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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越獄逃犯

越獄犯人是一個因非法拘禁和強奸而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的中年男子。他在急性腸炎發作住院治療期間,用一根鋸條將自己被銬在病床上的右手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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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波最近比較忙,他接了一個保險公司的案子,調查一起有點奇怪的火災。那場火并不大,唯一的損失只是一臺剛從美國進口的儀器,問題是這臺儀器在保險公司投保了價值400萬元的財產損失險。

因為這個單子,他認識了本城知名女企業家韓雪女士,并向對方吹噓了一通他有個叫作沈非的好友,在心理學領域有著獨到見解。于是,韓雪女士要他給我打了個電話,約我晚上找個地方坐坐,想和我聊些比較私人的事情。

我在電話里答應了,自己畢竟只是個俗人,所以,我也會和一干小市民大同,希望攀附上某些權貴,并開拓出一批相對來說收入比較高的優質客戶。心理咨詢師是我這么個俗人在這社會上得以謀生的職業而已。

邵波見我答應得干脆,似乎很得意,開始得寸進尺:“要不……要不沈非,你下午診所里如果沒有約的話,現在就過來吧?我們和韓姐先喝個下午茶,一會再去吃飯。”

我答:“下午有約,出個外診,現在在過去的路上。”

邵波也沒勉強,約了時間地點便收了線。

是的,我今天下午確實不在診所,不過也不是出診。而是……

這時,車上電臺里播報出一條新聞:海陽市監獄發生一起越獄案件,越獄犯人是一個因非法拘禁和強奸而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的中年男人。他在急性腸炎發作住院治療期間,用一根鋸條將自己被銬在病床上的右手鋸了下來……

我皺了皺眉,按下了車載音響的按鍵,切換到低沉悠揚的薩克斯音樂。我知道,這一刻自己需要的是保持最為平和的心態,不能像三個月之前那樣反復為某一個事件而使心緒大幅波動。

況且,今天車窗外天氣很好,穹頂上鋪墊著藍天白云。或許,這確實是一個見故人的好日子,而這個故人就是……

我減緩了車速,前方的標志顯示著:距離海陽市精神病院還有2公里。

我自顧自地笑了。是的,邱凌,我來了,來赴你通過醫院向我發出的邀請函。

停好車,我便看見樂瑾瑜正站在海陽市精神病院的大門口沖我微笑。她從蘇門大學調入海陽市精神病院已經兩個多月了,但這兩個月里,我和她一直沒有見過面。彼此都很忙吧?新的工作單位,又是作為高學歷人才被引進,且被任命為院長助理,確實沒有什么機會去市區。至于我,基本上處于半休息的狀態,心緒的安寧,需要時間來細細打磨。

薰衣草精油的味兒,與樂瑾瑜一起迎了上來。穿著白大褂的她頭發扎在腦后,顯得脖子很長,粉嫩的脖子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多看幾眼。薰衣草的作用是凈化與安撫心靈,我想,這應該也是她現在每天工作要做的事情——讓醫院里面的精神病病患重拾安靜。

“還適應嗎?”我寒暄道。

樂瑾瑜笑得依然那么好看:“還行。”

接著,我們一起轉身,往醫院里面走去。我們并沒有太多交談,似乎有著某種尷尬充斥在空氣中。幾分鐘后,我跟隨她穿過舊院區,往去年剛落成的新樓走去。

“邱凌的病房在新院區?”我率先打破沉靜,開口問道。

樂瑾瑜應著:“是啊,他和另外三個被終身限制自由的病人,都被關在新院區的負一樓里。”

“哦!”我隨口應著,繼續往前。可一個大膽的假設卻又一下子跳了出來:“新院區的地是國土局給批的嗎?”

樂瑾瑜一愣,扭頭瞟了我一眼:“這個我倒不太知道,不過肯定是政府劃撥使用土地,國土局有備案的。承建方的圖紙,也應該向市政工程中心提交過。”說到這里,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臉色一變:“沈非,邱凌之前是在什么單位工作的?是國土局嗎?”

我點頭:“是。”

樂瑾瑜愣了下,緊接著微微一笑:“我現在對于邱凌各種讓人出乎意料的舉動,看來都不應該再感覺奇怪了。”

“為什么?”我問道。

“以后你就知道了。”樂瑾瑜加快了腳步。

新院區的負一樓和其他病區不同,門口有很大一張鐵門,鐵門外還有一個保安值班室。兩個中年男人坐在里面盯著墻壁上密密麻麻的監控屏幕,整個醫院的視頻監控都在這里匯總。但二十幾個黑白屏幕,只有兩個人守著,又似乎不太合理。嗯!不過,這里只是醫院,并不是監獄。他們能做到24小時實時監控,已經算非常高標準的安保級別了。

樂瑾瑜并沒有急著帶我走進邱凌被囚禁的病房,反倒是進了這個監控室。那兩個保安扭頭,沖樂瑾瑜微笑:“樂醫生,今兒個是來看邱凌,還是瞅尚午啊?”

另外一個胖保安打趣道:“樂醫生今天就不能是看看獨眼屠夫或者瘋婆子嗎?”

樂瑾瑜沖他們笑笑:“給你們這么一說,整個醫院里,我就只關心這四個有著重度傷害傾向的病人了。”

“難道不是嗎?”胖保安笑道。

這時,我的目光從墻壁上20多塊屏幕中一眼就鎖定了邱凌——那是一個整潔到沒有任何多余物品的狹小空間,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邱凌,正歪著頭望向我……是的,他似乎在嘗試越過監控探頭,經過線路,進而窺探到這邊盯著他的我。

幾個月不見,邱凌似乎較之前清瘦了不少。之前那不長不短的分頭被剃掉了,短短的發楂讓他沒有了之前的斯文氣質,或者應該說,他終于顯露出了原形——骨子里對世間一切的冷漠,終于得以放肆地展現。

我與他的目光在這根本不可能交匯的監控畫面中交匯著,有一點讓我為之欣喜,那就是我并沒有思維上的波動不安。

我為自己的鎮定而感到欣喜,并明白,自己終于做到了釋懷。

“進去吧!”樂瑾瑜在我身旁小聲說道。拿著鑰匙串的那個胖保安注意到我的目光鎖定著邱凌,干笑著說:“我們都叫他眼鏡,眼鏡每天就是這樣一動不動地發呆,時不時對著墻壁,時不時對著鐵門。今天他不知道又是哪根筋搭錯了,對著這個監控探頭。”

說完這話,他朝通往病區的鐵門走去,手里拿著一大串鑰匙。我緩步跟上,并問身旁的樂瑾瑜:“你是不是經常來見邱凌。”

樂瑾瑜“嗯”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什么。反倒是正在開鐵門的胖保安聽到了我的話,回過頭來咧嘴笑著說道:“樂醫生忙得很,每一個病人她都希望了解明白,特別是這負一樓關著的四位。”

他邊說邊往里走,嘴里好像介紹自己收藏的珍寶一般絮叨著:“喏!這重度一號叫張金偉,這貨外號還挺牛掰,叫‘獨眼屠夫’。你們這些年輕的可能不知道,當年海陽市可是被他給整轟動了。周末的上午來著,百貨大樓里好多人,這家伙穿得整整齊齊,在百貨大樓對面的市政府門口,摳那石獅子嘴里面的圓石頭,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他摳出來的。這家伙打籃球的,手掌大,單手抓著那圓石頭,扭頭就走進了百貨大樓。”

“是哪一年的事?”我插話問道。

“1983年,那會兒你們可能還沒出生呢。”保安邊說邊指了指身旁的監房,“這張金偉在百貨大樓一樓,逮著一個最好看的姑娘便上去了,直接舉起石頭就砸那姑娘后腦勺。聽說那姑娘的眼珠子當場就蹦外面了,這家伙也不吭聲,一下騎到了姑娘身上,用那圓石頭一下一下地砸,把那姑娘的腦殼……唉,不說了,惡心。”

我扭頭朝他所指的緊鎖著門的小房間里望去,只見小小的玻璃窗后,是巨大的鐵欄,鐵欄的另一邊才是病人的病房。一個滿頭白色發楂的男人背對著我們坐著,他肩膀很寬……

這個叫獨眼屠夫的家伙在我視線中漸漸消失,因為我們已經走到了另一個緊閉的房間門口。保安繼續著:“武小蘭出事的時候聽說才20歲,之前沒有人看出她有啥不對,只是覺得這姑娘神經有點大條而已。誰也想不到,她會伸手去害那些無辜的小孩,還把那些小孩的身體撕開了……”

說到這時,樂瑾瑜輕咳了一聲。我不明就里,朝她望去。緊接著便看見她身后那扇小玻璃窗里,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正站在巨大鐵欄桿前望向我們。奇怪的是,她的目光清澈,清澈得好像一個兒童。

她看到了我望向她,于是,這個叫武小蘭的病患笑了,那笑容無邪也天真,卻又讓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樂瑾瑜的聲音響起了:“沈非,其實第三個病人你應該很感興趣,他叫尚午。”

“哦?為什么我會有興趣關注呢?”我問道。

“因為他是‘靈魂吧案件’里那位自殺的女兇手的親哥哥。”樂瑾瑜沉聲說道。

我的心緊跟著往下一沉……

“靈魂吧案”……那段文戈離去之前看過的奇怪視頻……

我咬了咬牙,讓自己不會因為知悉這些而在情緒上有太多的波動。這幾個月里,我不斷培養著的,就是自己對于人生所給予的歷練應該有的胸懷。其實,每一個低谷與打擊,并沒有真正左右我們的生活與世界。讓我們崩潰的,不過是自己對于這一切的看法與該用怎樣的方式去面對而已。只有真正做到冷靜客觀地看待所有變故,才能驕傲地說自己是生命中的強者,進而戰勝挫折。

我面無表情,朝著第三個玻璃窗望去。但窗后的鐵欄深處空無一人。

“尚午應該在廁所吧?他每天蹲在小格子里的時間多于在外面的時間。”保安一邊說著,一邊朝第四扇門走去,并晃動著手里的鑰匙……

我深吸了一口氣,鼻腔里瞬間被薰衣草的味道充斥,樂瑾瑜身上的精油香味讓人鎮定。

“邱凌應該等得不耐煩了。”樂瑾瑜微笑著說道。

木門被保安打開了……一間30多平方米的病房出現在我面前,鐵欄桿又將房間分割成兩個世界,世界的另一邊,昂著頭站著的,正是邱凌。

他在笑,在望著我微笑。那笑容我能讀懂,有蔑視,有得意。而更多的,似乎是遇到親近的人而呈現出的欣喜。

讓我有了一絲惶恐的是——我,似乎也和他一樣,在看到對方時,感覺到了某種不應該有的親切。

2

“樂醫生,謝謝你幫我把沈非領了過來。”邱凌沖樂瑾瑜微笑著說道。他穿著一套豎條紋的精神病院病服,這樣讓他本就高瘦的身體顯得越發修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和沈非單獨聊聊,我想你不會不同意吧?”

“嗯!”樂瑾瑜似乎沒興趣和邱凌搭話,她沖我小聲嘀咕道,“沈非,看你自己。如果你不希望和他單獨交談的話,我和保安可以留下來。不過,我覺得你既然來了,就肯定期待著這次對話時,身邊沒有人干預吧。”

“行了!樂醫生,你可以出去了。放心吧,就算我能夠掙脫鐵門,也不會傷害沈非的。畢竟我和沈非也算舊識,和舊識聊會兒天,對于我的病應該是有益的。”邱凌笑著,沒有了分頭的他給人感覺很兇悍,之前印象中那一點點的斯文蕩然無存。

我沖樂瑾瑜點了點頭,她往后退去,嘴里小聲說了句:“小心點,有什么情況我們在監控室里看得到的。”

身后響起了木門合攏的聲音。可就在這時,邱凌卻說話了,他對著木門外喊道:“樂醫生,放心吧!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我一愣,但緊接著意識到邱凌故意的喊話聲,實際上是在木門合攏后才發出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精神病院的病房隔音效果都是非常好的,這樣癲狂的靈魂才不至于騷擾到整個世界。邱凌肯定是知道這點的,那么,他之所以這樣喊上一句,實際上是想打亂我的思緒,讓我開始瞎想,甚至開始懷疑樂瑾瑜。

邱凌這拙劣的伎倆讓我覺得稚嫩到可笑。

房間的這邊有一把靠背椅子,是為醫生準備的。我沒有選擇坐上去,反倒和他一樣站到了鐵欄桿前。我倆的身高差不多,于是,不存在誰對誰的仰視抑或俯視。

“其實,你也可以理解成為現在的我——沈非,和你一樣,是站在一個被隔離著的籠子里面的,因為我與你之間有著這個鐵欄桿。”我打趣道。

邱凌笑了:“實際上確實是這樣,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足夠安全的。我不用面對滿世界的假面,不用面對人潮對生命的沖擊。而你呢?沈非,你還在這個齷齪的世界里像一條骯臟的爬蟲一般生存著。當然,你可能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是個蝴蝶。實際上,你什么都不是,你連自己最愛的女人都無法保住。”

“嗯!邱凌,你不覺得自己來來去去都是耍玩著這一套,還有意思嗎?”我將雙手放到背后,兩腳分開跨立。這一站姿是一種對于現場企圖完全掌控的身體語言,邱凌應該是很明白的。于是,我繼續著,“邱凌,如果你讓樂醫生將我邀請過來,就是聽你再說一次關于文戈的那些事,那么,我覺得我們的談話不如現在就結束吧!你我有一個傷口是共通的,撕開的同時,彼此都會有隱痛。難不成這就是你叫我過來的緣由,一起感受下文戈離去給我們帶來的苦澀?”

說到這里,我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作勢對當下的談話變得沒興趣,并開始轉身。果然,邱凌身體朝前傾了傾,話音急促地說道:“如果這關于文戈的話題,是關于她的死因呢?那么,沈醫生,你會有興趣嗎?”

我的心一沉,甚至不能確定這句話傳入我耳膜的同時,身體是否有一些顫動。但我沒有轉身,背對著他繼續緩緩說道:“文戈是自殺的,這點是不爭的事實。”

“是的,她確實是自殺的。可是,她為什么會自殺,這點你想過沒有?你我所認識的文戈具備一個如何強大的精神世界,彼此都心里有數吧,她不可能真的就被一個抑郁癥所毀滅。”邱凌在我身后大聲說著,但他的話語被我打斷了。我轉過了身:“邱凌,你最好有更好的理由讓我留下來,否則,我會將今天的約會理解成——你被關在這里感覺無聊后,做出的一個想再次耍我的嘗試。”

邱凌聳了聳肩:“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們的談話也就到此結束吧!”說完這話,他也轉過了身,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低語了一句,“看來尚午的想法是對的。”

我不想再搭理他,往那扇木門走去。我開門,跨出,接著關門。鎖舌合攏的瞬間,我聽到房間里的邱凌在繼續著他的自言自語:“停擺的吊鐘,會用另一種方式詮釋它未完的故事。”

這話讓我感覺莫名其妙。

我轉身,邁步,準備朝外走去。但緊接著,我猛地轉身,朝著那扇木門望去。只見那木門的中間位置,有一條細長的縫隙。邱凌最后那句話是在木門被帶攏后說出口的,而木門上這條用來讓醫護人員偷偷觀察病患的縫隙,成為他的說話聲傳進我耳朵的通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轉身朝外面走去。樂瑾瑜在關上木門后是能聽到邱凌那句喊話的,那么,她就有可能確實與邱凌有著某種交易。當然,如果這喊話只是邱凌離間我與樂瑾瑜的可笑伎倆,那么,在幾分鐘后,我走出病區與她碰面時,她就會主動提出并進行解釋的。

我邁步,朝前,思維清晰。我也并沒有因為這次與邱凌的交談而在情緒上產生巨大波動與思維的混亂。而我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似乎還有點兒童般的沾沾自喜。可也就是在這一沾沾自喜的瞬間,寒意,莫名地從我心底往上涌。

我看到了三號病房的病人——尚午。他倚在鐵欄桿前,望向小窗外走過的我。他的臉很長很窄,短短的發楂讓他這一臉型看上去像一把開刃的匕首。而他的眼睛也很細長,其目光好像能夠看到你的骨子里。鷹鉤鼻、薄薄的嘴唇、稀稀拉拉的胡須……

我開始意識到,這被囚禁在三號病房的叫作尚午的重度危險病患,他的故事,可能真的不會那么簡單。樂瑾瑜之前的話在我耳邊回蕩開來,加上邱凌那陰陽怪氣的腔調……似乎,這一切的一切,又一起構建起一個巨大的力場。力場中間的,難道就是這個叫作尚午的病患?

我依然不露聲色,從他面前走過。

奇怪的是,虐殺嬰孩的武小蘭居然也站在鐵欄桿前望著我,砸死少女的張金偉也站了起來,沖我小聲嘀咕著什么。他們……他們就像正被放映著的幻燈片,在我的世界里緩慢飄過。

幾分鐘后,我走出了負一層的病區,那扇大鐵門被合攏后,樂瑾瑜說了一句讓我感到些許欣慰的話。她沖我笑了笑,揚著臉說道:“聽到邱凌那句話沒?弄得好像他與我之間有什么黑暗契約似的。這套伎倆,他在這幾個月里來回使用,好像每一個精神病院的醫生與護士,都是他想要離間與瓦解的同盟者一般。”

我點點頭,面前這位穿著白大褂的女人美麗依舊,那薰衣草精油的味道特別好聞:“邱凌想的東西比我們每個人都要多很多。或者……”我頓了頓,“或者他真的與醫院里面某個人有著某種契約,而他反復地展示這種契約存在的可能性,反倒是他對他那位契約對象的一種保護。”

樂瑾瑜扭頭,再次望向墻壁上的監控畫面。這時,我們也再次看到了邱凌,他還是歪著頭,望著他頭頂上方的攝像頭。他的黑框眼鏡滑到了鼻梁下方,脫離了玻璃鏡片的眸子放出的光,似乎想要成為電波,穿過線路,最終與我們的視線交匯。

“沈非,我來海陽市兩個多月了,你是不是也要考慮請我吃頓飯了?”樂瑾瑜將手里的一個文件袋隨意地晃了晃,示意我與她朝外面走。我笑著跟上:“今晚可能不行,邵波給我約了個客戶。”

“哦!”樂瑾瑜似乎有點失望,“那就改天吧!”

她的神情讓我有點不忍,我咳了一下:“不過……”

“不過什么?”樂瑾瑜連忙扭頭。

“不過像我沈醫生這種大人物出場,身邊有個助理醫生也是再正常不過了。”我笑著說道。

樂瑾瑜也笑了:“沈醫生,您的助理醫生職稱和職務都這么高了,那您自己豈不是……?”

樂瑾瑜的笑容好像三月里盛開的花……

3

我在車上等了樂瑾瑜差不多半個小時,才瞅見她快步從醫院里跑了出來,身上卻還穿著那套白大褂。我打趣道:“要你去冒充個助理,也不用直接穿個白大褂吧?我們心理咨詢師不用穿制服的。”

樂瑾瑜跳上副駕駛座位:“誰說我就這個樣子跟你去吃飯啊?我們醫院的宿舍在馬路對面,你送我過去,我還要上樓換套衣服。”

于是,我又在海陽市精神病院員工宿舍樓的樓下等了半個小時,才接到了一襲素雅長裙的她。一看表,將近5點,從精神病院所處的市郊開到市區,要差不多一個小時。而我與邵波以及那位韓女士的飯局,正是6點。

路上,脫下白大褂的她,似乎再次變回了嘰嘰喳喳的學妹,給我說著她這兩個月在新工作單位的瑣碎事。樂瑾瑜是帶著職稱過來的,業務能力自然不用說,之前在學院做學問的時候,就是精神疾病領域正兒八經有著個人觀點的人物。別看現在只是當了個院長助理,工作幾年后,順理成章升個副院長不會太難。

初秋的下午6時,天邊已經有了一抹微紅,漫天落霞正好,如同不舍得離去的情愫,眷顧著藕絲般的纏綿。香榭麗舍西餐廳位于海陽市人民公園后門,我們把車停在路邊,走路穿過幽靜的林蔭小道,小道盡頭那歐式的建筑便是我們今晚吃飯的地方。

邵波最先看到我,他站起來沖我揮手,在看見樂瑾瑜時,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我和樂瑾瑜邁步走進角落里的卡座。搶先起身沖我們微笑的女人,自然就是邵波要介紹給我認識的那位知名女企業家韓雪,她比電視與報紙上看起來斯文很多,皮膚很白,大花的連衣裙包裹著豐滿的身體:“沈醫生你好!我是韓雪。”

“嗯!韓女士你好!我是沈非。”我身體向前微微傾出,握上她的手,臉上掛著無數次在鏡子里練出的職業微笑。接著,我指了指身后的樂瑾瑜:“這是我搭檔,海陽市精神病院的樂教授。”

樂瑾瑜連忙糾正道:“現在不是教授了,離開了學校,只是醫生而已。”

“嗯!想不到你們都這么年輕。”韓雪點著頭坐下,“我之前還以為沈醫生的年紀應該不小,擔心你和我們家……”說到這兒,她突然打住了,眉目間掠過一絲什么。

邵波連忙站起:“對了,我好像還有點事要先走。”他一邊說著一邊拍了拍樂瑾瑜的肩膀:“瑾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轉轉。”

可韓雪卻連忙說道:“邵波,你想多了,我沒有想要你們回避的意思。只是……”她再次猶豫,并扭頭看了我一眼,“只是……”

邵波坐下了:“韓總,我明白你的意思。沈非是心理咨詢師,他的職業操守第一條就是對客戶情況的絕對保密。樂瑾瑜是醫生,精神科醫生的世界里,病患的故事與我們正常人的世界是完全分割開來的。至于我……”邵波笑了笑,“我是靠保守秘密吃飯的。”

“嗯!”韓雪點了點頭,“沈醫生,我想讓你看看我的女兒,她叫岑曉。”

“介意我做下記錄嗎?”我將公文包打開,嘗試性地問道。

“盡量不要留下文字記載吧!”韓雪說道,“喜歡盯著我們家做文章的小報記者太多,不是說不相信沈醫生你們,而是……”

最終,她選擇了用略帶抱歉的微笑代替了她的理由:“希望你們理解。”

“嗯!沒問題。”

以下為那晚我們所收集到的岑曉的資料,不過這些資料并沒有形成文字或者電腦文檔。況且,那天邵波還提出了一點——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普通大學生的母親,就是海陽市的知名女企業家韓雪女士。于是,我們幾個負責跟進這個案子的人,保證盡可能地低調,實際上就已經起到了對我們的當事人的保護作用。

岑曉,23歲。海陽大學大二學生。身高172厘米,體重55公斤。照片中的她清純靚麗,微微仰著臉,嘴角有往上抬,但展現出來的卻又不像笑意,眸子中晶瑩清澈,看得出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女孩,但個中的幽怨,如同那一眸清泉中溢出的深色水草。

“她經歷過什么嗎?”樂瑾瑜很直白地問道。盡管她在心理學上也有著一些見地,但畢竟沒有做過臨床心理咨詢,所使用的詢問口徑依然是精神科大夫的直接話語,不懂得循序漸進深入淺出地介入病患的病情。當然,她的直白反而讓我和邵波少了一些需要委婉的話句。

韓雪有一個輕微皺眉的動作,很明顯,在她的世界里,很少有人這么單刀直入地對她發問。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常態,點了點頭:“是的,她經歷過一些東西。”

她邊說邊攪動著手里的咖啡勺:“我有兩個女兒,岑曉還有一個姐姐,叫岑曦。兩年前,我把她們送到了國外……”韓雪淺抿了一口咖啡,表情依然保持著那如同固化著的優雅神態,“岑曉是去年回來的,而岑曦……”

她再次抿了一口咖啡,上半身往前傾了一下并馬上恢復正常。我知道,這是她放在桌子下面的雙腳在一起往后縮,縮腳動作會作用到上半身出現這么個并不顯眼的晃動。我知道,她的這一身體語言展現的畫外音是——她在抗拒,抗拒即將對我們說出的故事。

果然,她苦笑了:“岑曦沒有回來,永遠地留在那邊,甚至她是生是死我們都并不知曉。”

“她倆在國外經歷了什么?”樂瑾瑜追問道。

韓雪的眉頭再次皺了一下,但她的苦笑繼續著:“她倆徒步進入森林公園,在里面迷路了。一周后,搜救人員只帶回了半昏迷狀態的曉曉。而岑曦……岑曦被那片森林吞噬。”

“岑曉也不知道她姐姐的下落嗎?”我邊說著邊遞了一張紙巾過去。盡管韓雪并沒有要落淚的模樣,但這張紙巾應該可以拉近我與她的距離。

韓雪接過紙巾,沖我點了點頭:“曉曉當時自己都已經神志不清了,怎么可能知道她姐去了哪里呢?并且,曉曉如果知道她姐岑曦的下落,怎么可能不說呢?警方說了,曉曉的情況是因為極度的悲傷與絕望而出現了記憶缺失。”她說到最后幾句時,語速明顯加快了,似乎想要讓我們明白被找回來的“曉曉”與大女兒岑曦的失蹤并沒有什么關系。

“韓女士,我是直性子,所以說話比較冒昧。”樂瑾瑜打斷了韓雪的話,并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她想要問什么,韓雪的語句中,已經可以感覺出她對于找回來的女兒岑曉以及失蹤的女兒岑曦有著不同的輕重定位。

韓雪眉頭又一次緊皺,繼而舒展:“樂醫生,有什么你直接開口問就是了。”

“嗯!”樂瑾瑜點點頭,她身上那股子薰衣草的味道,讓一身素色長裙的她像一朵真正的花兒一般,“韓女士,岑曦和岑曉不是親姐妹吧?”

韓雪愣了下,接著點頭:“嗯,她倆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丟了的那個叫作岑曦的女兒應該不是你親生的吧?”樂瑾瑜似乎有點咄咄逼人。

“樂醫生,這些是我們的家事,與我女兒岑曉目前的心理疾病沒有太多關系。”韓雪明顯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

樂瑾瑜卻笑了,她是位學過心理學知識的精神科醫生,對韓雪當下的情緒變化自然是有分寸的:“韓女士,實際上我想要采集到這些信息的緣由,只不過是想了解在你的女兒岑曉的世界里,有幾個什么樣的至關重要的人,她們又都是什么樣的關系。要知道,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正是構建出她獨立意識世界的主要元素。這些人所輻射與作用到她的好的或者壞的能量,才會真正深層次地影響到她的精神世界。”

她倆的交談在繼續著,我卻自始至終微笑著望著韓雪,留意著這位女人眉目間的細微變化。可是在樂瑾瑜說完這些后,韓雪的視線主動地移向了我,卻又沒有吱聲。

我明白她想要問詢什么,沖她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將方便回答的一一道出。

韓雪嘆了口氣,伸手在包里翻著,并嘀咕了一句:“你們不介意我抽煙吧?”

“不介意。只是這個西餐廳好像不準抽煙!”邵波訕笑道。

“嗯!邵波,你還沒注意到今天晚上這里的生意格外冷清嗎?”韓雪掏出煙,動作依然優雅地點上,“我先生離世前就留下了一些家底,這些年我也一直沒閑著。我知道,錢不是萬能的。但很多時候,它又確實能做到很多很多,比如讓這家本來就只做預定生意的餐廳今晚婉拒了其他所有的客人。”

她深吸了一口,繼而將煙霧吐出。之前的雍容與華貴少去了些許,替代的是放松與幾分慵懶:“樂醫生,其實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信不信,過些年,等你也有了魚尾,也變得松弛后,你同樣會非常反感別人用你剛才那種語氣對你說話的。”

“我只是想讓我們的聊天快速走進主題。”樂瑾瑜聳了聳肩。

“嗯!我明白,這也是我沒有生氣的原因。”韓雪點頭,將手里的煙頭掐滅在面前咖啡杯下的碟子里,“岑曦是我先生與他前妻生的,不過他前妻難產走了。當時我先生事業剛起步,也沒錢請人看岑曦。所以,我才在認識他不久就嫁入了岑家。之后便有了曉曉,曉曉比岑曦小3歲而已。”

韓雪說到這里頓了頓:“樂醫生,你還年輕,有些感受可能你一輩子都不會有。一個女人,對于自己親生的骨肉,與自己深愛的丈夫與別人生的孩子,永遠不可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公平對待。但我先生走得早,這些年我可以捫心自問,盡到了作為一個繼母所該盡到的一切責任。岑曦失蹤的時候只有25歲,但她這25年里,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缺乏母愛的孩子。”

韓雪再次吸了口煙:“嗯!說完了。這些就是你們想知道的關于岑曦與岑曉的關系。”

“韓女士,那現在的問題應該就出在岑曉自己身上。”我繼續著我的彬彬有禮,“因為經歷了那場變故,姐姐又突然間在自己世界里消失。于是,岑曉開始變得沉默,變得抑郁,思想困在一個人們未知的世界里,不再對人敞開心扉,沒有了笑容與快樂。”

“是!”韓雪抬起了頭,眼眶里終于有了些許濕潤,“沈醫生,她還只有23歲,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明白了。如果方便的話,明天下午我就想和你女兒交流一次。有一點請你放心,年輕女孩在經歷了一些不開心后,出現自我封閉與抑郁是很正常的。況且她的心結很明顯,我想,不久的將來,我就能讓她重新恢復你想要的模樣。”我很自信地說道。

只是,那一刻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個被陰霾籠罩著的可怕故事,正在慢慢侵蝕我的世界。人性的可怕,在那晚后,又一次向我展現出了它的猙獰與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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