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獨自去一座孤島看海的女孩,在一腳踩進被曬到發燙的沙子中時,依然佩服兩個月前的自己,患著重感冒,還能強行冷靜清醒地收拾行李,改簽船票,回到學校,開始備考。
哪有什么轍離得干脆,只有裝出來的瀟灑。
那時候,她白天應付生理上的頭暈與咳嗽,晚上承受心理上的痛苦與孤獨,天知道她是怎么度過最后一個考試周的。當時的她真后悔啊,為什么下大雨時,賭氣般的沒有打開男孩遞來的傘。
可是這場雨,似乎真的給了她一種治愈的感覺。她記起從前看肥皂劇時,總要指著電視吐嘈那些失戀的人,只知道傻站在雨里淋,真是不爭氣,可當這場景落到自己頭上時,她反而從內心深處,迫切地渴望淋雨,仿佛聽到那一地碎裂的回響,傷痛的心就找到了某種慰藉。因為,這是世界在陪她一起哭泣。
然而,淋雨的后果也是慘淡的,女孩意料之中的受涼感冒,第二天清早昏昏沉沉地坐上輪渡,還一度暈船到反胃。當她終于趕在周日的中午前回到宿舍時,卻害怕面對室友們異樣的眼光。她站在門口躑躅了好一會兒,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后,她才打開門,還用手半掩住紅腫的眼眶。
沒有想象中的問候聲,她放下手,定睛一看,室內空無一人,也許這會兒,室友們都泡在圖書館復習了,她頹然地卸下自己的面具,簡單洗漱一番,便鉆進床的懷抱。這時候,她周身的空氣都沉默著,隱忍著,連天花板上忘了關的風扇,也放柔了聲音。
等到夜慢慢臨近,室友們一個接一個地回來了。看到女孩在上鋪睡得正熟,其中一個人還悄悄踩上椅子,想在她耳邊來個河東獅吼,嚇唬她一下。可在看到女孩瑟縮的蜷著單薄的被子,眼角還留有未干的淚痕,甚至枕頭上都已暈開大片水漬時,她便悻悻而退了。
這異常的情況,反倒勾起其他幾個室友的好奇,她們湊在一起輕輕討論起女孩,討論她這段時間的反常,更擔憂她現在的狀況,如何去應付明天開始的考試周。大家都知道期末考對女孩的意義,她為了攢學費,曾立志要拿到每年的一等獎學金。但同時她們也約定好,只要女孩不主動說,她們就禮貌的不去干涉。
后來幾天,女孩是強忍著頭暈和咳嗽的影響完成考試的。
還記得在頭一天考場上,英語考卷上的字母在她腦海里不斷旋轉,像一條條打結的蚯蚓,它們肆意扭動著,令她的腦袋幾乎宕機。再加上感冒藥逐漸起效,她困得連頭也抬不起來。好在那即將云游天外的意識,硬是被她一陣咳嗽給強撐住了,才得以繼續做題,也顧不上這噪音引得鄰桌頻頻側目了。
這難熬的周一,讓女孩再也沒有精力去難過,為了順利拿到獎學金,她盡可能不使自己的狀態影響考試,于是考前她不再吃感冒藥,只在夜晚臨睡前服幾粒,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這反而改善了因男孩而造成的失眠。
生病的感覺,真不好受,尤其在人人都短袖涼鞋的炎炎夏日,女孩只能往身上套著一件又一件,哪怕碰見正午的暖風,也要打個寒顫。就這樣熬過兩三天后,身體狀態終于慢慢好轉,頭不暈了,但鼻音依然很重。
周五的午休時分,女孩躺在床上發呆,下鋪幾個室友閑閑地在打牌,其中一個突然跳起來說:“啊呀,天氣預報剛剛說馬上要入梅,我堆了好幾天的衣服要抓緊洗掉了。”另一個北方來的用拿著撲克的手擋住她說:“你別洗了,跟我回東北曬吧,來來來,再玩會兒。”
看了一眼窗外的似火驕陽,女孩翻了個身,盯著墻上的幾張海島明信片,又開始發呆,一會想起行李該收拾一下了,一會又想到路邊的花也許要被即將到來的梅雨打落,還想著為什么枕頭是涼的,難道雨下進屋里來了,她傻笑了一下,思緒隨即戛然而止。她用袖子擦掉臉上的雨,不給自己深入回憶的機會,馬上起了床。
最后一場是上機考試,還有一小時開考,女孩把桌上散亂的書都收攏起來,同玩得正歡的室友們說了一聲,便拿上包出了門。
剛剛還是艷陽的天空,飄起了點點白光,好似云朵遺落了它的棉花,摸起來涼涼的,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化在了她張開的指尖上,那么脆弱,又那么玲瓏。女孩抬起頭望著天空,臉上、嘴上漸漸也落了一些涼意,夏日居然真的有飄雪,是柳絮變的雪花嗎?柳絮,也在難過嗎?雪下得無聲無息,一落地便失了蹤跡,她張開手掌去接,卻只得來一點濕潤。
在考場上與同學聊起雪的事,都說那是柳絮,但她堅信是雪花,因為它是冰涼的,落在臉上,會變成淺淺淡淡的淚痕。
考試結束后,大家都匆忙收拾東西離開實驗樓,只有女孩最后一個走出來,她又在那個綠蔭環繞的石子路上,與男孩不期而遇,只是這一次,他們生生避開了彼此的視線,沉默地擦肩而過。
“我的心里有一座牢籠,囚禁著我的情感,它無法去愛人,它永遠愛不了人。”男孩在一本數學筆記里,寫下了這句話。他看到旁邊一些凌亂的解題步驟,與前幾頁工整的字跡不一樣,昨夜似乎有什么東西一直占據他的思緒,讓他無法靜下心來復習考試。
他也曾厭惡過這樣的自己——退縮,逃避,排斥一切可能侵入他內心的人。可是,為了生活下去,他又不可避免的原諒這樣的自己。他覺得自己只是,需要一點與世人、與世界的距離,一點足夠他喘息的空間而已。
他收起筆記,放進敞開的行囊里,卻又停頓了幾秒,把它重新拿出來,放入收納箱里,就讓它成為一個可以暫時忘卻的秘密,消逝在這個無言的夏天。
在他們一一離校后,梅雨珊珊而至。它濕潤了整個七月,仍沒有停止的征兆,天空始終昏昏沉沉的,城市長久浸泡在雨水里,讓人叫苦不迭。這潮濕又燥熱的日子,是那樣漫長,就像《百年孤獨》里下了四年之久的一場雨那般,看不到盡頭。
然而對于女孩來說,兩個月的假期,仿佛在一夜之間就結束了。她前一天還趁天氣剛轉晴,乘船到孤島上散心,第二天一睜眼,卻是宿舍那充滿涂鴉的天花板。記憶似乎開始對她敷衍起來了。
但不管怎么說,充實的校園生活又開始了。她在心里給自己打氣,相信自己會像從前那樣,努力學習,參加比賽,把小日子過得簡單又有趣。化悲傷為動力,真的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女孩利用各種日程讓自己忙碌起來,她競選了學生會的學習部部長,參加了演講比賽,也開始備考一些專業證書。
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卻再沒見過那個男孩,她日漸封閉起自己的內心,只想做一只海灘邊小小的海龜,縮在自己的殼里,不管外界的浪潮如何翻滾。這期間,也有活動中剛認識的比較優秀的男生向她表白,可她的心卻無論如何泛不起漣漪,甚至有一點厭惡感,只好以時間忙為由,回絕了。
可有時哪怕再忙,女孩還是會在某個深夜情緒失控,忍不住想念男孩。她也有想過在日記里,記下一些同他的往事,供她往后懷念。可是細細回想下來,他留給她的回憶,竟然越想越少,像一個個正在消融的片段,任她如何拼湊,也無法拼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她只好盡力說服自己面對現實,放下心傷。
就這樣,半個多學期過去了,在圣誕節前夜,女孩陸續收到了朋友們送的平安果,她把果子都擺在桌子上,這些五顏六色的包裝紙,掩蓋住了一只她沒送出的平安果。女孩半靠在桌子上,盯著它們出神,突然發覺她的生活,也許真的與他再無交集了。
她曾想過一百種方式遇見他,吃飯時也許會遇見,下課時也許會遇見;后來啊,她再沒有想過任何方式去遇見他,這才恍然發覺,從前每一次遇見,都是她費盡心思得來的,然而如今的不見,卻是那么輕易,輕到仿佛他從未來過她的世界。
或許,他真的未曾來過。
元旦過后的周一,正好部門會議因新生們有活動沖突而取消,女孩一時無事可做,便進了圖書館看書。自從這學期開學,她就鮮少去圖書館,平日里忙著部門事務,組織各種學習類活動,連考證也是讓朋友幫忙借兩本書,在宿舍深夜復習。
一樓這時候沒什么人,但她還是習慣性地放輕腳步上了二樓。她在曾經光顧過的書架上,找到那本沒看完的《自卑與超越》,慢慢翻閱著。可思緒卻沿著文字的脈絡溜了出來,她從未如此清晰地回想起了,那個被她遺忘了的黃昏,想起男孩的側臉,和他在海邊沒能說出口的話語。
女孩一步接著一步,移到不遠的落地窗邊,書本被雙手環抱在胸前,她冰冷的指尖按著書脊,微微充血。冬日的陽光從她細密的發絲間穿過,每一根都被點染成炫目的金黃色,輕輕顫動著。
短暫默別了窗邊夕陽與腦海中的男孩,她又走到近旁的一幅畫前,緩慢地仰起頭,生怕驚擾了酣睡著的空氣,她細細地觀察著那幅畫作的紋理、色澤,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似乎在揣摩當時畫家的藝術情緒,卻又像是在看畫外的某種東西。
看得細到,完全忘了這是一幅畫,也忘了畫的是什么,只記得它映著大片深淺交錯的藍色,以及些許光的顏色,而那光正一點點暗淡下來。
她心中僅存的那一點珍貴,也隨著光一同消逝了。
“啪”的一聲,值班的老師起身把燈打開,女孩猛然驚醒。原來,是外面入夜了。女孩卻倏地哭了起來,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落入她的臂彎與發絲,她仍然保持趴在座位上的姿勢,雖然手臂已經發麻,但她一點也不敢動,仿佛這樣就能再回到那場夢里。
女孩在夢醒的一剎那,就發覺自己的身體飛出了窗外,正飄在空中,她看到男孩就在圖書館門口,正奮力向她奔來。可是他們的距離,還是越來越遠。她來不及說點什么,只好朝他微笑,但拼盡全力只做出了一個難看的苦笑臉。
這場夢無比深刻,卻仍有許多地方是支離破碎的。她似乎早在夢里時,便失去了很多事情的記憶。她不知道的是,男孩在開學不久,就發現了不對勁。
由于女孩社團活動變多,有涉及到他學院的一些活動,他也會有意無意地參與,他內心矛盾地想見女孩,卻又不想靠近。于是許多場合里,他總是遠遠地看到她恬靜的笑,看到她組織新生們布置會場,看到她站在舞臺上筆挺的舉著獎杯的模樣。
男孩明白,心底的傷痛讓他無法邁出這一步,可那隱約的好感,卻也令他無法再往后退,他仿佛就這樣僵在了她的世界邊緣。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每一次不遠不近的相遇,女孩卻像是沒有看見他一般,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有一次,他終于鼓起勇氣,找到機會故意從她的面前經過,可她的視線,卻很自然地穿過他,向正后方的人打招呼,還連帶著說了句部門會議取消了,不用去參加了。男孩很驚奇,她似乎真的看不見他,難道他有了隱形術,或者僅僅是她不想見到他而已。就在他既難過又疑惑之際,時間突然異常了。
他前腳剛邁出校園,就察覺到天空的顏色呈現出不尋常的幽藍,夕陽也比平時要燦爛得多,于是他抬手看了下時間,只見手表在接近5點鐘方向來回游移,而周遭上一秒還喧鬧的人們,竟然開始一個個地消失了。
他頓時慌了神,害怕女孩也沒了蹤跡,就立即往剛剛見過面的路口跑去,一路上回憶著他們曾經的點滴,懊悔著自己的拒絕,等想到那心中的牢籠時,竟發現自己從未懷疑過,它到底是什么造就的。
這個世界,有什么正在土崩瓦解。
就在男孩急切地尋找各種辦法取得女孩的聯系時,正好途經圖書館外矗立的大鐘,他立刻抬頭確認時間,卻見大鐘也指在同一個時間,來回輕顫。絕望之中,他的余光突然瞥到二樓窗邊看書的女孩,他驚喜地大聲呼喚,女孩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安靜看書的模樣,讓他一瞬間回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是這樣抬頭見到了一個在看書的女生,很溫柔的側臉,本想前去尋找她,卻被碰到的同學耽擱了一下,再一抬頭,她已不在原地。
來不及再想那么多,男孩向圖書館門口跑去,自動門卻不合時宜地又一次壞了,他大力地敲著門玻璃,里面卻沒有一個人出來開門。他只能迅速向后退,想從窗外引起她注意,卻猝不及防地看見她的身體早已飄向天空,留給他的,只有一個帶著傷感的笑容。
后來啊,并沒有后來,在那個離別的一瞬間,男孩什么也無法告訴她,這一切,就讓它隨風散去吧。
這場盛大的夢境,被女孩提筆寫進了日記里,她感激男孩在她夢醒時分朝她奔來,仿佛他也是喜歡她的,可她至今仍不明白,男孩為什么拒絕了她。
海浪翻卷余暉,微風吹過四季。現在,女孩依然喜歡去看海,依然常在手邊放上一本旅行雜志。有時,路過樹影婆娑的校園小徑時,她還是會下意識地尋找那個男孩,即使明白,他并不存在。
到了畢業那年,她獨自在宿舍里整理舊物,在一個箱子底下,看到了一本還比較新的數學筆記,她饒有興致地翻看起來。工整的字跡一如現在,但翻到其中一頁時,她微微怔了一下,又淡淡地合上筆記,繼續整理。
那是她曾經拒絕了某個追求者后,隨手寫下的一句話:
“我的心里有一座牢籠,囚禁著我的情感,它無法去愛人,它永遠愛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