求你讓我取勝!我費盡力氣走到了這一步,豈能敗在這最后一刻?

只見那野雪似乎忘記了疼,看著眼前那如巖石般堅硬的陣壁,他喪失了理智一般咆哮著,不顧一切地用盡全力把拳頭打上去。偏偏那陣壁上看不到半點傷痕,只留下隱隱血跡斑駁——那是野雪拳頭上的血。

不可能!為什么打不破?天下不可能有我的拳頭打不破的陣,天下不可能有我野雪勝不了的對手!

手破了,血跡染紅了敵軍的陣壁。骨頭折了,那劇烈的痛感卻被亢奮的戰意淹沒。野雪咆哮著,臉上滑下的淚和汗混在一起,早已分辨不清。

王元所拼命抵擋著,他能感覺到那最后時刻奮力一搏的敵人拳頭里所透出來的絕望。觀棋的眾人被野雪的氣勢所震撼,卻也只覺那看不見半點縫隙的軍陣襯托著野雪的悲壯,讓人不禁為之感慨。

不知砸了多久,野雪的力氣終于用盡了。奮力抵擋著野雪鐵拳的軍士們,感覺到陣外那拳頭的力氣小了,頻率慢了。他們卻不敢有絲毫怠慢,仍舊用力抵著軍盾,堅定地防守著身后的陣地。

而那陣外,野雪的鐵拳早已被砸成了肉泥,卻仍舊拼命舞動著,徒勞地砸向敵陣。野雪的咆哮聲變成了沉重的喘息,伴著不服的抽泣仍在空曠的戰場上回響。

一個人,一雙拳,面對的卻是鐵甲千萬,無縫的軍陣。

終于,最后一拳落下,野雪再也沒有了力氣,輕輕地倒在了敵軍陣前。一雙殺遍南京未逢敵手的鐵拳,如今終于松開了,卻也不過是一雙血肉的手而已。

全局戰罷,王元所勝,鄭野雪敗。

我已盡了全力,卻敗在了這最后一步上。鄉親們,對不起,野雪畢竟還是輸了……

無力地躺在王元所軍陣前的野雪,緩緩地閉上了雙眼。然而,就在這一刻,一雙手將他攙扶了起來。

野雪一驚,看過去,卻是剛才一直躲在陣中,奮力抵擋自己拳頭的王元所……

“野雪兄果然棋力不凡,確是高僧。這一戰,元所勝得辛苦,對野雪兄的棋藝嘆為觀止。”王元所向野雪抱拳說道。

野雪微微心驚,看向那王元所。對方的臉上是真誠的欽佩,沒有半分做作。這一戰,王元所雖勝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野雪是個極其強勁的對手,當世頂尖高手之名當之無愧。

不止王元所,旁邊的葉向高、謝肇淛、周元服、范君甫,眾人各個都向野雪抱拳,道他棋力高強,堪稱國手。

這野雪,心中只知道爭奪勝負,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敗了也能被眾人如此尊重。這僧人似乎一瞬間頓悟了——既然勝了敗了都是高手,那么何苦要去爭個殺遍天下的名聲呢?

“王先生,此陣咱家輸得心服口服。”只見那野雪拱手笑道,“恭喜王先生,從此奪去天下國手之位。咱家不才,愿做王先生臂膀,為王先生平定天下!”

王元所心中感佩,急忙行禮。那邊野雪還禮,兩人相敬如賓,真是不打不相識,一戰成知己。

“看來,南京會戰就此落幕了。”一旁的周元服望著盤側這兩人,輕聲嘆道。

“不……”謝肇淛緩緩答道,“真正的會戰,現在才開始……”

當天夜里,南京城外。

“城內的棋迷給咱們報信來了。”呂存吾笑著說道,“城內已經決出了勝負,果然是那王元所力壓群雄,拿了第一。”

“這么一來,我們的目標也就明確了……”汪紹慶低聲說道,“各位新安派兄弟們,誰能擊敗王元所,誰就是新的天下第一。我們新安派幾乎傾巢而出,這一戰必定要奪取天下國手之位!”

幾位新安大將各自鼓勁,在盤上秣兵厲馬,只待明日殺盡南京城,尋那王元所決戰。

次日一早,葉向高府上下人前來稟報,門外有五個高手求見。葉向高早知道會有這變故,于是靜靜地問道:“哪五個人?”

“新安汪紹慶、呂存吾、汪幼清,婺源江用卿,無為雍皞如。”

葉向高略作沉吟,站起身,對下人道:“去把府上四位棋手叫來,告訴他們,南京會戰的重頭戲要到了。”

沒過多久,葉府大堂前眾人便聚齊了。只見謝肇淛、葉向高坐在中間,左邊是新安五虎將,右邊是南京四高手,兩邊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

“葉大人,我等新安五將,接到您的戰書,特來參加南京會戰。”汪紹慶代表新安五人,起身朝葉向高說道。

謝肇淛笑著,與葉向高對了對眼神,便又看向了早到的那四位棋手:“四位,新安高手要加入戰事,不知意下如何?”

王元所微微躬身答道:“既然要做天下國手,自然要受得起四方豪杰考驗。新安派乃天下大派,若要出手,我們又如何能拒絕呢?”

看來南京會戰的好戲,終于要到高潮了。葉向高和謝肇淛在心中暗暗欣喜。

“我等幾人路上耽擱,來得晚了,不知如今戰事如何?”汪紹慶這是明知故問,眾人心里也都清楚。

“目前,是六合王元所力挫眾豪杰,南京城內稱第一。”

“既然如此,我新安眾將便直接向王元所挑戰就可以了吧。”汪紹慶笑道。

這話一出,眾人還未多言,那永嘉和尚鄭野雪卻先跳了起來:“新安派的,你們好不要臉!”

那邊呂存吾也是暴脾氣,豈容野雪撒野,急忙跳起來喊道:“你這和尚,好放肆!”

野雪哼了一聲,喝道:“你們幾個就在這江蘇四處轉悠,竟還有臉說什么路上耽擱?你們再遠,遠得過我浙江來的嗎?你們分明是等著別人打累了,再來搶東西!”

“永嘉和尚,休得血口噴人!我等但憑棋力爭勝負,怎么就成了不要臉了?莫非你怕王元所輸了,折了你這個手下敗將的臉面?”

兩邊罵得正兇,謝肇淛、葉向高見勢不好,急忙來攔。這邊穩住新安五將,那邊安定南京四雄,喊聲以和為貴,道個莫動武力。兩邊安靜下來,謝肇淛和葉向高眼神一對,打定了主意。

“既然兩邊都不服勝負,不如這樣。”謝肇淛說道,“前些日子的勝負,咱們記在心里。這新來的五位新安高手,要入戰陣,也不能以五敵一,太不公平。不如我們暫時把前幾日的戰事放到一邊,九個人各自挑選對手,多對幾局,每個對手都要下上三五盤。之前對過局的,就把那局算在勝負里。還沒對局的,就多下個幾番勝負。最后誰能力服眾人,誰就是王者,如何?”

那邊新安眾將聽了,都只嘆來得太急,沒等戰敗的幾位走了再來,如今憑空又多了幾個對手。這頭南京四雄聽了,盡可惜王元所戰得辛苦,到頭來還是百忙一場,又要多殺上幾個來回。但既然是謝肇淛提議,誰也反駁不得,只好依此辦了。

這一下子,南京會戰諸侯數多了一倍多,可是熱鬧非凡了。

新安眾將,只把王元所當成靶子,個個都要奔著王元所陣前殺去。而早來南京的那幾位,心中恨這新安派行事不夠光明,于是也都幫著王元所出頭。只見新安派這邊江用卿出陣奔王元所去,那頭性子急躁的野雪急忙接上,兩人湊了一個對手,大戰起來。見那二人殺得難分難解,新安派汪幼清、雍皞如急忙上前助陣,這頭范君甫、周元服聯手出馬,四個人交馬轉燈廝殺起來。新安派汪紹慶、呂存吾先時受了王元所侮辱,此刻便又氣勢洶洶前來復仇。王元所無路可退,只得抖擻精神,挺槍來戰。

卻說這九個人,殺得真個是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人人都是高手,步步都是妙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端的是一場好戰。有詩為證:

天雷一震風波起,四面豪杰匯南京。

野雪蠻僧拳意怒,吳興雙子戰韜精。

六合元所方稱霸,五虎新安又興兵。

三員俠客結軍陣,一對英雄踏敵營。

百般兵刃交相斗,萬策深謀勝負爭。

盤外侍郎心膽裂,盤中戰事鬼神驚。

頭陀赤手敵雙劍,道士奇招破老儒。

武者張弓襲百步,少年平步守三吳。

元所挺槍出戰陣,南征北戰勢稱孤。

斜陽尸骨山河斷,枕戈飲血一局圖。

卻說這一場南京會戰,江南九員驍將捉對廝殺,戰得難分難解,只教那葉向高、謝肇淛看得如癡如醉。但幾番交鋒下來,卻又各有勝負。

先說吳興兩將范君甫、周元服與那新安雙俠汪幼清、雍皞如的交手。這四個人廝殺,各有特點。范君甫行棋神出鬼沒,前半盤幾乎天下無敵,唯獨收官是弱項,而那雍皞如最善收官,能以收官勝敵,因此范君甫一旦中盤沒能徹底擊垮雍皞如,到了收官便只得任人宰割,難有佳績。但雍皞如雖善收官,卻不善硬戰,往往對方與自己貼身肉搏時便毫無辦法,偏偏周元服最擅長近身騰挪,幾度殺得那雍皞如無可奈何,對戰成績成了一邊倒。周元服善近身,可一旦近身也就意味著軍陣漏洞會增加,碰上了擅用敗局,精通后發制人的汪幼清,周元服就次次被對手乾坤逆轉的妙手擊退,徒喚奈何。而這個“小誤則小勝,大誤則大勝”的汪幼清,碰上了取舍自如,調度如鬼神的范君甫,則一點挽回敗局的機會都沒有,往往一招失算就全局潰退,連收官都撐不到。這四個人,恰恰兩兩相克,最后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圈,誰也突破不出去,苦苦支撐在這里了。

再說那汪紹慶、呂存吾,自上次敗給了王元所,日日都盼著復仇。這次會戰,兩人一上來就直奔王元所,只求把他徹底擊潰,好讓他血債血償。可誰知這一著急,原本棋力就弱人一籌,此刻更是發揮不出,竟然連戰連敗,而且往往都是收官時被王元所偷去一兩子,最后惜敗而歸,好不郁悶。想那汪、呂二人,揚名多年,稱王稱霸,如今卻全然奈何不了一個王元所,簡直是丟人丟到了家了。氣得那汪紹慶動不動就去找謝肇淛訴苦,說那王元所下的是野棋,要是堂堂正正比正經下法汪紹慶早就贏了。筆者實在搞不懂汪紹慶這話的意思,查遍史籍,說王元所下的是野棋、不知紀律的,只有汪紹慶一個人,其他人口中王元所都是善守而能收局的功夫棋下法。大概是那汪紹慶輸得太慘,又要面子,所以才這么說的吧……

再說江用卿與野雪,這二人真是對手。江用卿棋路特異,與眾不同,下棋往往出人意表。碰上尋常敵手,必定被這江用卿迷惑,不知如何應對,最后中了江用卿計謀。而這野雪,蠻雖蠻,卻反而能破江用卿騙招。他與江用卿對弈,不管江用卿施展什么怪異手段,他只管揮拳去打。那野雪拳頭硬,力量又足,幾拳打下來江用卿就是再有高招也抵擋不住,只得憑計策周旋。好在野雪雖猛,卻畢竟軍略不足,江用卿騰挪之下機會也不少,于是起初二人弈得平分秋色,難判高低。可隨著江用卿慢慢熟悉了野雪的棋路,知道野雪其實只有揮拳猛打這一招,他便不怕了。再對局,江用卿只管誘野雪來打,野雪必定上當。然后江用卿便施展其謀,或斷敵后路,或轉身布陣,或伏兵四起,殺得那野雪不知所措,稀里糊涂。幾番斗下來,野雪漸漸便落了下風,眼看就要被江用卿徹底突破了。

這場南京會戰一連戰了幾個月,從萬歷三十三年一直殺到了萬歷三十四年,卻還遲遲沒有分出高下來。眼看這場激戰就要進入最后階段,江用卿就快擊潰野雪,王元所正要全殲汪、呂,范周即將全力猛攻汪雍之時,這場大戰卻突然發生了一個幾乎沒有人預想得到的變故……

萬歷三十四年,葉府的一個下人匆忙地闖入了正激戰中的大堂。

“謝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葉向高一愣,問道:“誰?”

“說是叫李賢甫……”

李賢甫?那個據說被野雪殺跑了的三楚第一棋手?這都過了半年了,他才來參加南京會戰?

葉向高不好打擾正在激戰的棋手們,只好獨自出來迎接。

到了門口,李賢甫與葉向高各行個禮,葉向高問道:“李先生突然造訪,莫非是來參加這南京會戰的?”

李賢甫卻笑著,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葉向高看得莫名其妙,急忙問其含義。

“李某此行,確實與南京會戰有關。”李賢甫緩緩說道,“但并不是李某前來參戰。李某自知,江南高手如云,自己難以與諸強爭霸。但另一個人有興致來,不知大人是否方便。明日我把那人帶到府上來,可否?”

葉向高只道江南還有他不知曉的高手在,大喜過望,當即應允。

第二天,葉府九大高手齊聚大堂,靜靜等著李賢甫帶那新加入戰局的棋手過來。不久,李賢甫笑著,領著一個人走進了進來。葉向高見了李賢甫身后那人,大吃一驚,一時竟嚇得動彈不得。九個棋手卻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見李賢甫身后那人,衣著華貴,器宇軒昂,卻又有那么一絲玩世不恭的氣息,似乎是個富家子弟。

“這幾位,便是先到了南京城的高手。”李賢甫說著,將眾人名姓向那富家子弟說了。

那富家子弟聽完,竟興奮起來,大笑著喊道:“好玩!好玩!這趟南京之行,真是來對了!”

說到這里,葉向高才如夢方醒,急忙下拜道:“臣拜見王爺!”

王爺!眾棋手大驚失色,也急忙下拜。

不錯,來的這位,正是明朝宗師,朱玉亭。

“王爺大駕屈尊,不知所為何事?”葉向高恭敬地問道。

朱玉亭哈哈笑著,答道:“還能為什么事?這葉府,不是南京會戰的戰場嗎?”

葉向高心驚,緩緩抬起頭,打算看看那王爺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

朱玉亭確實笑著,但他的語氣是極其認真的——

“本王是來參加南京會戰的!”

方子振,你授本王一身棋藝,本王要為你爭回這天下第一的名號!

這正是:

九員猛將匯南京,天翻地覆爭輸贏。

一位王爺入葉府,原是風波尚未平。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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