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不茫
1
今天,正月初七,春節長假后第一個工作日,我坐在市委常委會議室,參加團拜會。
十年前的今天,這個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走了。
今天,母親逝世整整十年。
我在一首詩中寫下:“自從母親去世后,不知什么是悲傷!”是的,十年前的今天,是我最悲痛的日子。
從那以后,我聽不得《母親》這首歌:“啊,這個人就是娘,啊,這個人就是媽;這個人,給了我生命,給我一個家!啊,不管你走多遠,無論你在干啥;到什么時候也離不開咱的媽!”一聽就淚水澎湃。
從那以后,每次我教朱德的《回憶我的母親》時,總把自己和學生教得熱淚盈眶喉間梗塞乃至涕泗橫流,我能大段大段地背下其中的文字: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與困難作斗爭的經驗。我在家庭中已經飽嘗艱苦,這使我在三十多年的軍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沒感到過困難,沒被困難嚇倒。母親又給我一個強健的身體,一個勤勞的習慣,使我從來沒感到過勞累。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生產的知識……”
是的,我應該感謝母親!
并且,十年來,這種情愫愈發濃烈。
2
偉大的母親總是如此相似,她的對子女的影響總是如此無與倫比。
母親只念過三期書,還是陸陸續續念的,因為外婆實在是交不起那幾毛錢學費,只能輟學。而母親對讀書是渴盼的,失學之痛,幾十年以后向我提及時依舊耿耿;她也看到那些考上了學校的同村人都成了工作人員,地位高。因此,母親最大的希望和決心就是要送我們兄弟三人讀書,她不止一次斬釘截鐵地說:“發狠讀,我就是背犁,把兩間‘爛棚棚’(房子)賣掉也要送你們讀書!”
母親是無法輔導我什么功課的,但從我上學的第一天起,就給我立下規矩:“要得獎狀!”讀完小學一年級時,見我考了幾次第一名,就把規矩定為:“考第一名!”整個小學六年,我只有四年一期期末考試沒有得第一名,而屈居第四。領到通知書那天,我不敢把寫了名次的通知書和獎狀給母親看。母親白天忙得沒影,待到煮晚飯時,突然向我問起成績的事。我怯怯地交給她看。母親剛瞟了一眼就臉一沉,指著一條木板凳喝道:“跪下!”我乖乖地跪上去。奶奶、伯母、鄰人來作保,紛紛責備母親不近人情,得了獎還要罰。但母親毫不松口:“能夠得第一名的不得第一名,該罰!”伯母甚至把我從板凳上抱下來,要抱我到她那邊去,但我掙脫了,又跪到凳子上。沒有母親的許可,我是萬萬不敢起來的。
終于,作保的人都走了,我依然跪著;吃晚飯的時候,我也跪著,母親不許我吃飯;父親和弟弟都睡了,我還在跪著:雙膝由痛而辣,由辣而麻,終于沒有知覺了。母親在旁邊剁豬草,煮豬食。夜漸漸深了,靜了,只有母親剁豬草的聲音鼓聲一樣震動著夜的鼓膜。我的眼皮漸漸沉重,禁不住往下掉,一個趔趄,我從凳上砸下來,額頭著地,登時起了一個大包,痛得清醒過來,趕忙又爬上凳子跪下。膝頭鉆心疼,但我不敢哭,我感覺母親剁豬草的節奏亂了一下。
一會兒,母親嚴厲地說:“下期發狠不?能得第一名不?”
我點點頭。
“今天算了,起來!——看你還有什么事沒做哪?”
我瞧了一瞧,見門沒有關,就關上門。
“看還有什么事沒有做!”
我又瞧見豬食煮開了,于是用豬食鏟把上層的摁下去,把底層的撬上來,這樣能讓豬食熟勻稱。
“你不吃飯啦?”
我這才突然覺得異常地餓了,瞧見飯正熱在灶上,丘陵似的一碗。我用筷子一扒——碗底兩個荷包蛋!
我的眼淚一下子無聲地涌了出來。
這次受罰其實是冤枉的,是我的數學分數被算少了十分,如果加上那十分,我就是第一名。這是次年開學時,老師把卷子發下來之后,我才發現這一點的。但那一次是全鄉統考,統一閱卷,不知是哪位老師算的分數,也沒有辦法了。我把卷子帶給母親看,母親說:“你要多打十分嘛,這樣少加十分也無妨了。”
嗚呼,母親的道理!多年以后,我也成了一名教師,每次閱卷,我都十分細致,統分時總要反復一次——我不想由于我的失誤而導致某位學生跪一個晚上。
上初中后,同學多了,我每次都考不贏一位同學。母親對我說:“你發了狠,實在考不贏也不怪,但爭取考贏一次把兩次,應該做得到吧?”我記著母親的話,全力以赴,終于在初三時的一次重要考試中勉強得了個全校第一。僅僅一次,我都沒敢告訴母親。
母親就用這樣的“蠻王教”,教出了兩個大中專生。
母親雖然沒有讀好多書,卻“撿”了許多輩輩口傳的“歌粒子”(兒歌、繞口令、山歌等方言韻文),“閑暇”一點的晚上(母親何曾閑暇過一個晚上啊),就或邊剁豬草,或邊納“千層底”,邊教我們念唱。那種時光真的再美妙不過了,我至今還能一一翻唱出來:
搖呀搖,撿柴燒,天晴擔柴賣,落雨買柴燒,只怪得我們這個伢子冇勤條(劃算,計劃的意思)!
六嬸六叔,向您借六升半熟糯黍,明年對門園里糯黍熟了,再還您六嬸六叔六升半熟糯黍。
雪皚皚,雨皚皚,哥哥撞見妹擔柴:“妹呀妹,你在屋里穿花鞋,到人家就襻草鞋,草鞋爛了四根筋,花鞋爛了打補丁。皆是娘爺的親生妹,還是快點把家回!”“哥呀哥,喝了人家的交杯酒,斗量金子也贖不回!”“妹呀妹,我賣田賣土也要贖妹回!”“哥呀哥,只看見龍骨車打水去,哪看見龍骨車打水回?若在龍骨車上栽楊柳,楊柳開花妹就回!”
……
這些暗藏詩歌芬芳,閃爍生活道理和樸實人性光芒的“歌粒子”,潤澤著我幼小的心田。我在小學二年級就弄清了什么是押韻,小學三年級就寫下了第一首押韻的“詩歌”,或許就與此有關。現在的孩子能從電視、網絡、學習機等媒介上學來許多兒歌,但我感覺這遠沒有母親口授“歌粒子”那般溫馨、滋養——母親的另一種乳汁啊!
窮人孩子當家早,我們兄弟很早就跟著父母下地勞動。母親往往邊勞動邊教我們如何做事和做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的這樣一些觀點:事要靠自己努力完成,不要靠別人幫忙,不要盼別人幫忙,更不要等別人幫忙。要有劃算,想清再做,邊做要邊想。要好好分工合作,多為別人著想。比如割禾時,要把“禾手子”(割倒的一束一束的稻禾)放好一些,趕攏一些,讓遞“禾手子”的少跑路,從而少捱工;而遞“禾手子”時要讓蔸部向前遞過去,以方便扮禾的人順手接過,且禾葉不會芒刺扮禾人的臉目……這些打小跟母親從勞動中獲取的做事為人的方法和態度,使我受益終生。一直以來,無論是在學校讀書,還是在單位工作,我都是一個極好共處,極受歡迎的人。
母親還是一個特別能容忍的人。有一個會算“八字”的族伯曾跟我說:“你娘命里‘四柱’全部是水,什么都能容下,總把自己往最低處放!”事實大概也是如此。我們兄弟從不敢到外面跟人吵架,因為不管是我們對還是錯,母親總是“不問青紅皂白”責罰我們。她有一句口頭禪:“管好自己的崽,天下太平!”
我的一個伯父伯母受人挑撥,常常和我家過不去,隔三差五地尋我家吵架,三番五次提著農藥瓶子來上門舍死。父親是個爆脾氣,母親總是按捺住父親,支父親出去,自己則閂了前門,從后門逃到屋后的地里,邊哭邊干活,避開“風頭”再悄悄回家。
有一次,父親被一個人橫不講理地打破了頭皮;還有一次,滿嬸為了一件小事打了母親。其時,我們兄弟都已長成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了,氣憤不已,立馬要“報仇”。母親怎么也不準,說別人一錯,我不能二錯。后來,那個打我父親的人撞見了我,立刻慌慌張張拔腿就跑,因為有人對他說過,我是個大孝子,并且練了功夫,有他受的。他跑了一下見我并不追,就停下來有些不解地看著我,我實在想追過去揍他一頓,但還是說:“我媽媽說你一錯不許我二錯,你要是知道怕我,就不要再有下次!”那人羞赧不已。
我剛教書時就教初三。那時初三補課,任課老師收入相對高一些。每次周末回去,母親都勉勵我要認真工作,不能“亂彈琴”,不能打牌賭博爛人心,我也迅速成了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但就在第二年,由于某些人事安排的原因,在我教了一個月初三(暑假補課)的情況下,領導把我換下來教初二。我心里大不平,周末回來憤憤地說給母親聽。我清楚地記得,其時母親正在挖土種蘿卜菜籽,她說:“斢了就斢了,一樣地教書,少賺幾個辛苦錢也無妨。不過工作一樣地要干好,千萬不能任性‘耍亂彈’——我看反而要更加干好一些,讓別人去評說。是塊肥土就隨便種什么都有!”我心氣頓消,心窗頓亮。我在十三年半的教師生涯中,教過七屆畢業班,并被選任為全鎮首個全寄宿制班級班主任,從而為全鎮初中實現全寄宿做了一些開創性工作,多次被評優評先評立功,成為全鎮教師中的翹楚和楷模。別人在嘆服我的時候,當然不會知道,我,是被母親用心施過肥的那塊肥土。后來,我考上公務員,成為一名黨政領導,不久就進入市里工作;二弟大學畢業后打工一年,考上公務員,繼而進入市委核心部門工作,去年又被婁底市(地級市)委的一個核心部門選去;三弟職高未畢業就南下打工,從一個搬運工干到高管。別人在感嘆、稱贊的時候,當然不會知道,母親在我們的“土”里下過多少肥!
母親教我們待人的宗旨是:不記仇,要記恩。我家很貧困,得到過許多親朋戚友的接濟。像我們兄弟的衣服,很多就是別人穿剩后送的;我們的學費大部分都是借來的。對那些周濟過我們的人,母親常常念叨于口,并想方設法報答他們。比方母親釀酒打豆腐的技術好,就幫他們釀酒打豆腐;常常叫我們去給他們干點活,等等。受人滴水之恩,常思涌泉相報,自然也就成為我的處世原則之一了。
我在家里是長兄,父母對我的要求尤高,教管尤嚴,不但要求我自己要做好,向弟弟做出榜樣,還要負起教管弟弟的責任來。小時候,具體地說來,是初中畢業以前,只要弟弟犯了錯,我是要同罰的,甚至弟弟偶爾與別人吵了架,母親也只責罰我,而不怎么責罰弟弟。有時我也覺得憋屈,然而自然也就要去管教好弟弟了。直到現在,我們都各自成家了,我講什么,兩位弟弟還是很聽的;當然,他們現在也不要我管什么了。
母親有一招是讓我最犯怵的:我若犯了什么錯,她就哭,打也不打,罵也不罵,說也不說。她一哭,我心里就翻江倒海,就寧可被她打被她罵被她責,可她就是不打不罵不責,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跪下“愿招”(認錯),再不敢犯了。
有一句話,母親不知對我講過多少次:“我不羨慕別人家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也不羨慕別人好玩,只羨慕有的人家團結得好——家和萬事興!你爹爹他們有的兄弟團結得不夠好,你們兄弟就千萬要團結!你是大哥,當然要多吃些虧。”我也深知,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一直以來,我們兄弟是肝膽相照的。我參加工作以后,自己沒有買過什么像樣的衣服和鞋子,而鼎力資助兩位弟弟上學,二弟高考失利后,父母都覺得無力再送他的書了,是我堅決支持他復讀的,并說:“你大學畢業之前,我不找女朋友!”母親去世后,兩位弟弟先后完婚,家里建新房,還舊債,我都傾其所有,多有劃算,以致我至今幾乎沒有余錢,而從無怨言。我深深懂得,梁山好漢中,其實宋江本領最差,他憑什么就當大哥!有一個心懷鬼胎的鄰居經常在我面前巧妙地挑撥離間,開始我不理他,后來我忍無可忍,狠狠地批駁諷刺了他一番。他再也不對我搖唇鼓舌了,不知是不敢了,還是不好意思了。而我呢,除了正月初一,是從不進他家門的。
3
今年正月初一,我到一個族嬸家去拜年。1988年,她和我母親同時被診斷為風濕性心臟病,她牢遵醫囑,從此以后不再干重活,不下田,不進土,飯都不太煮;不再操心任何事;有好的盡量吃——她,至今健在。而我母親,已逝去十年!
母親,是窮死的,也是累死的!
父母從奶奶手里分家僅僅分得一間土磚房,一張床,一張小茶幾,一條凳子,一個破舊的碗柜。吃飯時,父親坐凳子,母親則坐在一截土磚,或者門檻上。我們那里是個狹窄的小山村,叫馬尾沖,田少旱土多,盛產紅薯。每年立冬以后,挖回的紅薯就堆滿了大半個房間,小山似的。我們睡覺時得從這邊的“山坡”爬上去,再從那邊的“坡”滾落下去,紅薯圓溜溜的,在腳底一滾動,就把人“自動”送到了床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紅薯吃。每年春上糧食青黃不接的時候,一連幾十天都盡煮紅薯吃。外婆或者母親的娘家親戚來我家時,母親總要把飯鍋洗了又洗,刷了又刷,把貼鍋的薯氣洗凈,再煮出一鍋香噴噴的大米飯。外婆當然不解,說不用洗。母親就說是我父親吃得挑剔,每餐都得洗干凈才煮飯。外婆信以為真,回去逢人就講:“老地主人家就是不同一些,吃飯都有講究。”其實,母親是不想讓自己母親知道女兒在夫家過苦日子而擔心。母親平時穿著爛爛落落,但備有一身——僅僅一身——體面衣裳,每次出去,特別是走親戚時都要穿戴整齊。所以一般的親戚都以為母親過得還好。我們兄弟穿的大多是別人接濟的舊衣服,母親就把它們改得盡量合身,洗得干干凈凈,折放都有棱有角的,硬是整出三分“新樣”來,就算是補丁,也顏色相配,方方正正,針腳綿密。因而學校的老師都以為我家較為殷實。
母親,用她的能巧,蒙出一個窮家的體面。然而,貧賤母親百事哀。我幼時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天傍晚,母親在家里掉了一枚5分硬幣,十分懊恨地哭著,用煤油燈照著,趴在地上反復尋覓,把墻根的鼠洞反復扒挖,恨不得掘地三尺。后來引得鄰居一起來幫忙尋找。第二天母親又找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找著,母親傷心了好幾天。
這樣的母親,注定是勤苦的,節儉的。
母親曾說:“我這一輩子做了好幾輩子的事。”我從沒有見過母親清清理理地休息過一天,她每天睡得很晚,起得又很早,中午也從不休息。就算是夏天,父親中午都要瞇一會,可母親卻要利用這一段時間把豬草打回來;晚餐后再剁碎,煮熟,備下第二天的豬食。有時困極了,蹲在茅廁上解大手或坐在尿桶上解小手(原來農村里的尿桶一般放在臥室的門角落)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瞌了過去。有一年,臨近過年了,母親半夜里還在炒準備過年時招待客人的南瓜子,炒著炒著就瞌起來,迷糊中,把盛熟瓜子的竹團箕放到了火上,結果團箕燒壞了,瓜子也全部落到火中燒了。第二天我們聽了母親的述說后,大笑不止——若是現在,我怎還能笑得!母親,是太困了!
而生活,給了母親更多的殘忍,是的,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寫下了這個詞:殘忍。隨便舉幾個例子吧。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計劃生育開始嚴格實行,母親是結扎對象。當時村干部來動員時說,兩天內去的有獎,兩天后去的就沒有了。母親為了這點獎勵,急急地趕去了。別人都是修養一周,母親術后兩天就回來了。第二天,也就是術后的第三天,她就入山砍柴去了。而此時傷口還未拆線,封著包,不能彎腰。她就跪著砍,血滲了出來,染紅了衣物。母親后來提起此事時,輕描淡寫;可在母親去世十年后的今夜,當我的筆觸及它時,我眼里的傷口也開始滲水,心里的傷口也開始滲血。
也還是在八十年代,大約是末期了吧,我家由于缺糧而租種了許多“包田”(早稻谷歸自己,晚稻谷要每畝給田主500斤甚至更多的租谷),有的“包田”還要翻過一座山去耕作。有一年收了山外的早稻,沒有曬就直接用車運回來。但我家在山腳底,而馬路是在半山腰上通過的,稻谷只能缷在馬路邊,再一擔擔擔回來。偏偏天公不作美,雷雨大作。(雷打電劈的老天!)父親為趕秧期到山外犁田去了;母親大急,生怕稻谷被雨淋了,連跑帶拖,擔著百幾十斤一擔的水漉漉的稻谷搶回來,中間一口氣勻不過來,嗆出了一大口血!母親還是顧不上歇氣,在雨中把稻谷全部搶擔了回來。殷紅的血被雨水一沖,就不見了蹤影,但母親的風濕性心臟病大約從此就誘發了。
母親患病以后,沒有住院治療,依舊如前地干活。病發作了,就到診所里打幾天針,輸點液,稍好一點就又田里土里風里雨里地做。這樣,母親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有時一病就要拖十天半個月,嫌到醫院里去太遠太啰嗦,就買回藥讓父親給她打針,往往打針的地方結起了硬痂。好幾次,父親一針扎下去,針頭都碰彎了,只得換針頭,霸蠻刺進去,母親疼得牙齒咬得梆梆響。即使病發作打針吃藥時候,母親依舊操持家務,僅僅不做挑擔之類的重活而已。
母親的病和我們的讀書,使家里的債務像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父親又不能出去賺錢,也沒有學手藝做工。這樣的家,夠嗆的。
母親節儉得近乎苛刻。她喜歡吃包子,但很多年就是沒舍得買一個吃,有時候經過包子鋪時,喉嚨里生出了雙手要抓一個,但摸摸口袋,只能吞吞口水挺過去——這是母親后來一臉幸福地吃著我們給她買的包子時說的——何止是包子,母親是多年不曾給自己縫過一件衣服。我們在外讀書期間,她和父親在家里煮菜時油都舍不得放,鍋子燒得紅生生的!
為了增加一點收入,父母打過很多年的魔芋豆腐。那是一件很費力的事。那時交通不發達,只能靠人力到幾十里外的地方去把魔芋買回來,清早去,天黑才能趕回來,一次只能挑百幾十斤,十來天就要去挑一次。為了能多隔幾天,母親也常常和父親一起去。幾十里的長途跋涉,擔幾十斤東西,對于一個心臟病患者來說,意味著什么!買回來后,要洗凈,去皮。魔芋確實有點“魔”:能讓皮膚過敏,那種介于螞蟻咬和蜂蜇之間的味道,真的很叫人“享受”。然后要用擂缽一個個磨成漿,由于過敏刺激,只能用鐵叉子扎著磨,很費時;后來買了電磨,就要先把魔芋剁碎,相對輕松了一些——這些工序,一般是由母親完成。磨成漿后,就放到大鍋里用“狼牙棒”不間斷地攪拌個把小時,漿稠重無比,那可是考驗臂力和耐力的好試題。一般是我們父子輪番上陣,大雪天都要出一身汗的,母親有時也要幫著攪一陣。最后配膏,燒開,封好。第二天清早再打開,由父親挑出去賣。一般一鍋能賺幾塊錢。
除了賣魔芋豆腐,我家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靠母親喂豬婆子。喂豬婆子很耗糧,先前我家還缺糧,沒有條件喂;后來作了很多“包田”,打糧多,母親就喂了一頭。豬婆子每年能產兩窩崽,喂到二三十斤的時候,就分賣給鄰近的人,每次能進賬一兩千元,還可以留一兩頭豮豬自己喂大殺肉賣,賺個幾百元。這種零星散養的方式,其實是一種費力而沒有賺頭的事,只是當時沒有算糧食的成本,也沒有算自己的時間,所以覺得還劃得來。這樣,母親就喂了十多年的豬婆子,硬是從豬肚子里生出了我們的學費。我記得我剛考上中專的那兩年,豬價好,我家的豬婆子也爭氣似的每窩能下十幾只崽,每出一窩收入能達兩千元以上,最多的一次超過了三千,極大地緩解了我的高額學費、生活費所造成的困難。那頭豬婆子為母親撐了很大的力,以致后來老化賣掉時,母親還有點舍不得。
喂豬婆子是很辛苦的。特別是臨產之時,母親就得“全天候”伺候。豬婆子生崽也怪,一般都是在晚上,害得母親要熬通宵。豬崽子斷奶發食后,四五天就要碾一擔米煮豬食,喂養一個多月,那是母親最辛苦的一段時間。如果碰上與農忙偶合,就更會忙得不可開交。我初中時在一篇作文中寫道:“母親把豬欄面前的路踩出了一道深深的坑,也踩出了我們讀書和生活的希望!”老師看了大加贊賞——確實如此啊!
那個時代,經濟本來就不活躍,父母又都只在家里“搓泥巴坨子”(種田的意思),沒有出去賺過錢,家里自然十分拮據。在我的印象中,我家一直靠舉債過日子。每年兩次開學之時,母親就要走遍親戚家去為我們借學費,往往要嗆幾天。母親借錢極講信用,一般在限期內想方設法提前還清;實在一時沒有辦法還的,也要及時登門說明。特別是到了過年的時候,就一定要親自到每一戶債主家去照會一次,有錢錢招呼,沒錢話招呼,從未錯過一筆數,更不賴掉一分錢。因此,親戚們都愿意接濟。我家是我們村子里欠債最多最久的,但從未有人在過年時來家里討過債。鄰人都不相信我家欠了那么多錢——他們,怎么會知道我母親的“交易”(與人的交往)呢?
母親是恨不得把一個錢掰作兩個用的,咬緊牙、攥緊手地省,能自己做的絕不請人,也絕不花錢買。就說燒煤吧,我家每年要燒一兩千斤煤,都是母親從十多里外的煤礦挑回來的,而且不是用錢買,而是在去的時候順便到山里砍一根樹(請原諒我母親破壞生態平衡),掮到煤礦換煤,每次擔不了那么多換來的煤,就折算成錢存到煤礦的賬上,零存整取,以備急用。在外婆去世時,父親面對“巨額”的祭奠費用幾乎手腳無措,是母親跑到煤礦支取了一筆錢從容對付過去的。
我不敢想象,我們這樣一個家庭,沒有母親的劃算、操勞,會是怎樣的一種境地!
4
母親是那種典型的賢妻良母,為人處事從未落人話柄。父親每餐都要喝點小酒,酒都是母親釀的。釀酒是一種很繁瑣很辛苦的事,但母親從無怨言,而是很用心地釀,使父親不曾斷過一餐酒。而且,一般每餐的第一碗飯都是要先盛給父親的,這幾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家規”。父親從小就生風疹塊,一直生到三十多歲,母親就到處打聽偏方,試用了許多次,還真的幫父親根治了。我也得了遺傳,生了好幾次,也是母親用偏方治好的。有一年,父親得了一種怪病:整日昏昏沉沉,奄奄無力,精神不振,醫藥無效。母親焦急地四處求醫問神,還跑到四五十里外的邵東斫嶆去問“仙娘”,最終查清了根源:是中了類似巫蠱的一種“神傷”。據那個給父親治傷病的人講,再過三個月,就可能無法挽回了。
但父親那時有大男子主義,脾氣也爆,動輒對母親動怒,往往還蠻不講理,而母親總是忍讓。有一次,實在忍無可忍,母親下定決心要離家出走。那天晚上,父親出去了,弟弟也睡了,母親把我叫到身邊,異常平靜地交代我,要我聽話,要照顧好自己和兩個弟弟,她要走了,走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就是討米、餓死也再不回來。我一聽,淚如泉涌,不知說什么好。母親呵斥我不許哭,可我怎能止住?幸好第二天菩薩保佑一位篾匠來我家做工,母親實在不愿讓匠人沒招待,就“留下來”做飯。篾匠在我家一做就是三天,母親也勉強回心轉意了。我之所以用“勉強”一詞,因為我知道母親當時是真的下了決心的,我每天上學時總是魂不守舍,回家以后都不敢離開母親一步。但母親似乎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其后還是一如既往地給父親釀酒、盛飯。
其實,父親是深戀著母親的。就在母親出殯的那天早上,父親起身相送,一個趔趄就栽倒在門角落里。其后半年,父親大病一場,尤其是腸胃不適,再也不喝酒了。
母親對爺爺奶奶也很好。爺爺在世時,喜歡吃米粉丸子,他只要我母親為他磨米粉,做丸子,說只有我母親做的他才放心。這是奶奶告訴我的,因為爺爺在我一歲時就去世了。我家不遠處有一座水庫,父親有時去釣魚,只要釣得一條半斤的鯽魚,煮好后,母親一定會揀上肉體最豐厚的那幾塊,讓我或者弟弟給奶奶送去。就連春插時在田墈邊摘得的覆盆子,也要選出最大最紅的讓我們送給奶奶。這種孝道潛移默化的結果是,我把孝道視為第一人道:道德的基礎和底線。對不孝順父母的人,我懶得與其交往,話都不愿意多說一句。別人都很羨慕我父母有三個孝順、懂事的兒子,有一個兒女不太孝順的鄰居多次對母親講:“真的不知道你有什么法術,兒子個個聽話。”母親有什么法術呢?只不過幾塊豐厚的魚肉,幾粒最甜的覆盆子而已。而今,我孝敬給父親和岳父母的錢物,都要經我小孩的手轉交,或者當著她的面交,不為別的,為一種傳承。在我成為教師后,特別是當班主任時,我也總是把孝順作為思想品德教育的“第一要務”,對個別“忤逆子”學生,我曾動用“重典”促其轉變。至今還有那么幾個家長對我感激不盡呢。
世人是容易欺貧奉富的,但母親以她的品行贏得了鄰里大小的尊重,村里那些小孩子,竟都愿意聽我母親的話。因為,我母親從不諷刺、奚落、慫恿、唆使他們,而總是規勸他們奮發學習,走正道,行大道,語方言正的。我的一位伯母常羨嫉有加地說:“不曉得江柏(母親的名字)婆子有什么‘咬卵法’,三歲細伢子都服了她!”母親有什么法呢?有德而已。所以母親去世后,外面的人都說:“唉,馬尾沖的茶壇子打碎了!”意思是從此以后,他們有事沒事到我們村里來的時候,再沒有人會像我母親那樣為他們殷勤倒茶了。
像我妻子,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沒有幾個人會不被她“看扁”的,她和母親僅僅認識半年,只見過屈指可數的幾面,但一說起我母親,總是贊不絕口,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5
我和妻子是在2000年下半年,也就是離母親去世僅有半年,開始戀愛的。因為這,我對母親是心存愧疚的。
雖然,從參加工作起,我把所有的工資一分一厘都交給了母親,甚至每個周末回來也都把口袋里的錢掏給她收起來,回單位時再向她討個車費,她要多給點,我也不要。從而讓她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再沒有怎么為錢而奔波過了。
雖然,我以及兩位弟弟,從來就搶著幫她干活,不讓她干重活。比如放學回家,只要看見母親在擔擔子,就會立即大聲叫她放下,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過去搶過扁擔。母親生怕我急不擇路而摔跤,趕緊“自覺”放下擔子等我;而我見到她放下后,也就不再跑,而是走過去了。
雖然,我們兄弟都很聽她的話,關心體貼她,甚至比有的女兒還要細心。有一次弟弟過生日,母親照例打了兩個荷包蛋給他吃,弟弟硬要母親吃一個,母親硬不肯吃,推來讓去,弟弟火了,一筷子把蛋扔到溝坑里。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了,“乖乖”地吃了另一個。
雖然如此,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半年里,我是愧對母親的,因為,這半年,我把母親拋在了孤單,甚至恐懼里。
2000年下半年,我調到了離家較近的中學,并開始戀愛。而這一年上半年,我家新建了一下房子,欠下了許多新債,兩個弟弟又在讀大學和職高,都要大把的錢對付。母親急了,硬要從未出門打過工的父親出去打工。父親當然不放心,母親就說我已調到了近邊,可以照顧家里,我也表示可以,父親就出去了。開學后,我每天放學都跑回去,第二天早上再趕回學校。但后來和妻也就是當時的女朋友兩情日蜜,不可分開了;而且學校開始要求教師住校。很快,我平時就不再回去,只在雙休日回去了,而讓母親一個人獨守在家里。我家的新房建在一處山林里,單門獨戶,而母親晚上又膽小,以前晚上她上個廁所都要我們做個伴的(農村的廁所一般離住房較遠),當時她獨自守家,一定是很害怕的。我后來得知,她是用一個小桶子晚上放在臥室里解手,早上再倒掉的,我愧疚不已。
有一天晚上,寒潮初到,我恰好要臨時到家里去討一個證件,夜里趕回去,只見屋里亮著燈,卻不見母親的蹤影!我慌忙四處叫喚尋找。一會兒,只見母親弓著背背著小丘似的一背簍蘿卜從后山氣喘吁吁地下來。我慌忙幫她接下,責怪她為什么晚上還要這么做。母親說先是準備明天再去扯的,但看見變天了,怕今晚下雨,就趕緊去把幾天的豬草尋回來。
當晚我沒有再回校,而留在家里陪母親。母親說起她前一段時間病發作,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幾乎動彈不得,還要喂豬。她說:“這一次真的是變了崽了,有時想喝一口開水都不得到手,你爹在家時就舒服多了啦。那幾天,我生怕自己病死了都無人知曉,菩薩保佑沒死。”我聽了愧疚不已,硬是忍住了淚不讓母親看見,并決心不顧學校的規矩和女友的責怪,每晚回來陪母親。但天見可憐似的,父親竟在當晚半夜時分回來了,我于是就放心了。
快放寒假的時候,不想母親竟染上了沉疴,治到過年時依舊不見好,反而越發沉重了,最后竟不能說話,僅僅靠點頭和搖頭來交流了,還出現了敗血癥。我卻一直和女友膩在學校里沒有回去,因為想到弟弟他們都回來了,似乎可以放心了。
拖到過年時,母親的病已無法挽回了!母親那幾天被病痛折磨的模樣,我依舊歷歷在目,一回想起來就酸楚不已。即便如此,母親依舊操心很大。我第一次接女友回家過年,由于當時家況慘淡,沒有好好招待,母親當時已經無法說話,但神情焦急。正月初二,我送女友回去,然后一個人回來。母親以為是女友見了家里和她的如此境況,要跟我吹,急得要死,病況急轉直下。我們過了一天才“領悟”到母親的這點心思,向她解釋,并趕忙把女友又接到家里——母親竟舒心地笑了!也似乎好了許多,一直到正月初七……在那半年里,還有一件事,成為我對母親最深的愧疚!我家有一片油茶林,采了幾擔茶籽。打茶油的時候,我請了一輛拖拉機把茶籽運到油榨坊,母親就守在那里打油。本來計劃白天能打完的,結果拖到了晚上。油榨坊離學校不遠,我給母親送了晚飯,一起等。但那天榨油機偏偏出了問題,我家的茶籽等到好遲時候還沒有開榨。我一面擔心女友在學校里膽小害怕,而想馬上回校;一面又擔心母親要趕夜路回去,而堅持想送母親。母親見我魂不守舍,心掛兩頭的神情,就安慰我說她不怕,有手電,油也沒好重,可以自己回去,何況到半路路過我的堂兄家時,還可以叫他送一程。母親找了一大堆理由叫我不要顧慮她,而要我回去“照顧”女友。我一時“輕信”了她,也知道這位堂兄對母親挺好的,就猶猶豫豫地回校去了。后來,我問堂兄,才知道母親根本沒有叫他,而是獨自一人,擔著幾十斤茶油,深更半夜回去的。而進沖的那段山道,母親曾在那里嚇破了一次膽的!我恨不得打自己一記耳光。后來有位鄰居笑我是典型的“討了婆娘忘了老娘”,我愧疚得要死。我決心絕不許自己再落下這樣的遺憾了,但是,母親,卻再不能給我這樣的機會了。
6
母親,是帶著遺憾走的。
母親生前多次滿懷憧憬地說:“我沒有其他愿望,只要建好新房子,住上幾年,抱一抱孫子,就死得了。”
母親的這兩個再平常不過的愿望也沒有實現,就走了!雖然,在2000年上半年,我家建了一下新房子,但只建好了一層,母親也只住了大半年;而直到她去世,我還在戀愛階段。
但我想,母親的愿望其實都有了良好的開端,并止不住地實現了。2001年底,我小孩出生了;2005年暑假,我傾盡積蓄,合著兩位弟弟支持,主持把房子升了第二層;是年下半年,大弟弟結了婚,次年有了小孩;2007年初,小弟弟也結婚了,我陪他到湖北仙桃接回了仙桃一樣的新娘,現在有了兩個小孩。我想,我們已在母親的愿望之路上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而且可能還超出了這條路的承載:比如我和大弟弟進入本市的首腦機關工作,前途看好;比如我在許多報刊上留下名字,就連她的孫女,我的小孩,也在八歲時就開始正經八兒發表作品了;比如我為她寫下這萬言長文,成文后我將帶一份到她的墳頭去焚化,但愿母親能讀懂。
前行中,我總覺得母親并未遠離我,她的眼睛,白天太陽一樣晚上月亮一樣懸在我的頭頂,沐浴著我。母親不會打牌玩耍,我至今也不會,有同事經常慫恿我學各種牌技,我總說我是受了“皇封”的,不能學也不會學。就在此時,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依然能真切地感到母親的眼睛就懸在頭頂,燈一樣明亮。
我不止一次詛咒過并不存在的上天:為什么不多賜予母親幾年時光,讓她過幾天舒服日子,那個和她同時得病的族嬸不是還健在嗎?母親,為了這個家,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剛要苦盡甘來的時候,她卻嘗不到了!難道母親生來就是只能受苦受累的命?難道是像母親說的“我是前世欠你們的,是來還債的”?命運,待母親太不公平!十年來,親朋戚友每每看到我們時,總要感嘆道:“要是你娘還在那……”是啊,要是我娘還在那!當我第一次被評為立功時,我心里默念:要是母親還在那!當我自考本科畢業時,我想:要是母親還在那!當我走進市政府上班的第一天,坐在空調下,一個念頭暖氣一樣潮潮地冒出來:要是母親還在那!當弟弟被選調到婁底工作的那天,我目送接他的車駛入雨幕,我眼里也突然生出雨幕:要是母親還在那!今年過年,我們悉數回家團聚,兒輩追雞趕狗,盡情嬉戲,放花炮,搶糖果;我們陪著父親打牌消遣,面對此情此景,我心里時常涌起一陣“幸福”的難過:要是母親還在那!
母親去世前不久,要我把所有債務都記在一個本子上,我當時就覺得心堵。她去世后的幾年里,我就深切地感到了債的巨大的沉,和為一個大家庭劃算的重。是啊,要是母親還在那!我為這個念頭糾結不已,后來,我寧愿相信是母親太累了,不能再操心了,于是休息去了;如果她不去休息,也許現在更累!我們,實在不能讓母親再操心了!但是,她沒操心了嗎?我怎么看到她的眼睛一直懸在頭頂!
母親,就在那!
時間讓母親死去,我,要用這些文字讓她活過來,活下去!
今年過年,是母親去世后,我們兄弟第一次一齊回家過年。此前十年,因為奔波和種種情況,沒有這樣齊斬斬回來過。正月初一上午,我們一齊來到母親墳前,撲通一聲,跪下!
——母親,您還有遺憾嗎?
7
十年間,我無數次夢見母親;就在寫這篇文章的近一個月里,我也不斷夢見;我知道,母親還將頻頻出現在我的夢里。夢中的母親,總在做飯、洗衣、喂豬、割禾、砍柴……和十年以前一樣地忙碌,母親啊!
就在剛才,夢里,母親又端了一碗飯給我吃……忽而醒來,唯聞夜雨滴答。
下雨了。雨滴敲打著街巷兩旁的不銹鋼皮窗棚,異常的響。
明日,母親墳頭的青草又該長一寸了吧?
2011/2/9(正月初七)晚開頭于漣源租房
2011/3/5/05:32完成于漣源租房夜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