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體上對感情的表達往往很難和語言相比,但是類似這種磕頭的最高禮節,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張媽拖著自己臃腫像皮球的身體照顧了他這么多年,從不嫌棄他是個啞巴,是個沒落的境少爺。更是在那以后給他吃飽穿暖,盡力抹平他內心深處家破人亡的那條傷疤。
這個平凡而又偉大的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太重要了,如果說他的親生母親給他了生命,那么這個母親則是養育了他這條生命。
重新抱起張媽的骸骨,帶著一顆名為“敬畏”的心,開始向屋內的那間臥室跨出步伐。
道心的速度很慢,他在被打暈之前最放不下的還是自己的心上人啊!現在,他根本沒有勇氣去面對柚子,面對那個因為自己的弱小二無法保護的愛人。
臥室的門口近在眼前,大火好像就是從這里面往外開始燃燒的。用泥糊成的墻已經全部變黑,就連里面也是黑壓壓一片。
深吸一口氣,做出最壞的打算道心開始走入屋內,這間臥室應該是張媽的。地上散落的被燒毀的支架不難猜出折些都是她們養家糊口的重要輸入來源:織布裁剪的機器。
這些機器通過張媽長滿老繭的雙手織就出一件件讓人稱贊的衣裳和布料,但凡他們帶著張媽做好的物件下山都會引來一片爭搶。
這些機器在夜晚的“嘎吱嘎吱”的工作響動聲中伴隨道心他入眠,對于它們,道心也有著一份難以忘卻的回憶。
躍過這些東西,道心是心驚膽戰的臨近正對他的床尾,在那一張漆黑的土床上,一具白色尸骨靜靜的躺在那里。
她的姿勢扭曲,很明顯不是正常人該有的姿勢。姿態扭曲,四肢的骨骼被“大”字擺放。道心壓根不敢想在他昏迷后柚子究竟是經歷了怎樣非人待遇。
沒有走到床邊,道心就已經止步頹然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去面對現在這個樣子的柚子。
“正當束發禍家起,命注生劫苦淚落。
良人新親伴屋臥,夢醒破了寒春過。”
這一切真的就好像幻想的夢境一樣,夢醒時刻留下的無助和空虛好像大海深處的漩渦將人吞沒。
山林上的小路依舊和以往一樣的平常,但是在過分的平常之后一個不起眼的人影開始出現在小路上的起點處。
這條小路的終點是道心熟悉的一個地方,那兒有著一片花海。一片見證過了一切的花海。
從和柚子的熱戀開始,到道心打定主意日后帶給柚子想要的一切而努力。那片花海寄存了他的念想和愿望,一個已經無法在實現的念想愿望。
道心懷抱包有張媽骸骨的衣服,背上背有用一捆繩子綁起來的草席。
從找出夏日納涼用的草席到捆好柚子尸骨的過程道心已經記不得了。他也記不得自己何時踏向這條對他來說有些熟悉的小路,現在的每一步路都是如此沉重,好像在他身上的是兩千斤重的負擔,讓他變成猶如行尸走肉的空軀殼。
道心渾身上下除了兩具對他生命重要的人的尸骨,還有一個中小號的鋤頭。這個出頭本來是他們一家用來在自己小院子里種植一些蔬菜所用到的翻土除草工具,現在卻需要被用來埋葬她們。
這段路,道心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甚至比白天他下山還需要的時間都要長。這次道心到達目的地后倒也不像往常那樣在正對花海的懸崖邊上盤膝坐下。而是繞開了這懸崖一步步沒入花海。
這里一從又一從的野花并不規整,但都散發著自己獨有的花香和魅力使失魂落魄的人隨時都能陶醉其中。
或許正是因為這片花香的緣故,道心僵硬的身體才有了一點緩和,臉上重新有了人的氣色。
花海的正中心是一片藍金色的花叢所擁簇起來的。這種花和彼岸花很是相像,只是區別在它們的花瓣大小而已。
放下身上的張媽柚子,道心拿出帶著的鋤頭一點點挖掘出一個小凹坑。天色也不曉得為何,或許是為了應景偏偏在這會兒飄來一片烏云遮蓋住整個蔚藍天空。
滾滾雷聲在那烏云中響徹,只是短短幾秒就有綿綿細雨開始滴落,而且看那還在匯聚的烏云和云層中閃過的一道一道的藍光,這雨還有要加劇的前兆。
雨滴在道心裸露的后背上,未能讓他手下的動作加快半分。機械般的來來回回的做著同一個挖土刨坑的動作,不受來自于外界的任何干擾。
雨勢漸大,道心這才把一個深多半米的坑挖好。接著道心轉身拿起包有張媽骸骨的衣物緩緩放入這個坑中,一捧又一捧用雙手將外面已經濕潤了的土再給蓋上。
半刻鐘后,道心才從這片雨蒙蒙的花從里站前了身,往一旁挪動了幾步又是重新跪下開始挖下一個新的土坑。
張媽被燒斷的房梁將尸骨砸的粉碎,掩埋張媽也相應的容易點。而柚子在的土房并沒有燒踏現象,算是把她的尸骨完好保留。
道心當時被拍暈的地方一沒有可燃物,二還在門口,門口風的吹進替他完全隔離了火勢。除了煙熏的燒傷外,道心成了唯一一個活下來保全了全身的可憐幸存者。
自己本也應該和張媽柚子一樣,老天偏偏留下他讓他在蘇醒后為二人收尸埋葬。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受害者心靈上的打擊呢?
情緒被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不管是誰恐怕都會變成像道心這樣的不在關乎它事的活死人吧。
“噗”一聲,一道閃電劈在離道心不遠的一處山崖上,綿延開來的電流直達數里。耀眼的光芒在這座山上一閃而沒。
這道閃電就像是某種信號一樣,雨勢在這道閃電過后增強一倍之多,真是有如瓢潑般,將這片花海盡數沖刷。
剛剛被道心挖出來的土坑幾乎就是十幾秒的時間就被雨水灌滿,要不是道心眼疾手快把包有柚子尸骨的草席迅速抱在懷中,怕是已經被從花叢上沖下來的泥水帶走。
明明說了不哭,在自己想要掩埋柚子的想法都被無情的損壞之后,道心壓抑了一天的苦和恨徹底的被釋放出來。
他已經知道自己很無能了,無能的只有自己活下來,而沒有能力去爭取張媽和柚子的性命。在他身上,他只看到了無能的下限一度的被刷新,他只是先要埋葬兩位親人的尸骨都要被老天阻攔。
這,算什么?來自這個世界無情的嘲笑,他,到底是做錯了什么?!
道心俯下身子,將自己的頭都伸進自己剛剛挖好的泥坑中,想讓雨水和泥水讓自己冷靜冷靜。
他并沒有刻意的去屏住呼吸,反而是任意的讓水灌入他的鼻腔,想用這樣的痛苦去壓抑從心底而生的創傷。
“要是你想死的話,那就離這里遠一點,別污染了這片清凈之地。”
就在道心被肉,體精神和心靈的三方折磨之下,他隱隱約約好像聽到了這么一句話,不等他細聽細想,他的頭就從這泥坑中被拽了起來。
一股吸扯的力量在道心的身后凝聚出一個白色的小光影,正有絲絲縷縷的猩紅色氣體延續在道心的后腦之上。
不知為何,他對這猩紅色的氣體有一些熟悉感,而這莫名的感覺竟然是來源于體內的親近。
“原來是你這個小娃娃,怎么得變成了這副模樣,竟然讓我一時竟然還沒能把你認出。”
那剛才隱約聽到的話再次響了起來,道心四下望去,入他眼簾的只有暴雨雷電和一片片被雨水打趴下的野花。
下一秒,在一道閃電貫穿長空后,道心才看到從花海的四面八方都有一團團的影子狀的黑色氣流開始在他身前五米處地方匯聚在一起。
這些影子互相融合揉捏擠壓,竟然是慢慢的有了一個人的模樣。關鍵是,道心在這些影子上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的晶氣能量波動,換而言之這些影子應該就是屬于這個人模樣自身的能力。
難道遇見鬼了不成?道心剛心生有這個想法就趕緊打斷,因為面前的這未知生命體很快生出了人身人手人腿。
一身黑色的風衣穿在他身上,頭頂上一頂黑色斗笠將他的人臉蓋了個嚴嚴實實。只有露在外面的幾根手指才能勉強的證明出,在道心面前站著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怎么,平日里你天天到我閉關的地方來靜修,靠著吸取我殘留在空氣的余氣來增強自己的晶氣實力這你都忘了?”
聽他這么一說,道心算是明白過來了。敢情自己之所以在面臨花海修煉晶氣時會有質的提升,原來是因為這片花海中隱藏了這么一位神秘高手,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晶氣被道心接納同化吸收,這就是原因所在啊。
“我在這里要用兩年的閉關時間,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我在這里每次都要定時的消散從自己身上流失的殘余晶氣。直到你這個小家伙開始出現在那懸崖上,我要是猜的不錯,你應該才步上氣師這條路沒多少時間吧?”
本來對外界事物已經沒有太多關注的道心這會兒竟然是有著無法反駁的念頭,身體幾乎是不等他大腦所想就已經點頭回答。
“嗯。”黑袍人伸出一只手的兩根拇指抵住下巴,若有所思想了想:“底子是差了點,但是你吸了我一些殘余晶氣能量,體內的晶氣應該也有我的氣息才對,來吧,讓我看看你的晶氣。”
說罷,他那只抵著下巴的手往前一伸,一道猩紅色的流光從他指尖爆射而出由道心的眉心處直接鉆了進去。
道心還沒來得及去感受黑袍人給自己體內射進來的一道什么東西,他的身體卻在這之前出現了反應。
一天的疲勞感真的像被雨水沖刷一樣,從他的身體自高而下的流泄而出,疲憊消散之后。他小腹丹田的位置,生長于此的晶氣開始變得活躍,不由道心控制的從道心身上的毛孔處鉆出在他身前匯聚成一團虛幻的黑色氣體在燃燒。
黑袍人像是自己的猜想得到了驗證,笑哼了聲,有道:“氣息很穩定,只是你這個做主人的太低級。七經八脈交給晶氣修煉的路線一片紊亂。要不是因為我的晶氣在你體內引導,你早該被自己的晶氣撐死了才對。”
收回手,道心身上發生的一切也同樣隨之消失:“也算是個好苗子,只是沒有修煉功法,要是你有合適的功法修煉,在氣師這條路上倒也能走的下去。”
黑袍人將視線從道心身上散開的晶氣轉而移動到他懷抱的草席和落在土坑邊的鋤頭上。他不用猜也知道在道心身上發生了什么。
“那丫頭以前倒也是我這片花海的常客,想來和你也算的上山一對癡情怨侶吧。倒也是怪可惜的,只是你又能怪的了誰?”
黑袍人揮了揮手指,道心手里的草席就這么從他懷里拽出橫在他和黑袍人的中間。
道心本想去抓,但他突然發現現在除了自己的兩個眼睛,其他部位一概都無法動彈。柚子雖已成了一具白骨,但她仍舊還是他的重要之物,不舍?那自然是有的。
黑袍人對著道心伸出手,做了一個止步的手勢,讓他不要太過躁動和在意。然后包裹著柚子的那張草席緩緩打開,柚子的尸骨就這么飄在半空。
一句句聽不懂的咒語從黑袍人的嘴里響動,反復幾句后在柚子的尸骨上出現了一根又一根新生的植物莖葉,穿過柚子尸骨的每一處縫隙開始做以填充。
等柚子尸骨沒有空隙后,這些莖葉上一朵朵白色的花驟然綻放。這種花很小,只有道心大拇指指甲蓋的大小,每一朵花都是五片花瓣,中間是亮閃閃的銀色花蕊。
這些花的生長極為迅速,幾個呼吸的時間它們就已經布滿了整個柚子尸骨。在下雨昏暗的天色里散發出潔白無瑕的光芒。
黑袍人手指彈動,柚子尸骨上的這些白花開始慢慢枯萎凋落,綻放的時間雖然只有幾秒,但這些花在變得枯黃和凋落時還依舊保持著典雅,在飄落的半空化作晶瑩的點點星光消失不見。
而這些小花落下的同時,那本來陰森的骸骨竟然重新被人的皮膚布滿生長。等小花全部落盡,柚子生前那一模一樣的身姿和容貌竟然重新出現。
銀色花蕊在柚子的這具肉身重新塑造完畢后像是被召喚了一樣開始往柚子的身前后匯聚,匯聚的路上都帶有一層薄薄的輕紗將柚子重塑好的肌膚上遮蓋住。
等這兩簇花蕊匯聚完成以后,一條以白色為主,銀色為點綴的紗衣長裙就這么出現在柚子身上。
這件長裙不管是尺寸,大小還是氣息都和柚子有著完美的契合,柚子的美是不用再多說的,穿上了這件長裙那更是美的不可方物。
這一切完成之后,柚子這才是重新飄在道心面前。而道心的身體也就是在這時重新可以被自己所控,他是立刻擁住柚子。將自己的頭埋入她背在后面的發上,嗅著她身上特有的香氣。
“我的修尸術只能對保留下骨骼的死人有效,只可惜你埋葬在另一邊的那個人,他的骨骼已經破碎的不成樣子了。我也是無能為力,你和她在好好告個別吧,我給你半柱香的時間。”
黑袍人轉過身,不在理會道心。他雖然能夠修補尸體,但是不能做到讓死人活過來。柚子到尸體依舊冰冷,在暴雨天被赤裸上身的道心這么抱得反而是將道心崩潰的情緒和破碎的心神得到了最好的撫慰。
半柱香的時間很短,道心唯恐少珍惜了一分一秒。他就這么簡單的抱著,水沿著他和柚子貼合的臉落在地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他的淚水……
二人這幾年發生的一切是是非非在道心的腦海中一點點的回憶而過,那些時間段都是他最幸福的時光。
他不能說話,但只要聽著柚子對他說,看著柚子對他笑。他也會隨著一起笑,發自內心的那種笑。只是,今后,他還會真的重新去體會那樣的快樂么?
在這一段讓道心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覺中,柚子的身體就這么直勾勾的穿過道心的懷抱落在地面,很快就融入了泥土中。
道心哪肯讓柚子就這么離她而去,伸出手就抓住柚子融入的地方,將那一灘已經成了稀泥的土挖開一道道的溝壑。
“讓她的尸骨爛在一小片土里,倒不如讓她沉睡在她喜歡的地方。”黑袍人掐著點知道時間已過,對道心做出安慰解釋。
“那個女娃子喜歡這片花海,我讓她變成這片花海的一部分,一年之后在這里會生出新的一簇花來,那些花也算是對她生命的另一種延續。”
這話說完,道心也很快重新變得安穩。站在柚子的角度考慮,這樣的結果對她而言自然是最好的。來年時,這里生出的花就是人世間的自己,也算是用另一種身份陪伴在了道心身邊。
只要道心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還是會和柚子見面。像往常那樣坐在一起只是從一個人的沉默不語變成了兩人而已。
道心的一直無語倒也是引起了黑袍人的注意,黑袍人的身子在空中飄向道心,繞著他看了一看伸出手一掌拍在道心后脖頸上。
一股柔和的沖勁順著道心的喉嚨往外推送,將一口濃稠的粘液狀的液體拍了出去。
道心則是出自身體本能的咳嗽兩聲,咽口唾沫就要清清嗓子。一聲沙啞的“嗯”音由道心的嘴里吐出,道心也是愣在原地停止了接下來要進行的動作。
良久,有些不可思議的道心再次清了清嗓,發出“嗯”音,這一聲比先前的一聲還要熟練不少,這個結果讓道心著實感覺意料之外。
這可是他這么多年以來第一個由自己發出準確的音調啊!沉悶的心生出一絲喜悅。道心也如同重獲新生一樣,臉上蕩漾很難察覺的淺笑。
“你只是因為疾病導致的后天性失言而已,不是什么大礙。現在你已經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重新有了與人交流的能力,贏獲你的新生吧”黑袍人從道心身后繞過,來到他面前。
道心抬頭看了一眼黑袍人,然后單膝跪在地上,鞠躬而下的同時抱拳舉過頭頂。
“小子……小子感謝前輩的出手幫助,若不是前輩真不知我會做出什么傻事來。”第一次張口說話道心并沒有感覺不適,有些字音雖然要的不清但還是能讓人聽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