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此戰大勝，我才有對河朔不客氣的底氣啊。”

李德裕能承認他對河朔的忌憚，顯然是因為現在這忌憚已經不剩多少。

朝廷靠著劉大石的尸體證明自己，田承嗣自然不敢囂張。

李德裕說得直白，長廊中傳來一陣輕輕笑聲。

趙游心中微微一動，他好像感覺到什么。

想到這里，他不動聲色地取下劍氣葫蘆的塞子。

不過他心里覺得，應該不會有事。

“如今天下，形勢已變。”

李德裕平時不茍言笑，威勢很重，難得今天這么放松隨意。

他說完河朔三鎮，又說起修行者。

趙歸真出手攻下澤州城，確實令天下震動。

雖然修行者都知道，自古都是世俗朝廷壓制仙人真佛，但真的看到堂堂人宗第一在陣前奔走，還是令人驚嘆不已。

在李德裕看來，這是好事。

修行者為世俗朝廷所用，才是他心中的正道。

但修行者恐怕并不這么想。

趙游微微笑著，不動聲色，但心里卻不以為然。

他這個劍客，都習慣浪蕩散漫，沒興趣替朝廷做事，更不要說那些道門佛門弟子。

但李德裕在興頭上，他喜歡怎樣，就隨他了。

趙游隨意看看四周，這一片竹林中的雪景確實素凈雅致。

遠處竹林中傳來有人吟詩的聲音。

“今歲春來早，青竹開瓊花……”

那顯然是未經打磨的急就章，多半是為了引李德裕注意，硬擠出來的。

“青鋒絕層云，白虹破紫霞。”

這一句就更是毫無章法了。

但李德裕身后馬上有人上前低聲開口。

“李公，這句有殺氣……”

李玄機裴淵韓道成都被嚇了一跳，三人之前根本沒有發現，還有人藏在這么近的地方。

趙游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從一開始他就察覺到了。

這應該是專精刺客之道的劍客，最善于隱藏自己，但躲不過空明劍心的感應。

他們是李德裕的護衛，保護他的安全，不離左右。

現在聽到那句詩中有殺意，就連忙上前提醒李德裕。

不過后者并不在意，他笑著搖頭：“讀書人的殺氣，和劍客的殺氣不一樣。”

這句話說出來，長廊中傳來一陣贊同的聲音。

李德裕身后的護衛一臉無奈，但終究還是聽命退下。

不過此時坐在旁邊的趙游卻覺得，李德裕說得有道理。

劍客的殺氣，和刺客的殺氣，也有所不同。

雖然剛才那兩句詩有沒有殺氣，趙游并不懂，但刺客要動手的殺氣，并未出現。

趙游隨意掃一眼長廊，內外眾人雖然目光都匯聚在李德裕身上，但其中并沒有殺意。

李德裕舉起酒杯，繼續剛才的話題。

“說起劍客，此次澤潞鎮最強的那位紅線，其實也是立下大功，該有封賞的。”

只可惜紅線已經修為盡廢，為了養傷跟隨孫思邈隱居。

隱宗第一想要藏起來，天下沒人能找到他。

但朝廷賞罰分明的態度肯定是要有的。

就在李德裕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趙游突然起身。

他從盤腿坐著改為單膝跪地，右手按劍，嚴陣以待。

他的動作很快，甚至因為太快，周圍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

就在這個瞬間，白光閃過。

如同閃電，一閃即逝。

等到白光消失，走廊內外眾人的驚呼聲才到耳邊。

就好像姍姍來遲的雷聲一樣。

只有趙游一個人沒有露出詫異的表情，他人在案幾后面半跪著，手中淵光劍卻橫在李德裕面前。

此時終于反應過來的護衛從李德裕身后沖出，攔在他四面。

與此同時，還有人向前沖出，對趙游開口：“是誰？”

趙游還沒來得及回答，李德裕就大聲開口。

“退下！”

護衛們一個個一臉難以置信。

“但是李公……”

李德裕一揮大袖，勃然作色，頓時屬于宰相的威嚴壓下來，護衛只好退下。

趙游在旁邊慢悠悠收起淵光劍，一邊淡淡開口。

“放心，刺客已經離開，不會再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旁邊所有人都一臉詫異。

人群的目光集中在趙游身上，有詫異，有懷疑，也有畏懼。

趙游卻并不解釋，只是慢悠悠把劍氣葫蘆的塞子塞好。

“好犀利的一劍。”

這句話說出來，李德裕忍不住大笑起來。

“所以能讓你的葫蘆塞子掉下來是吧？”

他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剛剛在生死邊緣走過一遭。

因為突然變故而震驚的眾人看著他，無論表情如何，心里都自嘆不如。

不過這里還有一個人不輸于李德裕，那就是趙游。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劍客，是靠什么擋下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劍。

此時的趙游自己，卻在心里感嘆。

“好犀利的一劍。”

他說的那句話，是真心實意。

剛才這一劍，趙游雖然出劍，但還是晚了一步。

最終是劍氣葫蘆救下李德裕一命。

不過出手的刺客不會再出手了。

因為趙游知道這個人。

“精精兒……”

天下只有幾個人能有這樣可怕的刺殺術。

但用劍氣而非飛劍之術的，只有精精兒。

這是因為他經常刺殺，不想讓心意相通的名劍含光出意外丟失。

反正不用含光劍，精精兒的刺殺之術也無人可擋。

就連聶隱娘當年，也是提前猜到，以白玉牌遮住咽喉，才擋下一劍。

如果不是空明劍心，再加上之前聶隱娘對紅線的那一劍，否則趙游也來不及反應。

真正頂尖的劍客，出手時甚至連殺意都不會有。

只有輕輕漣漪一般的，心念一動而已。

沒想到，前世趙游一直聞名，很想見面，卻始終沒有見到的精精兒，居然就這么突然出現，和他對了一招。

這一招，是趙游輸得徹底。

不過這次刺殺，卻是精精兒失敗了。

而他隨即離開。

精精兒一直嚴守準則，那就是一擊不中遠揚千里。

這就是趙游對李德裕說刺客不會再來的原因。

精精兒的準則，只有讓他失敗過一次的聶隱娘知道，趙游之所以知道，是從司馬修口中得知。

那時司馬修為了絕地天通，在天下廣布眼線，就連聶隱娘也為了河朔三鎮吐露秘密。

結果卻便宜了現在的趙游。

他心中復雜想法電閃而過，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收起淵光劍，回到原來案幾后面的位子坐好。

此時，李德裕看著他，目光深處閃過一絲贊嘆和后怕。

贊嘆這個劍客的強悍和年輕，后怕自然是怕那奪命一劍。

然后疑惑和憤怒隱隱泛起，這個時候會派刺客來的，是誰？

如果讓李德裕知道是精精兒，那他肯定會想到，是田承嗣。

精精兒一向是為三鎮做事的。

但李德裕并不知道，他只是知道，這天下，依然有人野心勃勃，想要用手中劍爭奪地位權利，就算劉大石的尸體也不能讓他們退卻。

不過暫時，沒有人敢站出來。

此刻，天下最風光的人，是剛剛拯救宰相李德裕一命的劍客趙游。

盡管他自己并不覺得這算是風光。

趙游只想快點敲鐘，封印天理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