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很安靜,南風從大窗吹進來,穿過敞亮的客廳,拂過還帶著點濕意的地板,夾著綠豆南瓜粥的香味,從后窗逸出。
關河頭上包著干發毛巾,在房間備課。她是廬城文理學院外語系的講師,她們學校下星期才開學,她便住在弟弟這里。這套房子四室兩廳兩衛,除去主臥,還有書房和兩間客臥。
“茜茜怎么樣了?姜平有消息嗎?”關山輕聲問。
“她哭累了,在睡覺,她媽打電話來說還在洗胃。”
關山在客房外駐足,歪著頭聽了一陣子,里面悄無聲息,他的心稍微定了一些。
回書房,開機第一件事,查郵件。最新的一封郵件來自朱櫻,他的第一個正式學生。下個禮拜,她將入學,成為粒子物理實驗方向一年級研究生。
雖然只在研究生復試時見過一面,但關山對她的學習態度非常滿意。二月份,研究生筆試成績公布的當天晚上,朱櫻就發郵件過來,詢問關山有沒有碩士生位置,說對關山的幾個項目非常感興趣。她燕大本科,GPA 3.85,筆試總成績410分,肯定能過復試線,關山當即回答:“如果面試成績合格,我一定把位置留給你。”
后來,朱櫻在復試中表現異常出色,她又是最后一個參加面試的學生,江老師對她非常滿意,很多老師當場就想搶朱櫻,楊光明教授更是直白地問:“你說你對前沿實驗感興趣,你愿不愿到我的組來?我的小組參加了引力波、Belle II、燕京粒子對撞機、CERN等國際最著名的實驗,我們組的論文產出和引用率也非常高。如果你來了,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朱櫻猶豫了片刻,“我二月份和關老師聯系過,關老師說如果我面試成績合格就錄取我。”
楊光明貌似有點懊惱,“哎呀,我晚了一步!”
江院士笑著問:“那你知道誰是關老師嗎?”
朱櫻看著關山說:“我覺得那是關老師。”
張博笑道:“為什么不說我是關老師?我覺得關山的照片和我看著差不多啊?”
張博剃了個平頭,關山主頁上的照片也是小平頭,兩個人年紀相仿。
朱櫻看了一眼張博,微笑不語。
楊光明笑著說:“恐怕是你不夠帥!”
全場哄堂大笑,朱櫻微微臉紅,關山也有點尷尬。其實,剛拿到復試名單時,不少參加面試的老師都心存疑惑,議論紛紛。
“她燕大物理系全年級第三,GPA那么高,為什么不推免?”
“為什么不留在首都,來我們這種三線城市?”
“Top 2的高材生,想去哪里不行啊,居然報考我們?”
“Top 2的學生如果想做科研,要么出國,要么留校,她還真與眾不同。”
復試那一天,朱櫻的狀態也不好,好像是重感冒,臉色蒼白,鼻頭擦破了,說話時鼻子囔囔的,嗓子沙啞,身穿淺藍色連帽薄棉衣和藍色牛仔褲,白球鞋,再配上那個紅鼻頭,活脫脫是個病怏怏的機器貓。
但面試一開始,朱櫻立馬給復試組的老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基本功扎實,口語標準流利,邏輯思維縝密,表達清晰準確,知識面廣,反應也很敏捷。
關山記得自己問她:“你怎么用實驗來向大家證明,火星不是由反物質組成的呢?”
朱櫻輕蹙眉頭,反問:“JPL(噴氣推進實驗室)不是已經送了好幾個探測器去火星了嗎?”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前蘇聯也發射過好幾個火星探測器。如果火星是由反物質組成的,那這些探測器到了火星的那一刻,就應該被湮滅了呀?”
面試結束后,幾個老師都一致給朱櫻打了復試最高分。江老師催著招辦趕緊和她確認,發通知書,防止她被別的學校搶走了。
四月上旬,復試成績發出去的當晚,朱櫻給關山發郵件,請他推薦教材和閱讀材料。關山推薦了幾本經典的原版教材,David Griffiths的《粒子物理導論》(Introduction To Elementary Particles);黃克孫的《統計力學》(Statistical Mechanics);Donald Perkins的《高能物理學導論》(Introduction to High Energy Physics)。這幾本書沒有太好的中文譯本,關山建議,如果能借到英文版,最好看英文版。想著她快要畢業了,得寫論文、答辯,和同學們聚餐游玩、離愁別緒,原版書也不好找,大概沒太多時間學習;而且書里面有大量的專業詞匯和術語,對本科生來說,理解起來沒那么容易。
七月底,她來了一封郵件,說她讀完了這幾本英文教材,感覺受益匪淺,請關山再推薦。關山汗顏,這么勤奮自律的學生,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他又給推薦了《科學》雜志上幾篇介紹粒子物理現狀的科普文章,想讓她先熟悉一下本專業的現狀。
沒想到才過幾天,她又把文章看完了,并且寫了一篇挺全面的總結。此外,她還問了幾個頗為深入的物理問題,關山便推薦了自己的兩篇文章,那是他最近發表在PRL上的學術論文,論文解答了朱櫻的問題。
她今天的郵件和關山的PRL論文相關。關山回復了其中兩個簡單的問題,另外兩個復雜的問題,在郵件里說不太清楚,他建議最好24號開學后當面討論。想了想,又怕打擊她的學習積極性,便把自己的手機號碼附在郵件后面,讓她有問題隨時打電話。
沒過幾分鐘,關山接到一個燕京的186電話,接通以后果然是朱櫻。女孩的聲音清澈溫柔,關山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專心致志地解答問題。他盡量深入淺出地給她解釋了幾個關鍵點,她聽得很認真,交談中間,問了幾個很有深度的物理問題。關山心里暗自贊許,這個學生的知識面和反應能力都非常出色。一不留神,師生二人圍繞著朱櫻的問題和一些衍生的知識點交流了快半個小時。
電話那邊突然傳來“嘶”的一聲呼痛,關山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怎么了?”朱櫻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啊,關老師。是我的貓,看我不理他,撓了我一下,沒事的。”
“這樣啊,”關山問:“出血了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打狂犬疫苗?”
“沒事沒事,沒有出血。”朱櫻連忙回答。
關山叮囑了幾句,讓朱櫻用手機號碼加自己的微信,說要把她拉到組里的微信群,讓她和大伙熟悉一下,便掛斷了電話。
片刻后,微信的好友申請便過來了。微信名就是朱櫻的本名,頭像是一只雙眼圓睜的黑貓,是那只撓了朱櫻的貓嗎?
點擊通過后,關山將朱櫻拉到組里的微信群,將朱櫻介紹給大家。不多時,各種打招呼的消息和表情包便飛了過來,朱櫻和大家一一寒暄。關山微笑著看了兩眼,將手機關成靜音,開始專心寫報告。
交流完畢,朱櫻點開了關山的朋友圈。關山大約兩到三個月才發一次朋友圈,一般都是轉發物理所或知識分子公眾號的科普文,還有一些反駁民科和偽科學的文章,再就是學校的招生和招聘廣告,最近的是一個月前他轉發的一個央視新聞的鏈接,那是報道LHC上發現五夸克粒子的新聞,唯一看上去有點不同的,是他轉發的一篇吐槽文章,講抗日神劇是怎么被編出來的。沒有原創內容,沒有個人信息,沒有照片,連頭像和微信背景都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山坡,果然是個標準的理科直男,無趣沉悶。
看完關山的朋友圈,她站起身,把桌上的幾張檢查單拿起來,走到書房。書柜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排文件夾,標著“舊病歷和檢查記錄”,“二零一一年”,“二零一二年……”
朱櫻抽出側面標著“二零一五年”的風琴文件夾,翻到“八月”,把幾張報告單夾了進去。文件夾前半部分已經夾了幾沓厚厚的紙張,都是些大小顏色不一的化驗單,檢查結果和處方底方。
把文件夾插回去,朱櫻抬眼看著書柜,發了片刻呆,抱著老貓張飛下到一樓。
廚房里飄出一股綠豆粥的清香。見朱櫻下樓,朱家的保姆陳小梅眉眼彎彎地說道:“晚上吃綠豆粥,肖師傅的三鮮燒賣,再加上我自己腌的咸鴨蛋,好不好?”
“好啊,肖師傅還沒退休嗎?”
“退了。大家都舍不得他的手藝,食堂又把他返聘回來了。”
“外婆呢?”
小梅的笑容暗淡了,“在院子里和宋奶奶說話呢。”
陳小梅四十來歲的年紀,短發圓臉,干凈利索,她在朱家已經做了十幾年,早已經成了朱家的一員。
朱櫻隔著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外婆靠在樟樹陰下的躺椅里,搖著一把潔白的鵝毛扇,隔著矮矮的圍墻,和隔壁楊家的宋奶奶說話。
朱櫻怔怔地凝視了一會兒,擦了擦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來的淚水,轉過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盒巧克力,“小梅阿姨,外婆現在能吃巧克力嗎?”
小梅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現在五點半,咱們再過一個小時吃晚飯。可以吃一顆,最多兩顆。”
朱櫻洗了手,拿個水晶小碗,裝了兩顆GOVIDA黑巧克力,推門走到外婆身邊,把巧克力喂到外婆嘴邊,“外婆,吃巧克力吧!”又隔著圍墻喊了一聲,“宋奶奶好!”
外婆八十四了,身形消瘦,面色黃白,頭發也已經全白了,她的視力已經不太好了,朱櫻青春的面孔看起來已經很模糊。吃著外孫女親手喂的巧克力,外婆眉開眼笑,“真好吃,櫻櫻真乖。”說著,她大幅搖起鵝毛扇。院子里蚊蟲很多,可不能讓小蟲子咬了小乖乖嫩嫩的小手小腳。朱櫻從外婆手里接過扇子,“外婆,我來吧。”說著,她輕輕搖起鵝毛扇。
宋奶奶戴著草帽和粗布手套,拿著花剪修剪玫瑰花枝。見了朱櫻,她直起身,從口袋里拿出棉手絹擦汗,笑瞇瞇地說:“李大姐,您真沒白疼櫻櫻。櫻櫻越大越漂亮了,二十二了吧?聽說你要到國家理工大學上研究生啦?還和小時候一樣,想當全世界最棒的物理學家?拿諾貝爾獎,拿獎金給外婆在月亮上造一座大房子?”
七八歲之前,朱櫻說過很多豪言壯語。直到現在,她的不少經典語錄,還時不時被大人翻出來作為談資,這讓朱櫻頗為尷尬。她微紅著臉說:“宋奶奶,您記性真好。”
外婆陡然表揚起宋奶奶的孫子,“駿駿博士快畢業了吧?劍橋大學很厲害啊!”
聽了這句話,宋奶奶的每一道皺紋都像開了花一樣,她開始分享起孫子的光榮事跡。外婆知趣地聽著,時不時插上幾句話。雖然朱櫻一年只在外婆家住十幾天,但宋奶奶孫子楊廷駿的留學故事也聽了好多遍。她斜過身子,掩著嘴,輕輕打了個哈欠。楊廷駿比她大五歲,兩個人自小相識,但年紀相差太大,有代溝。
宋奶奶眉飛色舞地說了一陣,抬眼見朱櫻迷迷瞪瞪的,又開始表揚起朱櫻,“還是櫻櫻懂事,在身邊陪著你。李大姐,你有福氣啊!哎,我都三四年沒見過駿駿了!”
“我們家櫻櫻是個女孩子,戀家。駿駿是個男孩子,喜歡四處闖蕩,這也是正常的。過幾年駿駿結婚了,給你添個重孫子,就安定了……”
朱櫻搖著鵝毛扇,百無聊賴地環視著這座她熟悉無比的老房子。花園里,花草瓜果斑斕茂盛,長勢正好。老貓張飛不知什么時候臥到外婆懷里,舔著外婆的手心,撒嬌賣乖。
朱櫻看著手臂上的白色細痕,不經意地想起研究生復試那一天的情形。感冒正在高峰,鼻涕啦瞎的,不巧帶的面巾紙用完了,正在尷尬之際,關山遞過來一盒面巾紙,溫和地說:“別急,我們等你。”
導師儒雅的面孔和關切的神情歷歷在目,他看上去學問很好,不知道課上得怎么樣?組里的同學和老師好不好相處?
金烏西墜,暮色漸深。
茜茜懨懨地起了床,在關河關山的百般勸慰下,她勉強喝了半碗稀粥,吃了一個小包子。沒多久,茜茜的電話手表響了起來,她立刻接起,“喂,媽媽,爸爸怎么樣了?”
“……好,我聽話,我聽關阿姨的話。”
掛了電話,茜茜抬頭說:“我媽媽說我爸沒有生命危險了,讓我謝謝你們。”她依舊扁著嘴,紅著眼眶,但比剛剛那副呆呆的樣子好多了。
關山走到陽臺上,長長地舒了口氣。暮色蒼茫,遠處的天穹有幾顆星星閃爍。關山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奶奶講古時說的那些鄉野傳說:那些考上大學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從任何意義上說,姜平都應該算是個文曲星,但看上去,這顆文曲星現在困難重重,他能不能通過考評?
四年后,自己這個青年千人能不能順利通過國際評估和學校的考評,當一個有編制的正式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