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升看著有些迷糊的寶象，四目相對，黑色的瞳孔中，漩渦不斷旋轉。

伸手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布袋，袋子里裝的是一個黑色果核。這枚果核是水云升當初在那棵金色樹下所得，醒來時便握于手中，遂一直珍藏在身。

布袋在寶象面前蕩來蕩去，漸漸的神情越發迷離起來。水云升取出一個木頭雕成的人臉面具，放在其眼前，輕輕說道：“但見此物，當暈厥不醒。”

如此反復幾次，寶象終于合上了雙眼。

水云升在寶象身上搜索起來，找到兩塊風干的肉干，雙手用力撕扯，竟然無法將肉干分開，只得悻悻然用牙齒一點點咬下咀嚼。

艱難的用唾沫送下最后一塊肉，水云升惡狠狠的打了寶象一拳。這一拳力量著實有些小，寶象只是晃了晃毫無大礙。

水云升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有些萎靡。這些日子，為了引誘寶象出寨，自己除了學鷓鴣叫，還要將辛苦尋來的食物一次次扔在地上，任由寶象撿去。

食物當作誘餌，自己餓肚子就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山里已經入冬，更是難以尋找食物。還好，一番辛苦之下，終于將寶象捉住。

整個過程如訓狗一般，讓寶象慢慢將鷓鴣叫聲與好運聯系起來。一點點暗示之下，時間久了，就會自然形成習慣。只要聽到鷓鴣的鳴叫，寶象就會急吼吼出來尋找。

這就同世間有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說法，聽的時間長了，眼皮跳時自然會產生相應的想法。

但這種法子也只有對寶象這種心思單純的人才有效，若是碰上胡嘉，呵呵，恐怕只能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水云升不敢在寨子周邊對寶象下手，只得一點點將其誘離寨子，方才將其拿下。至于自己為何會這祝由之術，水云升也不甚清楚，好像自己天生就會。

那個古怪的夢，現在做的有些少了。但每次夢中老人的眼神，仍讓自己心有余悸，說不得與此有關。

看著自己瘦骨伶仃的身體，水云升有些自嘲，自己連打人的氣力也都沒有了。從地上撿起一塊尖利的石頭，水云升用力照著寶象戳了兩把，在其臉上畫了兩排胡須，鮮血從寶象臉上流下，卻無半分反應。

正在此時，水云升忽然身體一僵，李猛出現在自己身后。

“適可而止吧，當初寶象并未對你下死手。既然你已傷了他，仇怨兩兩抵消。你以后可以自由出入寨子，不會有人再阻攔。如何？”李猛臉色和煦，有些玩味的看著水云升。

水云升悄悄的扔掉藏在身后的石頭，恭敬施禮，“謝寨主寬容，云升初來乍到，迫不得已，多有得罪。”眼見著凜冬將至，說不得還得求助于這個李寨主，一時服些軟又少不了身上肉。

李猛見水云升識趣，微微點頭，此子身負異能，心思細膩，百樣玲瓏，若是能心向寨子，將來說不得是寨子一大助力。

扔了一個腰牌過來，“憑此可以自由入寨，若是有人愿意收留你，也可以落入寨中花戶。”說著將寶象解下放在肩上，看了一眼不禁有些無奈，“他這個樣子沒事吧，可有什么隱患。”

水云升趕緊答道：“無妨的，無妨的，只要醒來即自然無事。”借著幫李猛扶正寶象，輕輕在其臉上拍了一拍。

李猛搖搖頭，轉身帶著依舊酣睡不醒的寶象返回寨中。

水云升看了看腰牌，趕緊塞入懷中，這是今冬能否平安渡過的保命之物啊。

過了些日子，水云升試著前往寨中，果然無人阻攔。至此生活漸漸安定下來，有時水云升會幫著寨子中的人做一些零活，以換取一些報酬。有時有些人看其可憐，也會施舍一些食物衣物。

時間長了，水云升對寨子也漸漸熟悉了起來。寨子里的這些人，雖然都是妖族化形，但大部分已與常人無異。多年相互通婚，所謂的妖二代也多有出生，如寶象、胡嘉等就是。只不過，化形之妖繁衍子嗣極為困難，寨子里年輕一輩顯然偏少。

由于大風寨地處偏僻，最近的妖寨也有幾十里地，所以寨子中各家各戶都會些手藝，基本上可做到自給自足。

倒是有一家人，對水云升頗有善意。就是寨子里兼作木匠的烏犍、楚纖一家。烏犍是大風寨議事堂五位執事之一，在寨子里頗有威望。

至于其伴侶楚纖，在寨子里可謂名人。大風寨地處邊陲，民風彪悍，聚在一起時，難免會激起波瀾，就有了各種火爆的對罵場面。在這方面，楚纖絕對是寨子里的翹楚，發起威來連男人都怕，久而久之就落了個“大蟲”的渾號。

不過對于水云升，楚纖倒是慢聲細語，常常將一些吃食塞在其懷里，不待水云升感謝，便轉身雄赳赳而去。

寨子里的人對水云升漸漸和善起來，有時還會打聲招呼。只不過，由于沒入花戶，有些地方還是去不得的。比如寨子北的武場，是寨子里年輕一輩習練拳腳的地方，由寨主李猛和寨子里身手好的一些人親自教授。此地水云升連看也看不得，遠遠就會被人趕開。

不過水云升倒也不在意，當前最急的是儲存過冬的食物。畢竟寨子里物產貧瘠，家家都沒有多少余糧，哪會有人顧的上一個外人。

每日水云升都會在寨子附近的山上逡巡，刨開薄雪，試圖尋找一些肥大的草根，或是下些套子，逮一些小的野獸。遠了，是不敢去的，畢竟山中還棲息著不少猛獸，有一次水云升就險些被群狼盯上，要不是及時跑回破廟，說不得已成為惡狼腹中之物。

天下之大，只有一廟相容。

這一日，水云升照例回到廟中休息。這座小廟只有一間屋子，水云升平日里就用干草做了個地鋪，睡在神像前的空地上。

天氣寒冷，不得不生了一堆火取暖。一不小心，將地鋪的干草引燃，手忙腳亂滅火間，身子撞到了神像上。

這座神像人面獸身，面目猙獰，留著一條長尾。因為時日已久，神像上的彩塑早已脫落，只剩下斑駁的黑色泥胎，愈發顯的瘆人。

因年久失修，神像早已搖搖欲墜，被水云升這一撞，轟隆隆倒了下去，摔的粉碎。

水云升看了一眼神像慘狀，哀嘆一聲準備打掃一下屋里。忽然一個物件吸引了水云升的注意，原來神像站立的位置，出現了一塊三尺多長的石碑。石碑通體黢黑，因為平時被神像所擋，所以沒引起水云升注意。

將石碑上的灰塵掃去，水云升站在一旁細細打量。石碑呈方形，上面雕有狴犴圖案，正中間卻是寥寥幾筆，畫了一條河流。

水云升直勾勾看著石碑，心里有一種莫名危險的感覺。

平日里，水云升也會感覺到廟里陰氣頗重。而且在寨子里呆的時間長了，也了解到一些情形。

寨子里有些人曾勸誡水云升，不要住在廟里，那里不太安生。據說每年逢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有些感覺靈敏的人，路過神廟時就會恍惚看到漫天血海。

只不過因為實在無處可去，水云升也只能硬著頭皮住在這里。

一陣若有若無的嘈雜聲傳來，如同無數人低聲哭喊，在自己的耳邊此起彼伏。

身上冷汗直冒，水云升想移動身體，可仿佛有萬鈞大山在身，連手指都動彈不得分毫。

忽然，身下的黑色石碑如冰般融化，水云升掉入一處空間。

空間中一片晦暗，灰色的霧氣充斥著各處。天空渾濁混沌，大地昏晦雜亂。舉目四望，處處壓抑陰沉，讓人心生不安。

水云升慌亂的行走于其間，心中惶惶，不知去處，不明歸途。

前方傳來了河水流淌的聲音，在這片死氣沉沉的空間，不啻于天籟之音。循著聲音前行，出現在水云升面前的是一條巨大的河流。

河水血紅一片，不時有什么東西在其中載浮載沉。

正自詫異，一陣鎖鏈拖動的聲音傳來。濃霧中，出現了一列身著枷鎖、渾身血跡斑斑的人，被空中垂下的一根鎖鏈串成一串，麻木的行走于河邊。

一陣罡風吹過，這些人身上如同被無數鋼刀剮過，出現了萬千細密的傷口，頓時血肉模糊。

鎖鏈上的人痛苦哀嚎，試圖躲避罡風侵襲，可是鎖鏈將這些人身上的枷鎖死死連在一起，又怎能逃的開，只能在原地受這千刀萬剮之刑。

罡風過后，鎖鏈拉著這些已經鮮血淋漓的人，一個個走入血河之中。

一入河中，血肉便一點點消融。這些人拼命掙扎，無數雙手伸出水面亂舞，想拉著一根救命稻草。不一會兒，河面上出現了一片骨骸，如同浮萍般鋪滿了水面。

水云升吃驚的看著這一切，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河邊。

骨骸感覺到了生人的存在，紛紛向水云升的方向游來，一只只少了血肉的手骨揮舞，幾乎形成了一片骨林。

水云升想著逃離，可這些骨骸緊追不放，有的甚至已經爬到了岸邊。一時不慎，雙腿被抓住，水云升的身體一點點向河中滑去。

正惶恐之際，天空霹靂一聲巨響，一個頭長雙角，遍體豹紋，身后長有長尾的巨大神靈身影出現。神靈悶哼一聲，無數雷霆如雨點般落下。這些骨骸聞聽雷聲，紛紛向河中退去，躲入渾濁的血水中。

一時間，河面上濤頭洶洶，濁浪翻滾，血霧蒸升，無數的骨骸被打入河底。

水云升趕緊向岸上退去，避開雷霆巨浪。空中的神人低頭看了一眼水云升，一只巨掌從天而降，掌緣閃爍著紅色火焰，劈開漫天的灰霧，如山岳凌頂向水云升落下。

看著越來越近的巨掌，遮天蔽地，水云升發現自己無論逃往何處都無法避開。這已不是躲與不躲的問題，已經超出了一般的認知，就好像是一種勢，冥冥中注定要被對方擊中。

水云升目?欲裂，雙手向上，準備擋上一擋。

身邊變的燥熱起來，一舉一動就如在水中一樣晦澀吃力，好似空氣也被掌風壓實了一般。

巨大的壓力下，全身都在嘎吱作響，水云升絕望的抬頭看了一眼巨掌。

擋不住，彼此力量相差太懸殊了。

忽然從脖子上散出一個個圓弧形的白光，一圈圈蕩漾開來，罩在了水云升的身上。頓時，水云升感到壓力驟減。

低頭一看，這些光圈均是從脖子上發出，一顆黑色的果核靜靜浮在空中，裝裹它的布袋也消失不見。

果核平時并無什么神異，只是材質特殊，無論刀砍還是火灼，均難以對其形成丁點損傷。時日長了，水云升只把其當作一種隨身的飾物。沒想到今日此時，這果核突然救了自己一命。

水云升緊緊抓住果核，生怕其掉落，失去光圈的庇護。

眼見性命無憂，水云升頂著巨掌尋找出路，遠看就如同一個人扛了一座大山。

無論走到何處，都逃不出巨掌的范圍。但同時而言，巨掌也奈何不得水云升。

天空的神靈有些惱怒，沒想到這只小蟲子竟然如此硌手。一聲怒喝，巨掌下出現了萬千雷霆，向著水云升劈來。

水云升周邊雷聲隆隆，雷霆是如此密集，竟然形成一道巨大的雷電洪流，白綠黑紅黃各色閃電交織。血河也憤怒的躁動起來，一時風狂水沸，滔天的巨浪如千軍萬馬，奔騰呼嘯。

看著這末日般的景象，水云升真擔心果核能不能撐的下來。令他欣喜的是，果核并不畏懼雷霆，甚至隨著時間增長，白色光圈反而增大了一些，將水云升牢牢護在其中。

一股愉悅之意傳來，似乎雷霆越猛烈身體越為舒爽。

過了許久，雷霆漸漸小了些，到最后巨掌消失不見，就連天空的神靈虛影也蹤跡全無。周身的白色光圈也漸漸縮小，最終進入果核之中。

水云升松了一口氣，終于活了下來，周圍又恢復了晦暗之色。

雖然撿了一條命，水云升卻高興不起來。自己在霧氣中走了許久，可無論怎么尋找，都找不到出去的路，難不成要一輩子呆在此地。

正惆悵間，灰霧忽然裂開，如同被刀劈開了一個口子，亮光透了進來。水云升心中大喜，連忙向光亮處奔去。前方出現了一個月牙形的光門，水云升猶豫了一下，縱身跳了進去。

沿著光門出發，前方是一個五彩斑斕的通道，猶自不停旋轉，絢爛奪目，流光溢彩。順著通道前行，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個趔趄，眼前一黑，從通道中掉了下去。

“嗯，醒了。”耳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水云升睜眼一看，自己仍是在神廟中，躺在那塊黑色石碑之上。

一個一身青衫、面色溫和的儒雅中年男子，正站在自己身旁。

水云升趕緊站起身，可是身子一軟，又重新倒在了石碑之上。

“莫要急，方才你失了魂，稍稍休息片刻再起身為好。”中年男子扶著水云升，輕輕囑咐。接著轉頭說道，“淺畫，將水囊拿來。”

“噯，爹爹，給。”一個相貌清麗、神態天真的小女孩走上前來。小女孩頭上梳著雙平髻，丹唇皓齒，鼻膩鵝脂，一泓清水不停蕩漾。

小姑娘放下懷里抱著的小羊羔，伸手從腰間取下一個小巧的鹿皮水囊，遞給了中年男子，有些好奇的歪頭打量著水云升，頰邊梨渦隱現。

陰森清冷的神廟，突然間陽光和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