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寶珠茉莉
- 花鏡
- 滄月
- 13914字
- 2022-03-09 14:43:32
“干娘您看,這些東西,還夠不夠?”
將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層層將抽屜拉出,纖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滿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當作響。
最后一層的抽屜也被拉開。在看見深藍色絨布上躺著的那一對白璧時,滿頭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動了動,然而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開口說上一句話。
遲疑了一下,只聞得環佩叮當,女子纖細的手有點顫抖著,放下了從頭上身上剛剛解下的所有飾物,繼續輕聲問:“干娘……所有的東西我都放這里了。您還要怎么樣呢?”
老鴇濃妝下的臉色依然沒有一絲活動的跡象,她只是用猩紅的長指甲彈去了一些茶末,輕輕啜了一口——風塵打滾這么多年,她是見過世面的,知道這個一手帶出來的女子還能為她賺來多少錢,如何就能夠這樣松口讓她如愿。
“干娘,這些年來月兒給您賺的錢也不少了,如今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光身空手出了這個門——干娘這也不許嗎?”
“心月啊……”不緊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末,被喚作“干娘”的人終于開口了,聲音卻帶著陰陰的笑意,“當年南渡后你父母貧病交加,指望著能將你賣幾兩銀子來換條命——雖說只是十兩,簽的卻是死契,今兒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這個門兒?!?
“干娘……”女子的聲音欲待辯說,老鴇的笑容卻更濃了:
“心月,你說說看,這十五年來對你我可有彈一指甲過嗎?從你八歲起,就請人教你琴棋書畫,免得埋沒了你書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兒——到你十五歲掛牌為止,干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銀子來堆嗎?”
懶懶地,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末,遠遠地彈了開去:“咱們這個行當里,哪能講什么真心?顏家那個小子不過是個布衣書生——多少達官貴人捧著你,干娘放了你去也難保你能平平安安過上日子?!?
蒼老的女人說得淡然,閱盡風塵的人總是這樣——然而這一盆冷水,卻如何能潑得滅心頭的那點熱。
見干娘的神色不動,眼看無望,那個一直低低帶著哀求的聲音,卻反而冷冽了下來,忽地低笑了一聲:“罷了,干娘竟是要連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兒就成全了干娘罷!”
纖細如同美玉的手驀然從桌子上那一堆珠寶中抬起,不知道握了什么,只見細微的亮光一閃,“咝”一聲輕微的響,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卻陡然間齊齊驚叫,看著那如絲綢般光滑的皮膚裂了開來。
一道深深的劃痕從右眉梢直貫唇角,血如同瘋了般涌出,瞬間將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染得如同羅剎般可怖。鮮紅圓潤的血如同一粒?,旇е樽樱瑥呐佑褡涟愕哪橆a上滾落地面——一襲紫衣的娉婷女子,手里緊緊握著一只赤金攢珠的鳳釵,冷冷地看著坐在閣子中喝茶的老鴇。釵子尖利的末梢滴著血,猙獰可怖。
老鴇的臉色終于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手里的茶潑出了一大半。
毀了……終究還是毀了!十八年來精心雕琢的玉人兒、三年來風華冠絕京師的花魁、她楊柳苑里的頭牌姑娘樓心月……居然,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全毀了?
雖然是風塵中人,可樓心月的脾氣從來是素雅溫和,不嬌嬈媚人也不盛氣凌人。連一手將她帶大的干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會有那樣瘋狂的舉動。
只是一剎那,寶貝,似乎就已經碎了。
老鴇的臉色有些震驚、有些憤怒,忽然將手上的茶盞惡狠狠地向站在房間中央的女子扔過去,尖聲叫:“好!好你個樓心月!今兒就給我滾!一分錢都不許拿,給我立刻滾出這個楊柳苑!”
那一瞬間,連頭面首飾都被剝得干凈,然而只留一襲紫衣的女子卻驀然微微地笑了:“多謝干娘成全?!彼迪骂^去,血流披面,然后站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留下地上一個帶血的叩印。
京師里的第一舞伎、楊柳苑的頭牌花魁樓心月,就這樣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傳遍了臨安,秦樓楚館里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猜測那個能讓絕世美女做出如此決絕舉動的顏姓公子到底該是如何的一個倜儻風流人物?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楊柳苑里樓心月樓姑娘的舞藝,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臨安城中并稱青樓翹楚的雙絕。多少王孫公子,千金一擲,只為美人妙絕人寰的歌舞。然而,雖是暖風依舊熏醉游人,趙燕的歌舞卻終于消歇。一場玉碎后,風流云散。
酒館茶樓里依然不時有人議論,也有文人雅士為之感慨吟詠,似乎是又一個傳奇的誕生——然而,議論講述著的人,誰都不再問接下來的故事如何,仿佛都寧愿這個傳奇就在凄厲冶艷的鮮血迸射中凝固。
京師畢竟不同于別處,天水巷的清晨來得早,白螺打開鋪子的門時,已經聽得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
“快、快!姑娘能否讓在下暫時進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見一個儒雅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跳上了臺階,氣喘吁吁地問。一見店主是個女子,他稍微猶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鋪都尚未開門,再也顧不得別的,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進來。
白螺沒有阻止,但也沒有答允,纖弱的手腕還是扶著門框,淡淡地打量著這個讀書人。
“姑娘莫誤會——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有些私事不足為外人道……”那個年輕書生顯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慮,忙忙地作揖解釋,同時探頭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會如果有個穿著紫衣的女子過來找人,萬望姑娘只推沒看見……”
他還待說下去,然而眼角瞄見街角紫衣一動,立刻反身而走,隱在堂中的屏風之后。
白螺也不問,仿佛猜到了幾分,唇角泛起了個冷冷的笑意。她方開門出來,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臉水,將梳子在水里蘸了蘸,在廊下將披拂的長發一層層地攏上去。
“請問……請問姑娘方才可曾看見有人從這里走過?”
耳邊忽然聽到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雖然急切,卻依然優雅——果然是立刻就來了?白螺眼睛里沒有表情,只是自顧自地側頭梳著頭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求求你了……我看著他走入這條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見了?!倍溉婚g,那個聲音失去了保持著的平靜,白螺本來只是側過頭梳洗著,來人卻湊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顫聲哀求,“求你告訴我顏公子的下落吧!”
對方的臉映入白螺眼眸,忽然間,淡漠平靜的白衣少女猛然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
那張破碎的臉……仿佛最美的玉石被狠狠砍了一刀,慘不忍睹。
“我找了他很久了,好容易在這里看見的!……求求你,告訴我他去了哪里!”穿紫衣的女子拉住她的袖子,眼神焦急而迫切。然而因為這樣的表情,讓那張臉更加可怖起來。
白螺卻只是看著她的臉。那一道傷痕……還剛剛結痂的傷痕,從右眉梢直劃到唇角,顯得猙獰而慘烈,隨著說話抽動,顯得更加丑陋無比。
“樓姑娘?”平日里聽多了外面人的議論,她忽地靜靜問了一句。
紫衣的女子怔了一下,反射似的拉起頸中的羅帕掩住右臉上的傷疤,眼神中卻閃過了復雜的光芒,咬牙點點頭,輕聲道:“所以……姑娘請告訴我,顏公子到底在哪里?”
白螺細細地看著眼前這個碎玉般的女子,眼睛里面波光閃動明滅,半晌不語。陡然間,她攏著頭發的手放開了,在洗臉的盆子上敲了敲。沒有來得及用釵子挽上,一松手,那瀑布般漆黑的長發忽地垂落下來,散了一肩。
敲擊聲未落,只聽房中撲簌簌一聲響,仿佛是一只什么鳥兒飛過。然后,只聽得“哎呀”一聲痛呼,屏風后一個男子抱著頭、胡亂揮手擋著什么跳了出來。
“俊卿!”一見那人,前來的女子又驚又喜,連忙迎了上去。
那個儒雅書生卻頗為狼狽,額頭上破了一處,連連揮手:“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啄我?”他從屏風后跳出,只聽撲簌簌又一聲響,一只雪白的鳥兒也從屏風后振翅飛出,穿過大堂,落到了花木上,歪過頭,冷冷地看著他。
“俊卿……你、你沒事吧?”看見情郎如此狼狽的樣子,樓心月連忙從懷中拿出手帕替他擦拭額頭血跡,然而顏俊卿一見她的臉,便觸電般側過了頭去,臉色又白又紅。
“俊卿,這些天來我找你找得好苦……”見他又側過頭去,樓心月臉色也是蒼白了一下,低下頭去輕輕道,似是自己犯了什么錯,“我知道你家里不會同意我們的事情,可是我已經贖了身,以后日子還長,可以慢慢——”
“我又沒有要你贖身!”書生的臉上陡然有委屈的表情,一跺腳,“你看你……什么事都當真,如今弄成這個樣子,我——!”
他下面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為一碰見樓心月那樣的眼光陡然覺得心虛,便什么也說不下去了。
“阿月,我們到外面找個地方好好說,行嗎?”顏俊卿聲音柔和下去,勉強地讓自己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他一從容起來,果然是幾分溫柔蘊集的樣子。
樓心月亮得怕人的眼神也柔和下去,同時淚水便盈滿了眼眶——她押得重,卻不相信自己會輸。
“俊卿……”她還想說什么,可顏俊卿已經摟著她肩膀將她拉了出去。
臨出門前,那個文雅的書生有些惱怒地盯了花鏡的女主人一眼。
白色的鸚鵡撲扇著翅膀落在白螺肩膀上,尖利的鉤嘴上還殘留著啄出來的血跡。
“雪兒……你猜猜接下來會如何?”看著那一對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地說著什么,白螺執著梳子喃喃自語了一句。鸚鵡只是拍拍翅膀,重復那幾句被教會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時候嫁人?……”
這幾句完全不合時宜的話被尖聲尖氣地叫出來,惹得白衣少女撲哧一笑,本來冷漠沉靜的眉目陡然間如春風吹過,盈滿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時學得這般刁毒?當日真真該徹底剪了你的舌頭?!?
“嫁人!嫁——”鸚鵡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態,然而白螺的神情卻在陡然間沉了下去,秀眉間沉積起濃厚的陰霾,并不說話,只是抬手開始重新梳理頭發,一下,又一下……
抬手的時候,肩上的鸚鵡被迫飛了開去,停在洗臉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里不對,只是歪著頭看著女主人,咕咕噥噥。
嫁人。為何那些女子,即使聰慧如樓心月,閱人已多,卻依舊逃不開這種絲蘿托喬木的想法?;蛟S……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會尋一個感情的寄托吧?
虞姬的凄婉有霸王的蓋世氣魄,劉蘭芝的貞烈有焦仲卿的生死不渝——然而,更多的,卻是完全尋不到相對等的感情。今日的樓心月和顏俊卿,不知如何,總是讓她想起臨安此地的另外一個傳說——
白蛇與許仙。
空有滿腔深情,卻遇上這樣一個男子。書香門第的顏俊卿,有一些才氣,有一些真心體貼,卻也有更多的懦弱與矯情——在青樓里面做個溫柔討喜的恩客也就罷了,可這樣的男子,又如何能夠配得上花魁那樣決絕激烈的感情?
“愚蠢、愚蠢啊!”忽然間,沉默著梳頭的女子猛地將梳子投入臉盆,濺起的水花嚇得架子上的鸚鵡撲扇著飛起。白螺的臉色冷漠復雜,左眼角那一滴墜淚痣盈盈閃動。
一個時辰過后,天水巷各個店鋪的門陸續打開了,忙碌喧囂的一天又將開始。
白螺站在檐下侍弄著花草,眼角卻瞟著巷角。
許久,終于看見那一襲紫衣有些凝滯緩慢地從僻靜的角落里走了出來。樓心月用羅帕掩著臉,沿著青石鋪就的小巷過來,腳步有些飄忽,身邊卻不見了那個書生顏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著樓心月走過來。
臉雖然不能見人了,可身姿依舊綽約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動京師的盛名。
“樓姑娘,進來坐坐嗎?”看著她走過來,在快要走過門口的時候,白螺終于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聲,“你的臉色不大好?!?
那個失魂落魄的女子抬起頭看了她,仿佛見到了親人一眼,眼里驀地落下淚來。
進到后堂,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溫潤了一下喉嚨,一直沉默不語的紫衣舞伎終于開口了,聲音帶著絕望和哽咽:“他說……他說,即使我贖了身子,也是個青樓女子。除非有個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沒法子帶我回家見父母?!?
她不知道這個賣花的白衣姑娘是誰,然而,她卻是自己唯一能傾訴的對象。
“負心涼薄。”白螺侍弄著花草,將文竹新發的枝條輕輕固定在架子上,語調冷漠。
樓心月的身子猛然顫了一下,咬緊牙,忍住了幾乎要落在茶盞里的眼淚,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里好歹是書香門第,怎么、怎么能娶一個……”
“既然你明白,當時為何還要贖身跟他?”淡淡說著,白螺攏了攏頭發,向花盆里倒了一點水——文竹喜陰涼濕潤,需要小心看護,一旦移到了陽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為……他有真心,我有決心,便遲早能說服他父母?!蔽罩璞K,樓心月聲音越來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過一輩子的!真的??!……可是,這世上能容得賣笑的風塵女子,就容不得從良的人嗎?”
白螺抬頭,剛想說什么,然而看見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樓心月卻猛地挺直了腰,聲音高了起來,決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后悔!——你不要再說俊卿的壞話,不關他的事情——這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后悔!”
她強自忍住眼淚,做出剛強的表情。然而因為破了相,那張臉看上去卻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個書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過門,何況如今羅剎般的她?
白螺低下頭去,嘆了口氣,繼續開始用小鏟子給花木松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閱盡了人間冷暖,樓心月或許不會再做出如今這樣不顧一切的舉動——然而她還年輕,她的心還沒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顧一切地賭了,把一切都壓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年輕的愛難道就是如此嗎?如此的盲目、瘋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風云變也義無反顧——在旁的人看來,或許會輕蔑地說:那不是愛情,那只是迷戀……但是,即使是短暫的迷夢,有時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張絕美的、支離破碎的舞伎的臉為證。
“只怪我身子不干凈……如果我不是風塵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樣激烈堅定的語氣忽然瓦解了,樓心月身心疲憊地俯了下去,用杯子邊緣抵住了額頭,“我也想清清白白地嫁給他……可是、可是爹娘賣了我,這不是我的錯啊!”
“這不是我的錯??!”終于,名動京師的舞伎埋首低低哭了起來,也許因為平日養成的矜持典雅,她連哭的時候都不敢放縱,保持著一種楚楚動人的風致。
白螺蹲著修剪文竹,發絲滑落,掩蓋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卻慢了下來。
“脫胎換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一切嗎?”忽然間,低著頭,白螺淡淡問了一句話,“如果你真的那樣認為的話,我倒可以幫你?!?
她清冷的聲音里面有難言的魔力,讓聽見這句話的紫衣舞伎驀地停止了哭泣,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白衣少女,喃喃:“你……你真的可以讓我脫胎換骨?騙人的吧?”
“嚓。”輕輕一聲響,白螺將一枝病變的枝條從文竹上切斷,起身關上了門。
“這是……”關起門來之后,樓心月看著被放到桌子上的那一盆散發著清香的花兒,愕然問。白螺的手小心地從花盆上放開,笑了笑:“這是寶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種呢?!?
“茉莉?”樓心月看著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單瓣,這一株花兒卻是重重疊疊,成了一個繡球狀,顏色淺碧,的確罕有。然而,她的臉色卻有些失望,低聲道:“白姑娘莫開玩笑了,此刻心月哪里有閑情養花種草啊?!?
“這盆寶珠茉莉,卻不是讓你養的——”白螺淺淺地笑著,眼色有些詭秘莫測,眼角那墜淚痣盈盈閃動,她俯過身去,低低地說,“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吃了?”樓心月身子一顫,抬頭看著這個清麗神秘的白衣少女,脫口問,“吃了……會怎樣?”
“會死。”白螺掩口微微笑出了聲,“服下去后人很痛苦,馬上就會死……”
“這——”她莫名驚訝地看著那一盆素凈美麗的花兒,有些發怔。
“不過別怕……那只是假死而已?!辈坏人l問,白螺揮了揮手,低聲笑,“寶珠茉莉的花根有毒,服了下去會閉氣歇脈——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所以,‘樓心月’可以很容易地‘死’了,‘你’卻能再一次‘活’過來?!?
舞伎的眼睛驀然閃亮——畢竟是蘭心蕙質的女子,不用多點撥,已經明白了訣竅。
不錯……如果有了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議假死復生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脫胎換骨啊!這個叫“樓心月”的骯臟皮囊,便這樣葬了也好;幾日后醒來,便能正正當當地嫁入顏家了……從此舉案齊眉、夫唱婦隨地過完以后的日子。
“我、我要怎么謝你?——我如今什么都沒有了……”因為狂喜,名動京師的紅舞伎聲音有些顫抖,急切在懷中摸索著,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一個貼身放置的小玉佛,“對,我只帶了這個出來,其他全給干娘扣下了……這是俊卿送我的,說是極品的和田玉——”
紫衣女子眼睛里散發出難以掩飾的激動亮光,將那個小玉佛捧在手心遞了過來,白螺的臉色卻依舊是淡淡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樓心月看在眼里,心里猛然一冷……這個少女眼睛里是俯視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楊柳苑中干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這種花,在我這‘花鏡’里也只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沒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還聽說裕王爺花了一千兩銀子下福州府去尋,卻空手而歸。”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轉身調弄架上那只白鸚鵡,冷冷道。
樓心月的臉色蒼白下去,眼中漸漸有絕望的光芒。
如此珍貴的東西,她要怎樣才肯給予自己呢?
然而,卻聽見那個神秘少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不過,我花鋪里有個規矩,如果要這盆花——就要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最珍貴的東西?
白螺只是淡淡地笑著:“沒關系,如果你還沒想好要用什么來換,可以先把它帶走,等日后想好了再來給我?!?
“真的嗎?”她睜大了眼睛,感激莫名。
“記住,這株寶珠茉莉有二十年了,根長當在五寸以上——可你最多只能服用三寸?!睂⒒ㄅ杞辉跇切脑率稚?,花鏡的女主人卻一再叮囑,“假死如果過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內空氣便會漸漸泄盡,你即使醒來也是無用了。”
“多謝白姑娘?!睒切脑掠昧_帕掩住臉,接過那一盆寶珠茉莉,連連點頭,語氣急切而激動,“再造之恩,來日我和俊卿必當登門叩謝!”
“等‘來日’到了再說吧……莫要說得太早了。”白螺卻不以為意地淡淡笑了,“記著,你還欠我買花的錢——你答應過我,必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
聽得那樣的話,樓心月的臉色微微白了一下——這種奇怪的條件!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平日里或許會感覺到這個白衣少女語氣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只想著如何才能盡快得到圓滿的姻緣,來不及多想便答應了下來。如今她除了這個殘破的身子已經一無所有,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最珍貴的東西”?
“對了,這個玉佛……就當作抵押先放在姑娘這里。”走了幾步,身無長物的她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回過頭摘下玉墜子放在白螺手心,“蒙姑娘慷慨、贈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無法報答,來世結草銜環也終不忘姑娘大恩?!?
來世?白螺微微笑了一下——畢竟還是天性聰明的女子,雖然已經被熱情蒙蔽住了眼睛,卻依然還能直覺到什么。
“等一下?!痹诳粗弦挛杓颗踔桥杌x去的時候,終于還是有些于心不忍,白螺出聲喚住了她,回身入內,捧出一個小小的錦囊來,“這個,先借你帶著?!?
“這又是……”樓心月有些驚訝地看看白螺,但是不等她開口問,白螺擺了擺手:“先別問是什么東西——反正聽我的話,你悄悄將它貼身放好了,也別告訴顏公子,無論死活都不能離開,知道嗎?”
雖然有些吃驚,但是對這個神秘少女已經有了景仰感覺的女子還是用力點頭,將那個不足一尺的小錦囊收入袖中。
“那是個護身符……會給你帶來好運的?!笨粗蘸茫茁菸⑽⑿α诵?,她一笑,那一粒墜淚痣就仿佛哭泣一般,有一種妖冶迷離的美,“快去找顏公子商量接下來怎么做吧……多保重,樓姑娘?!?
那一襲紫衣遠去,白衣長發的少女忽然收斂了笑容,長長嘆了口氣。鸚鵡撲簌著飛到她身邊,然而看見主人的臉上有反常的冷凝。
“上好的和田玉?”看著手心那一個玉佛墜子,一眼就判斷出那不過是冒充的廉價戈壁料,冷笑再次浮現在少女薄薄的唇邊,她一揚手,隨便將那粒石子投入了花盆。
女人啊……是不是真的都瞎了眼?
“老三,你看你看——大清早的就出殯,哪一家啊?”
“知不知道那個楊柳苑的花魁樓心月?”
“哦……知道!不就是前些日子跟著一個小白臉跑了的那個紅姑娘?似乎都已經破相了啊……沒意思,還提她干嗎?現在最當紅的可是輪到薛歌扇薛姑娘了!”
“哈哈……消息不靈了不是?我告訴你,樓花魁贖身本是想跟著一個姓顏的書生的——結果命薄,出了楊柳苑不過二十天,居然就病死在外面別院里了!”
“哎呀呀?真的就這么死了?——倒是有些可惜。”
“可不是,才十八歲,又剛剛從良,可把那個姓顏的小子哭了個半死。”
“他哭什么?反正這個女人也到手過了,現下又成了夜叉般的臉——我說那個小白臉有福氣,樓花魁死的真是時候,便宜他了——要不然,你以為他還真的能明媒正娶一個丑婦嗎?”
“說得也是……唉唉,這等桃花運何時才能輪到我孫老三?”
“不照照你自己那副德行……嘿……”
旁邊茶肆里面肆無忌憚的議論聲也漸漸小下去了,屋檐下,一身素白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花剪,看著天水巷外面走過的出殯隊伍。
很普通的葬禮。如果沒有那個哭得分外傷心的男子,如果棺木里不是那個曾經一舞動京城的花魁,那么,這終究不過是一場普通的生死流轉而已。
然而,那么多人駐足沿街觀看著,卻只是為了看一場傳奇如何凄美地落幕。
顏俊卿披麻戴孝,卻用白布掩了臉,不讓行人認出他是誰。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雖然有些太不像男子漢的作風,但是考慮到他本來就是個倜儻溫柔公子,又痛失所愛,圍觀的人群中還是發出了嘖嘖的嘆息。
然而,白螺的視線卻沒有投注在這個悲痛欲絕的書生身上,目光在棺蓋上一轉,臉色便微微變了變。鸚鵡仿佛感覺到了主人身上驀然堆積起來的凌厲煞氣,“吱”的叫了一聲便從她身邊飛了開去,在棺木上空盤旋了一圈。
等鸚鵡落回肩膀,在耳畔咕咕低語了幾句,白螺的臉色驟然變了。
“果然是這樣——”看著送葬隊伍吹吹打打地過去,很久很久,白螺嘴里才吐出一句話,忽然冷笑了一聲,一抬手——
“嚓。”一枝枯死的山茶,被鋒利的剪刀從花木上切斷下來。
三天后的子夜時分,臨安城籠罩在暮春靡靡的細雨中。城西的松木場墳地,漆黑如墨的死寂里,只有老鴰偶爾凄厲的叫聲。
嗤嗤啦啦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急切而瘋狂。
——那是指甲刮擦著木頭的聲音,刺耳驚心。
好悶……好悶!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然而,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里,她用盡全力推撞著棺蓋,卻絲毫沒有松動的跡象——不會的……不會的!明明和俊卿說好,棺蓋不會釘死,三天一到,他就會來接她出去!他曾安慰她:只要她一睜開眼睛,他便會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醒來做他的妻子。
可如今俊卿他為什么不來?他為什么不來?
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放我出去!讓我出去!
可是,推不動……好沉。棺蓋釘得死死的,居然紋絲不動!
俊卿!俊卿!俊卿!
黑暗中的人嘶聲喊著,每喊一次就用盡了全力去推那個如天幕般籠罩下來的棺蓋,然而,十指的指甲都在厚厚的木板上折斷了,那個死亡般的黑暗卻依舊沉沉不動。
“俊卿、俊卿……俊卿……”棺木內女子的氣息終于微弱下去,喃喃自語般念叨著,筋疲力盡,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間卻狂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的結局!
將她活活地釘入了棺中,便是成全了他的孝道與情義……對,她“病”了,病得很重,就要死了——這樣好的機會,他一向乖覺,怎肯錯過?
在金釵劃破臉容的時候,她是那般堅定無悔;而將鐵釘釘死棺蓋之時,他又是如何的決絕無情?
俊卿!俊卿!俊卿!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是在這地底生生地死去,也必化為厲鬼尋你而去??!
棺木內,女子的手狂亂地抓著棺蓋和四壁,手上鮮血淋漓。空氣漸漸減少,因為窒息、胸口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咬著心肺,她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肌膚——
忽然間,她的手觸碰到了放在懷中貼身小衣內的一個物件。
——錦囊。那個神秘少女送給她的錦囊!
黑暗中,女子大口地喘息著,手不停地顫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錦囊中的東西。一把長不盈尺的匕首,在黑暗中散發著逼人的寒氣。
“那是你的護身符?!?
那個白衣少女的語音隱約在耳。
清理好了最后一間房子,顏俊卿看著空蕩蕩的邀月別院嘆了口氣——終于,一切都過去了。打掃好了這一切,把他們平日私會的別院賣出去,這一場鬧得人人皆知的風流韻事,也總算是塵埃落定。
想起這些日子來的提心吊膽,他不由覺得有些委屈:不是說風塵里無真心嗎?自己怎么就遇到了這么一個較真的女子呢?色藝冠絕京師的舞伎竟然為他做出這般事情來,鬧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也不想想,這潑天的艷福,是他愿意的嗎?
起碼,父母這邊就無法交代。
方正嚴謹的父親得知他出入煙花場所,就用家法狠狠教訓過他,哪里能容他娶一個青樓女子過門?——還有那門自小就定的親事……未過門的妻子是吏部周侍郎的獨養女兒,這等好姻緣,他又如何能錯過?
何況,看見心月那張可怕的臉,他就怎么也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難道不知,自己愛的就是那樣的花容月貌、輕歌曼舞嗎?如今這樣的她,又怎么能讓人再對她看上一眼,更遑論一輩子?至于那些盟誓……風月場里的話,哪一句能當真?
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吧?
想到這里,書生的心中也是陡然一冷。想起那三尺黃土下的紅顏如今又該如何,他生生打了個冷戰。然后忙不迭地安慰自己:應該……應該沒事了。他買的是上好的花梨木棺材,棺蓋足有兩寸厚,親眼監督著工匠釘了兩遍釘子。
便是一個青壯男子,赤手空拳的也無法從那樣堅固的盒子里破壁而出。
沒有事了……他不用再擔心什么,以后照樣地娶妻、生子、做官……一床錦被便掩了今日的風流。反正棺木中活人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也無第二個人知曉。這一場少年糊涂的孽債,就讓它這樣靜默地腐爛在地底下吧。
白楊做柱,紅粉成灰,那樣絕世的舞衣,也只能在地底下悄然化作白骨支離。
顏俊卿看著空蕩蕩的別院,嘆了口氣,將以往樓心月穿過的幾件舞衣收了,揉成一團扔給貼身的小廝墨煙:“東西都收好了罷?這些衣服都拿出去找個地方燒了……樓姑娘的東西,一件都不要留下來?!?
墨煙伶俐,今日卻也會錯了意,以為少爺心情抑郁,翻看了那一堆衣服,見其中不見了一件樓姑娘平日里最喜歡的,還巴巴地問了一聲:“那件真珠衫少爺留作念心兒了?”
“真珠衫?不在那里頭嗎?”顏俊卿有些奇怪,然而也懶得再理,便揮揮手打發小廝出門去——反正,這里全部東西他都不打算留了,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關系?
墨煙出去后,他對著空空的別院,忽然有些莫名地傷感起來。
都一年了吧?這里,曾經有過多少旖旎的風光?枕畔鬢云的盟誓,推窗看月的靜謐,花間小酌的笑語……每一日晚上就寢前,心月都要穿上最喜歡的舞衣,為他單獨歌舞。
那樣絕世的舞姿……一顧傾城,再顧傾國。
然而到了如今,都只能成為記憶中的碎片了。
想到這里,顏俊卿忍不住也有些黯然神傷——其實他也不想如此……然而,他終究是個懦弱的人,沒有勇氣做到反抗父親和家族、放棄功名和利祿。
——他唯一有勇氣做的,就是將那口棺材釘死、再釘死!
書生的手緩緩握緊,平日里溫文儒雅的眼中驀然有了兇狠的表情。已經是半夜了——來這個別院收拾東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臨安城里,大家都議論著這出風流劇中的男子,但是卻只知道他姓顏而已——
從一開始他就留了心,沒有將真名字告訴她和那些青樓混跡的人們??∏渲皇撬约喝〉囊粋€假名字。俊卿,俊卿……多少次聽到心月那樣迷醉地喚,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應過來她喚的是自己。
多傻的女子啊……只是她一個人喝醉了,偏要拉著他一起做傻事嗎?
夜里,窗外是颯颯的風雨聲——初夏的江南就是如此多雨,顏俊卿無謂地又有些感懷,忽然想吟一首詩出來。然而,不等他想出第一句,忽然聽到了風里隱約的歌聲——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女子凄婉的歌聲,就在風雨中縹緲回蕩,唱的,居然是李義山那首《無題》。
聽著那歌聲,顏俊卿的手猛然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聲音…那聲音!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熟悉的歌聲,不知從何而來,盈滿了這個空蕩蕩的、下著雨的別院。
是她……是她的聲音!
書生的臉色驀然慘白,顫抖著手,猛地推開房間的門,逃也似的逃到了廊上,準備往大門外奔去。然而,一到廊上,他的腳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定住了,眼睛盯著前方——廊上幽暗的燈火下,一個輕盈綽約的女子,穿著那件真珠衫,揮舞長袖,在廊道上輕歌曼舞,身形曼妙不可方物。
在女子一揮袖、一回首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臉上那道可怖的傷疤!
“啊——!”他失聲驚叫起來,肝膽俱裂。
“俊卿,我回來看你了。”在歌舞的間隙里,她微微笑著,對他說。
顏俊卿看見她伸過來的手——春蔥也似的十指鮮血淋漓,似乎因為抓刨什么東西而變成那樣。女子微笑著:“俊卿,我等了你很久,不見你來……你為什么不來呢?”
“鬼、鬼啊!——”書生的臉化成了青色,眸子因為恐懼而碎裂。然后,踉踉蹌蹌地沿著廊道奔逃,可惜腳下已經沒有絲毫力氣,走了幾步便癱倒在地上。
“唉……”看著他那樣的表情,女子反而微微嘆口氣笑了起來,眼眸深處有雪亮的光芒,“俊卿,不是說好了生同衾死同穴嗎?……我很愛很愛你,你知道嗎?我為你,可以連命都不要、臉都不要了,你知道嗎?”
“知、知道?!睉鹄踔?,在地上一寸寸往后挪動,顏俊卿連連點頭。
“你不知道。”女子驀然收斂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聲音,忽地抬手、舉袖、旋舞,繼續將那首《無題》歌唱了下去——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邊歌邊舞,聲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后幾句時候已經經凄厲非常,如同烏鵲夜啼。舞衣如同風一般旋轉,那名動京師的舞伎如同幽靈般飄忽不定又美得令人目眩。舞步漸漸加快,踏近……袖影發絲里,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閃——
一切都忽然寂靜了下去。
“砰砰,砰砰?!?
深夜的敲門聲是分外入耳清晰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燈,拉開花鋪的門時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外面好大的雨,漆冷入骨。然而,比風雨更冷的卻是眼前這個女子的眼神。
“樓姑娘?”白衣少女看見檐下渾身濕透的來客,有些意外,舉起燭臺照了照,看見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樓姑娘不是鬼啊?既然如此,恭喜重生再造了??爝M來。”
“重生再造?哈,哈哈……”低著頭,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樓心月卻微微冷笑了起來,低聲道,“我……我是來送欠姑娘的買花錢的?!?
依舊是低著頭,樓心月咬了咬牙,忽然不再多話,將手中一直抱著的一個包袱遞了過去:“在這里。買花的錢給你——這就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停了,盯著那一個濕透的包袱。那個包袱被雨水所淋濕,可以清楚地看見有殷紅的血跡,從里面直滲出來!
“什么?你、你居然把他殺了?”有些意外地,白螺脫口低低呼了一句。
“是?!睒切脑买嚾惶ь^,本來淡雅矜持的眼神,剎那間雪亮如電!
她打開了包袱,深情地凝視著那一顆頭顱,在額頭上吻了吻,緩緩遞過去:“白姑娘,你說過,要我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寶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送給你。”
不錯……那就是她最珍貴的東西——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對于愛情的信任與渴望。
——如今,她連著情人的頭顱,一并交出。
花鏡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現出一個傷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個包袱。在雨夜見到這樣血腥的事情,這個少女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驚慌。
然而,她的手指剛接過那個包袱,樓心月的手卻驀然往回一縮——
“住手!”白螺臉色變了,來不及去接那個人頭,立刻閃電般合身前撲,扣住了樓心月藏在袖子下的右手——那里有一柄長不盈尺的匕首,已經劃破了舞伎的肌膚,要是再慢片刻便要刺入心臟。
“別管我。”紫衣女子掙扎著,哭著抬頭看她,破了相的臉上神色可怖,“不關你的事!放開我……放開我!”
“當然關我的事?!卑茁莸氖种咐w細修長,然而樓心月感覺這只纖弱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后,整個身子仿佛都忽然間酸軟無力。白螺劈手奪走了匕首,定定地看著崩潰的女子,眼睛閃動著,里面明滅的光芒仿佛一盞燈亮了又滅,語氣卻是冰冷的:“這把弱水匕是我那時借給你的——現在就得還給我!”
劈手一奪,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經到了對方手上,樓心月的眼睛仿佛忽然間空洞了,身子一歪,倚著門說不出話來——本來,今晚她是懷了必死的心來到花鏡的,準備事情一了就解脫離去……然而,這個奇怪的少女卻阻止了她。
她為什么還要阻攔呢?自己生或者死,和她有關系嗎?
在這個世上,如今還有誰會在意她草芥一樣的生命?
“這里是我的鋪子,你如果要尋死也請離得遠一點?!卑滓律倥┫律碜?,拎起地上的包袱,冷冷,“還有這個東西,你還是拿回去罷。他如今永遠屬于你了——這個渾蛋還真有本事,活著的時候讓你神魂顛倒,死了居然還能讓你殉情。”
人頭飛來,舞伎下意識地伸手,戀人的頭顱滾入她懷中,如同以往那樣聽話而溫情地伏貼在臂彎間。不知為何,樓心月陡然間緊緊擁住它,崩潰般痛哭起來。
殉情?她倒是想殉了這段情,然而又哪有真情可殉?!
外面的風雨很大,聲音如嘯如泣。
“明天城門一開,你就快些離開臨安。去福州、去大理……越遠越好?!笔种覆潦弥缢呢笆?,白螺卻在鎮定從容地運籌,“這件真珠衫上的珠子拆開零賣了,也夠你一陣子花銷——樓姑娘,你以后的日子還很長。”
“可是、可是我殺了人……”抽泣著,仿佛此時才回過神,明白自己方才做下了什么樣可怕的事情,樓心月臉色蒼白地戰栗著,“我殺了人!官府會追查我的!”
“不會的……別怕?!卑茁莞┫律砣?,仿佛母親般地撫慰著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舞伎,輕輕耳語,“樓心月已經死了,不是嗎?全臨安的人都知道——所以,沒有人會懷疑到你,因為你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喃喃自語,紫衣舞伎抬頭看著無邊的夜幕和雨簾。
“是的,你已經死了。”白螺微笑著重復了一遍,然后一字一句地說,“但是,你還會活過來。一定會?!?
樓心月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忽然苦笑了起來,扶著門框站起了身子。雖然孱弱,但是她終究還是站直了,手里捧著那個包袱。
兩位女子就這樣在雨夜相對無語地站著。
許久許久,白螺忽然問:“五寸的花根,你還剩下多少?”
“兩寸?!睒切脑乱е旖?,低聲回答,“姑娘囑咐過不能多服?!?
白螺想了想,輕輕道:“那么,樓姑娘,拜托你一件事情好嗎?”
“結草銜環都會報答你?!睒切脑滦α艘幌?,神色凄涼,眼睛空洞茫然,低低道,“可是,我還能幫你什么?”
“寶珠茉莉我這店里已經絕種了,只這剩下的兩寸花根。能否拜托姑娘好好照看——等來年養活了,再還給我一盆好的,如何?”把玩著手中的弱水匕,白螺淡淡道,語氣卻不容推辭。
雨漸漸開始小了,風也弱了下去……明天,該是一個晴天吧?
白螺執著燭臺,披衣在門邊目送那個綽約的背影消失在雨簾中,忽然長長、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靠著門閉上了眼睛——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雖然如此,但是如果那個女子能忍耐個一兩年,或許會知道:所有當時看起來無法承受的痛苦,其實都終將會成為過去,人生依舊漫長而充滿期許。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絕望滅頂而來時,痛苦中的人往往連一時半刻都等不了,不顧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以死亡來獲得永久的解脫。
所以,自己只有將寶珠茉莉托付給了她。
樓心月那樣的女子,雖然多情而耽于幻想,卻依然是有風骨氣節的——她既然答應了,那么,便能守著那盆花直到花開,如同她對于愛情的堅貞。
——雖然,只有種花的人知道,僅僅剩了兩寸長的寶珠茉莉花根,是永遠無法再發出嫩芽的……它永遠無法活過來。
但是,花不再開沒有關系。只要那個女子能等到春風解凍心田、重新活過來的時刻就好……
只要她能夠活過來就好。
附錄:
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有云:“閩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閱歲余,有親串見之別縣。初疑貌相似,然聲音體態,無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從后試呼其小名。女忽回顧。知不謬,又疑為鬼。歸告其父母,開冢驗視,果空棺。共往蹤跡。初陽不相識。父母舉其胸脅瘢痣,呼鄰婦密視,乃俱伏。覓其夫,則已遁矣。蓋閩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飲之,一寸可尸蹶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蘇,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與鄰子狎,故磨此根使詐死,待其葬而發墓共逃也。”
此故事源出于此,反其意而用之。