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沖天”兒女英雄傳:巴黎公社軼事
- 沈大力
- 5406字
- 2022-03-15 10:23:28
前言
震撼舊世界的巴黎公社運動
巴黎公社運動是19世紀末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社會革命運動,預示了一個新世紀革命的發端。20世紀的墨西哥革命、俄國十月革命和中國革命都從這一泓精神源泉里汲取靈感,推動全球“人民主權”的潮流滾滾向前。
19世紀末葉,歐洲工人運動日益高漲。1864年9月,馬克思在倫敦主持成立了國際工人協會(簡稱“國際”,即第一國際),發出“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強勁號召,后來這成為全世界無產者運動的共同口號。英國、德國、意大利和波蘭等國工人紛紛加入第一國際這一爭取工人階級解放的組織,在法國的第一國際巴黎支部會員迅速發展到25萬人。拿破侖三世的“第二帝國”對工人運動的發展感到驚惶,展開鎮壓,三度對第一國際巴黎支部的會員進行審訊和懲罰,但都未能奏效。
1870年7月,普法戰爭爆發。7月23日,馬克思受第一國際總委員會委托起草了一份“反戰宣言”。這之前,第一國際巴黎支部已發表了“告德意志兄弟書”,號召法德兩國民眾不給驅民于戰的統治者充當炮灰。色當一役法軍潰敗,拿破侖三世皇帝當了普魯士的俘虜。法蘭西第二帝國崩塌,當年9月4日,法國資產階級建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但普軍仍長驅直入,大軍壓城。1871年1月18日,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在法國凡爾賽宮加冕為皇帝,達到統一德國,奪得歐洲大陸霸權的目的。法國反動政客阿道夫·梯也爾主導的所謂“國防政府”推行民族投降政策,2月26日,在凡爾賽與普魯士首相俾斯麥簽訂初步和約。3月,梯也爾讓巴黎城防司令特羅胥出賣巴黎,陰謀霸占蒙馬特爾高地泰爾特廣場上國民捐獻的大炮,解除民眾武裝。巴黎民眾聞訊趕到高地,阻止這一卑劣行徑,勒貢特和克萊芒·托馬兩個率兵將軍鎮壓群眾,被起義者槍決。沖突中,衛戍部隊國民自衛軍士兵倒戈,與民眾聯歡,占領蒙馬特爾高地,開啟了“三月十八日運動”。1871年3月28日,巴黎群情激昂,宣告成立“巴黎公社”。第一國際巴黎支部負責人歐仁·瓦爾蘭當選為公社委員會委員,成為公社主要的活動家之一。在他的率領下,第一國際巴黎支部的眾多會員作為一支工人生力軍,奮不顧身投身保衛巴黎公社的戰斗,許多人英勇犧牲。

巴黎蒙馬特爾高地上民眾捐獻的大炮
在“三月十八日運動”中,國民自衛軍中央委員會起了關鍵作用。該委員會建立于3月15日,得到了第一國際巴黎支部的支持。它意識到自己的歷史責任是催生實現人民主權的巴黎公社,頒布了公社委員會選舉法。3月26日,施行了有史以來的真正普選。一些勞動階層的優秀代表紛紛當選為公社委員會委員,而脫離群眾的精神貴族則得不到廣大平民信任,連大詩人維克多·雨果都名落孫山。3月28日,巴黎公社在市政廳莊嚴宣告成立,在它存在的72天中,采取了一些足夠說明巴黎公社的真正意義和目的的措施。馬克思指出:“公社在鏟除了常備軍和警察這兩支舊政府手中的物質力量以后,便急切地著手摧毀作為壓迫工具的精神力量。”巴黎公社在天主教統治的法國宣布從此“政教分離”,并對國民教育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讓人人都能接受教育。公社緊接著發表《告法蘭西人民書》,保證“公民可以參與公社事務,自由發表他們的意見,維護其自身權益”,特別強調:“人民始終有權對公社各級官員進行監督和予以撤換。”巴黎公社強烈反對特權,采取一系列具體措施消除社會不平等,防止腐敗,尤其不允許其公職人員領高薪、挪用公款和另有社會兼職。公社宣告將逃亡企業主的企業交給工人管理,實行工廠自治,讓工人監督生產,還頒布了一系列包括縮短面包廠工人工作時間以及提供優惠住房在內的保護勞工利益的法令。與此同時,當選的公社委員古斯塔夫·勒弗朗賽在公社委員會會議上提出了“人民主權有可能被篡奪”的危險。他說:“主權在巴黎公社全體選民手中,公社只是執行者。照此原則,公社委員沒有從選民那里獲得這樣一種權力,即他們可以靠之篡奪只屬于后者的主權。”
可見,不僅勒弗朗賽,當時巴黎公社的思想家們早就預感到了現代西方民主通過權力委托可能產生的異變,可能形成社會特權和腐敗。他們清楚地認識到,國家公職人員都應該當“社會公仆”,而非“社會的主人”。女作家塞沃麗娜見證道:“這些人曾經掌握首都、國庫、銀行存款、城市基金和私人保險柜。他們不僅沒有要求動用任何公款,而且手頭一無所剩……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下暮年抽煙的零錢!”巴黎公社出于廉恥心,沒有觸動法蘭西銀行,導致財閥們日后能夠向梯也爾提供資金財力,并卷土重來,對巴黎公社社員進行了一場大屠殺。
巴黎公社宣告成立后,外省一些城市紛紛響應,馬賽、里昂、納博訥、圖盧茲和圣艾蒂安等城市陸續成立了公社。梯也爾一伙倉皇逃竄至凡爾賽,意圖糾集殘部伺機向革命中的巴黎反撲。公社將領古斯塔夫·弗路朗斯在工人聚居的伯利維爾區組織準備向凡爾賽發起進攻,“加夫羅什”們唱起童謠《打到凡爾賽去》:
拿起武器,
打到凡爾賽去,
要把梯也爾那個矮東西
和他的狐朋狗友,
統統槍斃!

埃米爾·杜瓦爾(Emile Duval)
4月2日,工人出身的將領埃米爾·杜瓦爾率眾向凡爾賽進軍,因寡不敵眾而失敗。杜瓦爾被凡爾賽分子槍殺,古斯塔夫·弗路朗斯也遭憲兵德馬萊殘害,公社由此放棄了主動出擊,轉而全心致力于首都巴黎的和平建設。
大畫家居斯塔夫·庫爾貝歡呼巴黎公社的誕生,寫信給母親說:“我沉浸于狂喜之中。巴黎成了一座真正的天堂!”他號召巴黎的藝術家們抖掉一切封建制度的灰塵,“一起向舊世界告別”,參加一場民眾自發的革命。4月13日,庫爾貝由鮑狄埃協助,在巴黎醫學院大廳召開美術家大會,起草《巴黎美術家協會章程》,由此奠定了巴黎公社的文藝綱領,給后世以啟迪。
然而,歡樂轉瞬即逝。梯也爾勾結俾斯麥,調動普法戰爭中10萬多名法軍戰俘,于5月21日進攻首都巴黎。巴黎民眾奮起抵抗,雙方展開街巷激戰。然而,巴黎公社方面頻頻更換防務領導,并存在嚴重軍事指揮弱點。第一任軍事代表克呂澤烈怠忽職守,遭到免職,繼任的總指揮路易·羅塞爾是一位富有正義感的職業軍官,但他卻得不到公社充分信任。羅塞爾因強調戰時必須統一指揮,不宜民主選舉軍官,被指為有“集權傾向”,犯了公社凡事必循民主程序原則的大忌,被迫辭職。文職公社委員德勒克呂茲繼任并主持軍務,但他根本不懂戰術,何言力挽狂瀾,扭轉戰局,于是軍事局勢急轉直下。而此時,巴黎公社內部卻因是否成立“公安委員會”而產生分歧。為應對凡爾賽威脅造成的緊急狀態,以強硬的布朗基主義者為主的多數派主張建立像法國大革命時期國民公會那種權力集中的“公安委員會”,但少數派堅決拒絕公社出現新雅各賓派的專政趨勢,投票反對,爭論驟然激化。此時凡爾賽軍已兵臨城下,兩派最終擱置爭執,肩并肩投入最后保衛巴黎公社的浴血戰斗,給后世留下了可歌可泣的篇章。

巴黎民眾挖出街石,準備街壘保衛戰
5月23日,國民自衛軍右岸總指揮,有波蘭血統的將軍東布羅夫斯基在米拉街壘指揮作戰,不幸犧牲。公社失去了最有才華的軍事將領。5月25日,公社軍務總指揮德勒克呂茲心知敗局已定,悲哀無望地登上街壘,仰飲對面掃射過來的子彈自盡。5月28日,最后時刻接任軍務總指揮的歐仁·瓦爾蘭落入敵手,慘遭槍殺。巴黎城硝煙彌漫,一座座街壘陷落,公社社員一批批倒在血泊中,尸橫遍地。同一天,凡爾賽軍隊攻占了整座巴黎城,最后一批公社戰士被逼至首都東北角的拉雪茲神甫墓地。147名“沖天”斗士背靠夏洛納白墻,高呼“社會革命萬歲!”“公社萬歲!”,英勇就義。
那一年,自5月21日至28日的一周里,凡爾賽匪幫對巴黎公社社員施行了駭人聽聞的血腥屠殺和殘酷鎮壓,史稱“五月流血周”。實際上,凡爾賽匪幫不經法庭審判程序,就地處決的公社社員超過3萬,監禁4萬多,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亞等地近萬人,其鎮壓規模實為罕見。在凡爾賽匪幫兇狠武裝鎮壓的同時,小仲馬、都德等一群“凡爾賽作家”配合凡爾賽匪幫猛烈向巴黎公社“噴吐毒汁”,打前陣的是法國文壇“祖師爺”福樓拜。他在寫給喬治·桑的信中惡狠狠地叫嚷:“應該把整個巴黎公社判罰終身苦役,到船上劃槳,必須強迫這群嗜血的蠢貨清理巴黎的廢墟,把他們的脖頸鎖上鐵鏈,拉去充當囚徒。這樣做似乎有違人道,但從被咬者處境出發,對這一群咬人的瘋狗絕對不能心慈手軟。”
歐仁·鮑狄埃在一首獻給“流血周”幸存者的詩里寫道:
他們鎮壓巴黎公社,
用霰彈和夏塞波槍,
又把紅旗裹在她身上,
推進深坑里埋葬。
那伙肥豬般的屠夫
自恃豪強。
…………
凡爾賽人至少把十萬群眾
殘殺在屠場。
可是,你瞧!屠戮了十萬人
也沒能夠奏效。
…………
他們以為截斷了公社的臂膀,
抽干了她動脈的血漿。
尼古拉呀!
這一切都是枉費心機,
公社并沒有覆亡!
巴黎民眾懷念巴黎公社,是年11月1日萬圣節,一些掃墓者沖破籠罩劫后巴黎的白色恐怖,往“公社戰士墻”墻腳擺花,使之成了一座天然的公社革命紀念碑。至1908年5月21日,來自法國各地的革命群眾又給那座瓦墻鑲嵌上了一塊大理石板,其上鐫刻著“獻給公社的烈士(1871年5月21日至28日)”,自此,“公社墻”有了鮮明的標志。

公眾憑吊巴黎公社先烈

掛滿了花圈的“公社戰士墻”
每年5月28日,民眾都會前往拉雪茲神甫公墓的“公社戰士墻”前獻花,1936年法國“人民陣線”形成時,追念人數竟達60萬之眾,場面十分壯觀。每次活動中,巴黎公社的“戀人們”都唱起蒙馬特爾詩人讓-巴蒂斯特·克萊芒譜寫的詩歌《櫻桃時節》:
多么短促呀,櫻桃時節!
情侶們神游夢鄉,
雙雙把耳墜采擷……
歲歲年年,村姑們采擷櫻桃當耳環配飾,以慰戀人情懷。1871年5月“流血周”時,少女們提籃給守衛街壘的公社戰士分送櫻桃,一起唱《櫻桃時節》,這首歌遂成為“公社時節”:
我永遠懷戀那櫻桃時節,
為逝去的年華,
心痛欲裂!
命運女神的青睞,
也不能讓我的創傷止血。
巴黎英氣長存,令反動勢力心驚膽戰。1873年7月24日,鎮壓巴黎公社的劊子手麥克馬洪一伙天主教強硬派以壓倒多數的優勢,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國民議會上通過一項“特別法令”,詭稱遵照“全民意愿”,在蒙馬特爾高地上建造一座圣心大教堂,感謝上帝之子以“圣心”支持鎮壓巴黎公社。他粉墨登場,出席圣心大教堂的揭幕儀式,旨在把巴黎公社押在苦役船上,永世不得翻身。這之后,第三共和國嚴禁提及巴黎公社,史書上的記載都是直接從第二帝國跳到第三共和國,全無半點巴黎公社的印記。
為了徹底消滅巴黎公社留下的印記,巴黎市議會自1908年4月起議事,1909年7月13日至14日市議會通過決議,在甘必大街心花園辟地,豎立保爾-莫羅·沃蒂耶的雕塑《歷次革命受害者紀念墻》。此墻出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種種矛盾激化的歷史背景下,法國政府一方面加緊鎮壓工人罷工運動,另一方面以“愛國”為幌子,煽動沙文主義情緒,鼓吹法蘭西全民“和解”,一致向德國復仇。莫羅·沃蒂耶雕砌的“磚墻”突兀地雕出一個象征法蘭西的女性,讓不同階級的“歷次革命的受害者”聚集身后,以顯示整個社會的調和,并將永遠拋棄革命。這一貌似革命的藝術品既表達出當權者的意向,又搪塞了巴黎人民多年來要為公社英烈立碑的愿望,表面持論公允,實為偷梁換柱。難怪巴黎市政府解囊,撥款資助,實為魚目混珠,形成了“真假巴黎公社墻”流毒百年的謬誤。
然而,真相終將大白于天下。2016年適值巴黎公社運動145周年,法國國民議會“盡歷史責任”,依據法蘭西《憲法》嚴正通過決議,“為所有遭到鎮壓的1871年巴黎公社社員平反”,“給那些為自由不惜被立即處死和受到不公正判決的婦女和男子以榮譽和尊嚴”。這項決議一經傳出,巴黎各大媒體紛紛報道。左翼陣線議員讓-雅克·封德里耶高度評價巴黎公社的業績,肯定道:“巴黎勞動者奮力結束了剝削與壓迫,在全新的基礎上重組社會。”他贊揚巴黎公社為“法國工人運動史上最偉大的事件”,“法國歷史上最悲壯的一頁”。
巴黎公社的主要活動家核心系由布朗基主義者和蒲魯東主義者組成,但第一國際巴黎支部的歐仁·瓦爾蘭、賽拉葉、歐仁·鮑狄埃、符盧勃列夫斯基、東布羅夫斯基、埃米爾·杜瓦爾、潘迪、愛德、貝爾熱萊、尚東、熱克拉爾及查理·凱勒、愛德華·瓦揚、澤菲萊·卡梅利納、保爾·布魯斯、貝努瓦·馬隆和該協會特派使節俄國女郎伊麗莎白·德米特里耶娃,以及崇敬卡爾·馬克思的列奧·弗蘭克爾等人也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只是一般不為人所知。事實表明,巴黎公社確是第一國際成立后,靠其在巴黎的諸多成員竭力完成的首次歐洲社會革命運動,意大利、比利時、瑞士和盧森堡等旅居法國的近千名志士仁人積極投入其中,實踐了卡爾·馬克思領導的這一組織發出的偉大號召:“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1921年3月,俄國喀瑯施塔得成立“喀瑯施塔得公社”,宣布“走巴黎公社的道路”,聲稱他們都是“公社社員”。現今,俄羅斯為這批水兵豎立了紀念碑,供后人懷念。1927年底,中國共產黨人張太雷等領導發動廣州起義,成立了蘇維埃政府——廣州公社,反擊蔣介石、汪精衛背叛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這些無疑都是1871年巴黎公社運動的反響。
1871年5月30日,在巴黎公社慘遭鎮壓后,馬克思在倫敦國際工人協會總委員會上宣讀了他撰寫的《法蘭西內戰》,總結巴黎公社的歷史經驗,最后莊嚴宣稱:“工人的巴黎及其公社將永遠作為新社會的光輝先驅受人敬仰。它的英烈們已永遠銘記在工人階級的偉大心坎里。那些殺害它的劊子手們已經被歷史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不論他們的教士們怎樣禱告也不能把他們解脫。”恩格斯在1891年為《法蘭西內戰》撰寫的《導言》里,重申巴黎公社的原則:“以宣布它自己所有的代表和官吏毫無例外地可以隨時撤換,來保證自己有可能防范他們。”
可見,巴黎公社的原則是真正的“人民主權”。正如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里所宣稱的:“公社的原則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