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聊出來的三國:曹魏豪雨
- 鋒云
- 5525字
- 2022-03-22 09:45:56
序言 聊出來的那片天
聊天,既可以聊過了一天天,也可能聊出了一片天。
作為一件比吃飯、睡覺頻次還高的小事兒,聊天所能拉開的差距可能比飯菜的好壞、枕頭的高矮、房間的敞狹要大得多。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兩千五百年前孔子與子貢等弟子們的那些聊天,我們今天還能否看到那片儒學的天空;如果沒有一千八百年前諸葛亮與劉備、孫權的那些聊天,我們今天還能否看到那片三國的天空;如果沒有一千四百年前唐太宗與魏征等大臣們的那些聊天,我們今天還能否看到那片貞觀之治的天空。
孔子與弟子們的那些聊天記錄后來結集成了儒學經典《論語》,唐太宗與大臣們的那些聊天記錄后來結集成了政論史書《貞觀政要》,而三國的那些聊天記錄卻如遺珠般散落在史書、小說和人們的口中,雖熠熠發光,但也七零八落,有些甚至人云亦云,面目全非。為此,有必要從《三國志》《后漢書》《資治通鑒》等正史中進行一次相對系統的梳理,看看那時的人們是如何聊出一片天的。
一般而言,三國最著名的聊天是“隆中對”,寥寥數語就把此后五十年的江山格局給劃定了。其次是“榻上策”,它仿佛“隆中對”的姊妹篇,酒酣耳熱之際就謀定了孫吳政權劃江而治的政治藍圖。然而,如果我們將三國時代有價值的近兩百場聊天匯總到一起,就會發現三國精英們聊出來的那片天空中遠不止“隆中對”“榻上策”這兩朵云彩。
實際上,在三國的天空中,既有辟地開天的戰略規劃,也有義薄云天的忠心赤膽;既有別有洞天的奇計良謀,也有坐井觀天的癡心妄想。而僅僅那些戰略規劃方面的聊天,就能帶給我們足夠的驚喜。圍繞著變幻中的戰略態勢和時代話題,這些聊天或相輔相成,或相反相成,展現出了某種神奇的演進規律。
戰略1.0:
未來向何處去PK何以向未來
漢末三國的第一個焦點話題便是:未來。
當時,“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已是人所共知的讖語,王綱解紐、雄豪并起也是人所共見的景象,代表“蒼天”的大漢王朝似乎已經無力回天了,但誰是當立的“黃天”卻還要交給“明天”來裁判。昔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漢失其天,天下又將如何?
實際上,關于未來的第一場聊天是由袁紹發起的,相應地,關于未來的第一張戰略藍圖也出自袁紹之口(《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早在公元190年前后,當各路諸侯正隨風而起、隨波弄潮的時候,盟主袁紹就已經與自己兒時的玩伴曹操討論起“方面何所可據”這樣的根本性問題了。
所謂“方面何所可據”,變成現代語言就是“未來向何處去”,再具體些說就是:根據地在哪里?紛紜之中,袁紹不僅理性地提出問題,而且冷靜地給出了問題的答案。袁紹的答案是挺進黃河北岸,先在那里“南據河,北阻燕、代”,立住腳跟,然后再“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最終,隨著這一構想的實施,袁紹硬是在遍地狼煙的紅海之中開拓出了一片揚帆起航的戰略藍海。
應該說,袁紹的眼光是獨到的、長遠的,但與聊友曹操相比,他還不夠高遠。當袁紹將目光聚焦在獲得更廣大、更優渥的地力資源的時候,他卻忽略了自己原本可以擁有的更大資源:智力。結果,這一失誤,讓后來者曹操撿了個大便宜。
與袁紹關注“方面何所據”不同,曹操更關心的是如何“任天下之智力”的問題,變成現代語言就是“何以向未來”。對此,曹操認為,只要能夠對智力資源“以道御之”,就能“無所不可”。同時,對自己為何不把地力放在優先位置,曹操也做出了解釋:“若以險固為資,則不能應機而變化”,就是說,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地力有限,智力無限;智力可以轉化為地力,反之卻未必。
后來,秉持“任天下之智力”這一戰略理念的曹操,不僅從袁紹那里挖到了荀彧、郭嘉等智力資源,而且把袁紹苦心經營的冀、幽、青、并四個州的地力資源也統統收入囊中。說一千道一萬,曹勝袁敗的根子還在于戰略理念。
戰略2.0:
橫大河之北PK規大河之南
漢末三國的第二個焦點話題是:黃河。
沒錯,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是,人要活著就必須立足于腳下的土地。于是,不管是注重地力的袁紹還是注重智力的曹操,真正開啟自己創業的征程時,都要找一塊能夠生存和發展的根據地。
公元191年,作為冀州士族代表人物的沮授,在與袁紹的首次聊天中獻上了“河北策”(《后漢書·袁紹傳》)。這一計策的核心只有一句話:“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就是說,在紛亂的格局中,袁紹首先應該謀求在黃河以北穩住陣腳,然后居高臨下,逐鹿中原。對此,沮授在聊天中提出了一套完整的軍事解決方案:“舉軍東向,則黃巾可掃;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師北首,則公孫必禽(擒);震脅戎狄,則匈奴立定”。沮授不僅獻計,而且出力。不久,他就和田豐等人跟隨袁紹踏上了“合四州”的征途。幾年之后,一統河北的袁紹站到了人生的至高點。
同樣是公元191年,作為曹操好友加追隨者的鮑信,在一次聊天中向曹操獻上了“河南策”(《三國志·魏書·鮑勛傳》注引王沈《魏書》)。這一計策的核心也只有一句話:“規大河之南,以待其變”。就是說,在亂世的叢林中,曹操首先應該謀求在黃河以南穩住陣腳,然后靜觀其變,等待時機。鮑信不僅獻計,而且出力。不久,他就和陳宮等人擁立曹操成為兗州的主人。如此,“略不世出”的曹操算是與袁紹站到了同一條起跑線上。
無論是“河南策”還是“河北策”,都繞不開一個關鍵因素:黃河。為什么要“規大河之南”或“橫大河之北”呢?很簡單,因為大河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至少能夠減少某一個方向上的防守壓力。另外,曹操與袁紹還是盟友,彼此心照不宣地劃定勢力范圍,喝著自己的井水,總是要省心得多。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大浪淘沙之中,我們看到了黃河南北兩大勢力的崛起。
戰略3.0:
挾天子以令諸侯PK奉天子以令不臣
漢末三國的第三個焦點話題是:天子。
圍繞黃河的戰略規劃,袁紹可謂捷足先登,占盡先機;曹操雖然慢了半拍,但也并未掉隊。于是,接下來雙方的目光又落在了一個叫作“天子”的“奇貨”上面。
當初,沮授獻上“河北策”的時候就提出“迎大駕于西京,復宗廟于洛邑”這一可能選項,以此實現“號令天下,以討未復,以此爭鋒,誰能敵之”的遠景目標。公元196年,看到漢獻帝東歸洛陽,沮授又主動找袁紹聊天,向他提出了“挾天子策”(《三國志·袁紹傳》)。具體來說,就是“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沮授這次建議的內容與上次大體一致,唯有一處不同:之前是讓皇帝回到雒陽舊都,現在是把皇帝弄到鄴城(今河北臨漳縣西南、河南安陽北郊)新都,這樣就可以牢牢地把皇帝攥在手中了,同時也使原本偏處北端的河北變成了整個帝國的中心。
這是一個把“河北策”變成“天下策”的大好機會,可惜卻偏偏遇到了一個優柔寡斷的主公。在袁紹眼中,“迎大駕”這件事情太麻煩,稍有怠慢就會引起皇帝的不滿,引發內部的動蕩,而且還會給其他諸侯以口實,搞不好就會像董卓那樣成為群雄圍攻的箭靶。這種內外都不安全的事,干不得!再說,自己現在已經手握重兵,名重天下,再去給自己找個主公,犯不著!于是,天子與河北擦肩而過。
河北不迎,河南迎。
如果說袁紹在河北住的是一所寬敞的高宅大院的話,那么曹操則在河南與呂布、陶謙、劉備、楊奉等各路諸侯窩在逼仄的危房荒院中,大家為了尺寸之地常常爭得不可開交,再加上時不時過來踹門的袁術、馬騰等人,曹操雖說有了點家底,但始終伸展不開手腳。情急之下,備受煎熬的曹操甚至一度動過依附袁紹的念頭,要不是程昱勸他死扛,估計現在已經住到袁府的門房里了。
好在曹操遇到了毛玠。雖說是首次聊天,但一聽到毛玠“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建議(《三國志·魏書·毛玠傳》),曹操就眼前一亮。正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所說,“惟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有了天子也就有了天下,這等“奇貨”怎能不趕快下手?
曹操與毛玠名為“奉天子策”的那場聊天是明確而具體的:“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可成也”,但真正實現起來還需要再加兩場聊天。
一次是曹操與荀彧等人的群聊(《三國志·魏書·荀彧傳》)。聊天中,荀彧系統規劃了天子這一老舊“產品”的全新價值和市場定位:“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隨后,曹操果斷出手,迎到了天子,也逐漸贏到了民望、雄杰和英俊。
另一次是曹操與董昭的私聊(《三國志·魏書·董昭傳》)。聊天中,董昭認為,天子如果繼續待在雒陽,那曹操必然受到諸多掣肘,要想控股朝廷而非參股朝廷,那就“惟有移駕幸許”,把天子弄到許縣去。于是,天子就到了許縣,許縣就變成了許都,“河南策”就變成了“天下策”。
接下來的情況,就不多說了。后悔不迭的袁紹,先是亡羊補牢地勸曹操把皇帝遷到離自己不遠的鄄城,計劃落空后,又索性親自率軍進攻許都。結果,一場官渡之戰使河南、河北都變成了曹操的地盤。
戰略4.0:
荊揚可一PK跨有荊益
漢末三國的第四個焦點話題是:長江。
當黃河流域已經沒有任何懸念時,所有的想法就集中到了長江流域。
最早打長江主意的是張纮。早在公元194年,也就是孫策計劃起兵的時候,張纮就在二人的聊天中提出了“荊揚策”(《三國志·吳書·孫策傳》注引《吳歷》)。這一策略具體包括三個步驟:首先,“收兵吳會”,占據長江下游;然后,“荊、揚可一”,占據長江中游和下游;最后,“據長江,奮威德,誅除群穢,匡輔漢室”,占領整個長江流域,以實現齊桓公、晉文公那樣的霸業。沿著“荊揚策”的規劃,孫策揮師渡江,首先在江東地區站穩了腳跟。
隨后把長江納入戰略視野的是魯肅。公元200年,魯肅在與孫權的首次密聊中,向孫權提出了“榻上策”(《三國志·吳書·魯肅傳》)。“榻上策”也是分三步走:第一步,“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第二步,“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第三步,“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應該說,“榻上策”與“荊揚策”在步驟規劃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目標更為高遠宏闊,一下子將霸業升級成了帝業,而實現帝業的基礎和前提就是蠶食荊州。后來,正是有了帝業目標的鼓舞,孫權才毅然決然地打了那場赤壁之戰,而圍繞荊州的控制權,孫權及其手下將領也沒少花工夫。
第三個以長江為基點進行戰略設計的就是諸葛亮了。公元207年,諸葛亮在茅廬之中與劉備進行了那場著名的“隆中對”(《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與“荊揚策”和“榻上策”把重點放在長江中下游不同,“隆中對”把戰略重心放在了長江中上游,具體而言就是先“跨有荊、益”,然后“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一旦“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如果上述政治、軍事、內政、外交各項措施順利達成,“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后來,遵循這一對策,劉備變成了漢昭烈皇帝。
第四個提出長江戰略的是甘寧。公元208年,在與孫權的初次面聊中,巴郡人甘寧提出了“西進策”(《三國志·吳書·甘寧傳》)。聊天中,甘寧不僅勸說孫權進攻黃祖,而且認為“一破祖軍,鼓行而西,西據楚關,大勢彌廣,即可漸規巴、蜀”。與“荊揚策”和“榻上策”不同,“西進策”不僅推動了消滅黃祖的進程,而且第一次明確提出要把長江上游的巴蜀地區納入未來的勢力范圍,如此,東吳集團關于長江的完整拼圖逐步成型。隨后,孫權積極推進這一策略,不僅一鼓作氣消滅了黃祖,而且為之后的赤壁爭雄贏得了空間。
第五個覬覦長江上下的是周瑜。赤壁之戰后的公元210年,周瑜專程從江陵來到京口,向孫權提出了“取蜀策”(《三國志·吳書·周瑜傳》)。聊天中,周瑜提出自己與孫奮一起,“俱進取蜀,得蜀而并張魯,因留奮威固守其地,好與馬超結援。瑜還與將軍據襄陽以蹙操,北方可圖也”。在周瑜的戰略規劃中,他既將長江變成了一條延長線,從中游延伸到了上游;也將長江變成了一個擴展面,向北一直拓展到了漢水的上下游。若非周瑜英年早逝,這一計劃說不定會部分變成現實。
如此看來,惦記長江上、中、下游的人的確很多。所謂英雄所見略同,“隆中對”并不是石破天驚的創想,只不過是其中系統性和預見性最強的一個。上述這些長江戰略設想的提出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是喝著長江水長大的,因而對長江的價值和地位有著更為深入的了解,也更能把長江流域作為一個整體來思考和謀劃。
事實上,也正是有了這些人的謀劃,才有了長江上游的蜀漢和長江下游的孫吳,才有了“黃河力量”與“長江力量”的赤壁對決,長江才能在三國歷史乃至中國歷史中第一次展現出“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獨特光彩。
當然,凡事都有兩面,在聊天聊出來的這番大格局之中也并非沒有大困局。公元190年,當袁紹專注于“橫大河之北”的時候,無形之中就畫地為牢地把自己鎖定在了黃河北岸,十年之后,當一統河北的袁紹準備“南向以爭天下”時,卻發現黃河以南早已換了天地。公元196年,當曹操借殼上市、“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后要想破殼而出、代漢自立是那么糾結與艱難。公元208年,當諸葛亮與劉備傾力于“跨有荊、益”“信大義于天下”的時候,他們似乎并沒有太多關注荊益與大義本身就存在悖論。建安初年,當孫吳集團摩拳擦掌地要實現“荊、揚可一”“竟長江所極”等版圖野心的時候,他們似乎并沒有想到這些規劃與“隆中對”中“跨有荊、益”的現實沖突。沒錯,這就是歷史,讓人可心如意又憂心如焚的歷史。
看過了以上四組聊天記錄,粗略感受了三國時人們聊出來的那片天后,我們似乎可以作以下小結:
一、“聊賴”一詞,某種程度上講,可以理解為以聊為賴,人不能百無聊賴,歷史也不能無所聊賴。
二、以聊天為標準,歷史可以劃分為兩類:有聊頭的歷史和無聊頭的歷史。
三、世界上沒有什么事兒是一場聊天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來兩場。
四、聊天不是萬能的,但沒有聊天是萬萬不能的,因此有事沒事多聊聊。
五、如果不知道怎么聊天,或者聊了半天也聊不出一片天,不妨讀讀這套書,聽聽高手們都是怎么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