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州宜東。

宜東號稱花城，是東州自然風(fēng)景最好的城市。

在一間獨門獨戶的小別墅前，秋雨落后留下一地花葉，泥水里飄著凄涼。

窗前，云憶不理解媽媽望著殘花的癡迷，學(xué)媽媽的樣子雙手撐著下巴，看窗外的風(fēng)景。

離開東州江城已有半年時間，這期間他有了保護骨骼及里面精密電路板的金屬外殼，媽媽說是每個人都有的護甲。

然后外面又覆了一層類似乳膠有彈性的肌肉，據(jù)媽媽的說法，那就是他的血肉，要好好愛惜。

最好的地方是他有臉有頭發(fā)了。

一張帥氣不要不要的臉。

仍是據(jù)媽媽的說法，臉皮是從美容院買來的，面部用了什么大分子玻尿酸填充，云憶不懂這些，他的信息庫還是半年前從江華大學(xué)的網(wǎng)上圖書館獲得的，里面全是學(xué)術(shù)類的知識，這半年來，媽媽也沒讓他再從網(wǎng)絡(luò)上廣泛地收集信息。

反正媽媽說什么是什么。

不管怎么樣，在外人不了解的情況下，他看上去就是活脫脫一個帥氣的年輕人。

唯一不太好的地方是媽媽從不讓他出去。

“我們又要沒錢了。”

云若華嘆了口氣，這半年她靠給輝騰軟件公司編寫代碼，賺了不少，加上離開江城時剩下的三十五萬，買下了這套并不算貴的小別墅，有了自己的家，而多余的錢自然全用在了云憶身上，原本以為靠著輝騰軟件公司不愁錢，誰知道上個月輝騰軟件招了一個很厲害的軟件工程師，臨時工作算是泡了湯。

“為什么一定要賺錢？媽媽。”

“錢是生活必需品，買食物買衣服，用電用水都需要錢。”

“為什么我不用吃飯不用喝水？”

“因為你特殊啊。”

云若華微笑道：“你是超進化人類，不需要吃飯喝水，不過你一定要記住，不要讓外人知道你和別人不同。”

“為什么呢？”

“你是超越時代的人類，現(xiàn)有人類是復(fù)雜的，不要指望別人都用善良來對你，有些人會想知道你為什么成了特殊人類，會把你抓起來解剖研究，還有些人會害怕恐懼你的出現(xiàn)，會想盡辦法殺死你。”

“就沒好人嗎？”

“當(dāng)然有，只是好人的定義不是絕對的，在沒有損及到他們利益的時候，他們會很好，可一旦損害到他們的利益，他們會變成壞人，甚至比壞人還要壞的人。真正大公無私的人不是沒有，只是那種人太少，屬于稀有物種。”

“真是令人害怕的世界。”

“害怕？你怕嗎？”云若華轉(zhuǎn)過頭看著云憶，云憶的容貌有幾分云俊才的影子。

“我不知道。”云憶露出微笑。

云若華略微失望。

云憶從激活的那一刻起就有了自主思維，可他仍然不懂人類的情感，包括臉上的微笑也不過是臉部微型觸點運動形成的效果，并不知道笑來自于心情，只是知道自己喜歡看他微笑。

但由于是數(shù)據(jù)精細控制，云憶的笑永遠是一個樣子。

“好了，你自己玩吧，我上網(wǎng)去找找工作，中午就吃餃子。”

“好的媽媽。”

云若華回了房，窗外傳來優(yōu)美的鋼琴聲，音符歡快地跳動，舒緩如山間溪澗，云憶飛快地跑過走廊站到另一邊的窗戶處。

窗對窗，在另一棟小別墅里，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少女十指輕快地跳躍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

云憶靜靜看著聽著。

一曲終了，少女忽然抬頭看過來，往常這個時候云憶都會躲到窗后，這次沒躲，對著少女豎起大拇指。

少女嫣然一笑，修長的手指撫上琴鍵，琴音再起，綿長琴聲輕輕起伏，寧靜溫馨。

少女眼波流轉(zhuǎn)，有意無意地瞥過來，云憶靠在窗邊撐著下巴靜聽，一動不動。

一曲接一曲。

一個不停地彈，一個靜靜地聽。

輕風(fēng)托著殘花飛舞，滑過交錯的視線，好一副寧靜優(yōu)美的畫面。

“好聽嗎？”

不知何時，云若華來到了身后，透過窗簾縫隙偷看了一眼。

“好聽。”云憶輕聲回答。

“那好看嗎？”

“畫面挺好看，像畫一樣。”

“我說的是人。”

“好看。”

“你喜歡她？”

“不喜歡。”

“為什么？”

“她不是小動物啊！”

云若華微微一怔，看來還不懂‘喜歡’是什么意思，她沒有解釋，灌輸不代表理解，人的情感只有親自體會才會明白那些表示情緒的詞是什么意思，目前云憶只能說是產(chǎn)生了自主思維，還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不過她相信，總有一天云憶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機器生命。

終于，少女結(jié)束了自己的演奏，來到窗前關(guān)上了窗簾，隔開了雙方的視線。

云憶回過頭：“媽媽，我什么時候能出去？”

云若華沉默幾秒，笑道：“等你學(xué)會偽裝。”

要出去可以，但是你不能讓別人看出你的與眾不同。

這是基本條件。

時代正處在宇宙探索的起源，高智能計算機不足以讓人類完成偉大的宇宙航行，聯(lián)邦需要超越高智能計算機的電子生命，所以在這個時代，聯(lián)邦對電子生命的渴求是空前絕后的。

處于低層的云若華和云俊才兩人在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同時，何嘗沒有拿研究出來的東西交換兩人所渴求的未來——入住天空城。

當(dāng)然，云俊才的死讓云若華心如死灰，絕了那個念頭。

但是有了另一層擔(dān)心。

如果有一天聯(lián)邦知道了云憶的存在，勢必會展現(xiàn)極其瘋狂的一面。

云憶的誕生除開云若華別開蹊徑的程序模式，更有斷電的巧合，來到宜東的半年，云若華仔細復(fù)盤過，甚至在這段時間里用一臺電腦重復(fù)了云憶的激活過程，然而并沒有她想像的智能生命的產(chǎn)生，所以她知道，在研究過程中終有什么東西被漏過，卻無法找出來，當(dāng)然，找不出來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并沒有漏過什么，而是斷電產(chǎn)生的變化是不可控的，不是必然的。

不管是哪種可能，確定的一點是云憶是不可復(fù)制的。

這就讓云若華十分緊張，遲遲不敢讓云憶出門。

對面別墅似乎只有少女一個人，少女每周回來住一晚上，第二天必定離開。

這次少女卻沒有走，連著三天下午都有琴聲傳來，每當(dāng)這個時候，云憶必然在窗邊聹聽，兩人有了更多的視線交流。

甚至少女有次走到窗邊還和云憶招了招手，當(dāng)天云憶的話特別多，纏著云若華要買鋼琴，云若華頭大如牛。

待到第四天上午，大門響起了門鈴。

云憶正好在大廳，順手就開了門。

亭亭玉立的少女巧笑嫣然，紅著臉道：“你好！”

這一近看，少女的美顯露的淋漓盡致，不止容貌，皮膚細膩的如同畫出來的一樣，簡直就是完美的藝術(shù)品。

云憶的邏輯不知怎么就有些混亂了：“我挺好！”

少女噗嗤笑出聲，探頭瞄了瞄室內(nèi)，正好看見云若華趕了出來，少女的笑臉有些僵硬，此時云憶道：“你是想到我家來玩嗎？”

按照正常思維，一個陌生人造訪，主人家的反應(yīng)肯定是“你是……”、“有什么事”、“找誰”，云憶這種自來熟的反應(yīng)讓少女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你家有鹽嗎？我家的鹽吃完了，能不能借點鹽，超市離家太遠了，等有空我去買回來再還你。”

一家不小的東江超市就矗立在別墅區(qū)不到百米的位置。

云若華嘴角抽抽，沒有過去，坐到客廳沙發(fā)上拿起一本雜志翻看。

云憶立即道：“媽媽，我家還有鹽嗎？”

云若華一頭黑線，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媽媽？

“有，多的很，自己去拿。”

云憶屁顛屁顛跑進廚房。

少女微微一怔，隨即向云若華打招呼：“阿姨好！”

云若華微笑點頭：“你好！不用管我，你們進來聊。”

少女有些站立不安：“不用了阿姨。”

云憶抱著小鹽罐子小跑回來，遞過去：“給你。”

云若華揉揉太陽穴，好無語，“家里還有整袋鹽，你去拿整袋的，真是的，罐子都給人家了，我們用什么。”

“哦。”云憶又屁顛屁顛去換了鹽袋子回來，遞到了少女手里。

“謝謝！”少女轉(zhuǎn)頭就走，走出數(shù)米回頭，云憶還在門口傻笑，少女笑說一句：“你媽真年輕。”

云憶微笑：“你和我媽一樣年輕，一樣漂亮。”

少女愣了愣：“你真有趣，像個孩子。”

少女回家了，云憶還傻站著。

云若華摸摸臉，喊道：“關(guān)門了，真是兩個稚鳥。”我很漂亮嗎？在孩子的眼里，媽媽就是最漂亮的人吧。

這天下午，琴音不再。

云憶在窗邊站了一下午。

晚上他問云若華：“媽媽，她怎么不彈琴了？”

云若華想了想：“因為愛情死了。”

云憶不解：“愛情是誰？她很難過是嗎？”

云若華沒有解釋，少女離開時的最后一句話便等同宣布了愛情的死亡。

一個彈琴，一個聽琴。

不知從何時起，云憶關(guān)注到少女。

也不知從何時起，少女關(guān)注到了云憶。

也許少女一直在等云憶主動尋找愛情的契機，卻一直沒有等到，于是大著膽子主動來尋找愛情契機了。

然后……見光死。

是該說幸運還是不幸，云若華有些茫然，其實她知道要想云憶體會人類情感，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云憶待在人海中，而不是關(guān)在家里。

晚上，云憶靜立在窗前不愿回房，云若華過來看了幾次，問他：“想什么在？”

云憶：“想聽琴。”

云若華：“太晚了，你看都沒燈光，她肯定睡了。”

云憶歪頭想了想：“也許她在為愛情傷心。”

“……”云若華道：“好吧，你想待著就待著吧，明天我要出趟門，你不要離開家。”

云憶回過頭：“哦，媽媽要到哪里去？”

“去趟醫(yī)院，最近頭總是疼，我先去睡了。”云若華揉揉太陽穴，轉(zhuǎn)身。

“媽媽！”

云憶雙眼泛著紅芒，叫住了云若華。

“還有什么事？”

“你腦子里有個瘤子。”

云若華全身一震，猛然轉(zhuǎn)身，看到云憶眼中消褪的紅芒心知云憶對自己做了X光照射。

“確定？”

“是的媽媽，從外形看像癌癥。”

這句話像一道晴天霹靂打在了云若華頭上。

第二天云若華還是去了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腦癌，剩余生命三到六個月。

瘤子的位置不太好，說是三到六個月可活，很可能保持清醒的時間只有兩個月。

有心理準備的云若華很平靜的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沒有聽醫(yī)生建議住院治療，離開醫(yī)院后去燙了一個頭發(fā)回了家，這是很久前就想做的一件事。

“媽媽要死了，還能活三個月。”

“死亡是生命消失嗎？”

“是的，意識消散到天地里。”

云憶沉默很長時間，“死亡是再也見不到了嗎？”

云若華淡淡一笑：“你可以記下媽媽最美的樣子。”

“我想哭，可是不知道該怎么哭。”

“不用哭，男子漢永遠不哭。”

“可我很傷心。”

云若華笑起來：“但是我永遠不會從你的記憶里消失啊！媽媽永遠活在你的心里，媽媽很開心。”唯一擔(dān)心的是云憶該怎么生活。

云憶：“我討厭癌癥。”

接下來的一個月，云若華大多時間都在自己房里，而對面別墅的少女也不再見，似乎不再想回家，云憶不再在窗邊待了，時常呆呆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云若華偶然地在窗框上看到了兩個刻字：孤獨。

云若華的頭疼發(fā)作的頻率越來越頻繁，疼痛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時不時地還會昏迷。

她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你需要學(xué)會賺錢，學(xué)會養(yǎng)活自己。”

“怎么賺錢？”

“找個工作。”

“我能做什么呢？”

擁有大半個江華大學(xué)圖書館的學(xué)科書籍，可以說云憶能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學(xué)者，最好的工作是進入大學(xué)當(dāng)老師或者是當(dāng)一名科研工作者。

只是這樣的路黑戶口云憶沒辦法走。

“過幾天我?guī)闳パa辦個身份證，先去找個體力工作，之后再想辦法辦個文憑，有了文憑工作就好找了，這幾天你可以出門在附近逛逛。”幼鳥終歸要學(xué)會飛翔，該是讓他接觸外面的世界了。

“真的啊？！太好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