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京州，依舊寒風凌厲，傍晚6時許，主城區立交橋上車水馬龍，正值晚高峰時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正乘坐著各種交通工具返回家中。突然，一輛滿載乘客的公交車上傳來乘客驚恐的尖叫：“天啊！前面那里怎么了？”與此同時，道路上的其他私家車車主也開始伸頭張望，面色緊張。

在距離立交橋不遠處的一棟高層建筑周圍開始濃煙滾滾，還不時猛地竄出一股股火苗兒，很快粉塵煙霾彌漫在空氣中，還伴隨著一股辣眼刺鼻的氣味。“騰——”地一聲，自大廈某一個樓層里爆出一個橘紅色的小火球，人群里傳來一片驚呼。

橋上經過的車輛瞬間都停滯了，車輛幾乎是“推搡”在一起，有眼尖的司機大喊一聲：“我去，快看，那邊樓著火了…….”

“著火了，還爆炸了…….”

“這煙也太大了吧……”

“打119吧……”

……

隨著火勢不斷增強，一股兩股，最后連接成一條火舌，伸向天空耀武揚威著，橋上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向著火的大樓，或搖下車窗拿著手機拍照，或下車駐足觀望，橋上橋下的車輛頓時堵得水泄不通。

此刻，一個三十歲出頭、戴著一副銀框眼鏡，長相斯文又不失硬朗的的男人駕車正走在立交橋下的輔路上，丟在副駕駛座位上的一張采訪證上寫著《大眾視角》雜志社記者陸羽。

陸羽剛剛結束了一個采訪，正準備驅車趕回雜志社。前面的車子久久不動一下，他顯得有些焦躁，手指頭不住地敲打著方向盤，他搖下車窗向外張望，車子排起的長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他吸了吸鼻子，似乎今日的粉塵格外大，還伴隨著嗆鼻子的氣味兒。這時，廣播里播放了一則消息：“據市氣象臺預報今日18時至22時，本市大部分地區有5級左右偏北風，陣風7、8級，山區可達9級，并伴有沙塵，請注意防范。”

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起。

“高尚，怎么了？”

“頭兒，剛接到消息，錦茂大廈著火了。”對方語氣中有一絲焦急。

“難怪……”陸羽下意識地探出頭往橋上看。

“嗯，突發消息，我正要去現場看看。”

“你別過來了，我就在附近，現在路已經堵死了……”陸羽思忖了一下，快速說：“雜志社旁邊有一個寫字樓，你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到樓頂去，那個位置比較高，說不定用長焦能夠拍到錦茂大廈的情況，你先想辦法拍些照片吧。”

“明白！”高尚應道。

……

第二天一整天，陸羽都在關注著有關錦茂大廈火災的有關消息，他已經查到錦茂大廈的火災于昨夜11時許被撲滅，但有關火災和傷亡情況的具體細節尚無任何媒體披露。“今晚應該會見分曉了……”陸羽看了一眼手機里市宣傳部媒體群自言自語道，群里暫時一片寂靜。

按照慣例突發事件發生后48小時內，市宣傳部都會召開發布會。上午十點左右，陸羽就單獨給是宣傳部的熟人發了信息詢問情況，可等了一天對方都未回復。他從業多年懂得其中規矩，若是有了定論一定會回復，可見此事還在協調和信息收集的過程中。他只能耐下性子，靜等下一步的消息，同時翻看著高尚昨天拍攝下的火災情況照片。

臨近晚上下班，市宣傳部的群里突然發出一則通知：今晚七點，在京州大廈大會議室召開新聞發布會，請相關媒體按時到場。

……

晚七點，京州大廈大會議室內，人頭攢動，不斷有人低聲交談和走動，閃光燈此起彼伏的閃爍著，照相機快門聲連成一片。三個攝像機位分別從左中右三個方位對準了主席臺，攝像小哥們正擺弄著三腳架，檢查著裝備，攝像機身上分明貼著京時網的logo。

“各位新聞媒體的朋友們，請盡快入座，新聞發布會將于五分鐘后開始。”說話的是市宣傳部的于又一。

陸羽一身墨灰色西裝，內搭白色襯衫，背著棕色真皮的電腦包從容不迫地走進會場，參加新聞發布會對他來說已經是常規工作，對于規則、流程也是輕車熟路，他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時間顯示7點10分，他參加任何活動都很準時，絕對不遲到，但也不會提前很多，他認為這是一種涵養，更是一種禮貌。

掃視了會場一圈，他按照慣例走向第一排最靠左的空位準備坐下。這時，工作人員走過來，客氣地提醒道：“不好意思，第一排的位置是留給京時網做直播用的，麻煩您往后排就座。“

作為京州一家老牌市屬雜志社的“副高”記者，在采訪參會的時候，陸羽向來都能享受到“優待”，比如更靠近前排的座位、更優先的提問機會。可現如今，陸羽心里掠過一絲失落。想起前不久，雜志社剛剛經歷了“地震”，他手中的“鐵飯碗”一夕之間成了“瓷飯碗”，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在如今這個以分秒計算的年代，對新聞行業的要求也從揭示真相、反思沉淀變成了快速化、碎片化的攝取信息，網絡媒體時代就這樣席卷而來，令陸羽他們這些傳統媒體人有了一種面對沙塵暴的感覺——那是一種不由分說就兜頭蓋臉的無奈和茫然，過于粗糲，過于直接。

陸羽輕嘆了一口氣，收回思緒，抬頭看了一眼工作人員，是個年輕人。雖然工作人員客氣的“驅逐”讓他心里很是不爽，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往后挪了半步，客氣又疏冷地說：“既然是直播位，至少應該做個提示牌，這樣大家都方便。”

工作人員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指著第二排的位置說：“抱歉了，是我們工作的疏忽，您可以坐這里。”

陸羽撇了一眼第一排靠右的三個空座位，每個位置前都擺放著一部電腦，電腦的背貼上寫著“京時網”三個大字。

京時網全稱是京州時事網，它是京州市最大、最權威的新聞類網絡媒體平臺，它依托京州日報報業集團的背景，實力雄厚，人才濟濟，是網絡媒體的標桿，京州市有關時政、經濟、文化、教育、健康等各領域的重大報道京時網均有涉獵，發展勢頭迅猛。經他們報道和發布的新聞，經常閱讀量破億。

此刻桌子前方有個人正在蹲在地上布線，一個身材高挑，手上戴著一只纖細手表，一身深藍色風衣的美女正用修長的手指，指點著身旁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進行最后的直播測試。聽到工作人員和陸羽的對話，這個女人回頭望了一眼。

陸羽和她在一瞬間四目相對，“絕世獨立”成了迅速閃過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盡管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真的是氣質卓然，不似一般女人的柔美，而是一種帶有更高級審美的冷傲之姿，尤其那一雙狹長的雙目，透著凌厲、自信和專注。雖然她只是打量了陸羽一眼就轉過頭繼續投入工作，但是陸羽還是感覺自己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他回味著那個眼神，似乎里面還夾雜著些對他不懂規矩的嘲笑。他輕嘆了一下，無心深究，迅速從電腦包里掏出筆記本，專心致志地思索起要提問的問題，等待開場。

“媒體的朋友們，大家下午好！我是此次新聞發布會的主持人于又一。今天的發布會的主題是就錦茂大廈火災的相關情況作出說明，并回答媒體提問。此次發布會我們采取了實時圖文直播的方式，歡迎大家監督。”主持人于又一邊說邊指了一下第一排的直播組，“下面，請允許我向各位介紹一下出席今天新聞發布會的相關工作人員：市宣傳部副主任杜尹、事故調查專家組副組長匯長青、消防救援支隊支隊長和明宇。現在，請市宣傳部副主任杜伊介紹火災的基本情況。”

杜尹一臉嚴肅地打開面前的話筒，沉穩地說：“各位媒體朋友們，大家好。昨日傍晚6時許，錦茂大廈突發火災。經過多方的共同努力，大火于昨夜11時03分被撲滅。經初步判斷，起火原因為施工人員隨意丟棄的煙頭復燃，引發室內建筑材料起火，起火點基本確定為該大廈11層。由于目前錦茂大廈還在建設中，并未投入使用，因此沒有造成嚴重的人員傷亡。消防救援支隊在救火過程中，有兩名消防員重傷，目前已經送院醫治，暫無生命危險。”

……

待杜尹介紹完基本情況，主持人于又一開口道：“下面，請媒體朋友提問。”

“我是京州日報的記者，火災調查的最終調查報告什么時候會出來？預計何時向公眾公布？“

“具體時間還不確定，一旦有了定論，我們會馬上向社會公布。”杜尹滴水不漏地答道。

……

“韓意記者，麻煩你看一下。”宣傳部的工作人員客氣地把一張紙條遞給第一排指揮直播的美女記者。

韓意接過紙條，朝工作人員點點頭，又對直播組的囑咐了一句，二人緊盯電腦，按動鼠標的手指和敲擊鍵盤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節奏短促有力。會場中有一名她們的攝影記者不斷拍攝照片，又頻頻返回直播臺，把照片實時傳輸，文字直播頁面上圖文并茂，穿插有序。

好奇心驅使陸羽打開手機，調出京時網的手機直播頁面，現場問答的實時視頻直播和文字直播正迅速、準確地逐條發布在網絡上，而且開辟了專門的留言區，方便網友實時交流，發表看法，增強了受眾的參與感。陸羽不禁感慨京時網的工作效率和信息量的承載力，他抬頭看向京時網那群忙碌地身影，對自己的前途更加憂心。

“我是熱點追蹤網的記者，消防救援支隊在救火過程中，有兩名消防員重傷，能否詳細說明一下他們受傷的原因？”一名女記者抱著本子，讀出自己的提問。

消防救援支隊支隊長和明宇開口道：“作為第一批偵查隊的歐永和肖均率先沖進火場，距離火點最近。當時火星四濺、濃煙滾滾，他們二人相互掩護著退到了9層，由于二人吸入濃煙和一氧化碳過多而暈厥，被隨后趕來支援的其他隊員從火場背出，緊急送往醫院救治，目前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

陸羽快速回顧了一遍剛才媒體同行們提出的問題，同時結合著開場前自己的思考，他迅速找到了一個提問的空白點，隨即舉手提問。

“第二排左側的這位老師，請您提問。“于又一示意陸羽提問。

陸羽起身，聲音沉穩洪亮地說：“我是《大眾視角》雜志社的記者，外界盛傳錦茂大廈“中庭坍塌”是否屬實？我想問請問專家，錦茂大廈的受損程度究竟如何？“

陸羽的問題一拋出，人群中就傳來了一陣低低的騷動，很顯然他的問題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興趣，而前排那個叫做韓意的“冰山美人兒“也略略偏頭，打量了他一眼。

事故調查專家組副組長匯長青主動打開話筒，嚴謹地說：“錦茂大廈11層內堆放的建筑材料并不多，且靠近窗戶。建筑材料起火后，由于窗戶還未安裝玻璃，加之大風引燃了外墻保溫層。經過初步判斷，大樓主體結構基本沒有問題，掛幕墻的金屬網架整體也基本完好，鋼筋混凝土結構沒有受到損傷，承載屋頂的桁架沒有發生明顯變形，但個別部位需要修補。外界盛傳的“中庭坍塌”純屬謠言。由于火場情況復雜，專家組還需要根據實際情況進行深入、細致的排查檢測和科學評估。“

專家回答完畢，陸羽本想再追問一個問題，沒想到主持人于又一立刻宣布：“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到此結束，感謝各位媒體朋友，謝謝！“

發布會結束后，意猶未盡的陸羽快步來到主持人于又一身邊，他們是老熟人了，以往市宣傳部的發布會上沒少打交道。

“于處，能幫我安排個專訪不，就幾分鐘？”陸羽笑看著于又一，直接提出要求。

于又一抱歉地笑著，對陸羽說：“哥們，對不起了，今兒專訪安排不了，領導有指示，諒解啊。“說完，于又一拍拍陸羽地肩膀，轉身快步走向直播臺。

“韓記者，你們把設備收完，跟我去一趟貴賓室。“于又一笑著對韓意說。

見于又一回絕了自己，又看他一副巴結京時網的樣子，陸羽明白了人家早就另有安排了。

……

晚上八點多，白一超拎著公文包，裹著一身疲憊回到家中。

妻子梅雪看到他一臉倦容，心疼地迎上前，接過他手中的公文包，又回身給他倒了一杯水，口中埋怨道：“人家當領導，你也當領導，人家的位置越做越穩，你呢，自己砸了自己的‘鐵飯碗’，一天到晚的想改革，也不知道你是精還是傻！”

前不久，《大眾視角》雜志社正式改制，由原來的事業編改為了社會聘用制，上級機關此舉也是為了刺激雜志社在新聞行業大改革的時代背景下更加銳意進取，通過改制改組激發新的活力，更好地生存下去。按照既定方案，《大眾視角》雜志社的社長還由上級機關的有關領導繼續掛職擔任，而副社長王立峰和主編白一超保留編制，其余所有人全部改為社會聘用。可是白一超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主動放棄了事業編，要求與雜志社的其他人同工同酬，拉出一副雜志社改革若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勢。

白一超聽了妻子的牢騷，也不氣惱，溫和地說：“改革嘛，總要點破釜沉舟的氣勢，若我不帶頭，下面的人怕更是什么心氣兒也沒有了。”

“從年輕的時候你就這樣，主意正的很，這么大事兒你也不跟我商量就定了，你年紀也不小了，要拼命我管不了，可是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你可是咱家頂梁柱。”梅雪絮絮叨叨地嗔怪著，又快速將熱好的飯菜端上來，“餓了吧，趕緊吃。”

“嘿嘿，你呀，刀子嘴豆腐心。”白一超向妻子投射出感激地目光，端起碗來悶頭吃飯。他知道這么多年來，無論自己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妻子都是他堅定的支持者。

吃過晚飯，白一超回到書房里，坐到電腦前，打開京州時事網的首頁，最先彈出的便是錦茂大廈火災的相關報道的專題頁。看著如今頁面豐富多彩的京州時事網，不禁勾起了白一超的回憶。

十年前，在一次體制內的媒體交流會上剛剛坐到雜志社主編位置上的白一超見到了時任京州時事網的總裁柯明，那年柯明三十一歲，可謂風華正茂，由于當時的網絡媒體還處于發展初期，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都不太完善，他尤記得當時柯明面對眾多傳統媒體領導時的客套和謙虛。十年的光景，柯明已從一個毛頭小伙變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這十年，他帶領京州時事網不斷壯大，從技術手段到內容創新，硬是從電視、廣播、報紙、雜志林立的媒體矩陣中，殺出一條新路，一躍成為了朝陽產業，而在這個過程中，許多傳統媒體由于體制、機制的問題，漸漸凋零，甚至關門停刊。

白一超點開發布會的直播頁面，視頻正好播放到陸羽提問的畫面，白一超認真地聽了他的提問，對于陸羽這個編輯部的得力干將，他還是頗為滿意的。這個年輕人出身干部家庭，有新聞理想和事業心，業務能力也很強，懂禮數、知進退，算是雜志社值得培養的好苗子。

白一超滑動鼠標，注意到京州時事網除了發布會直播外，還配發了兩篇人物專訪，并特別注明了“京州時事網獨家采訪”的字樣。

白一超皺皺眉，拿起電話，撥通了陸羽的手機。

“陸羽，到家了么？”白一超問。

“白總，我還在路上，有點堵車。”陸羽答道，從聽筒里還不時傳來汽車的鳴笛聲。

“今天發布會采訪順利么？”白一超不動聲色地問。

“還好，想著這么晚了，打算明天到單位了再跟您匯報呢。”電話里，陸羽語氣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剛看到京時網剛出了兩篇人物專訪，雖然筆力不夠老到，可重在獨家啊。”白一超特意強調了“獨家”二字，似乎是在等著陸羽的解釋。

陸羽深知白一超的脾氣，像這種能讓雜志社出頭露臉的機會必不能錯過，如今連網絡媒體都搶不過，京時網占了先機，而雜志社連跟著蹭車兒都沒做到，顯然說不過去。于是，他耐心解釋道：“白總，現場我跟于又一提出做個專訪的需求，沒想到他不給面子，直接就拒絕了，從現場所見情況來看，應該是他們早就跟京時網的人說好，直播、專訪都托給一家了，壓根沒有給咱留機會。”

聽罷，白一超無奈地頻頻搖頭，重重嘆了口氣。

“白總，總聽人說雜志如今成了‘夕陽產業’，我過去總覺得是危言聳聽，但我今天第一次……有了些不同的感受。”電話這端，陸羽無奈地干笑了兩聲。

“哦？說說。”白一超察覺到陸羽話中的一絲悵然若失，忙追問道。

電話那端陸羽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五一十地又將發布會現場發生的事兒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聽完后，白一超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