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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骨千里

沙亭亭民在鳳郡守軍的監護下向東行進,終于離開了沙海的邊緣,進入到雍州境內。鳳郡守軍一味催促趕路。沙亭百姓中的老者和婦孺已經開始掉隊。沙亭亭民最初對郁郁蔥蔥的森林和無盡流淌的溪流都十分的驚喜,他們一向以為這都是過路商旅對沙海之外世界的吹噓,怎么都不能相信可以有無窮盡的清水,以及連綿不盡的樹木存在。如果有這樣的世界,哪里還需要終生不停的勞作。行進到了第二天凌晨,天空開始下雨,開始的時候只是濛濛的雨絲,下到中午,竟然變成了滂沱大雨。

沙亭亭民開始在雨水中歡呼雀躍。亭民之中的年輕人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雨。不過慶祝雨水的欣喜,立即被鳳郡守軍打斷,逼迫亭民在雨中加緊趕路。

雨水綿延終日,到了晚上才停止。雨水帶來的麻煩,很快就讓亭民陷入了困頓。官路上一片泥濘,善于在干旱沙漠上生活的駱駝,現在有一半已經開始萎靡不堪。而馬車的車轂也不時陷入到爛泥之中。行進的速度明顯減緩。

鳳郡守軍和亭民在泥水中草草鋪墊休息一晚。到了第二日早上,雨水又開始下起來,并且更大。走到了中午,也才前進了十里。鳳郡的守軍開始暴戾,騎在馬上詛咒沙亭亭民,連累他們接了這個苦差,在荒郊野外淋雨。守軍的皮甲被雨淋濕后格外沉重,更增加了護軍的怒火。

干護已經看到有護軍用馬鞭抽打掉隊的亭民。干護心驚肉跳,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沙亭軍奴的身份,意味著什么。沙亭在定威郡治下,因此郡簿崔煥對亭民尚懷寬厚。現在進入到雍州境內,鳳郡的郡簿蒯繭和護軍,對亭民沒有任何的交情可言。

通往陳倉的道路在一條漫長的峽谷之內。大雨仍然滂沱不止。官道邊的溪水已經變得十分渾濁,水面也在上漲,能夠看到水流裹挾著石頭翻滾。

鳳郡郡簿蒯繭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息。蒯繭立即下令,拋棄笨重物品,輕裝快進,務必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趕到前方五里的香泉臺。香泉臺地勢較高,護軍和亭民可在那里休憩,等待大雨停歇。

即便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的干護,也知道蒯繭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他看到兩邊的高山之上,有無數的水流在朝向峽谷內灌注,峽谷的官道很快就會被淹沒。如果不去往高地躲避,所有人都會被漫延的河流沖走。

干護立即勸說亭民,拋棄車輪腐朽的馬車,將車上輕便貴重的東西轉移到馬匹和駱駝上,或者由人背負。笨重低賤的物事,如犁頭、石磨等物,統統拋棄,亭民已經轉為軍戶,這些農具留著也毫無意義。亭民只好聽從,扔下了十幾輛馬車,解了馬匹,開始疾行。

隊伍明顯加快了速度,在一個時辰內到了香泉臺。香泉臺在峽谷內一片地勢較高的平地上,因為土地貧薄,到處是石頭,無法耕種,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廢棄古宅。鳳郡護軍在古宅內安頓,而亭民只能駐留在古宅之外,忍受天空中無盡落下的水滴。好在地上干涸了許多,亭民對雨水也并不厭惡。可是仍舊有一半的亭民,對家產的損失念念不忘。

干護看著香泉臺下的溪流已經將官路漫過,暗自心驚,如果不放棄笨重的馬車,現在所有人都已經被洪水沖走。

站立在大雨中的干護,看著周遭黑壓壓的亭民,一片木然。跟自己一樣,離開沙海之后,無論是人還是天氣,都對他們十分的刻薄。都說故土難離,其實就是不能去想象今后要面對的險惡。那些未知的險惡,可能將一直等待著他們。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干護心里也開始慢慢的絕望,看向遠處大雨迷茫中的連綿山脈,不知道沙亭的百姓能否堅持下去,他自己都無法再忍受這種困苦。

前晚抽打干護和干奢的士官傳令,郡簿蒯繭下令讓干護進入古宅,說是有事商量。干護順從地進入到古宅內。古宅里雖然能遮擋大部分雨水,但是破舊的屋頂仍舊有雨水流淌進來。

蒯繭坐在古宅內的一個泥臺上,看見干護走進來,吩咐隨從退到古宅的大門處,與護軍一起等候。

干護不知道蒯繭有什么吩咐。沒想到蒯繭并不啰嗦,語氣冷淡地說:“現在我們被山洪困在這里,山洪退去后,道路更加難行,我們肯定會失期。”

干護認為蒯繭說得有道理。

“因此,當官道恢復,”蒯繭說,“沙亭四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亭民,留在香泉臺。其余亭民,加快步伐。”

干護想了一會兒,“那什么時候回來接這些等待的亭民進入鳳郡?”

“我沒有說過要回頭接他們。”蒯繭的語氣輕飄飄的,卻讓渾身濕透的干護一陣戰栗。

“那他們怎么在這個荒嶺里活下來?”干護問。

“香泉臺到鳳郡官道前方有個村落,村落里有幾家大戶。”蒯繭說,“我們路過這個村落的時候,告知他們,讓他們來接留下的老弱亭民。”

“大人的意思是,我們在鳳郡也不再等待他們?”干護已經隱隱意識到了什么。

“我必須在十月十二日之前把沙亭百姓送到劍閣,”蒯繭說,“絕不能失期。我們還要從陳倉進入漢中,這一路,半數是棧道,比現在更加艱險。拖著這些無用的老弱,我們到冬至都走不到。”

“可是這些亭民在前方村落里,會不會被納入戶籍?”干護說完,看見蒯繭正在冷笑。

“我本來就應該把這些老弱拋棄,只是想行一個好事,讓這些不能行進的亭民有個落處。”蒯繭說,“那些大戶,我還得去想辦法勸說他們,讓他們收納了這些賤奴。”

“賤奴!”干護愣在當場,“不行,我們即便是軍戶,也不能與人為奴。況且大人監護我們沙亭百姓去往劍閣,是大人的職守。”

“郡守的軍令是護送沙亭亭民到劍閣,不能失期。”蒯繭毫無憐憫,“至于多少人能到,可沒有提起。即便只有你一個人到了劍閣交割,我也可以回鳳郡述職。”

干護堅持說:“沙亭百姓相互為親屬,我絕不放棄一個亭民。”

“你知道軍法里,失期是什么罪責嗎?”蒯繭哼了一聲,“失期當斬,不僅是所有沙亭亭民,護軍也同罪。”

干護這才明白,為什么護軍對沙亭亭民如此厭惡和欺凌。

與沙亭龍井的干涸之后一樣,干護現在又面臨著兩個選擇:

要么服從鳳郡郡簿蒯繭的命令,將老弱交給富戶為奴。

要么不肯拋棄沙亭老弱的百姓。但是那樣的話,沙亭的百姓全部要失期,而失期的結果是盡數斬首。如果干護現在就做出這個決定,以鳳郡護軍和蒯繭對沙亭亭民的態度,他們一定會在今晚就將沙亭亭民全部斬殺。鳳郡護軍也是人,都有活下來的本能。與其失期,還不如以違抗遷徙軍令的緣由殺了亭民免罪。

“我需要跟亭民商議……”干護虛弱地對蒯繭說。

“沙亭從置亭開始,所有亭民都要聽從于干家的歷任亭長,不能有任何的異議。”蒯繭盯著干護,“從前朝開始,沙亭亭長有亭下所有人的生殺大權,根本不必要有任何的商量。”

干護知道,對沙亭亭訓十分了解的蒯繭,早已經有了這個決定,即便沒有山洪,到了香泉臺,也會有這番對話。他現在反而擔心干護去勸說亭民,導致亭民激動。

“山洪退去之后,”干護堅持,“我給大人答復。”

蒯繭把身體伸展一下,看了干護很久,才慢慢說:“亭守是一個聰明人,知道怎么取舍。”

干護走出了古宅,古宅外的雨水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來,淋在所有亭民的身上。亭民把老人和小兒都安置在僅剩的大車之下避雨,剩下的壯年都在雨水中瑟瑟發抖。

干護腦袋里在計算,有多少四十歲以上、十六歲之下的亭民。想了一會兒之后,得出數字,四十歲以上有八十七人,十六歲之下有六十六人。如果拋棄他們,會有三百一十五人能夠繼續遷徙。這意味著沙亭要損失三成的人口。如果僅僅是數字也就罷了,人不是數字,每一個亭民都有血肉相連的家人,整個沙亭每一戶亭民,都要面對與一個或者多個家人的生離死別。

可是如果不答應蒯繭的命令,那么所有亭民,都將死在這個叫香泉臺的地方。干護突然想明白了,蒯繭可能早已想好了計劃,這洶涌的山洪,正好是沙亭百姓全部遇難的絕佳緣由。監護亭民跋涉千里,這種任務對于護軍來說是個苦差,沒有利益可圖,卻承擔著巨大的風險。因此,蒯繭的威脅沒有任何遮掩:他寧愿殺光亭民,也不愿意失期。

干護的心越來越冷,他開始屈服了,打算回頭跟蒯繭交涉,將為奴的亭民的年限調整一下,改成四十五歲以上、十二歲之下。這樣,能保留的人丁,就多了九十二人。蒯繭應該會接受自己的提議。

干護不需要把自己的決定跟亭民商量。沙海的環境極為貧苦,所以一直遵守著當年的軍制,亭民絕對不能質疑亭長的決斷。這也是蒯繭只逼迫干護的道理所在。

可是這個責任,現在成了逼迫干護內心的一把鋼刀,這把鋼刀正在慢慢地切割干護的良心。干護長嘆一聲,就要轉身進入古宅。可是一個人攔住了干護。

“亭守,”干護看見是陳旸攔住了自己,“我有事跟你說。”

干護現在也沒有什么辦法可想,突然看到陳旸,一個來歷不明的流民,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一歲。如果蒯繭答應自己的懇請,那么他能保留自己的一個兒子,如果蒯繭不答應,那么從此父親遠赴西南邊陲,兩兒子都將就地賣身為奴。干護的心劇痛了一下,這僅僅是一家亭民而已。

精神恍惚的干護跟陳旸到了一輛馬車旁,馬車下方睡了七八個小孩,陳旸的兩個兒子也在其中。

“亭守。”陳旸貼近干護,“這些護軍,對我們有不利的計劃。”

原來他知道了。干護也沒有心思去猜測陳旸是怎么知道的。

陳旸說:“沙亭百姓要遭難了。”

干護不忍向陳旸重述蒯繭逼迫自己的談話。這輛馬車距離古宅有七八丈遠,雨聲窸窸,洪水的轟鳴在山谷里回響。

“你想說什么?”干護扯開話題,轉而問陳旸。

“事到如今,我只好實說了,”陳旸焦急地說,“小人的耳朵異常,從小能聽見百丈之內的任何細微聲音。”

干護心里一凜,頓時意識到,如果陳旸沒有說假話,那么他剛才和蒯繭之間的交談……

“有一個沉重的聲音,從十里之外傳過來了,是一個巨物。”陳旸說的話,讓干護松了一口氣。

“洪水帶動山石的聲音吧。”

“是兩足交替踏地的聲音。”陳旸面有懼色,“我只能耳聞,不知道是什么事物,但一定是活的,而且它發出了尖嘯……別人聽不見。”

干護不相信陳旸所說,“可能是你聽錯了。”

“小人絕沒有聽錯,”陳旸辯解道,“方圓二十里,除了高山,就是被洪水淹沒的官道,怎么會有人行走,而且步伐沉重異常。”

“所以,你覺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在這連綿大山里的兇獸。”

干護笑了笑,不再聽陳旸胡言亂語,他決定回到古宅里,跟蒯繭交涉。

“大人,”陳旸跟在干護的身后說,“老人四貫,幼兒三貫,年輕婦人二十貫。我聽到護軍們的交談了。蒯大人在欺騙大人,不是安頓給富戶,而是賣。”

干護沒有邁步,站立在原地,身后陳旸的聲音繼續傳來:“他們已經干過很多次這樣的買賣,前方并沒有村落,也沒有富戶,在那里等著我們的,只有把流民轉賣為賤奴的商人。”

天色越來越昏暗,由于大雨,無法點火把,干護轉過身,仔細看著陳旸的臉,“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這次沙亭百姓脫難之后,我再向大人解釋。”陳旸焦急地說,“不要指望鳳郡郡守主持公道,販賣賤奴的生意,就是在他的庇護之下。”

干護不敢再聽,轉身走進古宅,看見停駐在古宅院內的護軍軍士都輕蔑地看著自己,都是一副饕餮的神情。他們并不回避干護,有的軍士正在歡快地商量得錢之后的事宜。

干護來到蒯繭身前。

“亭守這么快就決定了?”蒯繭有一點意外。

“我決定洪水退去之后,”干護堅定地說,“所有亭民跟隨我返回沙海。”

蒯繭開始嘿嘿地笑起來,聲音沙啞。干護知道,蒯繭已經動了殺機。

就在干護內心里盤算該如何懇求蒯繭的時候。古宅之外傳來了一聲類似猿啼的聲音,凄慘尖銳,非常接近。

接著,干護聽到了亭民驚慌的哭嚎聲,還有護軍的呼喝聲。干護立即轉身,跑向古宅之外。大雨之中,一個身軀高達兩丈的怪物正在亭民中狂奔,所到之處,亭民紛紛逃竄。怪物的身體撞到了一輛馬車,只見它隨手抓住一匹駕轅的青馬的后腿,左右一分,馬匹一聲嘶鳴,被撕成了兩半,內臟滾落到地上。怪物胡亂地將內臟喂進嘴中。

沖出古宅的十幾個士兵,都拿起了長刀,可是看到這個情景,又紛紛后退到古宅的大門。

“山魈!山魈!”那個士官大喊,“馬上關閉大門。”

驚慌失措的亭民都狂奔到古宅門口,要進入躲避。可是被后退的軍士逼迫在大門之外。

干護看見亭民一片驚慌哭嚎,急忙奔向大門,大聲喊:“放他們進來!”

天空一陣巨雷。霹靂從上而下,擊在香泉臺上,霎時間一片亮白,干護看到山魈長著一個牛頭,獠牙彎曲,嘴邊鮮血淋漓。而一個維護妻小的壯丁,上半身被山魈踩在了腳下。一攤血跡在山魈的腳下流淌開來,混入雨水。

就這么一個瞬間之后,軍士沒有一個人聽從干護,幾名護軍匆忙將大門關上。

干護明白了。

沙亭之外的世界,原來是有這種巨大而又恐怖的怪物的。

古宅的大門被無數亭民在外面拼命地敲打,懇求護軍開門。

干護對著護軍大喊:“開門!開門!讓亭民進來躲避。”

一個軍士跑到干護面前,用刀柄砸向他的頭頂,想把干護擊昏。干護用手阻擋,聽見自己手骨崩裂的聲音,刀柄還是砸到了他的頭顱,只是由于手臂的阻擋,緩沖了力道。干護身體搖晃兩下,眼前一陣眩暈,隨即劇痛感傳來,鮮血糊滿了干護的眼睛。

這時候,干護聽見了陳旸的聲音,從大門外亭民的哭嚎聲中傳進來:“大家不要發出聲響,也不要移動,屏住呼吸!”

可是慌亂之中,亭民哪里能聽得到陳旸的呼喊。

干護搖搖晃晃地走到大門邊,幾個護軍軍士正在用身體頂住門閂。干護順手從一個軍士的腰間抽出長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開門!”

一群軍士圍住干護,就要把干護砍成數段。

“開門。”蒯繭向軍士下令,“讓他出去。”

軍士不敢違抗蒯繭的命令,打開門閂,飛快地把干護推出大門。干護看見山魈正在快速地奔馳,朝著哭喊聲最大的人群追逐。山魈一步超過亭民十步,一個亭民奔跑不過,片刻又被撕碎。

陳旸在干護身前不遠處,仍舊在大喊:“不要奔跑!不要叫!”

山魈立即朝著陳旸跑過來。陳旸停止呼喊,朝著自己身旁悄悄移動了幾步。山魈跑到了剛才陳旸站立的地方,兩只長臂揮舞。

干護知道陳旸讓所有人不要驚呼的原因了。因為他在黑夜里看到這個山魈鼻梁之上是一片空白,根本就沒有長眼睛。

干護立即大聲對著所有的亭民下令:“全部沙亭百姓聽好,不要發出聲音。留在原地,不要移動。”

沙亭的百姓在一瞬間全部止住了呼喊,古宅之外一片寂靜。

山魈聽見剛才干護發出了聲音,轉身奔向干護。干護學著陳旸,放輕腳步,后退了一丈遠。當山魈沖過來的時候,雙臂撲了個空。

現在距離較近的亭民,都已經發現山魈是個瞎子。隔得遠的亭民,雖然不知道山魈的弱點,也都聽從干護的命令。

山魈在古宅之外什么都聽不到了,也站立在平地上,慢慢地彎下身體,移動兩足,雙手在地上摸索。附近的亭民,紛紛緩慢地移動腳步,遠離山魈。

一個小孩就在山魈前不遠,那是陳旸的小兒子。陳旸剛才為招呼大家躲避山魈,與幼子分開了。小孩已經嚇呆了,又聽了干護的命令,不敢移動。干護距離較遠,想去解救也來不及。就在干護認為陳旸的幼子難免罹難的時候,一個少年躡足走到小孩的身后,把他輕輕抱在懷里。剛剛抱起來,山魈的手臂已經慢慢摸索到少年的身前,少年的身體穩穩不動,山魈沒有繼續,轉了一個方向去了。

少年抱著孩子一步步后退,走到了干護身邊,把陳旸幼子放下。干護這才看清,少年是自己的侄子干奢。

現在所有的亭民都已經明白了山魈是個瞎子,也都慢慢移動到馬車后和古宅的墻邊,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馬匹和駱駝也天生具備對妖怪的恐懼,連一個響鼻都沒有發出來。

但是古宅內的鳳郡護軍,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還在繼續嘈雜。山魈在地面上慢慢摸索了一會兒之后,站直了身體,大步跨向古宅,身體撞到了古宅的墻壁上。古宅墻壁久已腐朽,又被雨水沖刷,哪里經得住山魈巨大的沖擊,立即垮塌了一片。

接下來就是鳳郡的護軍在古宅內的院內四處逃竄,可是院內狹窄,躲避更不方便。護軍不停地被山魈撕裂殺死,慘叫連綿不絕。剩下來的護軍,就從垮塌的墻壁中奔逃出來。接著大門也開了,幾個軍士簇擁著蒯繭奔跑到古宅之外。

干護在電光石火之中,突然想好了對付山魈的辦法。他跑到蒯繭跟前,“山魈看不見,讓軍士砍他的腳板。”

蒯繭哪里還聽得進干護的建議,現在只想跑得越遠越好。

侄子干奢已經從大門處操起了一柄長刀,干護不再理會蒯繭,也跑向大門處,從一個軍士的尸體上拾起一柄長刀。

叔侄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移動到古宅內,蹲在大門一側山墻之下等待。果然山魈一陣肆虐之后,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軍士大部分已經跑出了古宅。嘈雜的聲音,吸引山魈又從古宅內奔向古宅之外。

干護算準了山魈的步伐速度,舉起長刀。當一個巨大的腳掌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干護大喊:“砍!”

干奢和干護兩柄長刀同時砍在山魈的腳掌上。隨即兩人順勢向后滾去。

山魈的腳掌受傷,雙手在地上貼地揮舞,干護叔侄已經躲過,就不再移動,可是山魈仍舊瘸拐著朝干護叔侄走來,干護叔侄不能移動和躲避,眼看山魈毛茸茸的手掌就要摸索過來。突然山魈仰頭尖嘯,伸直了身體。原來是陳旸也用長刀在山魈的另外一個腳掌上砍了一刀,隨即撲地躲避,閃在大門后山墻之下。

山魈連續受傷,站立起來之后,用耳朵不停地聽聞四周的環境。

幾聲弦響,幾支羽箭射中了山魈的小腿。是護軍中的弓箭手也看到了山魈的弱點在腳上。開始反擊。

顯露出弱點的山魈更加狂躁。弓箭手慌忙中連續放箭,山魈的腿上密密麻麻的扎滿了箭羽。

山魈腿部受傷,行動開始遲緩,蹣跚走到古宅之外。此時蒯繭已經整頓好了軍士,弓箭手輪番放箭,八個長刀軍士在蒯繭的指揮下,分成兩翼,步伐輕緩,從山魈的左右包抄而上,同時用長刀朝著山魈的腳背斬下。

訓練有素的軍士,用刀的技巧遠超干護叔侄,山魈的雙腳被斬斷。

受到重創的山魈,長嘯了一聲之后,用雙臂支撐身體,快速在地面上交換撥動,巨大的身軀飛快地朝著香泉臺的邊緣移去。到了香泉臺一側的懸崖旁,失去了重心,滾落到懸崖下,落入洪水之中。

山魈被擊敗后,蒯繭和干護分別整頓自己的下屬,清點死傷。到了天亮,才清點完畢。

亭民損失了十一人,傷四十七人。

護軍損失了二十四人,傷六十一人。

大雨停止了,太陽升起,山洪也漸漸退去。

“把馬車上的物品全部扔了。”蒯繭對干護吩咐,“將護軍尸體和傷者搬上去。”

“那亭民的傷員呢?”干護問,“馬車不夠。”

“受傷的亭民,”蒯繭的眼光惡毒,“走不動的,全部就地斬殺。”

干護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左臂已經折斷。干奢撕了自己的衣服,扯成布條,找了一根樹枝,將干護的斷臂綁扎,懸在胸前。

干護下令,將死去的亭民就地掩埋,沒有受傷的亭民,全部背負傷者,一個都不能落下。老弱者也必須要跟隨行進的隊伍,不能掉隊,如果跟不上行進速度,自行了斷。

干護做了幾十年的亭長,第一次下達這么嚴酷的命令。經過了昨夜的兇險,干護發現自己突然變得十分決絕果斷。因為他知道,這是唯一能夠拯救亭民的命令。

陳旸牽著兩個兒子走到了干護的身前。“這才像泰朝武帝北護軍干亮的后人,以前我走眼了。”

“你到底是誰?”干護問陳旸,“崔煥懷疑的沒錯,你絕不是普通的銅匠。”

“如果我們有性命走到巫郡,”陳旸微笑了一下,“我一定告訴你我的身份。”

“我現在就要知道。”干護語氣堅決。

“路途遙遠艱險,”陳旸拉著兩個兒子走到他的馬匹前,將小兒子舉上馬匹,“我會盡我的能力幫助沙亭百姓。”

經過昨夜山魈的肆虐,鳳郡護軍也不再囂張跋扈,都默默地行走。在山魈的威脅面前,他們的怯懦顯現無余。干護走到蒯繭身邊,這次他沒有再仰視蒯繭,“沙亭活下來的亭民,我全部要帶上他們去往巫郡。一個都不能交給販奴的商人。”

蒯繭警惕地瞥了干護一眼。

“道路艱險,”干護說,“我們兩不相涉,如果內斗,鳳郡護軍也一定有死傷,大人你也無法覆命。”

“去往劍閣失期,”蒯繭說,“也是個死。”

“我干護在此跟大人以天地立誓,”干護堅強地說,“絕不會失期到達劍閣。”

受到重創的隊伍繼續朝著陳倉進發。干護沒有食言,在他的嚴厲命令之下,雖然在泥濘的道路上行走,整個隊伍的速度卻比山洪之前更快。

在路過蒯繭所說的那個所謂的鄉村的時候,果然有幾個商人在道邊等待。干護擔心蒯繭販賣亭民,一步都不敢離開蒯繭身邊。干奢在一旁拿著一柄長刀,只等叔叔一聲令下,就先殺了蒯繭。好在蒯繭似乎已經對干護有所忌憚,沒有理會商人,隊伍安全度過了這個村寨。

就在亭民經過販賣賤奴的村寨的時候,大景廷尉周授和隨從走到了沙亭原址。

跟隨的崔煥向周授稟告,這里本來是一個有幾百人的亭置,因為哭龍山下的龍井干涸,所有亭民在前些日子遷徙,趕往巫郡。

崔煥因為刻漏的事情得罪了周授,無法向郡守交代,因此追上了行軍的周授,一路服侍,讓周授對定威郡郡守留情。

周授走入哭龍山下的洞穴內,看見了干涸的龍井。在龍井周圍轉了一圈,開始詢問龍井干涸的緣故。

崔煥不敢隱瞞,將守井人干用瀆職,夢中看到一輛黑色馬車馳入洞穴,下來一個沒有五官的幽靈將黑龍斬殺,種種緣由如實匯報。

周授又問崔煥有沒有詳查沙亭百姓中是否有可疑的人物。

崔煥猶豫了一下,周授立即察覺到崔煥的神色。

崔煥知道不能在周授面前隱瞞,因為這個當朝廷尉,一雙眼睛似乎能看透人的內心,任何細節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并且推斷極為準確。實在是無法隱瞞任何事情。

崔煥就把自稱天水銅匠的陳旸父子三人的事情說了。

周授面無表情。崔煥心里十分的恐懼,這個朝廷來的命臣喜怒不顯于顏色,但是他還是看到了端倪,廷尉越是惱怒,眉毛會略微上揚。現在廷尉的眉毛就在高聳。

周授又問,被崔煥帶到定威郡府的刻漏是不是銅匠的鑄造。

崔煥點頭。

周授哼了一聲,讓崔煥更加的緊張。

周授在龍井上探望了很久。才慢慢轉頭,對著崔煥說:“你犯了大錯。”

崔煥聽了,立即跪下。

周授卻不再說話,而是看著洞穴內的壁畫。這些壁畫描繪的都是前朝泰武帝征戰西域的往事。周授看了一會兒之后,吩咐所有人都到洞穴之外等待。

崔煥帶著隨從走出洞穴,看到一匹馬在沙漠中朝著沙亭方向快速奔馳而來。等接近了,崔煥認出是定威郡的一個驛丞。驛丞騎馬奔馳到崔煥面前,翻身下馬,雙手遞給崔煥一份文書。“崔大人,洛陽八百里加急的公文,要馬上交給廷尉大人,不能有片刻延誤。”

崔煥不敢耽誤,立即拿著文書走進哭龍山龍穴。于是他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場面。

廷尉周授正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趴在龍井旁。周授的頭顱貼在地面,耳朵在井口慢慢地游移,雙手五指張開,在地面上交替伸縮,帶動身體。而周授的頭上包裹著一條黑色的絲巾。

如同一頭垂死的狼在臨死前掙扎。

崔煥嚇得呆住,公文從手中掉落下來。

周授立即警覺,馬上從地面上跳起來。摘下了黑色的絲巾,用手指著崔煥,“不是讓你們出去等待嗎?”

“洛陽八百里加急公文,必須要立即交給大人。”崔煥低著頭,雙手呈遞。

周授接過公文。兩人默契地都沒言語,仿佛剛才詭異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周授走出洞穴,在陽光下打開公文,看了一下,對著崔煥說:“沙亭的龍井干涸,是有原因的。我預料的沒錯,沙海要打仗了。”然后把公文交給崔煥,“你也可以看看。”

崔煥雙手戰栗,把公文看了。公文很簡潔,寫的是:“平陽關守將騎都尉梁無疾,一切自行決斷。”下面蓋著大司徒和大司馬兩個官印。

崔煥看得一頭霧水。

“平陽關守將鄭蒿無能。”周授說話也不避諱了,“只是憑借了鄭家在朝廷得勢,真的打仗起來,毫無指望。所以圣上讓守將梁無疾領兵。”

這等朝廷大事,崔煥不敢隨便接話。只是沉默。

“你現在知道為什么沙亭的龍井干涸了?”

“小人不知道,還請廷尉大人告知。”

“沙亭距離定威郡兩百里,”周授說,“如果景朝大軍西征,一定要在這里駐扎補給。現在沙亭沒人了,大軍就少了兩百里的兵備。”

崔煥繼續聽周授解釋。

“別小看了這兩百里,”周授冷笑一聲,“戰場上兩軍交戰,勝負就在一線之間。有時候這兩百里的偏差,就是勝負的關鍵所在。”

崔煥聽了,如遭雷擊。如果真如廷尉所說,沙亭龍井干涸一事干系重大,那么他和郡守,以及定威郡上下官員,按例都要受刑罰懲處。

“找人把這個洞穴用石頭堆砌封閉起來。”周授說話的語氣不再像剛才那么嚴厲,“龍井內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外傳。”

崔煥想起剛才周授如同僵尸一樣的行為,總覺得自己無意中窺破廷尉的秘密,絕不是一件好事。可能自己的性命就折損在這個事情上面。

周授看了看東方,自言自語地說:“也不知道沙亭的亭民,一天能行走多少里?”

“一天六十里。”崔煥說,“到了雍州境內,速度可能會減慢,如果遇到大雨,行進的速度就不可知了。”

“沙亭的百姓是當年泰武帝親兵北護軍的后代。”周授搖搖頭,“軍令在當年極為嚴明,他們不會因為天氣減慢速度的。可能現在就已經要走到香泉臺了。半個月后,就要到達陳倉。”

崔煥不明白這位當朝重臣,為什么對區區幾百個亭民如此惦記。但是也不敢詢問。好在周授說了這話之后,就騎上了馬匹,臉色凝重,似乎在回憶什么往事。

“我們得加快速度,”周授下令,“要比計劃早五日趕到平陽關,送這一份公文給騎都尉梁無疾。”

峽谷越來越開闊,太陽照射了兩日之后,道路開始堅固,行軍的速度恢復到了剛出發時的狀態。

干護找到了行走在隊伍中段的陳旸。在陳旸的馬車旁,干護開始詢問陳旸。

“沙亭龍井干涸,跟你有沒有關系?”干護面對著陳旸,“我知道這么問你很愚蠢。可我還是要問。”

陳旸無法躲避干護的眼神。他低估這個小小的亭長了。在沙海里帶領著幾百個亭民勉力生存,數十年下來,性情應該已磨礪得堅韌無比了吧。

“跟我無關。”陳旸說的是實話。

“你還有很多事情在隱瞞。”干護已經鐵了心要跟陳旸問個明白。

“我的身世不能告訴你。”陳旸誠懇地說,“你知道了不是好事。”

“你是一個逃罪的盜賊?或者是殺人越貨的強盜?”

“不是。我有個仇家,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我躲避他十一年了。”陳旸隨即又說,“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不能再多說。”

“所以你故意隱身到沙海里,躲避仇家。”

“是,但不全是。”陳旸開始變得坦誠,“跟沙亭有關。”

“可是你剛說沙亭的龍井干涸,跟你沒有關系。”

“你的祖先干亮,當年為什么要帶領守軍駐守在沙亭?”陳旸說,“前朝泰武帝的北護軍都是中原人士,突然就留守在沙漠里,苦苦生存。你從來就沒有想過?”

“沒有。”干護回答,“沙亭對于我們來說,就是世世代代生活的家鄉,三百年前我們的祖先為何在那里,已經不重要了。”

“那我問你,你真的相信沙亭的龍井下面有黑龍嗎?”

“從來沒有見過。”干護說,“但這一定是真的。”

“干亮留下來,不是為了給泰朝在沙海里留一個亭驛。”陳旸抬頭看著天空,“而是沙亭這個地方,即將成為天下巨變的關鍵所在。”

“天下要打仗了,沙亭會成為交戰的重鎮?”干護馬上又說,“可是沙亭這個地方并無險可守。”

“不是軍隊要爭奪。”陳旸說,“而是會吸引另一種人。這種人在世上有很多,只是一直在大景的天下忍隱,不久之后,他們就會紛紛揭下掩飾自己的普通人面具,開始迎接屬于他們的盛事。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他們全部站出來,左右天下大局。”

“你說的是哪一種人?”干護已經隱隱知道陳旸在說什么。

“術士。”陳旸說,“泰朝國師篯鏗、景朝開國國師張道陵、當朝國師滕步熊,跟隨景高祖立國的臥龍、冢虎,傳言被泰殆帝囚禁的玄武,歷代安靈臺……還有很多很多,這些人都有同一個身份,那就是術士。”

“你也是術士?”干護明白了。

“我是。”陳旸不再回避。

“你的仇家也是?”

陳旸擺手,“不要再問了。”

“天下真的有這種人?”干護如果不是見到陳旸的本領,并且本人親口承認,他實在是不敢相信。

“天下太平,這些人就隱瞞自己的身份。”陳旸說,“要么在深山大澤里隱世,要么用常人的身份讀書、耕作、當兵、做官,有的能做到很高的官職。可是一旦天下將亂,他們就會全部撕下面具,開始做他們必須要做的事情。這一天很快就到了。”

“有多快?”

陳旸再次抬頭看了看天空,“還有兩年十一個月,天下將進入到鬼治。所有的術士,就要開始在鬼治的黑暗里征戰,現在他們都已經蠢蠢欲動了。”

“你怎么會知道所謂鬼治?”干護問,“這是誰說的?”

“篯鏗。”陳旸說,“一個天下術士都尊敬的賢人。他說的話,每一個字都被我們當作真言。”

“可是他還是失敗了,死在泰朝傾覆的時候。”干護說,“可能我的先祖跟他見過。”

“干亮就是篯鏗的親隨。”陳旸說,“當然你自己都不知道。因為你們干家并不需要知道。”

“可惜我們的家族,已經把先祖的一切都忘記了。”干護非常惋惜。

“你們沒有忘記。”陳旸說,“或許在不久之后,你就會知道沙亭的秘密。”

“這就是你要到沙亭的原因?”

“可惜我的本領有限,”陳旸說,“在沙亭白白待了這么長時間。”

“可是你仍然跟隨著我們沙亭民遷往巫郡,”干護說,“你并沒有離開。”

“我的兩個兒子尚幼。”陳旸說,“我本來準備離開,可是又改變了主意。我們跟著沙亭亭民遷徙,會更安全一點。”

“沙亭百姓都自身難保。”干護苦笑。

“你們會撐下來的。”陳旸說,“只是會付出很多代價。”

干護與陳旸的交談到此為止。陳旸這個來歷神秘的人物,能告訴干護這么多的秘密,已經超出了干護的預料。

一天之后,沙亭亭民和鳳郡護軍走出了峽谷,進入到雍州境內的一片平地。平地的南邊是高聳入云的秦嶺山脈,北方是連綿的土塬。秦嶺山勢險惡,無路可走,必須要一路向東,走到山脈中段的陳倉,然后進入到陳倉小道,才能向南穿越秦嶺。陳倉小道的盡頭,就是漢中。漢中平原過去,是更加險峻的蜀山。走過蜀山的棧道之后,才能進入到蜀地劍閣。而到了劍閣,前去巫郡的行程才剛剛過半。

在雍州西部的平原行走的時候,干護發現一個奇怪的狀況,那就是大片的土地都已經荒蕪,并沒有農夫耕作。干護在路邊只見到三兩只野狼,在若有若無地跟著行軍的隊伍。

越是向東,野狼的數量就逐漸增加。野狼就更加不懼怕人。一天,干護看到兩只野狼,在地面刨泥土,出于好奇,干護走近了觀看,野狼叼著一截樹枝逃開。干護發現野狼刨過的泥土之下,有一具腐爛的尸骸。尸骸的身體已經不再完整,少了一條胳膊。干護這才明白,剛才野狼叼的并不是樹枝,而是這個尸體的胳膊。

干護內心震嚇。

又過了兩日之后,行軍的隊伍停頓下來,隊伍的前方一群烏鴉沖天飛起,遮天蔽日,還有十幾頭野狼,也被護軍驚動,四下逃竄。

鳳郡護軍圍著一個土坑在喧嘩。干護走近探看,方明白山魈的由來。

土坑里散落了上百具骸骨,骸骨上的肌肉都已經被野狼和烏鴉吃得干干凈凈。如果是白森森的骸骨也就罷了。干護看到的是,這些骸骨被人惡意地拼湊成一具巨大的人形模樣。是什么人會對死者如此不敬呢。

干護正在懷疑的時候,聽見蒯繭下令,立即將這個拼湊成巨大人形的骸骨全部搗毀,然后焚燒。干護看到護軍用手中的長刀不停地搗損巨人狀的骸骨,將白骨搗得粉碎。濃烈的惡臭彌漫在空氣里,干護捂住口鼻,旁邊的干奢已經彎腰開始嘔吐。

然后干護聽見了一聲長嘯。干護記得這個長嘯,就是在香泉臺聽見的山魈的聲音,那一聲猿啼之后,山魈就開始肆掠亭民。

現在這聲長嘯,則是從那具拼湊而成的巨大骸骨的頭顱中發出來的。

護軍更加用力地搗毀骸骨。蒯繭走到了巨大骸骨的頭顱旁邊,用手中的長矛,狠狠地搗下去,將那個頭顱擊得粉碎。干護看到了頭顱上的兩個牛角,頓時明白,蒯繭和鳳郡護軍十分清楚,這就是一個還沒有化作山魈的骸骨。

“雍州旱災和水患交替連續了六年,”陳旸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到了干護的身邊,“百姓饑荒餓死二十余萬人。饑民奔逃,被雍州刺史阻攔,構陷他們是流民。”

干護這才明白蒯繭和崔煥為什么會一再提及流民,原來雍州的百姓早已經餓殍遍地,流民四散。

“當今圣上難道不管嗎?”干護顫抖著聲音問陳旸。

“圣上一心修仙,不上朝很久了。”陳旸說,“即便圣上臨朝,他聽見的也都是大景天下一片太平,哪里會有官員上報災情。別說是圣上,就是你在沙亭,有人向你說起,你會信嗎?”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干護搖頭,“我也不信。”

“饑民運氣好的就賣身為奴,”陳旸說,“雍州各郡官府不僅不賑災,反而到處抓捕流民,挑選出壯丁和婦女買賣……”

陳旸不再說了,干護想起蒯繭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餓斃的饑民,因反抗被虐殺的流民,在雍州境內遍地皆是,百人以上的尸坑隨處可見。”陳旸說,“有心存善良的人,請了術士,將他們的尸骸聚集,堆成白骨塔,以求超度。可是死者的怨氣凝聚,反而轉化為山魈。山魈就是受這些難民的怨恨驅使,來報復世上的活人。”

干護聽了陳旸冷冰冰的敘述,不寒而栗。只想盡快進入到陳倉小道,離開雍州這個人間煉獄。

在沙海里,崔煥護送廷尉周授的隊伍,朝著西方的平陽關前行。當走出沙亭十里的時候,周授突然停住馬匹,崔煥立即催馬湊到周授的身旁。

“鳳郡的郡守,”周授問得莫名其妙,“你認識嗎?”

“兩郡之間經常有公務。”崔煥立即稟告,“鳳郡的郡簿蒯繭,跟我是舊識,我監護沙亭亭民,是他在雍州與我交接。”

“我有一份書信要寫給鳳郡郡守姜璇璣。”周授說,“你馬上派人送過去,讓信差雙馬加急。”

崔煥立即照周授的吩咐辦了。

干護帶領著沙亭百姓,在蒯繭的監護下,行走了七日,抵達鳳郡。鳳郡的護軍傷者在路上又死了十六人。而沙亭輕傷的亭民,勉強跟隨隊伍到達,重傷的二十七人,也支持不住,死在了道路上。干護連掩埋他們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扔進路邊尸坑。

現在沙亭的百姓還剩下四百三十人整。

鳳郡的郡守姜璇璣不允許沙亭百姓入鳳郡休整,蒯繭把沙亭亭民指定在鳳郡城墻外一個土丘上扎營。亭民都又饑又渴,勞累不堪,但是鳳郡絲毫不肯拿出糧食補給。

在干護的命令下,亭民開始殺駱駝充饑。沙亭的駱駝在路上已經折損了一半,在進入雍州之后,駱駝變得十分虛弱。干護知道,這些駱駝進入中原之后,不會堅持下去,與其在日后的路上病死,還不如趁現在活著的時候,殺了制成干肉,在路上當作糧食。好在進入到雍州境內,不用再為飲水發愁。可是沙亭的百姓從前幾日開始,就紛紛腹瀉。干護親眼見到,在亭民取水的溪流里,有時候能看到漂浮的尸首。干護內心愈發沉重。很明顯,瘟疫已經開始蔓延。這也是姜璇璣不愿意沙亭百姓入城的原因。

干護站在土丘的最高點,看著巨大的鳳郡城池,城池里燈火輝煌,人流熙攘。干護之前以為定威郡繁華非常,城池廣闊。現在看到鳳郡的城池,比定威郡大了幾倍,人口也更多。

陳旸自從在路上,跟干護交談幾句之后,一直都沒有露面。現在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干護身邊。干護對陳旸說:“我真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么繁榮的城鎮。”

“跟長安、洛陽相比,”陳旸笑了笑,“這個鳳郡連一座城都算不上。”

“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能去洛陽、長安見識一下。”干護唏噓,“聽我父親說過,我們干家的根源就在長安。”

“我是來提醒你的。”陳旸說,“我們今晚就要走,繞過鳳郡,進入陳倉小道。”

“沒有鳳郡護軍的監護,沙亭百姓不能自行遷徙。”

“你不覺得一路上蒯繭對沙亭亭民的態度有變化嗎?”陳旸問。

“在山魈襲擊之后,他們對我們不再那么欺壓了。”

“鳳郡的治下,餓殍遍地,但是鳳郡城池之內,卻繁華如兩個世界。”陳旸終于說了實話,“他們并不只是販賣流民為賤奴。”

干護隱約意識到陳旸要告訴他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他不敢問。

陳旸慢慢點頭,“你猜得沒有錯。鳳郡官兵在轄境內劫殺流民,搶奪財產,早已經不是秘密。”

“鳳郡的郡守難道不怕朝廷治罪嗎?”

“不怕。”陳旸說,“大司馬鄭茅早就給了鳳郡郡守姜璇璣自主剿滅亂民的權力,這也是姜璇璣在連續災年迅速成為天下巨富的原因。我們今晚就得離開。”

“我不相信。”干護拒絕了陳旸的建議。

第二日清晨,干護醒來的時候,發現鳳郡的軍隊已經把整個沙亭亭民的駐地全部圍住。干護意識到,自己沒有聽從陳旸,連夜離開,是一個十分錯誤的決定。但隨即又想到,即便是聽從了陳旸的建議,以沙亭亭民行進的速度,也會在兩天之內,被鳳郡的守軍追上。

沙亭的亭民已經被鳳郡守軍的馬嘶聲驚動,看到擺出了進攻陣型的護軍,都知道大難臨頭。

干護硬著頭皮,走向鳳郡守軍,看到陣中主將位置的一個五十多歲的官員,穿著黑色的官服。大景制度規定,只有郡守以上的官員才能穿黑色官袍。那么這個人一定是郡守姜璇璣無疑。

干護走過守軍的陣前,朝著姜璇璣的方向慢慢行走過去,距離姜璇璣面前七八丈遠的時候,姜璇璣的親隨用長戟將干護攔住。

干護遠遠地看著姜璇璣。

姜璇璣命令親隨放干護過來。

干護想起了陳旸昨晚說的事情,向姜璇璣跪下,“沙亭亭長干護拜見郡守大人,我愿意將沙亭百姓所有財產獻給鳳郡,以求趕赴巫郡。”

“沙亭的亭民,瘟疫已經開始蔓延。”姜璇璣也并不掩飾。

干護回頭看了看身后土丘上的四百三十名亭民,他們的生死全部在面前的鳳郡郡守的一念之間。

可是現在干護也無法想出任何說辭,來改變姜璇璣的決定。他為剛才用沙亭百姓財產賄賂姜璇璣的作為感到羞恥。姜璇璣帶領守軍將沙亭百姓全部屠戮之后,財產就是他們剿殺造反流民的戰利品,哪里需要自己的賄賂。

干護站起來,轉身向亭民走去,他放棄了,沙亭百姓死在鳳郡城外,未嘗不是解脫。

就在這個時候,鳳郡城外,通往定威郡的官道上奔馳來了兩匹駿馬,其中一匹馬上趴著一個信使,已經累得虛脫。信使奔馳到姜璇璣的馬前,翻身下馬,呈遞了一份軍文,“廷尉周授有書信給姜郡守。”

這個事情,已經跟干護毫無關系了。干護走到沙亭百姓中,向所有人搖搖頭。鳳郡的守軍,已經開始準備策馬斬殺了。干護環視一下四周,想看看那個能夠預警危險的陳旸現在在什么地方。可是干護沒看到陳旸的身影。可能他昨晚勸說自己不成,半夜就帶著兩個兒子偷偷走了。

干護把眼睛閉上,與所有亭民一起,等待就戮。可是等了很久,那爽快的一刀遲遲沒有到來。干護聽見了馬蹄雜亂的聲音,睜眼看的時候,鳳郡的守軍竟然在向后退去。只留下姜璇璣,還有蒯繭,策馬來到干護面前。

“沙亭亭民里,”姜璇璣問,“有沒有一個叫陳旸的人?”

干護只遲疑了片刻。姜璇璣就不再理會干護,而是轉頭向蒯繭下令:“拿交接的沙亭籍冊,一個個清點人頭。”

蒯繭連忙掏出與定威郡交接的籍冊,姜璇璣又扭頭對著干護,“你先把死在路上的亭民名單報給我。”

干護被鳳郡郡守在須臾內做出的決斷十分佩服,更增加了對姜璇璣的恐懼。姜璇璣不僅心思縝密,而且決策極快,他擔心干護包庇陳旸,讓陳旸冒名一個去世的亭民。

陳旸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干護心里好奇,看情形姜璇璣沒有接到殺死陳旸的命令,反而擔心誤殺了陳旸,因此收回了屠殺亭民的決定。

干護隨即想到,當姜璇璣找到陳旸的時候,沙亭百姓就大難臨頭。

蒯繭首先命令所有亭民按照方隊排列站立,然后把人數清點了一遍,向姜璇璣稟告:“四百三十人,大人要找的人,還在亭民之中。”

干護聽了,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陳旸竟然沒有走,他和兩個兒子還躲避在亭民中。

接著蒯繭就拿著籍冊,讓亭民一個個過來應對姓名。

蒯繭有意將陳旸父子三人的名字繞過不念,當四百二十六人已經通過他的面前,走向護軍的后方的時候,亭民卻只剩下了干護留在原地。蒯繭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時候疏忽了,點錯了數目,立即又重新清點已經站立在護軍之外的人數,而這一次,他仍舊數出了四百三十人。

蒯繭窘迫不已,只好再次一個個地應對亭民人數。可是反復三次,清點的都是四百三十人,就是找不出陳旸父子三人。

蒯繭大怒,對姜璇璣請命:“如果沙亭亭民再不肯交出陳旸,就先殺幾個立威。”

“如果你殺的人中,就有陳旸冒名,怎么交代?”姜璇璣問蒯繭。

蒯繭想不出辦法。

姜璇璣對著干護說:“看來你也不知道有個神通廣大的人,一直藏匿在沙亭之中。”

干護點頭。

“你把陳旸交給我。”姜璇璣聲音不再冷酷,“我讓你們沙亭百姓離開鳳郡。”

干護已經拿定了主意,“沙亭籍冊里的確有陳旸這一名亭民,但是我既然是沙亭亭長,就不會將他交給大人。左右都是個死,我干護做不出出賣亭民的事情。”

蒯繭獰笑著說:“那就殺了亭長吧。”

姜璇璣搖頭,“如果亭長就是陳旸呢?”

干護說:“我就是沙亭亭長干護。不用懷疑。”

姜璇璣比干護想的更加謹慎。“陳旸看來是一個會妖術的方士。如此只能留下諸位,等待一些日子了。”

鳳郡護軍從這一刻開始,不間斷地圍困沙亭百姓,不讓一人走出山丘。

干護已經不再關心沙亭百姓的命運。他知道沙亭百姓絕對逃不出鳳郡護軍的包圍,干脆就坐以待斃,放下所有的負擔。

到了夜間,干護看見陳旸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了自己的身邊。

“你這么大的本領,”干護苦笑,“卻藏匿在沙亭兩年,實在是委屈你了。”

沒想到陳旸搖頭,“不是我。”

“到了這個時候,”干護說,“你還騙我有什么意義。”

“如果我有這個本事,”陳旸說,“我為什么還不跑?我跑了,你們至少暫時安全。”

干護聽見陳旸說得誠懇,可是實在想不通,為什么陳旸在白天沒有被清點出來。

“我也跟你一樣覺得奇怪。”陳旸說,“我走到蒯繭面前的時候,蒯繭并不請點我的名字,只是把我和兩個兒子隨意放過。”

干護無法相信陳旸的解釋,想了一會兒,跟陳旸對視,“只有一個可能。”

“我也覺得只有一個可能。”陳旸說,“蒯繭故意放過了我。”

“可是蒯繭為什么要放過你?”干護搖頭,“他根本就不認識你。”

“那么就還有一個可能,”陳旸說,“這里有一個本領高強的術士,能夠使用最高深的算術。”

“天下有這種人?”干護不信。

“有,”陳旸說,“可能就在我們身邊。”

干護看著土丘上所有已經休息的沙亭亭民。一聲哭聲隱約傳來,但僅僅一聲之后,旋即停止。干護的心中一緊,又有一名在路上受傷的亭民已經過世。

“北護軍遺風。”陳旸佩服地點頭,“當了三百年的農夫,當年忍隱勇猛的血氣還在身上流淌。”

“死都死了,”干護干巴巴地說,“哭有什么用。”

陳旸看了看星辰,“所以,沙亭亭民絕不會死在姜璇璣的手里。即便是鳳郡的人全部死絕了,包括我死了,你們也不會死在鳳郡。”

“郡守姜璇璣不會放過我們的。”干護說,“他們在等一個人,那個人來了,我們的死期也就到了。”

“那個人是來找我的。”陳旸說,“在找到我之前,姜璇璣不敢隨意濫殺一個沙亭百姓。”

“你的仇家,”干護嘆口氣,“知道你會易容。”

“我不會易容。”陳旸回答,“只是姜璇璣為人謹慎而已,并且他不敢得罪我的那個仇家。”

“姜璇璣謹慎得太過了。”干護說,“如果我是姜璇璣,今天就殺了亭長,逼迫亭民把你交出來。”

“你太小看姜璇璣了,”陳旸笑了笑,“如果他不是如此謹慎的性格,大司馬鄭茅就不會這么提拔他。姜璇璣也看得出來亭民的堅韌,殺了你,仍舊不會把我交給他,反而會跟護軍拼命。”

干護好奇地看向陳旸。

“你死了,亭長就是干奢。”陳旸說,“我記得沙亭的規矩是亭民必須聽從亭長的任何命令,這是當年的北護軍軍制的延續。干奢的脾氣暴烈,缺了你的忍隱。”

“你看得出來,當然蒯繭也看得出來。”干護承認陳旸說得沒錯,“因此姜璇璣也知道。”

陳旸沉默,干護也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干護問:“你為什么這么肯定姜璇璣不愿殺了我們?”

“我說過了,天下即將鬼治……”陳旸說,“不是姜璇璣不愿殺你們,而是他沒有機會。”

“我不明白。”

“昨晚你拒絕了我逃跑的建議,”陳旸說,“我開始以為你錯了,決定今天趁著鳳郡護軍屠殺亭民的時候逃跑。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到太陽正中有一個黑星。這個黑星會在兩年內逐漸增長,到黑星完全遮蔽太陽的時候,就是天下鬼治的開端。可是大景的天下,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就會大亂,雍州就是第一個亂起來的地方……其實已經開始了。大景朝就好像沙海里被風蝕的石柱,前一刻還穩如泰山,片刻間就會分崩離析。天下的術士,應該都已經看到了,他們已經開始迎接鬼治的黑暗。”

“我本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妖術。”干護嘆口氣,“可是今天我親眼看見了蒯繭被蠱惑,還有香泉臺的山魈……”

“天下即將鬼治,”陳旸說,“干奢將是一個好的頭領,沙亭會跟著他的帶領在這個鬼治的亂世中生存下去。”

“你一再提起的鬼治,”干護問,“真不知道是什么一個世界?”

陳旸說:“你會看到的。”

《景策》記載:

燧人盜火,有巢筑穴,伏羲辨陰陽,神農識百草,此萬八千年,是為天治。

軒轅授人漁獵車輿冶鐵,鯀禹治天下之水,契湯鑄天下重器爐鼎,文王推演六十四卦,始皇帝分天下三十六郡劃九州,此兩千年,是為人治。

景廟失德,蠻戎入侵中原,妖邪作亂八方,白骨千里,四野厲鬼哭嚎,飛星掠日,是為鬼治。

二十一日之后,周授和崔煥一行穿過沙海,到了平陽關,比預計的時間提前五日。與太傅張胡猜測的一樣,平陽關外并沒有幾萬匈奴大軍壓境。鄭蒿更同以往一樣,他無非是看準了朝廷對平陽關的重視,再一次謊報軍情,訛詐軍餉和補給而已。

這一切都被周授看在眼里,不過周授反而松了一口氣。其實周授的想法,跟圣上也沒有區別。圣上寧愿是鄭蒿不斷謊報軍情,虛報軍餉,這至少證明了景朝西陲的安定,而不是真的匈奴大軍開始進攻沙海西關。

大景如今表面上天下太平,其實各地的災情不斷,流民四起,幾乎每個州郡都在隱瞞流民造反的消息。即便是有州郡上報,也被鄭茅攔截在當朝,傳遞不到圣上耳中。最多到了太傅張胡這里,也無計可施。

鄭蒿已經十分肥胖,因為要帶周授登上城墻巡視軍情,勉強穿了一件士兵的皮甲,只是頭頂戴了一頂銅盔,顯示出郡守的身份。在城頭走了幾步,就止不住氣喘吁吁。倒是在城墻上迎接的騎都尉梁無疾,才十九歲,一副英武干練,顯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沉著。

周授看到梁無疾,就知道圣上還是心中有數。鄭蒿雖然窩囊廢,這個梁無疾卻是能夠平定西域的將才。

梁無疾向周授行禮,見過了官場上的禮節后,梁無疾問周授:“我父親可好?”

“安靈臺梁顯之,一直在邙山觀測天象,”周授親切地說,“我經常去拜訪他。”

鄭蒿在一旁,命令梁無疾向廷尉周授報告軍情。

梁無疾用手指向平陽關外的沙漠,那里稀稀落落的有幾十名匈奴牧民緩慢移動。

這就是鄭蒿說的十萬匈奴騎兵,周授難免覺得好笑。

“聽說掛在城墻上的須不智牙頭顱睜開了雙眼。”周授說,“我奉大司馬之命,過來瞧瞧。”

梁無疾揮揮手,片刻后一個士兵拿了一個頭顱過來,遞給周授。鄭蒿隔得遠遠的,“一個骷髏,有什么好看的。”

周授接過骷髏,在手中不停地翻轉把玩,仔細勘查,臉色沉重。

城墻上平陽關的官員望見周授的臉色,生怕當朝廷尉受了愚弄而暴怒,所有人都將目光看向郡守鄭蒿。

“廷尉大人等一下。”平陽關郡守鄭蒿不慌不忙,示意身邊的郡簿拿過來一個銅盤,端在周授的面前。

“大人把骷髏面對銅鑒,就看得見了。”

周授照著鄭蒿提示,把須不智牙的骷髏對向面前的銅鑒。在銅鑒里須不智牙頭顱并不是一個骷髏,而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正在獰笑,兩個眼眶里冒出綠色的光芒。

周授大驚,把骷髏遞給鄭蒿,從郡簿的手里奪過銅鑒,放在自己的面前觀望。銅鑒里是周授自己的臉龐,普通平凡。這證明不是鄭蒿用一個古怪的銅鑒在裝神弄鬼。

周授本就是一個鮮言寡語的人,現在看到須不智牙在銅鑒里的異象,就不再說話。平陽關眾官員,除了鄭蒿,都神情緊張,無一人敢出聲。

周授走到城墻邊,觀望西域沙漠,目光超越幾十個匈奴牧民之外,看見遠方黑色的沙暴正在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殘陽變成一個紅色的圓盤,顯露出血色。

“廷尉大人已經巡視完了軍情,”鄭蒿把周授的手臂挽起,“現在請移步郡府,我設宴為大人接風。”

郡府里早就準備好了筵席。眾人根據尊卑分列而坐。周授和鄭蒿坐在上首,周授的左手下坐的是騎都尉梁無疾,鄭蒿的右手下坐的是定威郡郡簿崔煥。

筵席開始后,鄭蒿指命梁無疾作為監酒。

周授把須不智牙的頭顱放在面前的案幾上,幾巡酒后,郡府內的氣氛就開始熱烈起來。鄭蒿和周授身邊都有兩個侍女侍酒。周授酒量甚豪,但是一直都悶悶不樂。

鄭蒿看在眼里,立即下令兩個侍酒的婢女退下,又拍拍手,隨即兩個更加美艷的婢女走到周授的身邊。這兩名婢女并非普通的揭族女奴,而是西域之外的美貌少女。這兩名婢女,跪在周授身邊,把衣物褪盡,畢恭畢敬地給周授侍酒。

周授心里非常的尷尬,大景的名門望族,一般都不會納低等的民族為姬妾,特別是洛陽的高門,家中的婢女都是當年投奔中原的左賢王部眾的匈奴女子。

當今天下,除了中原漢民,血統能夠接近漢民的只有匈奴。至于揭族、抵族、鮮卑、西羌,都是極為低賤的血統,只能給景朝的大戶做最低等家奴。所以崔煥和梁無疾看見兩個非匈奴的婢女給周授侍酒,臉色都十分難堪。

周授臉上不動聲色,眼睛直視,不看這兩名婢女一眼,并且連婢女斟的酒,也不觸碰一下。

鄭蒿并未覺得自己冒犯了周授,反而神態自若,對周授的自持身份不以為意。在鄭蒿的示意下,兩名婢女開始挑逗周授,用手在周授的身體上撫摸。周授大怒,立即躲避。

鄭蒿哈哈大笑。梁無疾將兩名婢女拎起,推到了郡府的中庭。

可是事情并沒有完結。兩名赤裸的婢女知道激怒了周授,蹲在中庭瑟瑟發抖。鄭蒿一拍手,來了兩名壯漢,胡須虬結,高鼻深目,也是揭族的賤民。鄭蒿對周授說:“廷尉大人心情不暢,我讓他們給你助興。”

兩名壯漢也脫了衣物,身體精壯,站到兩名揭族婢女的身后,沒有任何鋪墊,按住婢女的后背,開始交媾。

郡府里的官員都開始哄堂大笑。周授看見這些官員極盡猥瑣,心里怒極。站起身,向鄭蒿告辭,走入到后花園。而鄭蒿已經喝醉,也顧不上得罪了周授。

周授站在后花園里,將剛才被揭族女子觸碰的外衣脫下,嫌棄地扔到地上。轉頭看見梁無疾已經拿了一件干凈的衣物過來,交給周授。

“鄭蒿這么做,是有意侮辱我,”周授怒氣難平,看著梁無疾,“還是他一向如此?”

“鄭氏家族,大人難道不知道?”梁無疾說,“郡守在洛陽的時候,就一直與低賤的賤奴淫亂;到了平陽關,就更加沒有收斂,專門擄掠賤民的女子為奴。這種當庭穢行,我早就看得習慣了。”

“真是畜生都不如。”周授還在氣憤,“匈奴幾十名牧民,來平陽關搗亂,他為什么不翦滅?”

“大人你說呢?”梁無疾平靜地反問。

“也是。”周授蹲在花園的池邊,不停地洗手。“不然他怎么向朝廷謊報軍情?他今天給我如此侮辱,就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鄭茅現在權傾朝野,他根本就不忌憚我回朝后參他。”

“郡守本來與匈奴的牧民交易,答應匈奴牧民,用二十個鐵釜交換他們十匹良馬。可是牧民交了馬匹后,郡守就將他們驅逐。惹怒了這些匈奴牧民,因此在關外游蕩不去,索要鐵釜。”

“這就是他說的十萬匈奴騎兵!”周授哼了一聲。

“大人。”梁無疾把聲音壓低,“匈奴十萬騎兵是有的,只是還沒有到平陽關而已。”

周授抬頭,“這話又怎么說?”

“匈奴現在的尸足單于,已經將分散的匈奴部落整合,自稱匈奴大單于。已經集結了大軍,駐扎在摸魚兒海。”

“這個尸足單于,是什么時候冒出頭來的?”周授警覺起來,“為什么鄭蒿從不上報?”

“郡守哪里顧得上這些。”梁無疾說,“在他眼里,匈奴不過是一群無知牧民而已。”

“匈奴是中原的大患。”周授說,“當年差點擊敗了前朝的泰武帝。這個鄭蒿,身負朝廷戍邊的重任,不去監視匈奴也就罷了,還竟然和揭族女子淫亂。”

“平陽關外的牧民,有恃無恐地在關外游蕩,”梁無疾說,“也是因為他們知道尸足單于的興起。”

“不。”周授擺手,“他們就是尸足單于指使來的細作,查看平陽關的軍備。”

梁無疾跪下,“我請兵三萬,奔赴摸魚兒海,將尸足單于的大兵擊敗,將正在興起的匈奴軍翦滅。”

周授用手撫著梁無疾的肩膀,“圣上有御旨。”

“涼州平陽關騎都尉梁無疾接旨。”

“你盡可帶領平陽關守軍,出關擊潰匈奴,軍馬調動,不必聽從郡守鄭蒿。”

“太好了。”梁無疾站立起來。

“不過有一點。”周授看著梁無疾。

“大人請講。”

“圣上說了,要么你提著尸足單于的頭顱去洛陽,要么提著自己的腦袋。”

梁無疾再次跪下,“遵命!”

“我來平陽關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周授把朝廷任命梁無疾率軍的虎符交給了梁無疾,“我現在就走。你替我向鄭蒿告辭。”

“大人政務繁忙,”梁無疾說,“我現在就去安排軍士和馬匹。”

“不用,”周授擺手,“你即將遠征漠北,這些軍士和馬匹就不用分給我。我自己一個人走就行。”

“可是大人你一個人怎么穿越沙海……”

周授說:“我自己還有私事要處理,不方便帶人。”

梁無疾還在猶豫。

“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機會相見。”周授已經準備離開,“你自己保重。中原士兵三百年沒有與匈奴交戰。我擔心你輕敵。”

“我信得過大人能獨自穿越沙海,”梁無疾輕松地說,“大人也應該相信我能擊潰匈奴。”

“不是擊潰。”周授說,“是全部斬殺。”

“我明白。”梁無疾說,“我父親在安靈臺占卜過讖語,飛星掠日之時,就是匈奴大軍入主中原的時候。我一定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

“你也看到了飛星掠日?”

“我看到了,”梁無疾鎮定地說,“我父親可是大景的安靈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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