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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鬧事

  • 小鎮青年之死
  • 子楚
  • 10462字
  • 2022-03-10 15:33:23

01

大林自殺次日,老王召集影城管理層開了個短會。總部來的姚總和老譚作為旁聽者,坐在老王辦公桌后,見證了我們影城在遇到困難后眾志成城的團結。會上,所有人明顯能感受到老王的拘謹,他背后似起了癬,一直嘗試挺直后背,用衣服摩擦后背止癢。可惜他最終失敗,臉上掛了一層霜。

我沒太聽老王的話,我坐在最后一排,斜著目光偷看坐在辦公桌后總部來的領導。他們似乎習慣了這種不太專業的表演,很配合,沒有笑場,都在低頭默默玩手機,仿佛他們奔波幾百里,忍著酷暑從廣州來到小城,只是為了玩手機。如果老王敢回頭,瞧見兩位領導專注玩手機的畫面,多半就不會緊張了。

我在心里祈禱老王趕緊講完。

最開始,老王還在講大林的事:“我早上去了趟警局,林宇豪是自殺的,警方定案了。他們不會在一個死人身上耗費太多心思。林宇豪這事就算翻篇了。聽說他父母上午能到警局,也就這兩天,給尸體火化帶回老家,以后誰也不能再提這事。這件事,對咱們影城、甚至咱們集團的品牌都造成了極壞的影響,還勞累姚總和譚總千里迢迢趕過來處理。我希望你們之后要多觀察那些服務員、放映員的日常生活,多留心他們的情緒,自殺這種事切不能再發生。”

“明白。”

“明白。”

“領導放心。”

老王話音未落,底下亂糟糟的聲音開始表態。混在人群中,我也跟著連喊了幾聲“明白”。

老王大喜,順勢轉了話風,開始笑著說些沒意義的廢話,比方說影城接下來該如何增加客流量、或者已經找了哪家酒店做商業合作,甚至一些我來影城前的陳舊破爛事,都被他翻箱底般抖了出來。從他逐漸變快的語速、發尖的聲音空隙,能感受出他的亢奮,他一定想在總部領導面前表現些什么。

我抬起頭,又偷看兩個領導。姚總已經抬起頭,臉色沉重,不耐煩都掛在了臉上。老譚還埋在手機里,他似乎在打游戲,很激烈的那類,能看出他正處于劣勢,汗水順著兩頰流落,皺巴巴掛在臉上,如同兩條黏糊糊的鼻涕。

除了老王,似乎沒人在乎這場無意義的會議。我也有自己的打算,上完今天的夜班,我將迎來兩天假期。我到影城一個多月,每周都有兩天假。快來臨時,我滿心歡喜。可真的來了,我又茫然不知所措。窩在床上或者客廳的沙發里,看兩天肥皂劇渾渾噩噩過日子,如同一具被抽干了靈魂和血肉的干癟的軀殼。

迷惘的日子,源自我對這個社會的失落。真切存在的現實,和我曾在頭腦中幻想過的社會大相徑庭。想象中一切能浮在云端,如今一切都重重墜入塵埃,虛無且不可觸碰。我剛到影城半個月時,常常會在下了夜班后胡想,如果我下輩子都縮在這個破舊的影城,未嘗不是個好的結局。我甚至算了下我的工資,兩個月能存夠一平米的房子。倘若我運氣好,能找到本地土著的女友,連買房的錢都省了。娶媳生子,安度一生。

可想到后面,又發覺自己的思想墮落且不切實際。我才剛畢業,就隨意將自己的下半生交代給一座陌生的城市,未免太過草率。就譬如我對社會的認知,倘若局限在床板和客廳的沙發里,時間久了,我就成了那只困在井底的青蛙,每天只能仰著頭“呱呱”叫喚。潮濕的井底,兩壁掛著濕滑的青苔,空氣里都是腐朽的味道,我終生都無法逃離。沒有吃的,每天只能低頭喝水,圓滾滾的肚子撐出來一個腫脹的氣球,天外飛過一只鳥,拉了一泡屎在我嘴里,我都覺得那是頓美味的加餐。

我渴望逃離現狀,至少我現在想逃離這座陰雨連綿的小城,我已經買好明早去廣州的車票,早上7點30發車。在我來時的那個水泥和鋼筋鑄成的破舊的客運站里,會有一趟趟長途客車從車站駛出,最終通往各地。我還沒想好我能去廣州做什么。我在廣州呆了不到一周,其中大半時間都在城中村邊緣的破舊小樓里培訓。

形形色色的人坐在臺上給我們講話,我們都穿著統一的、大紅色的短衫,胸前刻著燙金色的字:“歡迎你們走進新世界!”我至今沒弄清楚到底在歡迎什么?我們一行幾十人,都是從全國各個學校里培養出來的垃圾。我們從學校步入社會,就像從垃圾桶被倒進垃圾車,被埋在深處,周邊是腐爛的垃圾,空中逡巡著骯臟的蒼蠅。

對于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已經感到疲憊和厭惡。這種在無意間被繁衍出的消極,大多源自我現在所處的這些無聊的會議。我甚至能清楚看到老王的唾沫在空中做了拋體運動,像一顆顆集聚重力的鉛球,砸在所有參會者的心里。我環視四周,所有人都面色平靜聽著老王的激昂的演說,像一塊塊從炭火中淬出的青銅面具,罩在所有人臉上,遮住一片陰鷙。

可我又沒有辭職的膽量,這是我人生第一份工作。我辛苦讀書多年,從北方的小鎮到了南方的小鎮,最終不過是為了得到這么一份吃屎般的工作。我卻害怕失去它。

老王最后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收關。他試探著回過頭,老譚還陷在游戲世界里,他似乎和里面的角色溶作一體。姚總也如釋重負,他沖老王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揚,像是極力說服自己的內心后勉強擠出的笑容。

兩個人聊了些閑話,等老譚打完一局游戲,三個人起身出門。屋里的人傾耳聽著三個人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處,我們才長松口氣,癱在各自的椅子里。

大張坐在我身前,他穿了件白色的襯衣,已經被汗水洇濕,透出一大片不規則的暗黑色水印。他抽出兩張紙擦汗,一邊說:“公司還給大林賠償嗎?”

“給個屁?”大秦發話了,他是影城財務兼人事,所有的后勤工作都是他負責:“他是自殺的,和咱們影城又沒關系。不過也說不好,大林的父母上午去警察局,下午可能來影城,自己兒子莫名其妙自殺,無論如何也得鬧一頓。”

“他們憑什么鬧?”大甄不屑道。

“畢竟是人家兒子,在咱們影城打工,自殺了,你說和你沒關系,人家能信嗎?”

“不應該吧,看王總胸有成竹的,多半有了對策。”大張說道。

“總部領導在這呢,他敢慌嗎?”大秦斜眼瞧了瞧門外,壓低聲音說:“這件事根本沒到解決的關鍵一步,但是耐不住總部領導重視,運營人事兩個部門的老大都下來了。就算沒解決,他也得開這個會,至少讓兩個領導下午回總部能有個說辭。”

“可之后大林父母過來鬧事怎么辦,不還得驚動總部嗎?”我對老王的做法還有疑惑。

“總能想辦法糊弄過去,你以為老王是吃素的?”大秦沖我笑笑:“你還是管好自己吧,下午運營崗你在班吧?他們要是真過來可有你受的。”

“這有什么?”我跟著笑笑:“他們還能不講理?”

話雖然這么說,可一絲不安還是涌上心頭,一股莫名的焦躁席卷而來,侵襲全身。我心底還有所擔憂,怕大秦的笑談成了現實。如果大林的父母下午真來影城鬧事,我不僅要忍受一個難熬的下午,搞不好我精心策劃的廣州行也得付諸東流。

我嘗試勸自己,不要被大秦的話干擾,我努力用計劃里接下來在廣州的生活讓自己開心。漸漸我的心思被不可預知的快樂包圍,像一團細致的火,從我的胃里開始蔓延,順著我的血液、沿著我的腸道擴散到了全身,我仿佛置身在一團火里面。我能察覺到自己身子發熱,像醉了酒一般躁動。

臨近中午時,我去影廳里看了部電影,免費觀影是在影城工作為數不多的福利。我看的是一部美國片,講了古羅馬的故事,劇情有些像《勇敢的心》,都有一個一心力挽狂瀾的男主角,在命運的大海中浮沉,他們不畏雷電、睥睨死亡。可惜茫然四顧,瀚無邊際的大海連塊可依靠的浮木都沒有。再勇敢的人,也有耗盡力氣的一刻,沉入命運的大海深處丟了性命。

02

影城兩班交接在下午3點。

差不多3點半左右,大林父母到了影城,同行的還有大林表哥,是大林舅舅的孩子,也在小城生活,特意抽出半天時間陪他姑姑來影城“討說法”,最好能要些“精神損失費”。這些話,是后來我找大林表哥探尋大林自殺原因時,他親口告訴我的。他還告訴我,對于大林的死,他姑姑并沒有流露出太多傷心,最真實的情緒是氣憤,她養了大林26年,大林竟毫無征兆地自殺,一點錢都沒留給家里。她認為自己養了兒子,還不如養頭豬。

不過,她所有情緒上的失落和對金錢的渴望,都被她臉上奔流不止的熱淚和一聲聲撕扯心肺的嚎啕聲掩蓋。他們邁出電梯時,我正在進行換班后的第一輪巡崗,在柜臺前轉了一圈后,打算進影廳,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疾風暴雨的痛哭聲。我回頭看時,一個中年婦女從電梯里直接癱倒在外面,沒有任何無枝節的廢話和不相干的動作,徑直撲倒在地,頭蜷在身子下面開始痛哭。

婦女身后緊跟著一個瘦小干癟的老頭,頭頂禿了一半,剩下的頭發灰白相間,稀稀疏疏散在頭頂。老頭拎著個藍白相間的編織袋跟在女人身后,神態木然,對于婦女的倒地和紛紛投過去的目光,他視而不見,就呆呆立在電梯口,宛若一堵墻。

另一個年輕人側著身子從老頭旁邊擠過去,彎下腰去扶婦女,還出言安慰,言語很輕,被女人的嚎哭聲遮掩,只剩下“嗡嗡”的雜音。我怔了片刻,又猛然間清醒,明白這似乎該是我的責任。我忙上前,蹲在婦女身前問她:“阿姨,你怎么了?”

“你們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婦女在嚎哭的間歇,吼出了內心的憤懣:“你們還我兒子,你們這幫混蛋,你們都是殺人犯……”

我混亂的大腦清醒了,像被一盆水臨頭澆落,大林的父母終于忙完了警局的筆錄,來影城討說法。

在此之前,我還曾在心底祈禱,乞求上帝或者菩薩能聽到我虔誠的禱告,勸阻大林的父母不要來影城做無謂的爭執。很明顯,我的禱告還不夠虔誠。我即將面臨自己踏入社會后最大的困難,這個困難就像一張從天而降的網,將我罩在一片莫須有的麻煩里。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要在這片麻煩中尋求出路,重新探尋在社會上生存和工作的方式,佛家有句話叫“一失人身,萬劫不復”。這些都是我當時意料不到的。

我忙去扶她:“阿姨,您先起來,咱們有什么事去辦公室說。”

我這句話漏了怯,她精明地捕捉到我的軟肋,她的哭聲更放肆:“我不去,我就在這里,你們不給我說法,我今天就不起來。”

我惶恐無措,抬頭瞧那個老頭,渴望他能施以援手。他仍舊冷冷站著,自高而下俯視著我,眼神里流出渾濁的淡薄,仿佛他是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倒是大林表哥替我說話了:“二姑,咱們進去說吧,別在這耽擱別人生意,對誰都不好。”

婦女沒有聽他的話,她的情緒越來越高昂。旁邊一些等候觀影的顧客紛紛湊過來看熱鬧,他們在我身后圍城一個半圓的弧形,像在動物園一樣,打量著圈子里發生的一切。圍觀的顧客又帶來了一層無形的壓力,我不敢回頭,只能悄悄在心底建造一堵并不牢靠的城墻,去抵御外界無意識的壓力。那一刻我似乎能理解上午老王坐在辦公室里坐立難安的心情。

我又開口勸婦女:“阿姨,我求您了,咱們說事好不好。您這樣哭,解決不了問題的,還影響我們做生意。”

她又抓住了我話里的把柄,像一匹狼步步緊逼:“你們還做生意?你們就知道錢!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我兒子都死了,你們連個出來說話的人都沒有,張嘴閉嘴都是錢,我看我兒子就是被你們逼死的。”

“阿姨你不能這么說……”我底氣明顯不足,話語略微顫抖:“我們也不想這種事發生,可大林自殺和我們真的沒關系。”

“和你們沒關系?”婦女提高聲調,揚起臉,她臉色蠟黃,臉上刻滿了細溝似的皺紋,都擠在一起,連成重疊的山坡;她眼睛里還噙著淚,透過朦朧的淚珠,能感受到眸子里射出的刻薄的精光:“和你們沒關系,他怎么會自殺?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下了班就死了?我看肯定是你們虐待他。你們不把他當人看,你們這么做,不怕遭報應嗎?”

一連串的話,密如彈雨。我來不及反駁,她又展開了第二波攻勢:“你說你們平時都怎么欺負我兒子的?我家宇豪從小就老實,不僅對我們孝順,和外人也沒紅過臉,我們村里人都念他的好。不是受了天大的羞辱,他怎么可能自殺……”話沒說完,她的嚎哭聲又驟然響起,哭聲疊在她密密麻麻的話上,仿佛她長了兩張嘴。

我又急又恨又不知所措,宛若被扒光衣服當街游行。我抬頭看大林表哥,期待他能再替我說兩句話周轉,沒料想他卻抬起了頭,故意不接觸我的目光。我只能在心里盤算應付的話。背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是老王帶著大秦幾個人匆忙趕了過來。一行人氣勢洶洶,如臨大敵。

撥開看熱鬧的人群,老王忙上前扶住婦女,一邊招呼旁邊兩個女服務員過去幫忙,一邊勸她:“您看您這是做什么?地上多涼啊,林宇豪的事我們剛才還在商量呢,沒想到您這么快就來了。這確實是我們影城的責任,本該派兩個人去廣西接你們。但人手的確不夠,還請兩位老人家理解。”

老王的語速很平緩,話里帶著不由質疑的權威,他和兩個女服務員一起用力,生生把婦女從地上拽起來。沒等婦女開口,老王又先入為主:“我是這家影城的經理,什么事都說了算,宇豪是個好孩子,工作認真盡職,和同事相處從沒有過矛盾。他這次意外,我們都感到惋惜,不過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給你們個滿意的答復。”

不由分說,老王和大秦幾個人推搡著大林的家人向辦公室走去。可能是懼怕老王那張嚴肅的臉,婦女哭鬧的聲音瞬間小了許多,只剩下不住的啜泣。旁邊的老頭仍舊一言不發,緊緊拎著那個偌大的編織袋,掌心邊緣處被勒出一條細紅的勒痕。大林表哥走在最后,和大秦說話,兩個人似乎相識。

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我終于松一口氣。度過了難關,卻沒時間做片刻調整,剛才一大波客人受了影響,我得逐個去解釋道歉。中年婦女這么一鬧,本來被小城眾人逐漸遺忘的話題再度掀起浪花,所有人又開始小心翼翼和我打聽大林的死因。和我說話時,他們毫不顧忌流露出對我每句話的質疑和猜測。

我后面解釋得煩,就一個人躲進影廳,屏幕上重復放著那部我中午才看過的影片,我甚至還記得下一個鏡頭將要發生的故事。我本想趁空當計劃下明天去廣州游玩的行程,在網紅地打卡或找個城中村的旅店安穩睡兩天。可大林他媽悲切的哭嚎聲一直縈繞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我不由得開始想,老王會如何應付大林的父母,對于這種已成事實的糟心事,最好的解決爭端的方法是支付一筆撫恤金。然而大林的死和影城沒有半點瓜葛,這筆錢哪怕老王有心承諾,總部也不會輕松撥款。

老王雖然掌管一家影城,可他能自由支配的公款并不多。倘若把撫恤金改成慰問金,數目上勢必會少很多。不過回想起大林他媽那副悲痛欲絕的樣子,恐怕難以輕易打發。我還發神的空當,對講機里傳來前臺大許的聲音:“大武你在哪?老王找你呢。”

我慌張起身,奔向前臺。大許告訴我,大林父母一行三人已經被老王送走,不過看老王面色嚴肅,心情似乎不佳,去前臺找我尋不到,還有些生氣。大許只能替我遮掩,說我去巡廳了。我道過謝,匆忙趕到辦公室。辦公室里面,大秦、大甄兩個人圍在老王辦公桌前,三個人正討論著什么,見我進屋,老王招手示意我走近:“亞光,你過來,我有事和你說。”

我拽過一把椅子,坐在大秦身后。老王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首先說一點啊,這個不是針對你,剛才一家三口過來鬧事的時候,你的表現確實不好。”

老王突如其來的批評嚇得我渾身顫栗。他是我的直屬上司,自從我被分配到影城后,老王就掌握了對我職業生涯的生殺大權。每個月末,他都會給我當月的表現打分,還會把我當月的表現一字不落寫進文檔。這些數據都會被總部的人事統計錄入,作為我未來能否調回總部的憑證。如果老王對我的表現有微詞,我不僅難回總部,恐怕連試用期都無法通過。

當我聽見老王對我的差評,我的心不由得懸起來,連忙認錯:“對的王總,確實是我經驗不太充分,還得多和您學習。”

老王擺擺手:“過去的事咱們就別提了,這頁翻過去。你剛才在外面忙,也不清楚屋里面的狀況。小秦,你和亞光說說,咱們剛才都怎么聊的。”

大秦如同領了圣旨,轉過身說:“其實大林他們家人過來,就是想訛咱們一筆錢,這個想法你應該也看出來了。”

我忙點頭。

“按理說,大林作為影城的員工,他死了,雖然和公司沒關系,但是從人道主義上講,咱們該給他家人點慰問金,表達一下同情,這完全出于公司的人文關懷。剛才王總也把這話原原本本和他爹媽說明白了,可他爹媽不講理,一張嘴就要訛十萬塊,這是咱們沒辦法接受的。如果說大林死在影城,他死在崗位上,別說十萬塊,就是二十萬,咱們也得賠,這是法律規定的咱們的義務。偏偏大林是下班后才死的,還是自殺。如今他們提出這種賠償,就是無理請求。”

大秦語速越來越快,聲調越來越高,似乎受了什么難以忍受的刺激。老王對他清晰的描述感到滿意,一旁不住點頭微笑。唯獨我心里堵了一塊石頭,我在心里揣測,他們為什么要和一個剛到影城一個多月的新人說這么多。我總覺得身后發涼,似乎冥冥中埋著一些不可告人的陰謀,在暗中窺視我。等我放下戒備,就猛地竄出將我咬傷。

大秦接著說:“面對這種無理要求,我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任由他爹媽在外面胡鬧。可這會對影城的聲譽、乃至集團的聲譽,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我們必須得想個辦法解決。幸好領導機智,三言兩語就穩住了他爹媽,假意向總部請款,給咱們爭取了幾天時間。咱們就得在這幾天時間里,找出大林自殺的原因。但是需要一個專人去做這件事,而你是最佳人選。”

“什么最佳人選?”我有些疑惑。

“想辦法找出大林自殺的原因。你想想看,公司沒虧待他,那他自殺肯定就是個人原因,要么和女朋友分手了,要么求偶不順利,再不就是家里的瑣事,都有可能導致他自殺。你把藏在大林自殺后面的陰謀調查清楚,咱們就能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堵住他們的嘴。甚至咱們一旦不高興,還能反告他們玷污了影城的名譽,讓他們賠償精神損失費。”

大秦臉上露出了笑容,一旁的老王和大甄也跟著笑出聲。三個人像小說里陰鷙的謀士,將心底的陰謀和盤托出后,露出輕松而詭異的笑。我則有些走神,不是被他們幾個密謀的計劃驚到,而是我想不出,這么一份莫名其妙的工作為什么會落在我頭上。我疑惑地看著老王,他正咧著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淡黃色的牙,臉上的肥肉擠在一起,眼睛瞇成一條線。

他察覺出我的困惑,咳嗽兩聲,收起笑容:“亞光啊,為什么要讓你去調查這件事呢?第一,大林死的時候,正好是你值班,作為當晚的值班經理,你沒發現大林有什么異常嗎?這算是你的失職。第二,你還年輕,從剛才你的表現里就能看出,你有待提升,而且空間很大。對你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鍛煉自己的機會。你能更好地融入社會,還能展現自己的價值。你放心,我都會如實記在考核表里交給總部領導的,他們也會記在心上。”

老王臉上流露出一副為我好的表情,我摸不透他的心思。不過我清楚,這件事絕不像老王言語里表露出的那樣輕松,更像是一條前途渺茫的荒野小路,連綿數里不見盡頭,兩邊危機四伏,頭頂烈日高懸。我被置在荒野中。我只想找說辭推脫。可惜我的反應沒能逃過老王的眼睛:“亞光啊,我和你說,遇事千萬不能躲,咱們得迎頭直上。”

“我還有現在的工作啊,總不能不做本職工作吧。”我嘗試幫自己脫身。

“你明天不就放假了嗎,兩天假期,總能有點頭緒。而且我騙那個老太婆,說咱們總部打款慢,至少得一周。過了一周,我還能想辦法再拖延幾天,差不多就到國慶了。國慶前你給個結論出來,沒問題吧。”老王和盤托出對我最后的仁慈。

一旁的大甄終于開口了:“大武,王總也是對你好,你別有負擔。”

“我知道王總是為了我好,只是大林的死,我實在不知道該找誰調查?人都死了,又沒有遺書,怎么能查出他自殺的原因呢?”

“你問問小張或者大許,他們都住一個屋,朝夕相處的,可能知道的多些。剛才跟著過來的是他表哥,在南關那邊經營一個修車廠,秦哥之前和他認識,一會秦哥把聯系方式給你……”

老王沒等大甄說完,就迫不及待做了最后的總結:“亞光啊,這件事對你、對影城都有重大瓜葛,你一定要上心,別讓影城受了什么影響。否則對你、對影城都沒有好處。”老王靠在椅子里,一只手點著桌面,一只手點燃一根煙。煙霧渺渺升起,遮住他大半張臉,那張臉已經收齊最后的笑意,五官端正立在臉上,呆板且刻薄,冷漠且不容置疑。

瞧著這副面孔,我匆忙組織的推脫的話也不敢再說出口,環顧左右,大秦和大甄似乎得到某種號召,緊跟著老王點燃了煙。三面飄起、窈窕升空的煙霧在空中編織成一個巨大的網絡,將我罩在其中。我只能點點頭:“我盡快給您答復。”

霧網另一端,傳來老王滿意的聲音:“好,這才是個該有的態度。”

03

多年后我才搞明白,老王為什么會把這個荒謬的任務交給我。大林的死就是一顆定時炸彈,給影城的名譽造成危機倒是小事,重點是影城隸屬的集團那陣子正謀劃上市,處在關鍵期。員工自殺這種丑事一旦被媒體披露,對集團的利益將是致命打擊。其實當天老譚和姚總離開影城時,就對老王下了死命令,一旦大林父母去影城鬧事,影城就要在少花錢的情況下,把整件事對集團的不利影響降到最低。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查出大林自殺的原因。這個責任最早落在老王頭上。

老王深知這是件難以完成的任務,自然不肯束手待斃。等大林父母離開后,老王找到大秦幾個人密謀,他們最終選擇了我。我去影城不久,社會上沒有太復雜的關系,在總部也沒有人脈,初入社會的我更容易被操控,能被他們利用攬下所有爛差事,任勞任怨去調查那個可能耗費一輩子都無法得出結果的案件。當然,他們起初對我并不抱有信心,他們甚至從未想過我能找出大林自殺的原因,他們只想讓我做替罪羊。

查不出大林死因,總部只能賠錢消除負面影響,高層震怒,影城就得有人為這件事負責。而我,一個初入社會、毫無背景、來自北方偏遠小鎮的青年,就是替罪羊的最佳選擇。這些話是我離開影城多年后,大秦告訴我的。彼時他也離開了影城,我倆斷了聯系多年后在北京意外相遇。

我離開影城后,在總部呆了不到三個月就徹底告別了電影行業,幾經奔波,在北京找了個地產媒體的工作。大秦則是去北京出差公辦。兩個人在街邊偶遇。老友相見,格外興奮,我請大秦去火鍋店吃飯。席間,我對大秦曾經對我的幫助表示感激。大秦顯得漠然,他苦笑著把他們選我做替罪羊的因由講給我聽。

他講的時候,我沒有看他,只撇過頭,盯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將大地覆蓋成一片無暇的白色,匆忙行走的路人和來往不絕的車輛。大秦最后表達了對我的歉意:“當初選人的時候,我和老王一樣,都選了你。我們都知道對你很不公平,可你是所有人里面的最佳選擇。”

“大張呢?”我問他:“我和他同一年的,他也是和我一樣的應屆生,他只不過早我一個月而已。”

“大張在總部的時候,跟著姚總做過事,算是姚總的門生弟子。老王不敢得罪姚總的。只是我們沒想到,你竟然沒有反駁,就接受了那份差事。”

“我還能拒絕嗎?”我沖他苦笑。

“當然能啊,”大秦正色道:“你可是總部派下來的,如果你執意不做,老王其實也不敢為難你。那樣按次序的話,大甄就是替罪羊了。”

“所以我當天就該鬧一場?”

“你太老實了,老王都說,從沒見過你這么老實的孩子,還能干。”

我聽懂了大秦話里的意思,他不是在夸獎我,而是一種變相的貶低。

“老實的人該死嗎?”

“老實的人不該死。但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活不好。你在社會上也混了幾年了,現在該明白這個道理了吧。”

我沒再說話,就和大秦碰了杯酒,大秦紅著臉訕笑,似乎才發覺自己失言,有些話爛在肚子里,遠比說出來要好得多。兩個人又開始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閑話,空氣中彌漫著怪異的氛圍,兩個人間隔了一堵猜忌和陷害的墻。墻原本是隱形的,卻被他施以魔法,赤裸裸暴露,橫亙在我們中間。

我內心其實很感激大秦,盡管感激里夾雜著憎恨。不管他是否真心告訴我這些陳舊往事,還是單純的酒后失言。他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知有多少和你朝夕相處、你心目中自認為是朋友的人,其實一直在處心積慮陷害你。最可惡的,他們還口口聲聲、聲淚俱下自稱是你最好的朋友。

往事我已豁然看開,可惜那是多年后我才能擁有的心態。從老王辦公室出去后,我的心情失落到了谷底,老王擅自塞給我的任務,在我眼里就是難以逾越的天塹。大林死了,他沒留下任何有意義的話。對于他的過往,我所了解的,僅有一片空白,距離國慶剩下僅有兩周時間,想查清楚大林自殺的原因,于我而言無異于登天。

我轉過身,打算找老王,想讓他收回這個不切實際的任務。如果他拒絕了我,我就辭職。可想到辭職,我心底稍稍燃起的怒火又逐漸平息,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義的工作,是我之前辛苦讀書十二年后參加高考,又耗費了四年青春后等價換來的一份工作。如果我像丟垃圾一樣,把我的工作隨意丟掉。我之前荒廢的青春和付出的汗水,且不都如江水般空空流去。

更讓我忌憚的,是我害怕失去工作后,會長時間處于失業狀態。我讀書時學的是一門介于理論和工程間的冷門學科,畢業后大多數同學都選擇了建筑單位,可我卻放棄了自己在校園里學到的一切,轉行做電影。于行業而言,我是個白紙一樣的新人,沒有閱歷、沒有經驗;對于那個本該屬于我的人生軌道而言,我又丟掉了所學技能、失去了應屆生的身份,再難回到其中。

我畢業時的任性,將我置于被過往歲月放逐的境地。我在辦公室前停住步子,甚至不敢想失業后我會面臨什么樣的境遇。回天津復讀考研?還是回老家村里閑著,連著考幾年,直到考上公務員,蹉跎剩余歲月。我考上大學那年,似乎鮮衣怒馬,開始走上人生巔峰。可等到我失業,過往的一切榮耀都成了板上釘釘的笑話。

我卑微的勇氣被理智打碎。我只能折回,在柜臺前坐下,想著自己該如何完成這項不現實的任務。此刻,我對大林的死,心態又發生了轉變。我在心里詛咒他,一定要下十八層地獄,被地獄煉鬼折磨,被扔進油鍋里,每天還得遭受天雷轟頂的懲罰。心里默念了幾遍,似乎覺得還不過癮,我又開始詛咒那個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婦女。大林的死是間接導火索,她的鬧事就是直接導火索。

坐在柜臺前怒氣沖沖暗罵了幾分鐘,我長松口氣,去柜臺找大許。他是影城老人,又和大林住在一起,大林的私事他多半比我清楚。和他聊了片刻我才發現,大林簡直是生活在人群中的隱身人。除了日常工作,他的所有過往對我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

大許也不清楚他的家庭、他的感情,甚至他來小城多久,為什么會從廣西千里迢迢到小城打工,大許一概不知。大許還告訴我,大林從不在屋里打電話,每次打電話都會出門到樓梯間,刻意壓低聲音交流。幾次被同宿舍的人撞見,大林索性邊打電話邊走樓梯,整個樓梯間都回蕩著大林蚊子般微弱的聲音。

“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知道,”大許聳聳肩:“他話都懶得和我們說,我們更不敢問。”

“他還有別的奇怪的地方嗎?”

大許托腮沉思,搖搖頭:“剩下似乎沒什么了,他平時話不多,在宿舍住得次數也不多……”

“他不經常在宿舍嗎?”我打斷他的話。

“你不知道?”大許反而很詫異:“他常去他表哥家里住。他表哥自己買的房子,大林平時不值夜班,基本都去他表哥家。我猜內向的人,大概只有待在親人身邊才不拘謹吧。”

我點點頭,算是對他的話的認可。

大許反而對我忽如其來的好奇心感到困惑:“你為什么忽然問大林的事?”

我苦笑著說:“為了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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