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弱點
- 鹿魂玉
- 二十秈米
- 3623字
- 2022-07-01 21:34:41
劍蘿的夢中,一直回響著厚重的鐘聲,擊打在她脆弱的心臟上,她的眼前,一直回放著那個少年熾熱焦急的眼神,充滿著堅決,她曾一直以為,不會有人這樣堅決地靠近自己,尤其是身份地位如此懸殊。
她的心中,除了弟弟劍方和半魔一族的未來,本也沒有什么好執著的,她對于自己本身,是沒有任何求生的愿望的,本想這么死了算了,反正,她本來就卑微,就像不周山下的一粒塵埃,風一吹便散了,擲地無聲。
昆子漁,你為什么要沖回來救我呢?你是在折磨我嗎?讓我對你心存愧疚,讓我無地自容,劍蘿心里想道。
那個少年緊緊抱著她的樣子,讓她在夢中想起都會覺得鼻子一酸,心上一軟。
天竺國每日每個時辰,都會敲鐘三聲報時,劍蘿在床上躺了數日,每每都會聽見這有力的鐘鳴進入她的意識中。
終于,在不知道多少次報時之后,劍蘿從混沌中醒來了。
她睜開眼看見的是一間簡陋的瓦房,屋里彌漫著佛門香火的味道,她念頭一起想要動身,卻從渾身上下都傳來傷筋動骨般的疼痛,可是望向自己身子時,發現身上幾處最疼的地方已經被包扎好了,胳膊上、手腕上、腰上、大腿上……
屋子里,巫妖刃就被安然放在床邊,夢中那個少年卻不見了蹤影,劍蘿突然一陣慌張不安,拿起了巫妖刃,忍著疼痛下床,沖出了小屋。
引入眼簾的,是天竺國最負盛名的雷音寺,那慈悲的金光刺得劍蘿睜不開眼,有那么一瞬,她感覺自己就像暴露在佛光下的污濁之物,被這慈悲的光芒洗刷著罪孽,她下意識去遮擋自己淡藍色皮膚的臉,她害怕來往的國民和僧人看見她的與眾不同之后,會憎惡她,驅趕她。
意外的是,街上那些行走的百姓,看見她的藍色皮膚并未有多大反應,只是略帶驚奇地多看了幾眼,眼神中并無厭惡和敵意,而那些僧人,則會善意地沖她微笑,念上一句阿彌陀佛。
她在陰暗之地呆慣了,總是害怕光照到自己身上,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今天她第一次發現,藍皮膚的她,似乎沒那么討人厭。
“現在你總該相信我是為你好了吧?”背后傳來熟悉的少年的聲音。
昆子漁好像一直在暗中注視她似的,等她情緒平靜了一些,再出現在她面前。
這個少年又長高了,他長得好快,在朔池國的阿蘿酒館時,他比她矮了快一個頭呢,幾個月的功夫,就長到自己鼻子那般高度了。
少年看上去更像一個男人了,劍蘿看他的第一眼有些恍惚,他怎么長得那么像她心中的希望呢?
劍蘿有些呆滯,問道:“我暈了多久?”
“半個月。”
“為什么?”
子漁撓了撓頭,看著劍蘿渾身纏著的繃帶,不好意思道:“你傷勢嚴重,我又懂點醫術,至于碰了你的身子……對不起啊。”
劍蘿鼻子一酸,突然很是激動,拿起光芒黯淡的巫妖刃,沖他吼道:“我是問你為什么救我!昆子漁你是傻子嗎!我是來殺你的啊——!”
這突然的語調上揚,引得路邊的行人注意,他們只當是這對年輕男女鬧小矛盾了呢。
“可是你不該死,你有家人,你有信念,你只是聽信了歹人的讒言,可你的本質不壞,他們拋下了你,但我不會看著你死的!”子漁的語氣好比那最堅韌的巖石。
劍蘿受不了來往行人的目光,便把子漁拉進了屋子里,她重傷未愈,但一雙手還是十分有力,可是手腕上的繃帶下的傷口卻是裂開了。
“喂喂!小點勁!繃帶滲血了!”子漁著急地提醒著劍蘿,注意自己身體,可是她哪里肯聽進去半句。
“你有病是嗎?!你非要當那以德報怨的爛好人,顯得我是多么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取不了你的命,還要承你的情,我連死都不配死嗎?!”
子漁擔心著劍蘿的身子,伸手示意她坐下說,劍蘿正鬧著脾氣,哪里肯依,數次把子漁給推開了。
在這個善良的少年面前,她好像是那壞到骨子里的惡棍一樣,她不服氣,十分的不服氣。
“這世上每天死這么多人,多死我一個又能怎樣?!你知不知道……”劍蘿被激動沖暈了頭,突然眼前一黑,又要倒下去。
子漁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劍蘿,他終于在她清醒的時候,這樣名正言順地擁抱她了,感受著她溫熱的身體,他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摻雜著藥味兒的幽香,明明是日日與鮮血和刀刃打交道,她的身上卻沒有血與鐵銹的味道,還是保留著一股誘人的香氣。
子漁又開始心疼她了,一個天生麗質的美人兒,何苦在滿是荊棘的道路上滾得遍體鱗傷?
“我們海族,一輩子只會和一個對象共情,那是比山盟海誓還要堅固的連接,我父王和母后,曾就互相使用了共情術,但是我父王后來戰死,母后日夜受著撕心裂肺的折磨,郁郁寡歡……”子漁輕輕地撫著劍蘿的背,又撫著她的一頭長發,溫柔地安撫著劍蘿激烈的抗拒心。
他如何不懂,她是在怪他讓她無地自容,羞愧難當呢。
這個姑娘難得有這么柔軟的時候,子漁不舍得撒手,他貼在她的耳朵邊,輕聲道:“這世上每天都要死這么多人,若是每天都救下幾個,積少成多,便是偉大的善舉……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會讓你死,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斬釘截鐵地對一個姑娘立下了誓言。
劍蘿安靜地趴在子漁的肩膀上,被他吹出來的溫熱氣息暖得想要流淚,她啞著嗓子,緩緩道:“我屢次失手,如何回去面對那一雙雙充滿希望的眼神……倒不如死在天竺,一了百了。”
巫妖刃就在她手中緊緊握著,可是被少年此時寬宏溫暖的懷抱抱著,她這一刀,是再也刺不出去了。
她輕輕從子漁的懷抱中掙了出來,望向少年的眼神變得溫柔了許多,目光瀲滟,像要滴出水來。
子漁的喜悅涌上臉頰,他察覺到了,劍蘿的心思,發生了一些微妙但又關鍵的變化,這個執拗的姑娘,決定對他敞開心扉了。
“你不要回九幽堡壘了,反正也是穹兵先拋下你的,你把阿方接出來,我帶你們換個地方定居,換個環境好的地方,海邊怎么樣?”子漁笑著,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小聲道:“這樣,我還能經常看到你。”
劍蘿木訥地搖了下頭,伸出手,輕輕摸了下子漁的臉頰。自己何等何能,能夠得到這樣如稀世珍寶一般的少年的垂憐?
“姜焱凌曾經說,愛是弱點,是他人最能夠傷你肺腑讓你痛不欲生的弱點。”
她認真地看著少年渴望的雙眼,露出一副遺憾的表情。
“我已經有一個弱點了,是我骨肉相連,拋之不去的弱點……不能再有第二個了。”
子漁慌張,伸手想去挽留劍蘿,可是這個倔強的姑娘,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催動了巫妖刃的法力,離開了這間屋子。
子漁的身上,還殘留著劍蘿身上的香氣。
昆侖派,入云臺。
夜半無人時,昆侖派弟子靠近入云臺,總能聽見那若有若無的琴音,悠揚美妙,像是天上的仙子悄悄為凡間演奏的安眠曲。
幾個弟子正湊在入云臺下悄悄聽著,卻又沒人敢上去一探究竟,因為他們有人聽說,那上面彈琴的人,是他們美若天仙的杜掌門。年輕弟子不敢打擾掌門,但又想一睹掌門風采,便聚在入云臺下不肯走。
這時,一位頗有長者風范的白衣女子來到了入云臺下,眾弟子見了,紛紛恭敬行禮。
“玄慈長老!”
玄慈驅散了看熱鬧的弟子們,只身來到入云臺上,每當杜瑤光有心事時,她總會在此處彈琴解悶,皎潔的月光照在她的白衣上,懷中抱著的箜篌,還是玄慈在她幼時送她的那一把。
“小薇。”玄慈喚她道。
杜瑤光停止演奏,對玄慈俯首道:“師父。”
玄慈看她眼中有愁,便也不賣關子,道:“姜流公子的身子我看過了,除了心脈受到些損傷,并無大礙,睡些時日就好了。”
玄慈伸手輕輕拍了拍杜瑤光的肩膀,似是要安她的心,道:“他體內并無運功痕跡,應是沒有過多修為在身上,不過……如果修為到了五靈歸宗心法第五層以上,可以隱去自身靈力,那也說不準。”
“如果他有那等修為,何必惦記我昆侖派這座小廟?”杜瑤光開口道,五靈歸宗心法總共只有五層,五絕掌門之中,也只有她和李長空達到了這個水準。
玄慈點頭笑道:“說的也是,是我多慮了。”她眼懷笑意看著自己的徒兒,杜瑤光眼中的愁云還未完全散去,按理說,姜流身上的疑點少了,她應該高興才對。
“那個人就是他,對嗎?”玄慈問道,她還記得上一次與徒弟在此談論的那個人。
杜瑤光一怔,雙頰微熱,下意識想要否定,但是一想,玄慈向來體諒她的心思,又何必隱瞞。
杜瑤光輕輕點頭,玄慈又問道:“既然你關心他的狀況,為何不把他安置在青玉閣,而是鑄劍廳?”
杜瑤光眼神中有閃躲,冷冷道:“他既然想研究我這把青玉縛的奧秘,就要從我昆侖派鑄劍之術的基本學起,安排給玄臨長老,并無不可。”
玄慈微嘆一聲,她明白,自己徒兒這是心有不決呢。
“我拜入昆侖幾十年,從未見過有人能被須臾幻境傷成那樣,這位姜流公子的過去,可見是比刀山火海還要兇險啊……但既然他能走出來,心志必定是比金剛石還要堅硬的。”
杜瑤光眼睛里有哀傷,她不得不承認,大殿上姜流吐血暈厥的時候,她是真的慌了,從來沒有的慌亂。
但是她也無法否認,姜流的身上渾身都是疑點,他的氣質就是帶著那種危險和不可控的特性,可是這樣的特性,卻吸引了杜瑤光的注意。
他對自己好是真的,可是誰能保證這份好是一塵不染,沒有其他雜念的呢?
她本就因自己修行途中的情劫一事耿耿于懷,若是被一個正道之士吸引也就算了,可吸引她的,偏偏是這樣一個亦善又亦邪,叛逆又不羈的男子。
“世間善惡,本就在人一念之間,重要的不是本性,而是引導往往大于本性,既然他從淤泥中走出來了,那就不要讓他回去了。”玄慈和藹地笑道,給杜瑤光吃了一顆定心丸。
杜瑤光堅定地點頭,回過來望著師父,道:“他身上的疑點,我會自己弄明白的,絕不會讓他做出有損昆侖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